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愚昧桥一面之缘

2024-08-26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点击：

　　服部绝问的祖先，都是武士。
　　由源平时代，就有许多武士姓服部，臣事于平氏。后来，源氏得天下，又有不少武士成为了源氏的部下。
　　其后，著名之服部保长，成为服部同姓武士的首领。
　　最后，服部保长投靠三河地域的德川家。
　　服部保长之子半藏，更是战场上纵横千里，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的大将。同样都姓服部，同样都是武士，但服部绝问的际遇，是远比服部半藏坎坷的。他在战场上无奈地杀人，目睹不下数十场大大小小惨烈的战役。
　　——在三方原一役，服部绝问跟随着勇猛的鸟居四郞，策马直趋敌阵。
　　——鸟居四郞是勇猛的，但他冲向的敌阵，是武田信玄的大军。
　　——最后，鸟居四郞奋战而死，服部绝问全力在左右护驾，但结果也身受重伤。
　　——服部绝问的垂死之身，被送回到故乡，他身中多刀，人人都以为他再也活不了多久。但奇迹地，他熬了过去，而且身体比从前更强壮，刀法也比从前更凶猛厉害。
　　但诹姬之死，比一刀杀了他还更难受。终于，他只身远赴重洋，来到了他心仪已久的中土。
　　命运的安排，另一个红颜知己在他生命中出现。
　　那是杏美。
　　但杏美也和诹姬一样，命薄如纸。她死于一种可怕的刀法，服部一度以为，那是叶、弯刀、虫的无情杀戮。但到了此刻，他目睹何天笑之死，亲眼看是骷髅龙怎样出刀……
　　他在何天笑尸首面前跪下，神情极度哀痛。因为他又再一次看见这种残酷而高明绝顶的杀人刀法。
　　何天笑的死状，与杏美一般无异。从这一点，绝对证明了骷髅龙确是斩杀杏美的元凶。
　　服部全身发抖，嘶声道：“为什么要向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下毒手？”
　　他的眼神，仍然专注在何天笑被斩开的头颅，但这句话，是向骷髅龙作出愤怒的质问。
　　骷髅龙道：“因为她是你生命中最大的障碍。她一天不死，你在刀法上永远不可能踏向更高境界。”
　　服部沉声道：“我是个从异国而来的武士，我的刀法怎样，与你何干？”
　　骷髅龙道：“要是你用别的兵刃，我绝不会插手多管闲事。但请别忘记，我也是用刀的。只要给我看见同道中人，定必刻意留心。我敢肯定，你是练刀的稀世奇才，可惜在你身边的桎梏，实在太多，非要先行除掉不可。”
　　服部睁大了眼，眼瞳中血丝满布，声音更似是破锣：“我刀法不如你，武功也不如你，但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我刀下。除非，你立刻便一刀宰了我！”
　　骷髅龙哈哈一笑：“我若要杀你，又何必多费功夫？但你若要杀我，便得好好钻研刀法，否则，你一辈子也休想伤得了我分毫。”
　　他在狂笑之际，骷髅骨头般的脸孔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形态既是恐怖又是嚣狂。
　　服部绝问突然向骷髅龙扑近，手握映月刀柄。
　　他额上每一道青筋都像是蚯蚓般在肌肤上蠕动，要是他此刻有一分把握可以伤得了古人来，早已出刀。
　　但他虽在盛怒之中，脑筋仍然十分清楚。敌人的武功，确然远在自己之上，要报仇雪恨，必须等待时机。
　　换上别人，也许早已神情委顿，壮志消沉。但服部天生具有顽强斗志，倘非如此，在三方原一役之后，他早已熬不过去。
　　映月刀始终没有出鞘。反观骷髅龙，像他这样的一张脸，实在难以瞧得出他有多大的年纪，只觉此人时而嚣狂跋扈，时而老练沉稳，令人莫测高深。
　　骷髅龙成竹在胸，淡淡的说了一句：“你等一等。”
　　不再理会服部，走向苏竹面前，说道：“你的刀法，远远不及我的『大魔斩』，还是不如比一比拳脚功夫，一招定胜负算了。”
　　苏竹给他当众冷嘲热讽，甚感难堪。但敌人是天下皆知的黑道绝顶高手古人来，这一口鸟气，除了暂时强忍之外，根本完全无计可施。
　　只得脸一沉，说道：“远来是客，古元帅既已亲临扬州，苏某虽然不才，总不成在自己的地方上龟缩。”
　　以他平时素来自重身份的性子，竟会出此自嘲之言，熟知他脾性的人无不感到诧异。
　　强敌当前，苏竹已决意豁了出去，只求在一掌之间能够保住一条性命，已算侥天之大幸。
　　骷髅龙望着苏竹，道：“你出手吧！”显然毫不把对方放在眼内。
　　事实上，任何人都瞧得出，双方武功强弱悬殊，以苏竹在拳脚上的功夫，无论如何必然不是将帅盟主脑人物古人来的对手。
　　但事已至此，苏竹已再无逃避余地，唯有咬紧牙关，拼死一搏再说。
　　虽则在“人头镖”事件之上，众镖师、趟子手均对苏竹处理之手法颇为不满，但毕竟都是同道中人，总镖头冒死之战，众人还是深深盼望苏竹能够得胜，击败强敌。只是，这种希望，着实非常渺茫。
　　苏竹也不再打话，凝神运劲，把数十载功力全力提升，正待发掌一拼，忽听一人淡淡地道：“这一招，由我来接！”声音不太响亮，但清澈爽朗，长街上人人都是清晰可闻。
　　只见长街横巷之中，一人神情平淡地走了出来，身穿一袭崭新熟罗长袍，嘴里叼着一根枯枝，背后跟着一个又肥又矮的秃顶老者。
　　苏竹气凝丹田，沉声说道：“这是苏某跟古元帅结下的梁子，跟谁都没有半点相干，这位兄弟的好意，苏某心领便是。”
　　那人哈哈一笑，伸手在火篝中取出一块燃烧得甚是猛烈的火炭，交给背后又肥又矮的秃顶老者，道：“天寒地冻，你老人家财多身体弱，好好握住这块东西好好暖一暖身子。”
　　又肥又矮的秃顶老者接过火炭，居然目露感激之色，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识人心。际此大雪纷飞的晚上，老弟给我这个做老大哥的来一记雪中送炭，真是十分难得。”把兀自正在燃烧的一块火炭在双掌中搓来搓去，神态自若地左顾右盼。这一老一少，正是“前世的龟仙人”，和“今生的龟仙人”小叶。
　　小叶“雪中送炭”之举，已令人惊诧，龟仙人把燃烧中的火炭放在掌中随意把玩，有如一般“武林大豪”掌中的一枚钢胆，众人见了，不禁为之咋舌不下。苏竹是见过小叶的。
　　在“天尊幕府”，小叶总是喜欢在“愚昧桥”下让清澈的溪水濯足。苏竹曾在两年前在天尊幕府作客，给“中原天骄尊者”灌酒灌得多了，酒力不胜，蹲在“愚昧桥”下呕吐个不亦乐乎。
　　其时，小叶的一双脚正在溪水里浸洗。苏竹见了，甚表歉疚。
　　小叶却哈哈一笑，道：“此桥虽然『愚昧』为名，但在这桥上桥下出没的人，又有哪一个是蠢蛋了？你吐的虽然是黄白秽物，但我的左脚在此溪之上游，右脚比左脚更是处于上游的上游，苏总镖头只是在溪之下游呕吐，跟我这一对在上游洗濯的脚又有什么相干了？”
　　苏竹讪讪一笑，神情既是狼狈，又是尴尬。
　　一别两年，江湖形势固然大有变化，“弯刀”小叶也不再是天尊幕府的金腰带刀手。
　　但在这一夜，小叶决意为苏竹接下骷髅元帅古人来这可怕的一击。
　　他道：“苏总镖头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谈不上与将帅盟结下甚么梁子。古元帅故意刁难，也只不过是为了要在扬州城一带立威，好让将帅盟的势力，逐步向江南一带伸展。”
　　小叶一针见血，古人来眼神微变，但瞬即又已回复原貌，只是淡淡一笑，道：“小叶弯刀，固然名惊四海，一手裂岳霸王拳，也是武林中惊世绝学，既然叶兄有此兴致，这一招就由你来接替苏总镖头，也是不错的。”
　　苏竹闻言，脸色紧绷一言不发，但心中却宛似放下了千斤巨石。
　　龟仙人却在这时走到他身边，瞧着他的脸看了一阵，“咦”声道：“天气真的很冷吗？你怎么眼角的肌肉在发抖？准是冷得要命吧？……嗯，我道块火炭很不错，你拿去暖暖身子怎样？”
　　苏竹听了，急急摇头敬谢不敏。
　　龟仙人见他不肯接受自己的一番好意，脸上神情甚是无奈，只好把手里的火炭放入口里，胡乱地嚼咬了几口。
　　众人见了，都是为之目瞪口呆，把这秃顶肥矮老人视如怪物。
　　骷髅龙向龟仙人深深的瞧了一眼，忍不住道：“要是由这位前辈和我动手，岂非更是稳当吗？”
　　龟仙人呵呵一笑，把手里仅余下来一小块火炭放入嘴里：“我只是江湖上不入流的脚色，古元帅切莫把我捧上半天高，一旦从半空中直掉下来，滋味可不太好受。”
　　骷髅龙还是再看了他一眼，才对小叶道：“放眼四周，全都是想把我千刀万剐的敌人，要是诸位连手岀击，最少有八分机会，可以把本元帅歼杀。”
　　苏竹心中大惑不解，何以古人来竟会刻意向敌人如此提点。
　　小叶听了，却是哂然一笑，道：“这正是人心难测之处。但也许是人在江湖，只要稍稍有一丁点儿的名气，就会自负起来，可不比森林里的豺狼，一旦发现猎物，定必群起而攻之，绝对不会稍留半点余地。”
　　骷髅龙忽然叹了口气：“可惜！可惜！像你这样的人材，竟然投靠在天尊门下，要是你肯倒戈相向，加盟咱们将帅盟，古某愿意折寿十载作为交换的条件。”
　　小叶道：“承蒙古元帅瞧得起在下，那是当着众多扬州武林豪杰在我的脸上贴金了。但在下与天尊门的渊源，甚是微妙，总而言之，一言难尽。”
　　龟仙人忽然“啊呀”一声叫了起来：“不妙！怎么一双手掌又红又肿？莫不是给炭火烫伤了吗？”
　　急急在地上捡起一些冰雪，放入掌中搓动，众人见了，不禁莫名其妙。
　　这时，小叶与古人来对峙之势已形成，决战如箭在弦一触即发。
　　终于，小叶出拳。
　　古人来轰声叫道：“来得好！”以掌迎拳，在场众人，无不摒息呼吸，拭目注视。
　　二人各拳掌相拼，看来并无奇幻的招数，但实则出手之方位，无不暗藏玄机，苏竹隔远目睹，心中暗叹远远不如。
　　“蓬”然一声闷响，拳掌终于相交。小叶使出的是“裂岳霸王拳”，古人来这一掌，却是江东武林赫赫有名的“轻罗金烟掌”。
　　两人拳掌相贴，但片刻即分。
　　只见小叶神情依旧，但嘴角渗血，反观骷髅龙，一张脸深沉得可怖，但除此之外，别无半点异状。
　　龟仙人干咳两下，摇头晃脑地走了过来，说道：“是谁败了？”
　　小叶微笑道：“当然是我败了。”
　　微笑间，鲜血自嘴里狂涌而出，人人都瞧得出，这一战果然是骷髅龙元师古人来大占上风。
　　但骷髅龙脸上殊无喜色，只是回头望向服部问：“你要杀我报仇，必须武功在我之上，我保证，只要你愿意加盟将帅盟，总有一天，我会死在你刀下。”
　　这是很令人感到怪异的说话，在一般人听来，那是难以置信的，可是，服部绝问却道：“我相信你说的话，我跟你走！”
　　骷髅龙立刻拉住服部的手，大声道：“好！不愧是古人来瞧得起的一号人物。”
　　二人身形随即飘动，自镖局高逾二丈的屋檐外直飞往东，去不留痕。
　　小叶也在这时，双腿一软倒下，龟仙人及时把他的身子托住，怪叫道：“真是他妈的蠢龟蛋，明知道自己伤势未愈，偏偏还要他妈的强自出头，要是一掌给这具骷髅头毙了，岂不冤枉？”
　　一面说，一面抱起小叶，步履如飞消失在长街之中。
　　后人评论这一战，各有不同见解。
　　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小叶败了，但龟仙人却独排众议，坚持己见，他道：“小叶虽然吐血，但这只是皮肉之伤，倒是骷髅元帅古人来，给这条懒虫的裂岳霸王拳震断了心脉，连肠胃都变成了烂泥般的东西。只是将帅盟中有数之不尽的灵丹妙药，这才把他的一条老命保住！”
　　龟仙人说得似模似样，但据说只有“轰海”才相信他老人家这番说话。
　　“轰海”是谁？那是东海之滨，数十年来一直与龟仙人在海底里游来游去的巨大海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