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偃武
2024-09-01  作者:隆庆一郎  译者:姜涛  来源:隆庆一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四月四日发生了一件怪事。有人发现,一个男人呆呆地站在骏府内城的庭院当中,正在吃着青蛙。此人衣衫褴褛、发迹散乱、赤着足,年纪大约有四十五六岁。内城守卫如此森严,没人知道他是如何混进来的,各门的门卫和巡城的武士都没有发现他,如果发现了,当然也不会让他进来。在庭院中发现此人的,是二郎三郎的一名贴身侍卫,侍卫大惊之下,叫来了数名同伴。几名侍卫将这个怪人带到了值勤用的小屋中,怪人没有抵抗,态度十分顺从。
  让人惊讶的是,此人没有手指,两手的手指全被新断,而且看伤口也不是近年的事,应该有些年头了,现在的伤口看上去有些像章鱼的触须。即便如此,怪人的行动却未受任何影响,他用双掌夹住青蛙,津津有味地撕咬着,悬在腰上的布袋中被发现还装着十几只青蛙。怪人不管被问到什么,都是笑嘻嘻地不作回答。对他进行拷打,也没有任何反应,好像完全没有痛觉。看来是个疯子。原本轰出去也就是了,但现在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此人是如何进城的。这座城中设置了很多防范忍者的机关,是一座忍者难以进入的城池,可现在这个怪人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了内城。
  “杀了他。”最初发现怪人的侍卫说道。既然搞不清楚他是如何混进来的,那么如果放走他,怪人可能还会再次混进来。如果他被入跟踪了,今后敌方的忍者就能非常轻易地混进城来。因此不能放他出去,杀掉是最简单的办法。侍卫拔出了刀,怪人依然没有任何表情,自顾自地吃着青蛙,看来他还不知道自己就要被人杀死了。
  侍卫们都知道二郎三郎不喜欢无缘无故地杀人,所以决定还是要请示一下。
  二郎三郎闻报,只是不耐烦地说道:“把他捆起来,在小屋里关一晚上,看好了。”侍卫们退出之后,六郎和风斋走了进来。
  “看来你知道这人是谁吧。”二郎三郎说道,他从六郎的脸上已经看到了—丝慌乱。
  “真没想到。"六郎有些六神无主。
  “是武田忍者吗?”
  “我以为他早就死了。”六郎嘀咕道,“他叫青蛙藤左,因喜食青蛙而得此名,藤左是武田忍者中的绝世高手。”
  藤左在武田家灭亡之后,投靠了关白秀次。文禄四年(一五九五年),秀次被流放之后自杀,藤左失去了主家。其他的武田忍者们大都逐渐堕落了,藤左却在此时生出了轻生厌世的想法,他明白自己今后也只能沦落为强盗,战国忍者的光荣已经远去,自己一身的本领将再无用武之地。既然如此,又何必在悲伤的回忆中苟且偷生呢。
  藤左决定去死。但既然要死,索性就做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这件大事应该能够让后世记住青蛙藤左的名字。藤左打定主意,决定去刺杀太阁秀吉,顺便还可以为主君秀次报仇。藤左混进了大坂城,一路过关到达了秀吉的寝室。但藤左的运气也就到此为止,在寝室他失手被擒。秀吉问他为何来行刺自己,藤左如实地答了,因为他不愿意让别人把自己看成普通的宵小鼠辈。秀吉暴怒之余,没有杀掉藤左,而是想出了一个恶毒的办法。
  “不能让你因刺杀我失败而留名后世,我要让你从今以后一无所有,直至老死路旁。”
  秀吉命人斩掉藤左所有手指之后,将其轰出城去。从那以后,藤左就作为妄图刺杀太阁者的榜样,像个可怜虫似的被人指指点点。不久藤左就失去了踪迹,从此再也没有人听到过他的消息。武田忍者和其他各地的忍者,都以为青蛙藤左已经死了,甚至有人说他是自杀的,当时大家也没有感到奇怪。
  岁月如梭,十四年过去了。
  在大坂城被擒时,藤左三十五岁,今年应该已经四十九岁了。可是侍卫们捉到他时,以为他大概只有四十五六岁。而且在严刑拷打之下,他也没有任何痛苦的表现。看来藤左的体力完全没有衰退,这一点让六郎感到很紧张。体力没有衰退,那么精力也应该同样旺盛,对精力体力都很旺盛的藤左来说,进入骏府内城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但如果想进入本丸则另当别论,这里的防范设施都是风魔小太郎和岛左近的智慧结晶。
  藤左应该立刻就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装成白痴让人抓住自己,故意大啃青蛙,应该是为了通知六郎自己来了。换言之,藤左进入骏府城的目的是要见六郎,但这个目的也很有可能只是一种掩护。六郎深知与藤左为敌,必须要看到事情的背后的背后。
  六郎请求二郎三郎立刻释放藤左,因为他认为把藤左留在内城过夜是非常危险的,说不定藤左是故意让人捉住自己,以便在夜深之时混入本丸。
  从捆绑中脱身对忍者来说,只是一种雕虫小技。无论如何,都应该先把藤左弄出城去,然后再和他谈话。当然六郎打算在藤左出城之前,自己要和他形影不离。因为谁也不知道他在离城之前会搞出什么乱子来。即便如此,六郎仍然觉得十分不安,便请求风斋装作不相干的人,暗中观察藤左的举动。
  “这么厉害的高手。”风斋瞠目道。能让六郎如此紧张,足见藤左的本领是如何的了得。
  “如果他还是以前的那个藤左。”六郎讲述了藤左暗杀太阁失败的经过,以及他的动机。
  风斋听说过暗杀失败的事,但一直不知道其中的详情这个人很有意思。”风斋笑道,“但的确也很危险。”忍者原本应该是为金钱而工作。不要钱,仅仅为了让自己名留后世,就去做下惊天大案,这有些不太正常。而如果这只是一种自杀的手段,那就更不正常了。这种人最让人头痛的是,你无法推测出他的动机。
  风斋特意打扮成看守的模样,在六郎之前先来到了小屋。和正在值勤的看守做了交接之后,风斋进了房间。藤左被捆了个结结实实,正坐在地上睡觉,脸上和手脚上都有新伤,让人不难看出他刚刚被拷打过。三名下级武士正在一旁监视。
  风斋尽量收敛气息,在屋子的一角蹲下身来。就在这一瞬间,原本正在睡觉的藤左猛地睁开眼睛,扫视了风斋一眼,虽然时间不长,但他的目光异常犀利。
  “名不虚传。”风斋明白了六郎为什么表现得那么紧张。藤左作为忍者的实力丝毫没有衰退,风斋进屋时,藤左是真的睡着了。如果是假睡,风斋会立刻察觉。但藤左在片刻间就醒了过来,说明他在熟睡时五官依然保持着警惕,一旦有强敌出现,身体自然就会醒来。风斋已经尽力收敛了气息,但依然被藤左察觉,说明他的确是一名非凡的忍者。
  藤左又开始睡觉,但这次是装睡,对风斋的戒备使他无法入睡。
  风斋苦笑了一下,在心中对对方说道:“别担心,我对你没有恶意,只不过是一个看守。”
  令人吃惊的事发生了。藤左好像听到了风斋的话,立刻又放心地进入了熟睡。
  “绝代高手。”风斋在心中发出一声赞叹,但他来此的目的是什么呢,这种高手的目的想必也没那么简单,难道是想刺杀大御所?但如果想刺杀二郎三郎,没有必要潜入骏府城。在二郎三郎出猎时下手,成功的概率要更高。而且他故意大嚼青蛙,让六郎知道自己来了,这一点也十分奇怪。
  “他的目标是六郎吗?”风斋想道。如果是这样,藤左的雇主十有八九就是柳生。根据二郎三郎和秀忠的约定,柳生无法下手加害六郎,但六十名柳生惨死的仇恨,不会因一条约定而被化解。宗矩本人暂且不说,死者的亲友肯定对六郎恨之入骨,很有可能雇人来暗杀六郎。
  “如果是这样,来的肯定不止藤左一人。”不管藤左的手段如何高明,想杀死现在的六郎也并非易事。而且忍者不是剑手,藤左不是做一对一决斗的合适人选,如果试图暗杀六郎,对方当然已经做好了周全的准备,制订了一击必杀的计划。
  风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出了小屋。现在已是四月,外面的阳光十分刺眼。风斋从衣服底下取出一小片镜子,对准了太阳,镜子发出了一道光线。马上就另有一道光线照到了风斋身上,这道光线发自望楼的一角,那里随时都有风魔待命。这是小太郎安排的一个通信手段。风斋或者六郎只要用镜子发出信号,城外的风魔就会用镜子或者飞隼把信息传递出去。
  风斋用镜子打出了一串信号,风魔们可以用一面小小的镜子传递很长的一篇文章。风斋现在要做好准备,以防万一,自己和六郎出城之后,将立刻会有三十名风魔远随保护。如果被六郎知道了,他肯定会皱起眉头,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但风斋不得不这样做,因为他从青蛙藤左身上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六郎过了很长时间才来到小屋,他没有注意到风斋做的安排。六郎之所以会来迟,是因为他又搜查了一遍内城,看看是否还另有入侵者。说不定青蛙藤左是故意让侍卫捉住自己,以掩护同伴。但六郎没有再发现其他形迹可疑的人。
  和风斋进屋时一样,当六郎进入小屋时,藤左立刻惊醒了。发现来人是六郎之后,藤左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意思是说,好久不见了。六郎面无表情地向侍卫们传达了大御所殿下的口喻:“此人只不过是个疯子,立即释放,由六郎负责把他带到四足门。”
  六郎牵着五花大绑的藤左来到四足门之后,解开绳子,把藤左推了出去。藤左又打了个哈欠,然后慢悠悠地向安倍川方向走了。六郎远远地跟在他的身后。不用说,藤左对此是心知肚明的,但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六郎的身后又尾随着风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风斋已经又改变了装束,他戴着头巾,看上去像是一位在城镇里过着退隐生活的老先生。而在三人的周围,三十名风魔远远地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六郎立刻发现了风魔的行动,转身板着脸看了一眼风斋,表示了自己的不满,但风斋完全没有理会。
  忽然间,藤左加快了脚步,换作普通人已经很难跟上他了。很快,他就翻过了安倍川的大堤来到河滩,然后消失在一间小屋之中。六郎还没有自信到,敢于紧随其后进屋的地步,于是便在大堤上蹲了下来,耐心地等待藤左再次现身。
  在滔滔江水的旁边,密密麻麻地建着一片看上去随时都会倒塌的小屋。这些都是浪迹天涯的“漂泊之民”的临时住所,每间小屋里住的人也经常会改变。这里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暂时歇脚的地方,没有人会像对待自已的家那样留恋这里。洪水一来,这些小屋也随时会被冲走,因此没有必要维护,所以显得有些破败也是难免的。
  这些小屋里住的会不会都是敌人呢?这个疑问浮现在六郎的心里。他迅速数了一下,有六十间小屋,如果一间里面有一个人,就会有六十人,每间两人,则会有一百二十名敌人。六郎有些后怕,他现在才觉得风斋的安排是正确的。
  就在这时,藤左现身了。六郎有些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藤左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原本看上去可以养虱子的一头乱发,整整齐齐地结成了发髻,身上也是一副武士的打扮,腰间插着长短刀。
  藤左慢慢地向六郎走来。六郎没有动,仍然蹲在地上,在藤左离自己只有几米远的时候才站起身来,两手自然下垂在两侧,表示自己毫无敌意,表情也是一片木然,不论藤左多么高明,也无法从六郎的脸上看出他的心意。
  在六郎身前三尺,藤左停下了脚步,直接了当地说道:“用不着来三十人吧,我可是一个人。”藤左早就发现了周围的风魔,而且还正确地数清了人数,“你是想杀我吗?”
  “如果想杀你,在小屋里就动手了。”六郎平静地说道。
  “有道理。”藤左用饶有兴趣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六郎。六郎依旧保持着冷漠的表情,对藤左的目光浑然不在意。“你的功夫比以前高多了,六郎。”
  “因为我一直没有闲着。”
  忍者和剑手不一样,他们无法一个人单独进行修炼。虽然可以练习飞刀、跳跃等专项技巧,但这些对忍者来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训练,只有经常面对敌人,才能提高自己的功夫。六郎在关原之战后的九年中,几乎每天都在战斗中度过,功夫大涨是必然的结果。现在的六郎和被岛左近领回家时的六郎,已经有了天壤之别。六郎的这句话,同时也是对藤左的警告——你以前也许是武田忍者的第一高手,但你最后的任务早在十四年前就已经结束了,之后没有执行过任何任务。现在就算你有什么企图,也肯定不是我的对手。
  藤左立刻就明白了六郎的言外之意。“我知道,我已经退步了,如果现在与你为敌,倒下的肯定是我。”这句话不是藤左的风格,六郎进一步提高了警惕,很明显,藤左必定有所图谋。
  “你有什么事?”六郎催问道。如果藤左仍旧不肯直言,那么他也许真的是在调虎离山,自己必须尽快赶回城去。
  “我原本是想问你需不需要忍者,但看起来你们的人手已经十分充足了,能让风魔供你驱使,了不起。”藤左笑嘻嘻地说道。
  六郎尽管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极为震惊。二郎三郎联手风魔一事,就连柳生宗矩也是最近才得到的消息,可眼前这个落魄忍者竟然发现了这个秘密。他的背后肯定还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六郎凭直觉断定。
  “就是这件事吗?”和极度不安的心情正相反,六郎的语气十分冷淡。这句话也拒绝了藤左前来投身。
  “别着急。”藤左选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并用目光示意六郎也坐下来。六郎犹豫了片刻之后,带着无可奈何的表情蹲下身来。六郎其实是在演戏,不打探出藤左的真实目的,六郎根本没打算回去。
  “有个小礼物。”藤左的话有些令人吃惊。忍者口中的“小礼物”,指的是情报:“城里还会着火,大概在一个月以内。”
  “我不信。”六郎断然答道。柳生现在不可能挑起事端,如果胆敢那样做,秀忠首先就不会放过他们。”
  “你以为只有柳生才会来放火吗?”藤左的话又让六郎一惊。柳生和二郎三郎之间的恩怨,是机密中的机密,就连各地的大名都不知道。
  “你别忘了,有些小人物,有时会为了微不足道的原因,做出违背常理的事来。”藤左的口气像是师父在教训弟子。
  六郎在十几岁的时候,的确跟随过藤左一段时间。其实,六郎是被藤左的本领和风采所吸引,主动要求跟着藤左跑跑腿。那时藤左对待六郎的态度,是先大加利用,然后弃之如敝屣,一点本事也没有传授。在忍者的世界里,即便亲如父子兄弟,也随时有可能成为敌人,师徒之间就更不会有任何感情存在。如果心肠不能如此坚如铁石,根本就无法成为一流的忍者,这就是六郎在藤左身上学到的最有价值的经验。所以六郎才会对藤左的突然出现,表现得十分敏感。
  小人物?”六郎紧盯着藤左的眼睛问道。
  “松平忠吉的旧臣们,在你的眼中不就是小人物吗?”藤左的语气像是在嘲笑六郎,“不管看上去如何不起眼,武士就是武士,挨了打肯定要还手。”
  “忠吉的旧臣?”六郎瞪大了眼睛,这回的吃惊不是在演戏。
  “对,就是以小笠原为首的那些老臣。”
  “那就更让人无法相信了。小笠原吉次大人在忠吉殿下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负责照顾他,而且他的儿子忠重大人……”
  “你说的那件事,我知道。”
  小笠原吉次的儿子忠重,曾经担任过忠吉的家老,并享领着一万四千石的领地。有一次,他的养子被忠吉处以破门的惩罚,忠重怀恨在心,离开忠吉逃往了奥州松岛。庆长十二年(一六零七),忠吉死后第十五天的三月二十日,在芝增上寺举行了葬礼,葬礼由小笠原吉次负责筹办。他告诉部下,殉主的人也要同时进行安葬,需要准备四副棺木。殉忠吉而死的有石川吉信、稻垣忠政以及中川清九郎等三人,因此部下询问是不是准备三副棺木就够了。吉次闻言大怒,命部下只管按自己的吩咐去做,部下无奈之下只得备了四副棺木,其中一副一直空着。大家都嘲笑吉次已经老糊涂了,吉次当时已经过了六十岁。在葬礼即将开始的时候,忠重从松岛赶来,并在忠吉的遗体前切腹自尽。吉次让人准备的第四副棺木,就是留给自己儿子忠重的。需要说明一下,忠重和吉次之间一直没有音讯往来,所以吉次不可能得到忠重将要殉主的消息,但吉次确信忠重肯定会这样做。
  为了表彰吉次,二郎三郎和秀忠先是在下总佐仓,赐给他两万八千石的领地。第二年又改封于常陆笠间,领地三万石,享城主之位。这样一个人又怎么能向大御所拔刀相向呢?
  “再勇敢的人,也有胆怯的时候;再清廉的人,也有腐败堕落的可能,这都是人的本性,你难道都忘了吗?”
  藤左的话的确抓住了六郎的弱点。在调查清须事件时,六郎简直无法忍受忠吉旧臣们的愚眛和顽劣,心中对他们很是轻蔑。于是就没有严密地注视这些人的动向,在他们全部受到了严厉的处罚之后,六郎认为事情已经结束,如果藤左所说无误,六郎就险些为自己的轻慢付出惨痛的代价。
  “送礼物给我,你有什么要求。”
  “你先确认一下礼物的真假,之后再谈我的要求。”藤左说完,嘻嘻一笑。
  藤左又保证,情报的真伪得到验证之前,自己会一直留在安倍川河滩的小屋。结束这个话题之后,藤左瞄了一眼六郎的背后,眼中精光一现。
  “真是位了不起的老人家,你身后的护卫,举手投足间看上去轻描淡写,却丝毫不露破绽。他年轻时肯定也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吧。”
  就连藤左也没有想到,风斋就是上一代风魔小太郎。由此可以看出,风魔花大力气,在全国各地散布的关于小太郎相貌的传言,已经彻底地深入了人心。
  “我也这么认为,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六郎淡淡地答道。忍者一般不会提及自己的过去,而追查别人的过去也是一种禁忌。藤左闻言,点了点头。
  在回去的路上,听六郎描述了藤左的话后,风斋表情严峻地断言道:“藤左背后的人物是个危险的存在。”
  六郎从刚才开始,也在一直琢磨这件事。“大坂的秀赖殿下,或者是萨摩的岛津、肥后的加藤清正、加贺的前田、仙台的伊达会派忍者来接近二郎三郎的,也就只有这些大名了,“另外伊势伊贺的藤堂高虎也有可能。”在六郎的心目中,藤堂高虎是个高深莫测的人物,而且从地域上看,他也有和柳生联手的可能。风斋摇了摇头,否定了六郎的说法:“不对,这些人的手下虽然都有忍者,但他们不会使用藤左这样的人。”再怎么说,这些大名也不会使用没有手指的藤左。而且出于安全的考虑,他们一般都不会使用自己领地以外的忍者。
  “孙女婿,你不明白大名们的虚荣心。而且,使用到处流浪的忍者,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万一事情败露,被世人嘲笑自己使用了一个没有手指的忍者,这对大名们来说,将会是一个永远的耻辱。而且到处漂泊的忍者往往贪恋钱财,缺乏忠诚心。这样一分析,就更加想不出藤左的雇主到底是什么人。在这个国家里,除了各地的大名,还有什么人会雇佣忍者呢?大商人们尽管有相应的财力,但他们的目的无非是获利,没有要接近大御所的理由。
  “会不会是某个基督教会呢?”风斋的话有些耸人听闻。
  “基督教会?”六郎禁不住提高了声音,脸上也写满了困惑。
  “或者不是教会,而是某位葡萄牙商人,你还记得去年有马朱印船那件事吗?”
  庆长十二年,有马晴信的朱印船驶向了占城国(现在越南南部)。二郎三郎应阿梶夫人之请,支付了六十贯银子,委托朱印船购买伽罗香木。朱印船顺利地购到了香木之后,起程返航。归途中为了躲避大风,暂停在了澳门。
  大风持续了很长时间,朱印船不得不在港内度过了新年。大批无所事事的船员们上岸到处惹是生非,因为日本是重要的客户,所以澳门当局对此采取了非常克制的态度,这种态度反而助长了船员们的骄横。在忍无可忍之下,澳门当局派出了军队镇压,船员们拔刀抵抗,苦战之后退入了两处住家。
  自从出现倭寇以来,日本人就以强悍闻名于东中国海沿岸地区。这次参加闹事的船员人数也不少,当局不得不认真对待。大批的军队手持铁铳包围了两处住家,命令船员们放下武器投降,否则就要放火烧屋。澳门当局的做法也实在值得商榷,大概是因为当地人已经吃够了倭寇的苦头。
  一处的船员们无奈之下缴械投降,而另一处则准备顽抗到底,他们大概以为澳门当局不敢把自己怎么样。但军队真的放了火。被烟火逼出室外的船员们,遭到了军队的铁铳齐射,六十余人丧命。消息被生还的船员们带回日本,幕阁震动,甚至讨论了是否应该起兵讨伐澳门。经过这件事情之后,幕府对外国的态度有了大幅的改变,为后来的锁国令埋下了伏笔。
  在关原之战后的九年当中,基督教会逐渐恢复了元气。天正十五年(一五八七),太阁秀吉颁布了禁止传播基督教,并驱逐传教士的命令后,基督教在日本一时间销声匿迹。二郎三郎由于要推进海外贸易,并引进南蛮的先进技术,逐渐放松了对基督教的限制,对传教采取了默认的态度。之后,基督教的浪潮再次席卷了日本全国。有些学者甚至认为,这段时间是基督教在日本最为盛行的时期。耶稣会每年都会写出报告,委托南蛮船送回总部,这就是所谓的《耶稣会日本年报》。在这几年的报告之中,毫无例外地有着这样的记述:“本年度一切顺利。”但是现在这个来之不易的局面出现了崩溃的趋势,在这危难之际,传教士们却很难直接获悉秀忠或者家康的想法,因为精通日语的传教士非常稀缺。传教士们在经历了太阁秀吉时代之后,认识到专制君主的意志,是会突然发生巨大转变的。著名的驱逐传教士的命令,就是在天正十五年六月十九日的深夜,被下达给耶稣会主教格斯帕尔·克艾利的,而秀吉就在前一天,还兴致勃勃地视察了克艾利为自己建造的船只,之后还曾对其盛情款待。
  对基督教会来说,不幸中的万幸是,这次要面对的不是秀吉。但他们同时也遇到了另外一个困难,搞不清楚现在掌握外交实权的,到底是家康还是秀忠。从本多正纯负责颁发朱印状这点来看,可能是家康。但世间流传着家康和秀忠不和的传言,令基督教会也不敢轻举妄动。和双方平等地进行接触,可能反而会招致来自两方面的猜忌。但如果把筹码都压在家康身上,则又无法判断秀忠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驱逐传教士的命令现在并没有被撤消,局面只是有所缓和,或者说布教活动只是得到了默认。如果以秀忠为首的幕阁,以驱逐令为借口再次驱逐传教士,那么眼前来之不易的局面,将会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所以说,基督教会的当务之急,是探明江户和骏府两方面的真实意向,并设法消除澳门事件带来的负面影响。但传教士们不是探子,而且他们还不精通日语。因此,他们必须雇佣职业的探子,在日本当然就只能是忍者了。
  风斋之所以说藤左的幕后指使是基督教会,就是基于这种推测。基督教会当然不可能拥有自己专属的忍者,他们只能雇佣四处漂泊的忍者。从这种意义上来看,青蛙藤左的确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吃惊过后,六郎也认可了风斋的说法,但从内心里他并不相信这就是事实。作为一个假设在逻辑上可以成立,但在现实生活中缺乏真实感。
  “我对基督教会的事情也不太明白,有必要进行一次详细的调查。”风斋对自己的假设,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再等等看吧。我怀疑会不会真的有人来放火。”
  风斋也同意六郎的这个看法。火灾真的发生了。时间是六月一日。火源来自大奥,准确地说,是阿万夫人侍女的房间。这一天恰逢二郎三郎犯了胃病,阿万夫人彻夜都在陪护。侍女们也都跟随阿万夫人去了二郎三郎的房间,因此她们的住处空无一人。
  纵火者可能是使用了烟硝和油,火势迅速扩展开来。如果不是因为有藤左的警告,六郎和风魔们在彻夜戒备,结果将很难预料。从火势来看,至少内城是保不住了。
  风斋最先嗅到了烟的味道,其中还混杂着烟硝和油的味道。这位老人的嗅觉随着年龄的增长不但没有衰退,好像反而更加敏锐。
  “不要用水,用土,把水洒在周围。”风斋很清楚,在油上面泼水,反而可能会助长火势,风斋的这句提醒避免了更大的损失。
  火势意外的凶猛,有三名风魔在灭火的过程中被烧伤。据《德川实纪》记载,纵火者就是住在起火房间中的两名侍女,这两名侍女都是忠吉旧臣的亲友。事后,二人被处以火刑。而他们的亲戚,忠吉的那位旧臣,早在三月间就已经被命切腹自尽。此人在临死前为了报复二郎三郎,留下了纵火的遗命。
  事情到此就结束了,但六郎的心中却留下了深深的自责。
  这是一件无法预期的事情。而事情的无法预期性,也正是让六郎感到痛苦的原因,在三月里,判决下达,有罪者受到惩罚的时候,如果自己的调查再细致深入一些,就可以了解到受处罚者的亲人抱着怎样的想法,是否准备报复,会采取什么行动。这次的事情也就可以得以避免。但是因为自己对他们的轻视,险些酿成苦果。六郎对自己的大意悔恨不已。
  看着苦着脸,恨不得痛打自己一顿的六郎,风斋安慰道:“别想得太多。要不然正好会落进藤左的圈套。”
  对忍者来说,后悔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都应该立刻抛在脑后,随时都要以崭新的心情迎接明天的到来。如果不能做到每时每刻都保持着一颗平常心,忍者将无法圆满地完成自己的任务。风斋说的其实
  都是一些忍者的常识。
  火灾发生后的第十一天,即六月十二日,三河地区刮起了强风,甚至吹翻了城上的望楼。骏府也受到了影响,城中的行人在风中举步维艰。如果纵火被选在了这样的天气里,骏府城恐怕已经化为灰烬了,六郎和风斋越想越后怕。另外,这一年的天气异常寒冷。在六月中旬,城郊甚至下起了冰雹,农作物遭受了灭顶之灾。在骏府城中,冷雨绵绵不绝,人们都说这是大凶之兆。
  六郎在狂风暴雨中,来到安倍川河滩见藤左,风斋当然也去了,护卫人数被增加到了五十名。如果藤左想杀六郎,这一天将是一个绝佳的时机。藤左提供的情报被证明是正确的,六郎肯定会对他或多或少地产生了一些信任。此时动手,正好可以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风斋因此把护卫的人数增加了近一倍。六郎很快就发现了风斋的安排,他只是苦笑了一下,没有再表示抗议。
  藤左正在小屋外候着六郎,他今天的打扮,看上去就是城里的一个普通居民。藤左也立刻发现了六郎的随行护卫,并对此大为恼火。
  “你身后的护卫也太谨慎了,我来找你,只不过是想让你帮点忙而已。”
  “我也没办法呀。”六郎说的是实话,但不知道藤左是否真的相信了。
  “咱们去清水一趟。”藤左正色说道。
  清水是骏府的外港。二郎三郎在建城时,原本打算在清水和骏府间挖一条水道,以使舟楫可以直达骏府。因为地基过软,这项工程被中途放弃了。
  二郎三郎有独霸日本海外贸易的想法,贸易许可证即朱印状,也是在骏府由本多正纯颁发的。海内外的商贾因此云集骏府,大小船只也繁忙地穿梭于清水港。巨大的南蛮船,从一千石到三千石左右的国产船,各式各样的船只停泊在清水港中,帆桅林立,海鸥长鸣。中国人和南蛮人忙忙碌碌地奔波着,整个清水港都充满了异国情调。
  藤左和六郎在狂风暴雨中以惊人的速度飞奔着,风斋和五十名风魔紧随其后。到达清水后,藤左唤来了早已安排好的小船,自己迅速登船之后,藤左扭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六郎。脸上的表情好像正在说,这回我看你的护卫们怎么办。六郎很平静地上了船,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风斋,和船夫打了一声招呼之后,也毫不客气地登上了小船。
  “早上好。”他慢吞吞地和船夫打了声招呼。
  头上戴着一顶黑色斗笠的风斋,径直在船头坐了下来,在这个位置上随时都可以出手格杀船夫。船夫的神色变得有些不太自然,这说明他并不是一名单纯的船夫,肯定是藤左手下的忍者。被别人抢占了有利的位置就面带惊慌,看来此人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高手。六郎轻轻一笑。藤左板着脸,命令开船。
  小船在冷雨中驶离了岸边,未及驶远,藤左就神色大变。藤左三人乘坐的小船距离目标(看上去应该是一艘南蛮船)尚有一半的距离,可此时却从几个不同的方向蹿出几只快艇,飞快地包围了藤左乘坐的小船。每条快艇上都有十人,共计五十名风魔面无表情地严阵以待。而且这些快艇的来历大有名堂,这是一种被称为“小早”的战船。
  当时的战船以大型的安宅船为中心,周围配以关船,比关船更小一些的便是小早,通常被用来侦察或是联络,船体的大小从三十桨到八桨不等。现在风魔使用的就是最小型的八桨小早。船头尖细,速度惊人,船上搭有船棚,根本不惧怕眼前的这点雨。小早一般都配备火铳,但风魔的小早上配备着两门大铁炮。所谓的大铁炮就是小型火炮,威力不容小觑。即便是大型的南蛮船,如果在下锚停船时,被五艘小早缠住了,特别是让小早进入了射击死角之后,也完全没有抵抗能力。
  当然,风斋并不是真的打算要开战,只是要展示自己的实力。让藤左知道,只要自己愿意,随时都可以让他有来无回。
  藤左面色苍白地看了一眼六郎:“你们怎么知道的?”以藤左的水平,原本不应该提出如此拙劣的问题,因为六郎根本就不会回答。但风斋出人意料地答了话:“我们并不是预测出来的,而是随时都做好了这种准备。”这句话给藤左的打击是决定性的。随时都备有小早,而且还是五艘。这样的忍者门派,在日本全国不会再有第二家了。即便是伊贺甲贺忍者也不具备这样的实力。藤左终于明白,自己现在面对的是日本第一的忍者门派。
  藤左三人乘坐的小船,来到一艘南蛮船的船舷旁。从旗帜上看,这是一艘葡萄牙船。藤左一面顺着绳梯向上爬,一面观察着小早的动静。小早已经进入了南蛮船的射击死角,隐隐地构成了包围之势。射击死角指的是南蛮船上的火炮,在俯射时的最短射程以内的区域,在这个区域内,南蛮船的火炮已经完全失去了作用。反而是小早可以随时用大铁炮,在南蛮船的吃水线上轰出几个窟窿来。
  果然,南蛮船上的水手们一片哗然,这也怪不得他们,现在的形势就如同被人用利刃顶在了咽喉上。藤左一面冷眼看着慌乱的船员们,一面把六郎和风斋请进了船舱。
  这个房间装饰很豪华,看上去像是船长室。窗户半开着,一片烟雨中的港口可以尽收眼底。
  巨大的书案的另一端坐着一个人,看服装应该是弗郎西斯派的传教士,但六郎和风斋根本就搞不清楚传教士之间的区别。此人高额鹰鼻,相貌堂堂。虽然这是一艘葡萄牙船,但此人的相貌带着明显的西班牙人的特征。传教士静静地注视着六郎和风斋,犀利的目光中,自然地流露出一种不容冒犯的威严。六郎和风斋,都不是那种会简单地被别人的气势压倒的人,他们只是瞥了一眼这名传教士,就把目光转移到了藤左的脸上,等待他说明为什么会带自己来见此人。
  这时,传教士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向了六郎和风斋。他刚才所流露出来的威严立刻荡然无存。此人的个头矮得超乎寻常,而且体型肥胖,看上去就像一只水桶。鹰一般强悍的相貌,和蠢笨不堪的体型构成了奇妙的组合,给观者以强烈的冲击。传教士收起了严肃的表情,一种很讨人喜欢的笑容迅速在他脸上绽开,给人的感觉也立刻变得暖洋洋的。
  “我是路易斯·所得罗传教士,让你们吃惊了吧。”所得罗一面笑一面说道。他很清楚,自己特殊的相貌和体型会带来什么样的冲击性的效果,“如果你们吃惊了,就是我的胜利。哈哈哈哈。”
  六郎也放声大笑,如果说被吓了一跳就算输了的话,现在的情况的确正如此人所说。但在吃惊之余,这位传教士的幽默感,也让两人感受到了很强的亲和力。
  路易斯·所得罗出生在西班牙的塞维利亚,他从很早的时候就希望能到日本来传教。并于庆长五年(一六零零年)渡海来到菲律宾的马尼拉,开始在旅居当地的日本人中传播基督教教义。他好像在那里努力学习了日语,在三
  年后的庆长八年来到日本时,所得罗已经可以操着一口怪腔怪调的日语,和人自由地交谈了。所得罗曾在日本各地传教,特别是在纪州、奥州停留了很长时间。此时他正寄身于弗朗西斯派教会。后世对所得罗的评价极端恶劣,就连和他同时代的西班牙人也不信任他。
  “他不是一个诚实的人物。”
  “随着时间的推移,经常发现所得罗的话只是一些美好的梦想。”
  再看看日本的历史学家是怎样评价他的吧。
  “分不清空想和现实的半疯狂僧人。”(姐崎正治博士)
  “作为僧侣,他是一名了不起的谋略家。”(幸田成友博士)
  “为人极度热情,这种性格的人,经常有把自己的梦想当做现实的倾向。”(蒲川和三郎)
  但对他也有这样的评价:“所得罗此人,在受神的召唤进行传教活动的人当中,是一位最优秀的修道者。他富有学识,谦虚、虔诚地进行祈祷和苦行。他一生清贫,严格地遵守我们神圣的会规(弗朗西斯会的会规),为了
  上帝的荣誉,奉献了满腔的热情。曾经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入都知道,所得罗不允许自己在生活中有任何特权。他遵守赤足修行的会规,在日常饮食及穿着上严格地要求自己……如果是为了传教,帮助穷人或者是修建教堂,他不惜到处化缘。尽管他向上帝作了如此大的贡献,但有些人对他所作的神圣工作,不仅没有给予正确的评价……最后受到了极为残酷的处置。”(迪亚哥·德·圣·弗朗西斯神父)
  客观地说,所得罗经常会大吹法螺,并经常强硬、执着地去说服别人。
  为达目的,他有时不惜使用权谋。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教会的发展,没有一件事是出于个人私欲。顺便提一句,弗朗西斯会提倡过清贫的生活,会中的传教士在一生中,只需要一件修道衣、一根绳子和一条裤子就足矣。所得罗一直严格地遵守着这项教规,后来他在大村湾附近的放虎园,被处以火刑殉教。那是宽永元年(一六二四)的事情。一八六七年,所得罗被追认为福音者。
  所得罗极富个人魅力,他穿着褴褛的衣衫穿梭于各地的大名之间,成功地说服他们建设了许多医院和教会。六郎也立刻就感受到了所得罗的感染力,利用刚见面时的这次出色的表演,他把双方间的拘谨一扫而光。
  “所得罗神父就是我的雇主。”藤左说道。忍者原本绝对不能说出自己雇主的名字,但藤左现在对此没有任何顾忌。
  “你是什么时候成为基督徒的?”六郎问道。受雇于传教士者,不一定就是基督徒,但藤左对待所得罗的态度,明显充满了敬意。
  “我被砍断手指时,是一位传教士为我治的伤。”藤左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但实际上,藤左当时死活都不肯接受治疗,传教士只得把他捆起来疗伤。那位传教士好像很理解藤左只求速死的心情,他流着泪说道:“人不是靠手和脚活着,而是靠灵魂。只要灵魂还活着,你就没有死的权利。”这句奇怪的话,打动了藤左的心。人们经常说,忍者是没有心的,因为怀着一颗慈悲心的忍者,根本就无法在惨烈的战斗中生存,所以只有没有心的忍者,才能长久地生存下去。这也是为什么世人评价忍者没有人性的原因。但忍者虽然没有心,可是他们有灵魂,藏在身体最深处的灵魂。藤左的灵魂被这位传教士唤醒了,他最初想凭借灵魂为自己带来的力量,无论如何也要杀死太阁秀吉。但发生在庆长元年(一五九六)十一月十五日的,对基督徒的大搜捕行动,让藤左放弃了这个狭隘偏执的想法。
  当时被捕的弗朗西斯会的六名神父中,就包括了为藤左治伤的那名传教士。这六名传教士和三名耶稣会的日本人会员,以及十五名信徒,都在被割掉了耳朵之后押往了长崎,途中又增加了两名。一行二十六人于庆长元年十二月十九日,在现在长崎的西坂之丘被钉在十字架上,用长枪刺死。这就是在基督教迫害史上,非常有名的二十六圣人殉教事件。
  藤左从大坂一直跟随到了长崎,他原本打算救出传教士们,但被拒绝了,传教士们还向他讲解了殉教的光荣。在十二月十九日行刑的时候,藤左和许多信徒一起脱下衣服,浸在二十六人的鲜血当中。这一天,他成为了一名基督徒。
  现在的藤左已经是一名虔诚的基督徒了,他参加的不是耶稣会,而是弗朗西斯会。这个教会有严格的戒律,会员们都过着清贫的生活,是一个战斗性的传教组织。
  “然后呢?”六郎催问道。意思是让藤左尽快说出接近自己的理由。
  藤左看了一眼所得罗:“他在问我们的目的。”
  “这一点由我来说吧。”所得罗颔首道,“我知道大府和将军之间发生了争执,我想谈的就是这件事。”大府指的就是家康。据劳伦森·佩雷斯所著的《路易斯・所得罗传》记载,所得罗跟随旅居马尼拉的日本人学习了日语,来到日本之后,为了提高自己的语言能力,所得罗又去京都住了四个月。结果,他说日语时经常会夹杂着京都方言。后来在江户的教会里,所得罗又接触了很多来自全国各地的商人,最终使得他的日语成了南腔北调的大杂烩。但他现在对六郎说的这件事,却是一件在日本全国也只有很少数的人才知道的秘密。
  六郎的回答,没有任何的迟疑和动摇:“这种事,不是我们做下人能够知道的。”
  “不对吧。藤左说你才是大府最信任的心腹。”
  “我只是个护卫而已。虽然经常在大御所殿下的身边,但也仅仅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怎么能参与这么重要的事呢?藤左应该很清楚这个道理。”
  “将军殿下的护卫是柳生,而你正和柳生斗得你死我活,这不就代表着,大府殿下和将军殿下正在发生争执吗?”所得罗穷追不舍,言辞之犀利令六郎在心里暗自咋舌太夸张了。
  “只不过是德川家内部,两股小势力之间的争斗罢了。”
  “小势力之间的争斗会死六十人吗?”
  六郎对这句话并没有感到吃惊,因为他已经预料到,所得罗会提这个问题。六郎一直在琢磨,藤左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这个情报。肯定是柳生。所得罗现在的话也证实了这-点。
  “即便是小势力之间的争斗,如果对对方恨之入骨,也是会死人的。”六郎始终把这件事定义为德川家内部忍者门派之间的争斗,而且他也只能这样说。
  所得罗用怀疑的目光,注视了六郎片刻后,突然改变了话题:“五月二十八日,两艘荷兰船进入平户港的事情,你知道吗?”这两艘荷兰船分别是派林号和福林芬号。两艘船从马来半岛的巴塔尼出发北上,发现了一艘葡萄牙的敌船之后一路追赶。而这艘葡萄牙船,是-艘定期往返于澳门和日本之间的商船。两艘荷兰船尾随着商船也驶入了平户港,这两艘船因为原本没有来日本的计划,所以船上没有装载任何可以用来交易的商品。这一点也成为了旧教传教士们,把两艘船指为海盗船的证据。
  平户的领主松蒲法印,正在为平户港被长崎夺去了作为贸易港的繁荣,而暗自恼火。于是他便和自己的孙子隆信一起,欢天喜地的迎接了两艘荷兰船,并配备了翻译,把船上负责贸易的人送往骏府。此时一行人应该正在来此地的途中。
  六郎和风斋从二郎三郎处听说过此事,但二人对海外的情况了解不多,并不知道这份情报的价值,只是认为又来了一批南蛮人而已。但是对所得罗等旧教的传教士来说,这是一件天大的事情。荷兰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敌,其原因并不是因为荷兰是从西班牙独立出去的国家,而是由于荷兰信奉新教。在六郎等人的眼中,不论旧教还是新教,都是基督教。但对当事者本人而言,两者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彼此都是对方不共戴天的仇敌。而荷兰船正式进入日本的港口,这还是第一次。
  早在庆长五年,远航号就因为遭遇海难而漂流至日本,虽然那并不是一次有计划有目的的行动,但当时旧教的传教士们依然一片哗然。这次来日的是正式的商船。尽管这两艘船是因为追踪敌船,才偶然来到了日本,但旧教的传教士们并不清楚这一点。况且,这两艘荷兰船的背后,还有成立于庆长七年(一六零二年)三月的荷兰东印度联合公司,这样一个令人生畏的庞大组织。
  荷兰从西班牙独立之前,荷兰的商船可以自由的进出葡萄牙的商港里斯本,以中转葡萄牙商船从东洋运回的商品而获利。在荷兰作为新教国家独立之后,身为旧教徒的葡萄牙国王,就禁止荷兰商船进入里斯本港。
  当时的东洋贸易基本上被西、葡两国所垄断,葡萄牙的这项禁令,使得荷兰无法再得到任何来自东洋的货物。荷兰只能和同为新教国家的英国一样,谋求自力开展和东洋的贸易。在这种背景下,许多旨在和东洋开展贸易的公司相继成立。通过和西班牙、葡萄牙进行了惨烈的海战,荷兰人终于在爪洼西北部的班达姆开设了商馆,商船也可以定期往来于本国和东洋之间。
  在庆长七年三月,一些荷兰公司,联合成立了荷兰东印度联合公司,在国家的保护下,试图逐渐垄断南蛮和亚洲之间的贸易。西班牙、葡萄牙等旧势力当然不会坐以待毙。
  进入平户的两艘荷兰船就隶属于荷兰东印度公司,在日本的葡萄牙、西班牙贸易公司,自然会感受到巨大的压力。长期以来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旧教国家对日贸易的垄断将被打破,荷兰人也要来分一杯羹。传教士比商人们感受到了更大的压力,他们苦心经营的传教体系,很可能会就此崩溃,尤其是对由葡萄牙人掌控的耶稣会来说,简直就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去年在澳门发生的杀害日本船员事件依然悬而未决,而这件事的最终结果,很可能是葡萄牙人的对日贸易被禁止,由荷兰人取而代之。
  说来也巧,澳门总督安德雷・佩索尔,在五月末乘商船来到了长崎,目的是要和平解决杀害日本船员事件。当时澳门的相当一部分收入都来源于对日贸易。如果贸易被禁止,澳门将受到沉重打击。佩索尔已经没有退路了。而就在此时,荷兰船进入了日本,他们的出现很可能会对澳门更不利。
  对耶稣会的传教士来说,情况十分严峻,日本耶稣会的全部资金都来源于对日贸易。也正因为如此,耶稣会才无法轻举妄动,他们曾经有过惨痛的教训。早些时候,传教士们为了把威廉·阿达姆斯从家康的身边赶走,对他进行了种种的中伤和非议,但结果却是阿达姆斯得到了家康更多的宠爱,而耶稣会却失去了信任。
  所得罗注意到了耶稣会的不安。虽然同为旧教教会,但至少在日本,耶稣会和所得罗所属的弗郎西斯会的关系并不融洽。更早在日本开始传教的耶稣会,把日本当做了自己的势力范围。而且耶稣会以黄金、生丝的贸易或新式武器为诱饵,诱使各地大名允许自己在其领地传教。他们的传教方式是极其现实的“战斗教会”的做法。
  与耶稣会正相反,弗朗西斯会从创立伊始,就提倡清贫的生活。他们对现实生活的关心也仅限于设立医院一事。弗朗西斯会既不买卖黄金和生丝,更不会从国外带来先进的武器。所以他们远离大名,通过提供医疗等服务,直接渗透到了底层民众内部,因此对所得罗等人来说,澳门的兴衰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新教徒的到来虽然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但如果只限定于贸易层面,那么来的不管是荷兰人还是英国人,对自己也没有任何影响。
  所得罗对宗教怀有超常的热忱,他同时又是一位非常清醒的现实主义者,并且拥有宽广的视野和良好的教养。换言之,他是旧教徒中,唯一能够和威廉·阿达姆斯匹敌的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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