第七章　碧绿玉箭有风情

2024-10-18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点击：

　　朝阳令人精神焕发，决战令人手心冒汗。
　　手心冒汗的，不一定是决战的双方，也许是旁观的人。
　　“黄河第一狂徒”步浪飞的手心，绝少会冒汗。就算当日面对“中原天骄尊者”武赤飙，他的手心还是一片乾爽。但这时候，他的手心早已湿得几乎可以榨出汗水来。
　　他在担心谁？是小叶？还是李临风？又抑或是两个人的胜败存亡，都同样足以令他陷于崩溃的边缘？
　　灞桥雪已出鞘。弯刀也已闪动着慑人的光芒。没有人知道李临风为什么非战三少爷不可，就连步浪飞也不知道。
　　狂徒只是知道一件事──没有人能阻止这一战，既不能，也不该。
　　站在朋友的立场，方小宝是讲义气的，甚至可说是慈悲为怀的。这人虽然在许多事情上十分无赖，唯独在交朋友这种事情上，就算把他碎尸万段，也绝不会把朋友出卖。
　　他不但不会出卖朋友，也不愿意、不容忍看见任何一个朋友流血。这他做人的宗旨。这种宗旨，就和狗吃粪的宗旨同样正确，甚至是伟大。
　　人类当然不会认为狗吃粪是伟大的，但又有谁明白狗类们又会有怎样的看法？正如：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方小宝带着路刺李走了。他愿意遵从步帮主的命令，并不是因为对方是帮主，而是因为他终于明白了狂徒的意思。
　　“请你尊重李临风与三少爷这一战。”这就是狂徒心里最后的呼唤。
　　方小宝也许不够成熟。但他并不是一块木头、不是一件石砖，更不是一个蠢材中的蠢材！好好歹歹，他已在江湖上打滚了好一段日子，而且，也见识过不少大仗小阵。
　　江湖人的心境是怎样的？这种事虽然十分复杂，但只要细心思考，基本上还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因此，方小宝终于豁然明白过来。
　　他牵着路刺李的手，一面向东北方奔驰，一面长长地在叹气，论轻功论脚程，路刺李是远远比不上他的，她越来越是感到吃力。
　　方小宝只好抱起了她，然后发劲运力，有如流星般向另一座大山飞扑过去。
　　大山深沉。
　　有如方大侠今晨这一张终于成熟了的脸。


　　弯刀虽然是弯的，但刀势可以比铁尺还更笔直。灞桥雪虽然原本成双成对，如今只剩下其中的一把，却可幻化出重重叠叠，看来有如比翼蝴蝶般灿烂飞舞的剑招。
　　这都足以证明一句话：“事在人为。”
　　刀剑之战，在步浪飞背后爆发。他在这时候，背对着当世两大顶尖高手，像个饥嘴的小孩，蹑手蹑脚地为自己舀了一碗豆浆，又“偷取”了一块色泽有如猴子屁股般难看的糕饼。
　　一口咬下去，连指头都一并咬掉。咬得太深太狠，手指淌出了汩汩鲜血。
　　他想起了李临风曾经说过的一段小故事。这一段小故事，是在带着七八分酒意说出来的：
　　“一对新人正在洞房，新郎倌的娘亲唯恐儿子手忙脚乱，不断在新房门外探头探脑。”
　　“不久，这个忧心忡忡的娘亲，听见媳妇不断地发出呻吟，不禁喜上眉梢，老怀大慰。”
　　“又过了好一会。新郎倌忽然打开大门，神情慌张，娘亲一看之下，只见儿子仍然衣履整齐，不禁大奇：『你把我的媳妇怎样了？』新郎倌喘着气回答：『我用力插她……插得好深……但她那里有牙……把那……那话儿险些咬断！』”
　　“娘亲大吃一惊，差点没当场昏倒过去，不住嘶叫：『女妖怪……女妖怪……』”
　　“之后，再三求证之下，总共证实了六件事。”
　　“第一：新郎倌真的插得很深。”
　　“第二：新娘子那里的确有牙。”
　　“第三：新郎倌的那话儿湿湿地流血，真的险些给咬断。”
　　“第四：新娘子的『那里』，原来是指口腔。”
　　“第五：新郎倌太年轻，连『那话儿』的意思都没有真正明白。他说的『那话儿』，只不过是右手的食指。”
　　“第六：这对新人以为，只要丈夫把手指伸入老婆的嘴里不断抽插，很快就会大腹便便。”
　　这小故事，步浪飞至今记忆犹新。当时在场每个人都笑得捧腹流泪。
　　在友侪之间，江北小李并不是高高在上，架子摆得比昆仑山更高更大的大人物。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那是：李临风的朋友绝对不多。假如他有一万个敌人，朋友也许便只有一、两个，如此而已……这是否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还是他刻意塑造这种近乎完全孤独的局面？


　　叶虫是叶家三少爷，也是天尊幕府中第一快刀手。江湖上，绝少人能接得下他三刀。但要是在绝大为数江湖人眼中看来，小叶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太可能会是“北权天君”李临风的对手。
　　天下间又有多少人堪与李金貌匹敌？也许，这种观念是正确的。李临风在黑道武林，几乎可算是稳坐第一把交椅的风云人物。
　　但在这清晨之战，狂徒并不看好李临风。为什么？狂徒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他只知道，李临风要战小叶，并不是出于仇恨，而是出自尊重。
　　绝少人能理解这种事。
　　因为世上绝少人能达到武学高峰。
　　更尤其是像李临风那种境界。
　　李临风、武赤飙、古人来、东方公武、邱雪夫……这些武林巨擘，在某方面而言，都有有些共通点。
　　尤其是在“自负”这一点之上，几乎都是不相伯仲的。时至今日，东方公武，似已再也自负不来。那是因为他终于见识过龟仙人的武功。然而，世上又有几个仙人？要是在这时候对大将军作出过早的武断，恐怕也是不正确的。
　　李临风以剑法名动江湖，他的剑，无论是剑招还是剑的本身，都是一种无言的骄傲。但此际，他的剑法一招一招演绎自灵魂深处，带来的却是阵阵空自伤情之意。
　　小叶情不自禁脱口叫了一声：“哀！”
　　──一字之评，评之曰“哀”。小叶并不惯于以武学评鉴者身份自居，更何况他如今本身也被羁困于一场身不由己的战局中。然而，一个人要是到了情不自禁的时候，什么话都会冲口而出。
　　哀！
　　哀的是李临风？还是灞桥雪这把剑？又抑或是“北权天君”这一手多愁善感的剑招？天下间所有剑招都是伤人、杀人的法门，又怎会令人有着伤情悲哀的感觉？
　　答案不在于剑或者是剑招，剑是无情之物，剑招更是无形之物，它只是主人手掌下所发挥出来的一种活动形态……唯独掌剑者的眼神，才能道出一切。
　　要是对手不是江北小李，小叶必然不再恋战，因为他看得出，李临风不但早已受伤，而且伤势之严重，更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但这并不等于李临风的剑再也没有惊人的杀伤力。别忘了，这人并不是寻常脚色，而是权势薰天武功深不可测的“北权天君”！
　　只要小叶稍有半分轻怠，这一手伤情的剑，绝对足以把他整个人彻底地毁灭。
　　灞桥雪倏地击向小叶脸门。这一剑，了无痕迹，剑招堪称完美无缺。
　　但他的眼神还是那么地哀愁。
　　小叶一晃身，突然还以雷霆万钧的一刀！
　　李临风的剑刺了个空，但小叶这一刀也同样佔不到任何便宜。却在此际，步浪飞突然不顾一切，闪身站立在二人中间。
　　“不必再战了。”
　　小叶并不觉意外，只是平静地问：“你认为这一战谁胜谁负？”
　　步浪飞道：“你很重视这一战的胜负吗？”
　　小叶摇头：“不重视，不过李总舵主重视。但他败了，只要再比拚三十招，他会败得很惨很惨。”
　　步浪飞倒抽了一口冷气，不置可否，也不再说话。有话要说的是李临风：“不错，我败了。在战场上，本来就没有永远不败的战神。”
　　小叶盯住他：“明知道这一战必败，为什么还要逼我出刀？”
　　李临风道：“你的弯刀，不是每次出鞘必见血吗？但怎么这一次例外？”
　　小叶道：“为了李总舵主而破例一次，非但不能算是一种遗憾，相反地可说是笔墨难描的光荣。”
　　李临风怔怔地瞧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我选择你作为生命中的最后一战，眼光总算不弱。连武天尊都极为重视的朋友，又怎会令人失望？”
　　说完这几句话，他便走了。
　　没有人阻拦。
　　但他在地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没有人知道这些血从他身体什么部位流出来，但这的确是李临风所流的血。直至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后，小叶才叹了一声道：“我知道是谁伤了他的。”
　　步浪飞闪闪眼，道：“你认为是谁？”
　　小叶道：“褟盼秋。”一面说，一面抓起铁杓，但却不是用来一舀豆浆，而是把锅底的一件小小物事捞起来，交给步浪飞细看。
　　那是一支短小但却名贵的碧绿玉箭。
　　步浪飞愕然：“他是在什么时候把这一支玉箭抛弃在锅里的？”
　　小叶道：“在你背对着我们的时候。”
　　玉箭很短小，上面没有血，只有奶白的豆浆。它原本是沾了血的，但已在豆浆锅内被浸洗得一乾净。
　　“褟盼秋！果然是褟盼秋……”步浪飞把玉箭拈在手里，眼中泛起了恨意。这支短箭，短小而名贵，一望即知是出自巧匠之手。
　　小叶脸色凝重。
　　沉思良久，道：“李临风已是人中龙凤，尚且不免落入褟盼秋这个女魔头的魔掌之中。由此可见，武林中的局势与先前大部分人的推断，简直大有出入。”
　　步浪飞道：“事出必有因，一名女子怎能影响权势堂、天尊门，以至是将帅盟的形势？……可是，她却是你师妹与方护法的娘亲。”
　　小叶道：“你认为这事情很难处理？”
　　步浪飞道：“她杀了谭四，无论她是谁的娘亲，都无法原谅！”
　　小叶道：“我明白。”
　　步浪飞道：“要是我杀了褟盼秋，你还会把我当作朋友吗？”
　　小叶伸出了手掌，淡淡地说道：“就算你杀的是我，我们依然是朋友。”
　　“好朋友？”
　　“当然。”
　　步浪飞笑了，他也伸出了手掌，然后，两双右掌互相紧握，十只手指热情洋溢地交缠在一起。
　　这是一个令人难忘的上午。


　　山城西南十里外，有一个小小的湖泊。
　　这是一个恬静的地方，对于一个正在等候死神降临的人来说，也许是一个相当理想的环境。
　　李临风疲惫地躺在湖边，把鞋袜一一脱掉，把脚浸在清凉的湖水里。
　　一个和尚，从小湖彼岸，撑着一只小小的木舟而来。
　　和尚的手，一大一小。
　　公道和尚忽然在这里出现，就连他自己都感到有点意外。
　　李临风在湖边，只是神情专注地望向自己的一双脚。
　　这一对脚，他平时很少注视。
　　直到这一刻，他才蓦然发觉，若以男人而言，这是一对很好看，甚至是很秀气的脚。但为什么要到这个时候才会留意到呢？是否他的目光，一直都放得太远大了？难怪有两句名言：“明察秋毫，不见舆薪。”
　　世上果然是有这种事的。
　　和尚已把小舟靠了过来，李临风不认得这和尚。但他知道，无论来者是一个怎样的和尚，这时候对他来说，已经不太重要。
　　已成定局的事情，已成定局。
　　来的是小沙弥也好，少林寺方丈也好，都不能把李临风更进一步伤害，也不能给这位“北权天君”任何的帮助。
　　公道和尚在他身边盘膝而坐，微笑着盯着他的脸。
　　李临风仍然看着浸在湖水里的双足，忽然叹了口气：“在三十年前，我的脸一定比这一对脚好看得多。”
　　公道和尚道：“前后三日，已可以发生惊天动地的变化，何况是三十载悠长的岁月？”
　　李临风道：“世事如棋，但有些棋局，可以一直僵持下去，历久不变。”
　　公道和尚道：“但那种棋局，便是闷局。下棋要是下得不够精采不够痛快，倒不如数数大树的叶子，又或者是把石头一块一块扔入水里，至少不会在棋盘上给活活的闷死。”
　　李临风终于抬起脸，侧目望向公道和尚：“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公道和尚连想都不想，便道：“江北小李，李临风。”
　　李临风听了，并没有感到太大的惊讶。江湖上，他不认识的人太多，但不认识李总舵主的人，早已越来越少。
　　一个自己从没见过的和尚，知道自己便是“北权天君”李临风，这种事比猪吃馊水还更平常。
　　李临风问：“大师是从什么时候盯着我的？”
　　公道和尚道：“李总舵主心中有数，却又何必明知故问？”
　　李临风道：“明知故问，便是一种手段。有时候，是要藉此看对方是否是一个老实人，有时候，会是另有用心……呒，这样简单的道理，大师是不可能不明白的。是否……人老了，说话必然会冗长累赘起来？”
　　公道和尚道：“对其他老人来说，也许是泰半如是的，但你并不是一般的老人。再说，你也许快要死了，但看来半点也不老，仍然是一个充满魅力的男子。”
　　这并不能算是肉麻的恭维说话。李临风虽然不再年轻，但确然风采依旧，只是两鬓微白而已。
　　李临风苦笑一下，道：“大师看来是位豁达之人。”
　　公道和尚道：“豁达地做人，总比事事锱珠计较愉快得多。”
　　李临风道：“大师眼中，在下又是一个怎样的人？”
　　公道和尚道：“施主与阶月姑娘之事，天下皆知。一个人要是太多情，一旦有所失落，就会一辈子都痛苦，情难自己。”
　　李临风道：“所以说，一个人要是太多情，并不是一件好事。但在下掌管权势堂数十载，在人们眼中，“北权天君”也许只是个冷酷残暴、绝情绝义的江湖大魔星。”
　　公道和尚道：“那是因为权势堂并不等于萧阶月之故。”
　　李临风又再深深的看了和尚一眼：“为什么不把一对鸳鸳手掩饰起来？”
　　公道和尚叹了口气：“这种江湖小技俩，要是在李总舵主面前搬弄出来，未免是贻笑大方了。”
　　李临风苦笑道：“在下已不再是当年叱吒风云的『北权天君』，你说话可得要名副其实，公公道道。”
　　公道和尚笑道：“总舵主法眼无差，早已认出了我这个臭和尚的来历。”
　　李临风道：“大师虽然很少在江湖上走动，但若论眼线之广布，也许不比丐帮输亏。”
　　公道和尚不以为然，但在深思片刻之后，道：“只能这样说，丐帮有丐帮的眼线，公道和尚也有公道和尚的眼线。”
　　李临风点点头，道：“不同的眼线，所看见的必然有所不同。但也可能会是部分相同。”
　　公道和尚道：“权势堂也有广阔眼线，若然比起天尊门、江东将帅盟，应该优胜甚多。”
　　李临风摇摇头：“和尚此言差矣。”
　　公道和尚道：“莫非李总舵主认为天尊门在这方面犹胜权势堂吗？”
　　“恰恰相反！”李临风又再一次摇头，“武天尊的性情比在下还更自负，而且在人生旅途上，自三十岁以后可说是一帆风顺，并没有受到任何重大的挫折。这样的人，绝对不会过份防范敌人，以至是下属、朋友。也可以说，江湖中人虽然一直视武天尊是个老谋深算的大枭雄，但要是在邱雪夫眼中看来，这位『中原天骄尊者』未免是太率直了。否则也不会在最近两三年以来，种种弊端浮现暴露，终于酿成不可收拾之局面。”
　　公道和尚听了，不禁大有同感：“武天尊虽然大有一方霸主气魄，但在天下三分互相一较长短的比拚里，只要时候一长久，他就算斗得过李总舵主，也绝不是邱雪夫之敌手。”
　　李临风道：“这些话，要是在早两三年之前向任何人提起，也是不会有人相信的。”
　　公道和道：“时至今日，李总舵主仍然认为小将军比你更强一些吗？”
　　李临风叹了口气，道：“天下间又有谁会是永远的强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两句话是绝对错不了的。”
　　公道和尚微一沉吟，道：“要是有人能为总舵主报却一箭之仇，总舵主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
　　李临风的瞳孔倏地闪亮：“好一句『一箭之仇』，你连在下中了褟盼秋一箭的事，竟也瞭如指掌？……”
　　公道和尚缓缓地道：“折腰坳，西风洒泪台，十一株梧桐下，不见不散之约。”
　　李临风闪亮的瞳孔迅速暗淡下来。
　　公道和尚说的，正是褟盼秋相约李临风决战的地点。
　　决战之日，四周无人。李临风没有带任何人赴会，褟盼秋亦然。但自负的并不是李临风，而是“玉箭女王”褟盼秋。
　　当日──
　　午时。
　　李临风一身白衣，准时赴会。褟盼秋手里早已扣着一支短小的碧绿玉箭，静静地在等着他。
　　“为什么要赴会？”褟盼秋是目含笑意：“要是今天你不赴约，我以后决不会杀你。”
　　李临风低咳一声：“要是错过今天这个机会，恐怕以后一辈子都会后悔。”换句话说，便是宁死不悔。
　　褟盼秋脸上没有杀气，反而添上一些淡淡的愁色。
　　她似是怜惜地道：“武赤飙的江山早已崩溃，古人来已死，东方大将军更是不成气候。唯独邱雪夫，才是你的心腹大患。”
　　李临风神情自若，微微笑道：“战场上，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便是身败名裂，一切化为乌有。要是连这一点都想不通、看不开，也不配女王约在下在此一战！”
　　褟盼秋听了，闻风不动。她似在思虑中。她在思虑中同时轻轻把手一抬。
　　看似一抬的手，完全是漫不经心，但却有如功力已达巅峰境界的书画大家，虽然只是寥寥数笔，已然意到韵在，非比寻常。
　　短小的碧绿玉箭在她手里，孕育着令人着迷的风情。这种风情，源于武学另一种特境界，只可意会，不可以言传。
　　李临风终于叹了一口气，道：“我有一个义结金兰的好兄弟，他是你的儿子方小宝。”这句话，也许可以打动天下绝大多数妈妈的心，但对褟盼秋而言，她绝对是无动于衷的。
　　她不是一般的女子。
　　更不是一般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