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把酒樽前话当年

2024-10-18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点击：

　　喝了。
　　他喝了这碗没有人敢喝掉的豆浆，而且喝得若无其事，甚至是津津有味的样子。
　　刺李怔住，步浪飞怔住，小叶也怔住。眼前这白衣人是谁？真的是李临风吗？
　　他不是李临风，谁是李临风？还有，连灞桥雪都已在剑鞘里发出可怕的嘶呜……
　　步浪飞怔呆片刻之后，道：“总舵主怎会到这里来？”
　　白衣人侧侧首，彷佛听见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他慎重地思考了很久，才慢慢的说道：“有一个老朋友的女儿，很想见一见她心目中的大仇人，所以我来了。”
　　这种解释，听来有点可笑，尤其是出自“北权天君”李临风之口。
　　但世界是很奇妙的。
　　也正因为这种解释出自李临风之口，反而变得不可笑。
　　李临风并不是龟仙人。龟仙人一辈子都在游戏人间，但他从不兴作这种玩意。要是在他生命中曾经有过游戏的存在，也只会是和萧阶月相处过的一段短暂日子。
　　他说话的时候，步浪飞和小叶都在凝神倾听。
　　步浪飞与李临风是知交？很难说，但曾经有好几个晚上，一人曾把酒樽前，通宵达旦。
　　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就算步浪飞还记得，李总舵主是否早已忘掉？
　　路剌李的剑已抽出，她誓死要完成父亲的心愿──刺李。
　　“恶贼，今天便是你恶贯满盈罪该伏诛的日子！”一剑刺出，直取李临风咽喉。
　　好快的一剑。这是复仇之剑，也是有如一湾流水的剑。剑有恨意，但这恨意是她自己的？还是路芹泥的阴魂不散？看来，世上已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路刺李复仇，但要是这一剑真的能够杀掉李临风，恐怕会是武林中最大的奇迹。
　　一张连四条脚都歪歪斜斜的木桌，桌边除了李临风之外，还有步浪飞和小叶。这二人是否会袖手旁观？
　　步浪飞没有动。
　　小叶也没有动。
　　步浪飞不动，是因为小叶忽然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小叶也没有动，因为他看见另一把剑已闪电般把路刺李的剑拦了下来。
　　那是──灞桥雪！
　　李临风的剑出鞘了？不！他仍然静静地坐着，虽然手里的剑早已嘶呜，但他始终没有动。
　　那是另一把灞桥雪。
　　“长江第一赌徒”方小宝来了。


　　当日。
　　裸身习剑之后，方小宝成为天下间第一个给女孩子乳头点了穴道的“大侠”。
　　这种事，你说有多窝囊便有多窝囊。但也可以换句话说──你说有香艳便有多香艳。
　　牡丹花不死，做鬼也风流。要是方小宝真的因此而死在路刺李的剑下，也可算是一个非常罕见的风流鬼。
　　──当时，路刺李用剑尖直指他老人家的咽喉，厉声嘶叫：“你是李临风的兄弟……李临风要死……你也同样要死……”
　　方小宝不禁感到啼笑皆非。
　　他没有憎恨、埋怨和后悔，只是哭笑不得。虽然剑尖眼看就要刺入他脖子里，但他怎么也不相信，她会真的痛下毒手。
　　他是“长江第一赌徒”，但这一注的输赢，却是由不得他老人来操控。但纵然如此，对方小宝而言，依然是一场极度凶险的赌博。
　　幸而，他终于赢了。路刺李没有杀他，却取走了灞桥雪，说要用李临风的剑把李临风歼杀。在取走灞桥雪之后，山峰上只剩下光溜溜身无寸缕的方总舵主。一阵大风吹来，更要命地把他的衣服吹走。
　　方小宝心中叫苦连天，屡欲运劲把被封闭的穴道化解，但始终无法如愿以偿，不禁心下凛然：“好厉害的傻姑！”想不到给乳头点穴，居然也能令内力深厚的方总舵主赤条条地动弹不得。
　　好不容易，总算把穴道一一冲开，但却他妈的浑身上下赤条条，又再一次在裸身习剑之后傍徨无计。
　　幸好阿锦忽然来了。她为方小宝送来一袭崭新的衣物，除此之外，衣物底下还有一把非同小可的名剑──灞桥雪。
　　不问便知，是路刺李告诉阿锦的。至于为什么把灞桥雪又再送回来，却是难以揣测。
　　胖嘟嘟的阿锦脾气上佳，方小宝是她敬若天神的相公，相公无论在什么地方，是否穿上衣服，她都只有小心翼翼侍候的份儿，如无必要，绝不多说半句废话。
　　方小宝匆匆穿回衣服，在她的脸上用力亲吻片刻，然后说道：“傻姑怎么啦？”


　　阿锦道：“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把剑交还给你，又向这陡斜笔直的山峰一指……我在想，刚才雷电交加，你必然曾经在这里裸身习剑！既是裸身习剑，也就可能在练剑之后找不到自已的衣服，所以……”
　　她还没说完，方小宝已在她的嘴唇上用力亲吻，甜甜地一笑：“聪明！不愧是老子的胖老婆！”但念到路刺李孤身犯险欲找李临风报仇，着实心头忐忑不安。
　　回到东川堂，三妻齐集。论次序，东方小雪排名最后，但她是武林中着名的千金小姐，在阿锦面前，就算不是故意欺负她好脾气，还是事事大佔上风的。
　　但天下万般人兽植物昆虫，总是一物剋一物的。大将军的女儿固然有点蛮不讲理，但在小将军女儿的面前，偏偏还是不敢轻易放肆。
　　张娴娴女侠已决定不会改姓，但她是小将军邱雪夫的女儿，这已是铁一般的事实，再也无法改变。
　　张女侠没有向无赖老公问长问短，阿锦也不敢胡乱说话，倒是东方小雪，屡次藉故试探方小宝打算怎样处理路刺李的事情。
　　方小宝似是迟疑未决。夫妻四人扰攘多时，方小宝耐不住性子，忽然大发脾气，把东川堂巨厅正中央的一块厚大青砖一脚跺得粉碎。
　　他一生气，阿锦立刻手忙脚乱。张娴娴冷冷一笑，对阿锦妹子道：“无赖要疯癫，且由他去！”
　　东方小雪“哟”的一声：“咱们的相公，是为了四妻孤身犯险的事情而烦恼。”
　　方小宝大怒，陡地跳起，翻身便是一记耳光疾拍过去。他这一拍，劲道十足，要是给掴个正着，小雪的半边俏脸恐怕立时便得肿起好大一块。
　　但张娴娴就在小雪身边。方小宝出手虽然沉重，但速度还嫌不怎么够快。“喳”的一声，他一掌便给小心上人大老婆及时抓住。
　　要是方小宝斗胆发起一身惊人内力，张女侠本事再大，也无法与之抗衡。只是，大妻出手保住老三，方小宝便是气得脑袋发疯，也万万不敢跟小心上人大老婆硬拚。
　　说时迟，那时快。方小宝未能把握时机，而这位大将军的千金已立时以牙还牙，反手抽了他一记耳光。
　　“打得好！”张娴娴居然喝道：“把这无赖一脚踢下燕子天涯峰，叫他快快去找路刺李，双宿双栖做对亡命鸳驾！”东方小雪气呼呼地瞪了方小宝一眼，胖嘟嘟的阿锦却是心如鹿撞，大失方寸。
　　三妻都以为方小宝立时便要大发脾气直滚出去，但事情偏偏并不如此。他轻轻抚摸着左边脸颊，像个饱受了委屈的孩子直喊疼，却再也没有说些什么。
　　他这一招甚是高明。三妻打量了这个古怪的相公一眼，终于齐齐屈服，答应让这个老公立刻追寻路刺李，以免她送羊入虎口。
　　方小宝精神大振，立时传召葛春秋，道：“老子有很重要的事情赶着去办，燕子天涯峰上上下下一切，有劳军师主持大局。”
　　葛春秋皱眉摇头，道：“万万使不得。际此局势危如累卵生死存亡之秋，要是总舵主轻出总坛，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属下恐怕支撑不住。”
　　方小宝“哼”一声，恼气地跺脚：“果然是他妈的狗头军师。老子虽然有事外出，但总坛内外仍然他妈的人才济济。别的不说，就以逍遥帮的俯览、不凡和齐非三人而言，无一不是万中挑一的绝世高手，便是千万雄师杀过来，这三大高手足可一夫当关，他奶奶的万夫莫敌。”这是气在头上的话，自然不入人信。
　　葛春秋老于世故，没有反驳，只是诚惶诚恐地恭声说道：“逍遥帮中的高手虽然神通广大，但要是令寿堂卷土重来，恐怕还是有点不妙。”
　　方小宝怒道：“玉箭女王要是再度杀上东川堂，你这个狗头军师大可以把老子的老子恭请出来。他老人家是老子妈妈的老公，老婆若然到儿子的地头上撒野，他这个做老头子的总有办法化解。”如此论调，似是而非，葛春秋听罢，两道眉毛不禁牢牢地打了个结。
　　方小宝发了一阵脾气，忽然苦着脸，重重地叹一口气，半晌接道：“你虽然是狗头军师，但却也是晚辈老子的再生父母，要是没有你这种天天都有高见的下属，老子早在江湖争霸岁月中化作一团肉泥……唉，老实说，我什么都想干，最不想干的就是争霸、火拚，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但老子这条苦命是上天赐予的，要抗拒也是抗拒不来，就以这个劳什子权势堂总舵主的宝座来说，怎么居然会让老子坐了上去？……不说了，葛老板，你要是再推三推四，老子乾脆──”
　　“总舵主言重了！”葛春秋汗流浃背，急急颤声说道：“属下知罪，总舵主既然放心把这个千斤重担放在属下的肩膊上，属下只好鞠躬──”
　　“还鞠什鸟躬！”方小宝没好气地：“话休絮烦，老子此时有如屁股大火，实在他妈的十万火急。这里的一切，全仗军师打点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以后再说……”最后一句话仍在葛春秋耳畔，人却已溜得无影无踪。


　　要追上路刺李，说难不算太难，说简单也不太简单。经过多番打探之后，终于找到了，但却也奇险无比，要是他老人家来迟个半步，后来如何，着实难以想像。
　　路刺李脸色一变：“方总舵主，这是我和李临风之间的仇怨，你最好不要插手！”
　　方小宝怔盯着她的脸，半晌叹道：“总舵主兄长在叱吒风云的时候，你都还没出生。就算姓路的跟姓李的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该由你这个黄毛小丫头解决。”
　　路刺李怒道：“我是黄毛丫头，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方小宝道：“我是权势堂的总舵主、徐州武林盟主、逍遥帮唯一的护法，还有一个金漆招牌，叫『长江第一赌徒』！”
　　路刺李被他气得脸色煞白，叱道：“不管你是谁，要是不立刻让开，休怪我剑下无情。”
　　方小宝闷哼一声，挺起胸膛，叫道：“你若冥顽不灵，非要对付总舵主兄长不可，除非你先在我胸膛上剌上一剑！”
　　路刺李咬牙道：“你以为我不敢？”
　　方小宝不敢嬉皮笑脸，反而神情严肃地叹道：“事已至此，请恕在下再无任何选择的余地。”闻风不动，一脸大义凛然之状。
　　路刺李的剑已递出，剑光抵在方小宝左胸之上。她正在盛怒之中，一个人在怒火狂燃的时候，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这时候，小叶忽然伸手，用两只手指挟着路刺李的剑道：“你刺吧！只要你能刺得下去，我也愿意让你这样刺上一剑。”
　　路刺李的脸庞顿时僵硬。
　　她的手已在颤抖。这一剑，她是不敢刺出？还是不舍得刺出？抑或是根本没法子可以刺得下去？
　　这件事，最后变成了江湖上一个备受争议的哑谜。
　　她终于撤剑。然后，舀了一碗热腾腾的豆浆，毫不迟疑地泼在自己的脸上。
　　这是意气用事。豆浆是烫热的，一旦泼在脸上，后果可大可小。但也就在这刹间，一道凌厉掌风横里扫出，掌劲力道大得异乎寻常，已泼向路刺李脸上的烫热豆浆，立时被震开，只有三几滴溅在手臂之上。
　　发出这一掌的，赫然竟是“北权天君”李临风。


　　李临风以剑法名动天下，但他的拳、掌、腿功夫，又有谁能小觑？只是，任谁都想不到，李临风的掌力，居然会用来挽救路芹泥女儿的脸。
　　路刺李脸色一变，正要开口喝骂，小叶已伸手示意，叫她暂且忍耐。
　　今早的李临风，绝对异乎寻常。他出了什么事？小叶瞧不出，但却知道，要是李临风要杀路刺李，绝对是易如反掌之事。
　　但李临风不但没有这样做，既处处忍让，更出掌把那一碗烫热的豆浆及时震开。
　　然而，这还不是最令小叶感到奇怪的。
　　李临风伫立在清晨阳光下，淡淡道：“路大侠大半生都在悲惨的岁月里度过，不错，是我害苦了他的。今天，他的女儿要找我算帐，本来就是天经地义之事。冤有头债有主，这种事，旁人大概是管无可管，也是没法子可以管得着的。”说得有条有理，但做出来的一切却全然不合情理。
　　小叶凝注着他，缓缓地道：“要是路小姐有足够的本领与总舵主一较高下，我这个局外人也乐于隔岸观火。但很明显地，以路小姐目前的武功造诣，要是出其不意躲藏在暗角蓄锐突袭，也许尚有一两分机会能把总舵主伤于剑下。但要是明刀明枪，无异是以卵击石。”
　　“路小姐年轻，不知天高地厚。但叶虫总算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念在曾与路大侠有一面之缘的分上，还望总舵主高抬贵手，放她一马。”
　　李临风摇摇头，叹道：“三少爷误会了。金貌再专横跋扈，也不愿意给武林同道讥讽我是以大欺小之人，再者，此刻只是路小姐对我心存极大恨意，在下可没想过，要把她伤在灞桥雪锋刃之下。”
　　小叶脸色一沉：“灞桥雪早已发出充满杀气的嘶呜，要是主人未动杀机，却又何至此？”
　　李临风缓缓转过脸，目光如刀扫向小叶：“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假装胡涂？”
　　小叶紧绷的脸忽然展颜一笑：“原来总舵主是冲着在下来的，有了这种解释，便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
　　步浪飞听了，矍然动容。方小宝却立时大叫：“使不得使不得！一千一万个使不得！一个是老子的总舵主兄长，一个是老子的好友，要是你俩要在这里拚命，老子又该偏袒那一方才对？”
　　小叶悠然一笑：“再深交的知己良友，也无法跟八拜之交的结义金兰兄弟相比。要是你老人家连这一点都弄不清楚，应该罚酒三杯。”
　　方小宝道：“罚酒三万杯也不成问题。但要是总舵主兄长真的跟三少爷一决高下，老子只好统统割袍绝义，兄长不再是兄长，好友也不再是好友！”说得铿锵有声，绝对不像是他妈的开玩笑。
　　步浪飞向他招了招手，示意这位逍遥帮唯一的护法走过去。
　　方小宝不敢不从。虽然他既是权势堂总舵主，又是除州武林盟主，但在步浪飞面前，他只不过是逍遥帮的护法。
　　“帮主有何吩咐？”
　　“路小姐有点倦了，你带她到山城外畅游一两个时辰，然后再回来听听本帮主有什么指令。”
　　“帮主──”
　　“方护法，你是不是把我这个帮主的话当作是放屁？”
　　“不！不敢！只是……”
　　“只是什么？是不是担心路小姐不肯跟着你走？”
　　“帮主果然明察秋毫，让本护法十分佩服。”
　　“要是路小姐还在发小姐脾气，你就先把自己的鼻子割了下来。”
　　“她发小姐脾气跟本护法的鼻子有什么关系？”
　　“完全没有半点关系！”步浪飞冷冷一笑，“所以，要是她还在继续发脾气，你必须自己的眼睛、舌头、耳朵一一剜割净净，把你老人家的一张脸变成『一片空白』，那时候，路小姐也许会比现在稍为冷静下来。”
　　方小宝侧耳倾听，听到最后一句，差点没跪倒。但他老人家想了一想，忽然用力地点了点头，道：“还是步帮主设想周到，本护法愿意立刻遵照帮主的命令行事。”
　　一个箭步掠到路刺李身边，然后一剑削在鼻子之上。
　　步浪飞说的话，看来并不像是开玩笑。他老人家这一剑，更绝对不像是“点到即止”。但另一只芊芊玉手似乎比他老人家这一剑更快，及时抓住了将右腕。
　　“不可！”路刺李声音颤抖、连嘴唇都在发黑。
　　方小宝不禁“啊呀”一声，心中大叫“今番老子命休矣！三妻已在燕子天涯峰组成老婆大军，要是再添一妻，小夫恐怕连躺在床底下的资格也大成问题。”
　　但事已至此，刻下只好牵着路刺李的手远远离开山城再说。
　　临走前，回头看了小叶与总舵主兄长一眼，虽有作鲁仲连之心，无奈却是有心无力。
　　──李临风若是决意找三少爷小叶一决高下，天下间又有谁能加以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