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治部(下)
2024-09-02  作者:隆庆一郎  译者:吉川明静  来源:隆庆一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有关丰臣秀吉侵略朝鲜,也就是“入唐”一事的理由,诸说纷纭。
  第一是秀吉要求恢复日明勘合贸易的说法。据说他希望通过朝鲜与明国搭上关系,恢复室町时代以来的勘合制度,开通官船商船的往来。
  第二是基于秀吉名利心的海外征服说。他希望将自己的名号传播到唐土与天竺。
  “予更无他愿,唯望佳名显于三国(日本、明、朝鲜)。”
  在与朝鲜国王往来的文书之中秀吉曾留下这样的只言片语,有力地成为了这一说法的论据。
  第三是秀吉的领土扩张说。天正二十年五月,朝鲜主都汉城府陷落之际,秀吉颁布了包含明与朝鲜在内的征服地藩国分割方针,成为了该说的佐证。
  第四种说法出自秀吉那专制的性格。封建领主们希望转移日本国内频频发生暴动的农民阶层的视线,日本的豪商们也希望获得可与葡萄牙等国一较高下的商业资本,秀吉就在这两股力量之上施加了压力,并将他的矛尖瞄准了近邻诸国。每种说法都有各自相应的论据,并无高下之分。
  秀吉下定吞并朝鲜决心的最早记载,据说出自于天正十三年。天正十四年,他命令对马的宗义调派遣朝鲜国王参谒日本的禁里,换句话说就是命令朝鲜向日本臣服。
  秀吉对当时朝鲜形势有着极其严重的错误认识,他以为朝鲜附属于对马,事实却正好与之相反,对马才是被朝鲜一直以来当做是本国属岛的对象。
  “对马岛太守宗盛长镇守马岛(对马),服从吾国。”
  “对马岛乃吾国之藩臣。”
  诸如此类的记载在当时朝鲜的文献中比比皆是。
  宗氏企图通过欺瞒的手段来摆脱被夹在中间的窘境。以秀吉为首的日本方不懂朝鲜语,朝鲜方也不懂日语,只要能适当在翻译上含糊其辞,双方在误解之中便可皆大欢喜。宗氏打定了这样的如意算盘,便首先前往朝鲜请求恢复派遣以前曾有过的通信使,然后对秀吉又诈称国王因病无法应约只能派遣代理前来。多次交涉之后,朝鲜才勉强派出了以黄允吉为正使、金诚一为副使、许箴为书状官的一行人等前往日本,那已是天正十七年十一月的事情了。而说到底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通信使团而已。
  天正十八年十一月七日,使节们终于在聚乐第与秀吉会面。他们带来的国书上写道:“大王一统六十余州(中略)……今遣三使,以致贺辞。”
  秀吉完全把他们当成了臣服使节,于是写了一封极为无礼的回信。在书中秀吉自称“日轮之子”,称呼朝鲜国王宣祖为“阁下”,还阐述了“一朝直入大明国,以吾朝风俗尽易四百余州”的抱负,希望朝鲜成为日本兵马的先锋。通信使们虽然指责文书之中多有言辞不当,但秀吉哪里听得进去。于是一行人等只好在天正十九年正月踏上了归国的路途,当时僧人景辙玄苏与宗氏的家老柳川调信还一路陪同使节回到了朝鲜。回禀国王之时,正使黄允吉强调若是朝鲜不愿当日本向导的话,秀吉就会肆无忌惮地出兵,应及早备战为上;而副使金诚一则主张这不过是虚张声势的恫吓而已。最后宣祖虽然采纳了金诚一的说法,但还是同意姑且将这件事情报告给明国……前田庆次正是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刻出现在了博多。
  金悟洞爬上的这棵树,从上面可以将神谷宗湛的宅邸一览无遗。
  金的左手拄着一根奇妙的东西,几乎有一丈之长,咋一看会被当成是一条短矛,但其实这是一挺用于远距离射击的超长铁炮,光准星就有三个之多。这并不是当时日本生产的火器,而是金从南蛮人手中买来的。由于它过人的长度,重量也颇为可观,常人无法举着射击,只能用折叠式的支脚架起来开火。金根据自己的身髙制作了支架,和铁炮一起背运了过来。
  这是庆次抵达后次日的事情。
  天色未亮之际金便找到了这棵树,避过所有人的眼光爬了上去。
  铁炮的支架已安好在树杈中间,用葛藤加以了伪装。只要将铁炮架在上面便可笔直对准下面客房的门口。
  金对宗湛的府邸的每个角落都了如指掌,之前他也在这里执行过一次任务,因此已做过充分的调査。不过上次的行刺方法只是潜入房内给睡着的目标无声地来上一刀,然后不慌不忙地逃离,这一方法对这次的暗杀对象可完全不管用。那个忍者的随从也令金格外小心。金在朝鲜同样接受过忍者的训练,多少了解在曰本被称为乱波、素破的这些忍者的实力如何。况且还有那匹不可思议直觉惊人的马。
  昨夜金思考了整整一个晚上,终于决定把赌注压在这远距离狙击之上。不管怎么说,这样下手的话哪怕失败也有着充分的时间来逃离。
  “出现了。”
  远远地瞅见廊下走出一团华丽的色彩,金拿起铁炮,放在了支架之上,然后掏出怀中火种,点燃铁炮的火绳,最后是打开火盖,扳起击铁将枪托凑近了脸颊。
  庆次坐在廊下,拿着一支小毫,在便笺之上开始写起了什么。金并不知他是在吟咏汉诗。
  距离五百步。
  金屏住呼吸,手指自然而然地压向扳机。准星正牢牟瞄准了庆次的头部。数秒之后那大好头烦将不复存在。
  扳机被扣动了。
  轰响与白烟同时迸发。与此同时强烈的反作用力将金顶在了树干之上。透过白烟朦胧地看去,金愕然不已。
  庆次站在那里,满脸愤怒地挥舞着发麻的手。
  弹丸的准头差了分毫,将他手中的便笺轰得粉碎。
  庆次一声大叫,向树这边一指,那矮个子下人立刻以惊人的速度奔跑而来。
  金扔下铁炮,跳到一旁预先扎好的绳索之上,一口气滑下树去,逃之夭夭。
  “对方就是用这支怪物一般的铁炮……”
  舍丸一边将树上找到的这支长得可怕的铁炮递给庆次,一边说道。
  “……架在这上面射击的。”
  仿佛是要发泄没追上对方的遗憾一般,舍丸将支架扔在了地上。
  庆次像是很快便忘记了满腔的怒火,出神地摆弄起铁炮来。他开始用搠杖清理满是火药残渣的枪筒。
  “火筒。”
  庆次伸出手来。火筒就是放入适当数量硝药的纸筒,是快速装填弹药的必需?
  品。舍丸无可奈何地递了过去。庆次将火药自枪口倒了进去,用搠杖填紧。
  “弹丸。”
  他再次伸手。舍丸递过一枚比寻常要大得多的弹丸,顺手又递出了防止弹丸从枪口掉出来的压弹物。
  这次庆次还是使用搠杖,将弹丸和压弹物紧紧地塞进了枪筒。
  “火。”
  他又伸出一手。舍丸从怀中取出引火之物,点燃了火绳。庆次扳起击铁,打开火盖在火皿中点上火药,打算将铁炮举起来,但这杆枪实在是太长了,枪口有所向下倾斜。舍丸见状将支架固定在适当的地方,这下枪身便稳定了。
  “自上而下的第二根树枝。”
  庆次说着,瞄准了之前金所停留的树枝前端,扣动了扳机。他毫不在意那声轰响,只顾看向命中点。这一枪顺利命中,树枝啪地一声一折为二。
  “真是一把利器。”
  庆次的声音变得恍惚起来。
  “不知道可不可以收下呢?”
  这略带几分歉意的表情正是庆次的可爱之处。舍丸呆呆地张大了嘴。
  “对方应该不会来抗议的吧。”
  “这是当然。居然把我的便笺打得粉碎,要知道那首诗花了我多长时间酝酿啊。真气人。下次要是叫我遇上他的话……”
  “但是托了便笺的福大人捡了一条性命啊。要是被打个正着的话……”
  “那首诗就变成辞世诗了。那可是首相当不错的诗哦,嗯。山城等人也一定会认为我死得很可惜吧……”
  看庆次这话的意思,简直好像是在说脑袋没被打中是个老大不小的遗憾。真是个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能安逸自得的人。
  “请您一定多加留心啊。我到镇上去调査一下。看来是甭想一路顺风地坐上去朝鲜的船了。”
  “真的是一首好诗哦。”
  庆次突然朝自己的脑门上揍了一拳。
  “怎么都回忆不起来了。被那啪的一枪从脑海里打得无影无踪了,真是可气。见鬼!”
  就好像是错过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一般,庆次依旧在那里愁眉苦脸。
  “主公真是个福大命大的人哪。”
  舍丸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向镇上走去。
  作为刺客,金悟洞得到的评价也真够高的。
  “是倭宼的残党吗?”
  作为倭寇来说这刺杀手段可真够巧妙的。
  “又有人说他是朝鲜的忍者。”
  某人吐出的这句话刺激了舍丸,令他紧张了起来。
  “难不成又要出现一个朝鲜的‘骨’吗?”
  舍丸心中暗叫不可小觑。他回想起了“骨”那炉火纯青的变装本领。这一联想并非事出偶然,舍丸得到这一情报是在宗兵卫的饮食店中,而口中说着“朝鲜忍者”之类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金悟洞本人。此时的金悟洞身着深色背心,腰系围裙,一副铁匠打扮。他声称自己是铁炮工匠,原本在国友处工作,后来因为忤逆师父被赶了出来,辗转流落到了博多一带,从事修理和改造等无聊的工作云云。
  不过作为铁炮工匠而言金也实在晒得过黑了些,况且他又是一副典型明国人的长相。在联想到“骨”之后舍丸注意到了此人的蹊跷之处。
  “那真是太好了。其实我家主人刚得到一挺奇妙的铁炮,足有一丈之长。”舍丸伸开双臂向金比画着长度。
  “那是长铁炮,又叫远町筒。俺曾经见到南蛮人手中拿过,真是想亲眼看看呢。”
  这远町筒实在是难得的武器,金无论如何都想把它弄回来。要是能巧妙地蒙混过关的话,说不定这次就可以再度用它在近距离精确无误地击毙目标。
  “那真是太好了,主人说火孔不太通畅,能麻烦你顺道来看一下吗?”
  宗兵卫警觉地看向金,他闻到了一丝陷阱的气息。金当然也明白,但他相信对方在确认自己就是那个刺客之前是不会痛下杀手的。利用对方设下的陷阱将计就计予以反击,不正是刺客最大的乐趣吗?
  金来的时候提了一个铁匠的工具箱。这其中除了修理工具之外还夹带了两个炸弹,这炸弹是在可一分为二的球状外壳之中填入二三十个铅弹与烟硝硫黄等物制成的,外侧包有多重厚纸与牛皮,带有导火索。只要点燃导火索后投掷出去便会爆炸,雨点一般射出铅弹。而铅弹之中同样也是塞满烟硝的双重构造,可说是具有大规模杀伤力的强劲武器。在他的脚踝内侧则绑了两把涂过剧毒的连鞘短刀。工具箱中还放着长铁炮的铅弹和早合【1】,身上挂的烟草袋中则暗藏有引火之物。他已做好了刺杀的一切精心准备。
  “主人,找到修理铁炮火孔的铁匠了哦。”
  舍丸含糊不明地说道,但庆次并未流露出丝毫惊讶之色。长年的主从生活之中两人早已养成了默契。他立刻意识到舍丸暗指此人可能就是之前那个刺客。
  “是吗?就是这个。”
  说着庆次动作自然地将铁炮递了过去。
  “让俺来看看。”
  金打开击铁和火盖,看了看枪膛内槽,那里非常干净。他冲枪口吹了一口气,确认火孔依然通畅,并无异常。
  “能借一些烟硝吗?”
  金撕破一张怀纸团了起来,打算用它代替弹丸塞进去,也就是射一发空包弹。庆次将火药壶递了过去。金关上火盖,从枪口灌入火药,将团起来的怀纸也塞了进去。与此同时,他掌心中暗藏的一枚弹丸也迅速地滑落了下去。然后他再用搠杖捅紧,打开火盖往火皿中倒入火药后再关上了盖子。
  “劳驾,递根火绳。”
  舍丸点上火绳递了上去。不知何时他已转到了金的身后紧贴其背心。金面色不改。反正射击的冲击会将身体向后震飞,正好能撞上身后的舍丸,利用这股反作用力将他击毙即可。于是他将火绳夹在火挟之上,完成了所有的准备。他一边瞄准庭园之中一边打开了火盖。这样的话只需要扣动扳机,火挟就会落下,火绳便会点燃火皿中的火药,进而从火孔引燃枪管之中的火药,将弹丸射出。
  金算着自己呼吸的节奏,猛然一转枪身,将枪口对准了庆次。
  “别动!”
  庆次一声叱咤。这并非是对金悟洞的呼喝,而是冲着金背后的舍丸。
  说时迟那时快,舍丸的匕首刚好浅浅刺入金的后背。
  原本金要是在此之前扣动扳机的话,在杀害庆次的同时完全可以利用反作用力撞飞舍丸。
  然而那并不可能。
  因为金无法扣动扳机。
  理由是一根指头。
  庆次左手的中指,插进了铁炮的枪口之中。
  仅此而已。但仅靠这一个小动作,金便无法再扣动扳机。
  若是开火的话庆次的左中指必然会当场粉碎,但牺牲的也就仅止于这根手指了。枪管之内被堵塞的话弹丸就会向相反方向弹去,击碎铁炮的机械部分。被击碎的机械部分自然会向后飞溅,而离之最近的就是紧贴着枪托瞄准的金那眼睛和额头,被碎片击中的后果只有一个,那就是立毙身亡。
  扣动板机死的就是自己,这样一来金自然无法开火。庆次仅靠一根指头就化解了行刺危机。
  金已做好了死的准备。暗杀失败的刺客只有一死,这就是这一行里铁一般的规矩。金的身体正因为准备承受舍丸匕首刺入内脏的痛苦而紧张之际,庆次喊起了停。
  舍丸的手法相当高明。匕首刀锋只进得背中五分,便纹丝不动地停在了那里。真是不同凡响,金心中暗叫好险。
  “金是你的本名吗?”
  真是无聊的问题。名字不过是一块符牒罢了,符牒要多少就有多少。原来的名字连自己都不知道。金心里这样想着,保持着沉默。
  “你是朝鲜人还是明人?”
  这也是个无聊的问题。金虽然是明人,但自小在朝鲜长大,朝鲜的每寸土地他都知之甚详。但金还是沉默不语。
  但这大个子日本人仿佛是能读懂他人的脸色。只见他会意般地点头道:“是吗。对朝鲜很熟悉是吧。”
  接着他说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怎么样,愿不愿意在朝鲜为我等当向导?”
  金难以置信地看着庆次。
  “为啥?”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这大个子说的话也实在太出人意表了。
  “因为我等对朝鲜毫无认识,也不懂那里的语言。”
  “不是这个意思,为啥是俺?”
  庆次呵呵一笑。
  “因为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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