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林崎甚助
2025-05-20  作者:吉川英治  译者:  来源:吉川英治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永禄十一年,在他二十二岁那年的春天。从二月中旬左右开始,一直到五月末,整整一百天,他都没在家里睡过觉,也未曾解开过衣带。
  林崎明神的神殿周边,除了正午阳光透过树叶洒下些许光影的时候,白天都是昏暗的。祢宜山边守人所住的社屋厨房那儿,一到黄昏,就会有一碗粥放在那儿,那便是甚助的食物了。天亮后,又会有一碗放在盆里摆在那儿。
  守人不露面,尽量不让自己被看到。当然,母亲榆叶也不会靠近这里。
  这里如今既是熊野权现的圣地,对林崎甚助来说,也是一处超脱生死的剑道道场。
  他发下了百日闭关修行的誓愿。
  除了早晚从守人那儿得到的一碗粥,他什么都不吃。刚开始的七天、二十七天的时候,还颇有锐气,可到了五十天、六十天的时候,身上的肉开始消减,眼眸愈发清澈,皮肤虽带着污垢却如白蜡一般苍白。
  “喝!”
  “诶哟!”
  异样的声音在杉树林中回荡着。
  在有月光的夜晚,在有风的白昼。
  “诶呀——咝!”
  在神殿的前庭,他把三尺多长的长刀用皮绳系在腰带上,凝视着月光下地上自己和影子。
  轻抚皮绳腰带,左手握住刀柄护手处,右手轻轻拍打着刀柄。
  一瞬间——
  上半身弯折,从全身毛孔中迸发出冲破喉咙的喊声。
  一挥刀,斩断气流。
  而那时,那斩断风或影子、划过天空的大刀,已然被吸回他腰间的刀鞘之中了。肉眼几乎都看不清那瞬间的剑招动作,实在是太快了。
  这样的动作,他从拂晓到傍晚,又从夜晚到深夜,一天要重复几百次,随着技艺日益娴熟,甚至重复了几千次。
  累了,就躺在拜殿破旧的屋檐下的一张草席上,一觉醒来,马上起身站到地上。
  每天日出的时候,他都会在旁边那棵大杉树的树干上砍一刀,那刀痕的数量就代表着日子的数量。
  世上良师众多,世事变幻缥缈之间。
  求师缘分难寻,不如直接与神相见。
  去拜访上泉伊势守却没能见到,去拜访冢原土佐守也没能拜其为师,此外,在仰慕当代那些诸如富田势源、户田一刀斋等有名之人,追寻他们住所的过程中,不知不觉虚度了四年光阴的甚助,幡然醒悟:“不如直接与神相见。”
  大自然皆是老师呀。一本书里能有成为老师的话语,那一草一木中也会有能成为老师的声音吧。这样想着,他在旅途笔记中写下一首自嘲的诗,在故乡的土地神前叩拜,怀着仿若变回婴儿般的心境,祈求道:“请赐予我前人未曾涉足的剑道极致之理吧。”
  他的誓愿在于:“与其追随他人末流,不如自己成为一流的宗师。”
  这是因为他见识过各国剑士的实际情况,也越发看清了剑道磨炼时代的必然趋势。
  胜败就在毫厘之间。
  出刀快慢就已然决定了胜负。
  在剑道的运用、时机把握、心智胆略上下功夫的高手并不少。
  然而,在对决时,能率先在瞬间抓住决胜时机的人却从未有过。
  刀始终都在鞘中。
  刀出鞘之时,胜负其实就已经开始了。不,应该是有把握胜机的时机的。
  拔刀之法,需要磨炼呀。
  那就去研究它吧,钻研透彻直至领悟剑道精髓,掌握那极致之理。
  甚助发下誓愿的缘由,其实正在于此。

  起初,那种仿佛能把树皮都啃食掉的饥饿感袭来,等这感觉过去后,时不时地,胃部又开始翻江倒海般地难受。慢慢习惯了这种感觉后,妄念又开始滋生了。肉体的疲惫,连脚下走路都能明显感觉到了。而跨越了这些之后,他甚至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到了五六十天的时候,总算像是“苦行有了回报”一般,头脑变得清醒,心境也澄澈起来,技艺虽然还是自己原本的那些,却开始变得精湛了。
  然而,这仅仅只是技艺层面罢了。
  “心境又如何呢?”
  试着这样问自己,却只觉得内心空荡迷茫,感觉好像什么都没得到。
  “这样就可以了吗?”
  他开始迷茫了,原本的一心不乱也开始紊乱,就好像撞到了墙壁上一般,技艺也停滞不前了。他觉得自己毫无用处,甚至都产生了想死的念头。
  而跨越了这个阶段,当他变得如同魔怔了一般,旁人都看不出是人是鬼的模样时,大杉树干上的刀痕已经超过九十道了。
  “都已经一百天了”,他甚至都没意识到这一点。甚助可能都已经陷入疯狂了吧。一刀、一刀、又一刀,挥向空中再收入刀鞘时,他那气势惊人的喊叫声已经沙哑到极致,就像世间不可能存在的野兽的咳嗽声一样。喉咙都喊破了,手脚也沾满了血迹。一百天没梳理过的头发上粘着落叶碎屑。被雨露打湿的袴、小袖,也都破破烂烂的了。最近,每到夜晚,从距离甚助家挺远的地方,都能清晰地听到他那疯狂沙哑的喊叫声,比最上川的流水声还要响亮。榆叶也不再睡觉了。
  不,到最后,她原本和儿子、和守人都坚定约定好了“这百日期间绝不见面”,可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悄悄地来到守人家这边。然而守人却说道:“要是你现在流下软弱的眼泪,那你之前为了什么,要用那么严苛的心去养育甚助呀,那不就都没意义了吗?”
  说完便关上窗户,把她牢牢地关在了房间里。
  即便如此,她还是会时不时从破窗户的缝隙里朝着那边张望、侧耳倾听,满心煎熬,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从社屋后面跑出去,跑到最上川的河边,脱掉衣服,那比月光还要白皙的肌肤、比乌羽玉还要乌黑的长发,毫无畏惧地浸到冰冷的河水里,又一心沉浸在河水之中,朝着能看到的神居之森,哪怕在夜里,也双手合十祈祷着。
  因为那时还是五月末,河水很冰冷,正是山谷深处还残留着积雪的时候呢。她就那样冻得瑟瑟发抖,甚至摔倒在地,都没察觉到夜晚已经泛白了。
  同样地,在那天黎明时分。
  甚助也手持大刀,直挺挺地躺在熊野权现的跟前,完全没了呼吸,肌肤也呈现出死人般的颜色。
  太阳升起来了。
  从巨大杉树的树梢上,金色的露珠一滴滴地落在甚助的背上。有着漂亮羽毛光泽的神鸦,高高地啼叫了几声。
  “甚助少爷的母亲,浸在最上川的水里,昏过去了。”
  往来于河上的船夫们前来报信。而那时正好是守人煮好早晨的粥,发现倒在神殿前的甚助的身影,吃了一惊,正在施救的时候。
  幸运的是,两人都苏醒过来了。本来母亲榆叶恢复得更快一些。榆叶一清醒过来,就忘了吃饭睡觉,一直坐在儿子的枕边。
  甚助没过多久也恢复了。
  在他起床收拾好床铺的那天,他洗净了身上的污垢,换好衣服,说道:“母亲,请跟我一起去吧。”
  “去哪里呀?”
  “去神前,去谢神呀。”
  榆叶点了点头。她心里暗自想着,儿子经过这百日的闭关和那般精进修行,肯定是得到了神灵的某种显灵启示,在他所追求的剑道功夫上,一定是获得了某种光明指引。
  “守人先生,请帮忙点上神灯呀。”
  朝社屋那边喊了一声,守人便过来了,在神前铺上菅草席,在母子俩坐下的一端,自己也一同坐下,拍起手来。
  “……”
  怀着虔诚的祈念,向神真心叩拜完毕后,榆叶问甚助:“有没有得到神灵什么显灵的迹象呀?”
  “没有呀,没什么特别的。”
  “这百日期间,什么都没发生吗?”
  “八九十天之后,我就一直浑浑噩噩的了。什么都不记得了。精力耗尽,昏昏沉沉地倒下去,陷入如梦似幻的迷雾中,失去意识的时候正好是百日那天的黎明时分呢。”
  “就只是这样吗?”
  “就只是这样。”
  母亲脸上微微露出失望的神色。不过在甚助的心里,其实有着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述出来的东西存在着,只是他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解释罢了。
  “我走了——母亲,请再准许我离开一次吧。这次,我要去会一会坂上主膳了。”
  几天之后,他再次踏上了旅途。据说他腰间佩着的那把刀,是家传的名刀来信国,有三尺二寸长的大剑呢。

  那是在前往京都的途中。不久后,在靠近木曾路的某个夜晚,甚助借宿在了信州岩村田的土豪北山半左卫门家中。
  “客人,请您快逃吧,快点,情况不妙呀!”
  正值夜半时分呢。
  这家主人的儿子北山半三郎来到寝室,摇醒甚助,颤抖着说道:“茨组来了——就是那伙从木曾各个旅店开始,一路骚扰到善光寺周边的茨组呀。他们只要抢走家财和钱财应该就会离开的,可要是您受伤了就不好了。”
  “茨组”这个名号,甚助在沿途各个街道也都有所耳闻。应仁之乱以后,趁着室町幕府陷入混乱,从京都涌出的一群浪人无赖之徒。
  不过,在京都以及大阪等地,近来管制变得严格了。近畿以及地方的城市里,像织田信长、朝仓家、德川家等武将,都在自己的领地施政上进行严格的整治,所以那些浪人和暴徒横行的世道也渐渐被管控起来了。
  于是,像茨组之类的人,自然就流窜到武将势力和统治难以触及的偏远乡村来了。同时,他们原本就有的嗜杀和残暴的品性,就如同回归野性的野兽一般,干着些让人根本无法理解的残忍之事,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请您冷静点,别惊慌。”
  甚助把家传名刀来信国横放在一旁,打开后门,跳过院墙,朝着前面的土墙门那边走去。
  信浓有名的明月那晚也高悬在中天,从外面窥探,只见大约三十来个贼人好像用大锤、棍棒砸坏了门后,一窝蜂地涌进院内,正在破坏仓库,把全家人都绑了起来,拿着手烛四处搜寻,大肆进行掠夺呢。
  要说这些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根据当时描写世相的《室町殿物语》记载,茨组的风貌是这样的:
  看那装扮,下身是染成茜红色的裙裤,上身是缀着小玉扣的短上衣,外面还套着好几层,佩着三尺八寸长的朱红色刀鞘的刀,刀柄缠着一尺八寸长的布条,另外还别着一把同样装饰、二尺一寸长的打刀,有的拿着长枪,有的拿着耙子,头发乱糟糟的,用粗绳扎着钵卷,手里拿着熊手、钺等武器,前后挥舞着,常常二三十人一伙强行通过,人们一听“哎呀,那就是当时世间闻名的茨组呀,可别靠近他们,别吭声”,就吓得纷纷让道。
  那是个就连恶人都爱炫耀的时代,虽说这是京都内的见闻,但他们不管在哪,肯定都是这类形形色色的装扮。而且武器方面,流行的长刀最多,似乎也有人随身带着枪、山刀、钺、槌之类的。
  过了一会儿,屋内的悲鸣声和嘈杂声稍微小了些,从那一片狼藉之中,有三四个贼人陆续走了出来。有人扛着显眼的财物出来,也有偷了钱财和女人,嬉闹着走出来的男人。
  甚助突然站到前面,大喝一声:“站住!”
  当听到“站住”这句话的时候,他那大剑一挥,左右两边已经同时倒下两具尸体了。有个吓得仰头想往回跑的男人,一个被从背后砍中,一个被砍中腰部,丑陋的身躯滚落在地。
  甚助擦了擦刀,又站在那里等着。
  紧接着出来的三个人,也被他瞬间斩杀了。
  甚助在心里呐喊着:
  (母亲,就是这个呀!)
  在林崎明神的神像前叩拜时,母亲问他在百日闭关和精进修行期间,有没有得到神灵的什么显灵启示,当时他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表述,所以回答说:
  (没什么特别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此刻,他觉得当时无法言说的东西,现在毫无疑问地通过实实在在的事实,还有这近乎无意识的行动,作为自己的一种状态展现出来了。
  “怎么回事?”
  “出什么事了?”
  察觉到门外的异常,茨组的众人汇聚在一起,很快从甚助的前后蜂拥而上。
  来信国这把刀在月光下斩杀了十几个贼人,鲜血把大地染成了碧绿色。
  那些不敌的和剩下的贼人吓得四散而逃,这场骚乱平息后,第二天,在甚助离开北山家后,似乎是前一晚那茨组里的三个男人,在路边等着他,从路旁树阴下喊道:“等一下!”

  叫住他的男人分别是茨组的沼泽甚右卫门、苇泽弥兵卫、樱场隼人等。一看,他们正趴在地上,整整齐齐地伏拜着,然后十分诚恳地说道:“恳请能让我们追随您左右。——既然我们如此恳切地请求,今天往后,我们发誓要改掉恶行,立志成为品行端正的武士,我们三人对着神灵起誓。”
  甚助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不过只是约定了立下誓约以及日后再相见,便继续赶路了,可又有追上来的人,是住在岩村田附近的乡下武士田宫平兵卫。
  “恳请您收我做弟子,让我跟随您吧。”
  请求十分恳切,于是甚助只带上了田宫。不久后,他们抵达了京都。然后经过各种苦心探寻和他人指引,终于见到了在松永久秀麾下的杀父仇人坂上主膳。
  据说斩杀主膳的时候,家传名刀来信国的护手处发出清脆声响,真的只出了一刀就解决了对方。只是很遗憾,关于那个地点以及当时的实际情况等,史料记载并不明确。
  “居合”这个词,应该是后世才出现的叫法。他所开创的拔刀术——后来被称作林崎梦想流的,属于纯正剑道的一流流派,其实就是在正统剑道中,融入了与剑道密不可分的拔刀神韵罢了。
  跟随他的田宫平兵卫,后来说出了那句有名的居合术标语——“柄有八寸之德,鞘有三重之利”,开创了拔刀田宫一流的别派,被当时的高手们认可,甚至成为了林崎梦想流旗下的第一高手。
  另外,脱离茨组的沼泽甚右卫门在常陆的真壁,苇泽弥兵卫在武州的牛久在,樱场隼人在三州的举母村,各自开设了道场,大力弘扬剑道之风。
  而且,林崎甚助自己游历各地,自然使得门派不断扩大,后来又进入鹿岛神宫的武林,投身于天真正神道流的钻研之中,元龟某年,似乎还跟随越后上杉谦信的幕将松田尾张守,驰骋在战场上,不过谦信去世后,他就踪迹难寻,行迹也不清楚了。
  有说法称他晚年住在奈良,也有说法是在鹿岛度过余生的,还有说法是五十几岁的时候在家乡林崎因病去世了。不管怎样,他的前半生都没有确切说法。然而,他所创立的林崎梦想流却留下了不灭的光辉,而孕育这一流派的林崎明神之地,至今依然存在。
  即便以“梦想”作为流派之名,关于他百日闭关修行,也没有什么奇迹般的故事流传下来。不过,在没有奇迹的地方,却有着他真实灵魂的升华。倘若能将肉体在百日的精进修行中燃烧殆尽直至倒下,那么不光是林崎甚助重信的灵魂,任何人的精神,无论在哪条道路上,都能够捕捉到神的梦想吧。
  “甚助,干得好呀。”
  想必他的母亲在迎接率先从京都归来的甚助时,才第一次从心底绽放出笑容给儿子看吧。
  “此生无憾了。”
  面对母亲的这一笑,甚助肯定也会这么想的吧。不过,年轻美丽的榆叶在听闻儿子已经为亡夫报了仇的消息后,没过几年,就卧病在床,离开了人世。
  据说林崎重信后来之所以孤身仗剑、如白云般漂泊,远离故土,其缘由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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