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鬓边的霜华
2025-06-11  作者:吉川英治  译者:  来源:吉川英治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肉眼看不到的东西,能看到的世间景象,只能说是太平。但不知为何,人们心底却有着不安。新年期间似的鼓乐声、神乐笛音在城镇中流淌,可那声音里不知何处潜藏着悲调。
  “年关将近,听说骏河大纳言大人最终也被逼切腹了。”
  在屠苏酒及其香气之中,这样的私语在城镇里流传着。虽说有着暴君这样的世间评价,可那毕竟是和现任将军有着血缘关系的一门之人。就连那大纳言家,一想到为了幕府的确立都要成为牺牲品,百姓们反而暗自庆幸自己不是大名。
  不过,就算是町人也有三代了。德川家如今正是第三代将军的时代。而且自秀忠死后,家光继承将军之位以来,时间还尚短。
  幕府到了第三代,武家的霸业要是稳固的话,到这地步也该稳定了。各国的大藩,也绝没有安于现状。更何况,心怀“要是再来一场大乱就好了”这种想法、佩着长刀的武士,在山野间数不胜数,一个藩里也有很多。在看似太平的世情背后,只不过是那些人在伺机而动,只是维持着沉默的和平罢了。
  不安的不只是普通百姓,幕府自身也怀有这种情绪。不,甚至可以说是幕府自己在酝酿这种不安。例如,阁老土井利胜,就摆出一副自己像是主谋的样子,给各藩的诸侯送去谋反状,通过他们的反应,来试探诸侯们的心思——这样离奇的传言都在坊间流传开来了。
  不久后,就颁布了大名的家眷不得留在领地的命令,让他们把亲属都接到了江户。
  而且,严格了参觐交代(各地大名定期到江户参谒幕府将军)的制度。还下令建造了安宅丸等大型战船。又大肆宣扬武家法度。还有,新设了大目付这一职位,往各国派出了无数的密探。
  这样一来,大名们也没法不变得神经质了。各藩的动荡和自我约束,很快就反映到了百姓身上。再加上,福岛、加藤等大藩的没落,大纳言的自尽,无数的浪人就此出现了。他们舍弃俸禄,离开主家,到处都有人怀着“快乱起来吧,快乱起来吧”这样反幕府的心思游走。
  尤其在柳生家白色墙壁的围墙之上——
  “俗剑佞智流!”
  或者——
  “以剑染污,剑家以俸禄为粪土堆积!”
  又或者——
  “帮闲流派的宗师,面对强敌就止流(退缩)!”
  之类的字样被人涂鸦,还有——
  “众怨聚财!”
  这样被人诅咒着。除此之外,辛辣的恶语和诅咒,怎么擦都擦不完,总有人到处乱写。当然,从笔迹和用词来看,显然不是町人搞的恶作剧。
  但马守宗矩每天晚上都是疲惫不堪地回到家。
  他都已经六十多岁了。即便不是这个年纪,处在如今这样的艰难局势下,担任大目付这一职务长达四年,单是劳心费神,感到疲惫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新年期间也就罢了——这期间一过,又要忙于政务,从来没有在天还亮着的时候回过宅邸。
  “老爷您回来了。”
  “欢迎老爷回来。”
  哪怕是从出来迎接的家人们中间走过,他也只是点点头,自然而然地变得寡言少语。默默地走到宅邸深处,比儿子们的房间还要再往里一栋的起居室里,坐下。
  “好冷啊……好像有点感冒了。”
  嘟囔着,便一阵咳嗽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小侍从端着一碗柚子汤走过来,绕到了他的身后。
  在那温柔的手轻抚后背的时候,咳嗽渐渐止住了。
  但马守一边接过柚子汤,一边突然对这个看着眼生的小侍从问道:
  “你是谁呀?”
  “是,我叫由利。”
  “是新来的吗?”
  “去年十月末开始来府上做事的,做了两个月的杂役,从今年正月开始,就在内室伺候了。”
  “多大了呀?”
  “十九岁了。”
  但马守听后沉默了一会儿,这时管家笹尾喜内说道:
  “少爷们都在书院里呢。”
  听了这话,但马守点点头,便躲进更衣室,在老女仆的伺候下换了衣服,不久后就朝着内书院走去了。
  十兵卫和右门两人并排坐着。
  “又十郎去哪儿了?”
  但马守一坐下,就不太高兴地向十兵卫问起这事。十兵卫吹了声口哨——
  “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呀。”
  避开了回答,转而说道:
  “您都没休息的时间,父亲大人想必很劳累了吧。”
  “要是为了天下着想,我这把老骨头就算是死了也值。累点不算什么。”
  “不过,像大目付这样的职务,本身就和父亲大人的品性不符吧。而且柳生家本就是剑术世家呀。卷入丑陋的纠葛、权谋和政治斗争当中,可惜了您的晚节,可别因此毁了呀——十兵卫衷心希望您别这样。”
  “我知道。但现在是顾不上自身的时候啊。”
  “要是父亲大人您不合适,总会有人站出来应对这艰难局势的。优秀的剑客,一世也出不了几个,可要说能当大目付之类的政治家,那要多少有多少呀。您差不多就辞官吧,怎么样?”
  “要是能辞的话就好了。”
  “为什么辞不了呢?父亲大人您可是从祖父石舟斋宗严那里,一并继承了新阴流的绝密奥义和柳生家的正统,从而有了大成——您不就是当今独一无二的剑术宗师吗?为将军家效力的方式,要是以这个为根本去做的话,那没有比这更好的尽忠方式了呀,我是这么想的。”
  “不,你说的那是小乘之剑。柳生流可不是那样的。我十三岁的时候,被父亲石舟斋宗严带着,第一次在阵中拜见家康公的时候,父亲石舟斋回答家康公的询问,说柳生流以大乘之剑为宗旨。”
  “大乘小乘也得随机应变呀。我觉得各流派虽众多,但剑术总归是殊途同归的。”
  “但是,柳生流的奥义在于无刀,这点你也该领悟了吧。所谓无刀,就是太平之态。太平之策,在于治国。所以,我们家的兵法在于领悟观国之时机,在于成为治国之刀。一直以来也是这样向将军家进言指引的。家康公让我们家做秀忠公的老师,之所以看重我们家,也是因为信任柳生流的这一点呀。如今到了三代家光公治理天下的时候,天下又有大乱的迹象了,平日里宣扬治国的常理,身为主公老师的我,能对这艰难局势袖手旁观吗?要是我胜任不了现在这个职务,那柳生流的奥义也就成了死物了。”
  许久没见,十兵卫看到父亲脸上有了壮年时那种血色的红润。可话说完,马上就因为剧烈咳嗽,把鬓发上的霜华都震得颤动起来了。看到父亲这个样子,十兵卫心里又像看到将灭的灯火最后一闪那般,涌起一股悲壮之情,深受触动。
  就这样,父子三人沉默了一会儿。
  不久后,看到父亲咳嗽停了下来,十兵卫换了个话题,说道:
  “父亲大人,您这会儿叫我们来,是有什么事吩咐吗?”
  以此来探问被叫来此处的父亲的用意。
  “嗯,确实不是小事。是关于任职做事方面的事。”但马守把放在嘴边的怀纸放到衣袖里,说道,“又十郎不在,不过你回头跟他说一下就行。就像一开始说的那样,我们家的流派是以治国安民为宗旨的兵法。希望你们能协助我,帮着做事。”
  “您说帮忙,是指……”
  “希望又十郎还有你,能成为我的左膀右臂,到我指定的地方去进行几年的武者修行。”
  “也就是说……是带着秘密任务去,对吧?”
  “嗯,算是吧。”
  “要去的地方是?”
  “九州一带,尤其是肥前、大村、天草、岛原那一带。”
  “看局势发展的话,萨摩那边可能也有危险呀。”
  “你也察觉到了呀。各州的浪人以及丰臣家的残党之类的人,借着邪教的由头,召集当地的土豪和百姓,情况就是这样。从长崎奉行那边的报告来看,虽说目前看着是些小事,但要是宗教和武力勾结在一起了,那可就是不容忽视的大事了。怎么样,愿意去吗?”
  “十兵卫这边没什么意见。不过又十郎会怎么说呢,我就不清楚了。”
  “他不会拒绝的。你一定要跟他说。又十郎的情况,平时虽然他不说,但我这个做父亲的可都清楚着呢。”
  “要是母亲大人还在世的话就好了。”
  “别说傻话,又十郎又不是小孩子了。”
  “不,话说回来,要是去别的地方修行的话,对他来说倒也是个转机呢。不过,要是去的话,得做好五到七年游历的准备,在这期间,父亲大人您身边……”
  “有右门在呢。把右门留下吧,他身子骨弱……”
  十兵卫看向身旁的弟弟。父亲的目光也落在了他身上。右门从刚才开始就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低着头,拘谨地待在那儿。
  父亲似乎觉得在四个兄弟当中,就数右门最可怜了。同时也是最疼爱他的。因为右门不像十兵卫、又十郎那样,从来没做过忤逆或让父亲操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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