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苦尽甜来 丑媳终得拜公婆 山回峰转 弃妇巧获旧人怜
2025-07-31  作者:冯家文  来源:冯家文作品集  点击:

  俗话虽有“丑媳妇难免见公婆”之说,可根本没有媳妇身分的扈蓉儿,上哪里去见公婆,又有什么资格去见公婆!乍听江剑臣来到,何止炸开当顶,冒出丝丝冷气,连人都快吓瘫了。直到窗外那人,被江枫亲热地引进屋内,扈蓉儿方才蓦地惊叹,世人竟有这么好看的国色天香的绝代美人。别看进来的美人三十多岁了,但她那两弯新月似的秀眉,覆着一双水灵灵的丹凤眼,看人时,妩媚得让人销魂,迷蒙得让人蚀骨,挺拔小巧的鼻子,丰润鲜红的樱唇,从外面飘然进屋的一刹,宛如仙女步云端,集轻柔、俏丽、妖媚、大方于一体。
  江枫对那位美人很亲热,而美人却把扈蓉儿拉到身前“啧”了一声,赞道:“好一个我见犹怜的小美人,别害怕,这张包票我打了!”扈蓉儿虽不知道美人是谁,冲她肯替自己打包票,也使扈蓉儿心感。奇怪的是,等到扈蓉儿向美人躬然下拜时,对方竟屈下一膝搀扶她。扈蓉儿别的不懂,也知道美人不肯受她丰礼,致令她莫名其妙。江枫知道扈蓉儿对自己的一切,几乎一无所知,这才连忙告诉她,美人跟哑外公同姓,名叫霓裳,还让扈蓉儿尊称美人为三姐姐。
  有资格让江枫喊姐姐的共五人,按先后次序,该是胡眉、耿月、吴菊、吴竹、郭霓裳。江枫刚才的称呼,是江剑臣亲自排列的,其原因是为了纪念跟他有过荒涎婚约的吴艳秋,把门下五女分为女儿和记名弟子两种,女儿是吴竹和吴菊,记名弟子是胡眉、耿月、郭霓裳。有了郭霓裳刚才那句话,连江枫都像吃了定心丸,知郭霓裳绝对不敢胡乱许愿,肯定是父亲放出一些口风来,连忙倒茶拧热手巾。郭霓裳轻轻扇他一掌道:“你也不要瞎忙活,我刚才那话是真的!”江枫忙问其故。
  郭霓裳笑得花枝乱颤道:“包票的确我敢打,但却累苦了小妹妹!”扈蓉儿知道郭霓裳嘴中的小妹妹指得是她,忙道:“只求爹娘恩准,再累再苦我乐意。”笑得郭霓裳简直能闭过气去,靠在扈蓉儿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一点也不明白的扈蓉儿,反倒连问笑成软瘫的郭霓裳:“笑什么?”强行忍耐住不笑,郭霓裳喘吁吁地说:“是你蓉儿亲口说的不怕苦累?”扈蓉儿道:“那当然!”郭霓裳笑得实在不能再笑了,方才绷紧面孔说:“好!唐朝郭子仪曾因七子八婿称福将,你最少也得连生七个贵子才能算交差!”
  郭霓裳的话,可不是没有根据,因为侯国英、李文莲、吴艳秋、古月蓉、扈蓉儿等人的娘家都没有后代,再加神剑醉仙翁马家和江枫本身,岂不正好需要七个儿子,继承香烟。扈蓉儿连羞加窘,反倒挣出一句笑话:“月蓉姐姐难道吃粮不当差?”郭霓裳虽又笑得打跌,还是回答她的问话说:“月蓉她得干大事!”话外之音是古月蓉没有时间生孩子。欢言笑语,一阵子调笑,愣把时间都给忘了,最后还是江枫出言提醒。郭霓裳这才吩咐江枫和扈蓉儿,跟她一同去见钻天鹞子江剑臣。
  心中有了底,不仅扈蓉儿不再丑媳妇不敢见公婆,连江枫的胆子也大了。为防惊动店中人,他们越墙而出。此时,月光冷如水,天宇净无尘。前行不久,一溪如带,靠溪一片松林,对过是一望无际的起伏丘陵。月光照着溪流,像无数的银粼在戏水,一片宁静,一片和谐。郭霓裳告诉二人,江剑臣目前在真武观存身,陪伴他的是郭守真。
  郭守真绰号一剑擎天,早年在关内武林,享有极高的声誉,可他最肯钻研的,却是老子道德真经五千言,十五年前潜往辽东,选中九顶铁刹山、八宝云光洞,艺秫种蔬,以供饮食,潜心苦志地修炼三清道术,如今在此地巧遇了江剑臣。真武观座落在前面丘陵上,是个不大的道观,看样子香火不多。三人来到观前。江枫上前,想去扣动门环。郭霓裳嫌他费事,反倒不告而推开,率领二人入内。里面是个青石铺砌的小院,点缀了几株老丹桂,迎面就是正殿。别看扈蓉儿出身豪贵,自幼骄狂任性,刚一登上台阶,心就怦怦乱跳。
  因为她即将见到的,不仅是她的公爹,而且还是当代武林第一人。多亏郭霓裳一见面就喜爱上扈蓉儿,又怜惜她年幼,入殿先引她拜见一剑擎天郭守真,然后才指明让扈蓉儿拜见公爹江剑臣。可怜扈蓉儿从打呱呱坠地到如今,从来没有这么心慌意乱和拘谨过。直到提心吊胆地磕了四个头,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爹爹!”退到郭霓裳的身边,方敢偷看——应该说是偷认——她的公爹江剑臣。年满五九(四十五岁)的江剑臣,依然发黑如墨,面白如玉,长眉入鬓,目闪星芒,身穿一袭青衫,飘飘然大有超俗出尘之概。
  只有熟悉江剑臣的才知道,眼下的江剑臣,除去多了一撮黑如点漆的墨髯外,几乎和十四年前,单人独自赴峨眉时没有两样。江剑臣开门见山道:“你们听着,郭道长刚从京城来此,意外得知皇太后现已搬出摄政睿亲王府,原因是她获悉多尔衮确实窝藏不少姬妾和美女,并指天说誓永远不再亲近多尔衮。”语音一转道:“由此看来,只要再将两位朝鲜公主往皇太后面前一送,准能促使老女人(指皇太后)跟多尔衮彻底决裂,不再维护他,大权必将暂落郑亲王济尔哈朗手中,为此枫儿必须立即回转京城,最好……”
  江枫小心翼翼问:“爹爹的意思,是否……是否想让蓉儿也回去……”江剑臣终于痛下决心道:“蓉儿的祖父,乃努尔哈赤生前爱将,战功卓著显赫,多尔衮一倒,顺治必会抚恤追封,枫儿干脆通过富尔敦,转请济尔哈朗出面,公开入赘扈家隐身。”扈蓉儿做梦也想不到,公爹会让司马哥哥公开入赘她家,连磕头拜谢都忘了。还是从打心眼里喜爱她的郭霓裳,从旁示意,她才跪下连连叩头。郭霓裳趁着扶她起来的一刹,娇嗔道:“你平时的机灵劲儿哪去了?”扈蓉儿这才无比拘谨地恭声道:“请公爹放心,儿媳会拼死保护他!”
  所谓“他”,自然指的是身处虎穴之中的江枫,也自有必要保护他。江剑臣异常和气地温声道:“难得言九鼎那般血性,准许枫儿传他武功!”等扈蓉儿怀着感恩的心情再拜时,江剑臣又补了一句:“投桃报李,份所当为,你们必须好好看待他!”江枫、扈蓉儿同声答应。江剑臣这才挥手令退道:“回去收拾一切,隐蔽行踪,连夜赶回!”郭霓裳亲自把他们小夫妻送出真武观,一再叮咛江枫好好看待扈蓉儿,怅然悄立好大一阵子,方才叹出一口无声气,返回观内。
  出于郭霓裳意料之外的是,在这满打满算最多不超过半个时辰中,真武观的大殿内,早已起了变化,而且是异乎寻常的大变化。变化是鹤发童颜的郭守真不见了,代替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黑衣女子。女人对女人最敏感,郭霓裳只屑一注目,就看清她是一个美艳秀丽的女子。最令郭霓裳注目的是,黑衣女子的右手修长好看,左手却仅有秃秃的一只光手掌,一根指头皆无,从形状上不难看出是先天残疾。郭霓裳看着看着,猛可地想起一个人来,致令她把抬起来的纤足又放下。
  原来坐在郭守真道长位子上的那个黑衣女子,是已故黑风峡主,被人号称残中之圣的吴不残的独生女儿吴守美(谐音无手美)。吴守美绰号人称女丧门,生性蛮横,为人泼辣,杀人从来不眨眼。以上这些,郭霓裳不知听胡眉、耿月说了多少遍,知她此来必和齐六有关。郭霓裳暗忖未已……突从东墙外又蹿进一人,落地长身,竟是一个年近古稀、骨瘦如柴、身穿棉袍、外罩月白粗布大褂、上面缀满补丁的贫穷老人。
  最让郭霓裳芳心暗惊的是,这位毫不起眼的老人一露面,不仅女丧门吴守美迎出正殿飘飘下拜,就连自己的主人江剑臣,也紧走几步,站在殿前台阶上,高拱双手,口称二叔。直到此刻,郭霓裳方才悟出,蓦地现身的贫穷老人,乃是残圣吴不残的唯一师弟,吴守美的二师叔,江湖人称九指怪卜的古楼月。郭霓裳更为六指金环担心了。果然不出所料,九指怪卜古楼月连正殿都不愿意进,就寒脸挂霜地冲江剑臣发火道:“老朽再姓名不见经传,再不配列入江湖一流,也是现任黑风峡主的亲师叔,绝不甘受令徒之欺!”
  女丧门更在一旁煽风点火,火上淋油道:“撇下齐六善恶不分,助纣为虐,出手歹毒,截断我大哥仅有的一只左手不说,光冲他胆敢以下犯上,欺负我师叔这一点,我也饶不了他!”九指怪卜更干脆,甩下一句:“话已挑明,你瞧着办!”人已越墙先走。吴守美秀目喷怒火,逼使江剑臣马上去找齐六,治以应得之罪。郭霓裳情知江剑臣深感吴守美当年营救过母亲的大恩大德,不论对方提出什么要求,甚至不合情理的,都只有答应,不会驳回。如此以来,齐六的处境就惨了。事情比郭霓裳想得还要糟。
  只听女丧门冷声逼问:“三哥,你知道我大哥为何去找齐六吗?”不容江剑臣回答,女丧门早咬牙切齿恨声说:“我大哥是为齐六对你不敬才去的!”事实也果真如此,详见本书第一部。唯恐师叔九指怪卜走远追不上,吴守美也甩下一句:“黑风峡上上下下,包括我去世的爹爹,和现任掌门大哥,谁不尊敬你江剑臣如天神,齐六杀死我三师兄(指枪霸强列)和四师哥(指斧王富哙),那是他俩命该如此我不怪,可我大哥那只左手不能白白断,何况他是替你前去主持公道的!”满腔愤恨说到这,一个倒纵,越过庙墙,追赶九指怪卜去了。
  郭霓裳十四年前一度苦恋江剑臣,几乎达到痴迷的程度,后被江(江剑臣)、侯(侯国英)二人的生死同心所感动,又察知事难强求,不得已求诸于次,决心不嫁,终生随侍江剑臣。十四年前,端茶捧饭,嘘寒送暖,除去没有自荐枕席,几乎全部代替了侯国英,使侯国英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惨谈经营石城岛。知夫莫若妻,侯国英不仅丝毫不多心,反指令郭霓裳贴身服侍江剑臣。
  因此,郭霓裳的身分很特殊,她才敢对扈蓉儿的事情打包票,也因此全岛上至总管孙子羽,下至岛丁伙马夫,谁有事情包括触犯岛戒岛规,都去恳求她,只要她肯点头,江、侯二人唯一笑完事。说穿了,郭霓裳等于江剑臣不是妻子的妻子。可她今天晚上不敢开口了,因为郭霓裳从来没见江剑臣的脸色,这么阴沉过。坏就坏在郭守真道长早就离开了,否则还能请他劝劝江剑臣。江剑臣冷古丁地唤了一声:“霓裳!”满怀心事的郭霓裳,被主人冷古丁地一唤,一怔答出:“奴婢在!”
  江剑臣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火气,瞪了她一眼道:“好哇!连你也给我添堵!”话落,人已到了观外。等郭霓裳手忙脚乱收拾好东西,追出观外,江剑臣已登上斜坡。好就好在二人随身携带的东西不多,再加上三更早过去,寒月吐清辉,郭霓裳只好施展轻功,循着一条羊肠小径,尽力向前追去。江剑臣在无法排遣胸中的积愤中,脚底下似乎不自觉地加快。这可苦了喊又不敢喊、又怕跟不上、功力又差了一大截的郭霓裳,几乎连吃乳的力气都提聚出来了,二人的距离,还是越来越大。
  半个更次过去,四方阴去密布,山风渐劲,看样子好像要下雨。江剑臣是被九指怪卜和女丧门二人恶言相加,一气之下沿着山脉上路的,自然前面不着村,后边不靠店,甚至连一户打猎人家都没有。时近初冬,真要下起雨雪来,那该怎么办?郭霓裳张口想喊,江剑臣正好拐入一条夹在两座山峦之间的狭谷。偏偏这两座山峦形成的狭谷,是斜着往里延伸的,既幽且长。郭霓裳将左肩上的包袱刚刚移到右肩,突觉脸上生凉,几滴雨珠,斜洒脸上。随之而来的,是山雨欲来风满谷,枯枝败叶,被风旋得到处飞舞。
  接近强弩之末的郭霓裳,只好咬紧贝齿,拼命地朝谷内驰入。天空风飘雨洒,起来越紧,郭霓裳的奔行身法,自也越来越滞。转眼之间,已经奔入谷底,四山瞑合,天色更黑,枭鸣猿嚎,入耳惊人。山道崎岖,落雨泥泞,郭霓裳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几乎跌倒。一条似有似无的淡淡人影,幻现而至,探臂挽住了将要倒地的郭霓裳。江剑臣毕竟还是心疼她,在她极端疲乏,行将不支的时候返回了。重新起步时,郭霓裳几乎像挂贴在江剑臣的肩胛上,连腿都不用她抬。江剑臣的目光锐利,一眼瞥见谷底山坡前,有座孤零零的茅屋。
  该着二人不受雨淋,刚刚飞驰奔到屋檐下,狂风暴雨,便倾盆而落。郭霓裳一面用纤手抚掠鬓发,一面暗自庆幸,再慢一步,非成落汤鸡不可。同时,郭霓裳也发现这座茅屋,独处幽谷,四无邻舍,孤孤零零。郭霓裳暗忖:住在这荒僻无人烟山谷之中的人,必是隐逸之士。心中想着,朝木门连敲了两个,提高些声音喊道:“里面有人吗?”一声喊过,寂然无闻。郭霓裳知道,屋外风雨交加,屋里的人很难听到自己的声音,连忙用了几分内力再喊道:“里面有人吗!我们主仆是来避雨的!”
  只听里面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问道:“你们到底是些什么人?”郭霓裳忙道:“我们主仆路过此地,偶遇风雨,请借贵屋一隅,暂避片刻,只要风雨略停,我们立即上路,并有一份心意奉上!”过了一回,两扇木门方才呀的一声开启,应门而立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身穿青布衣裤,头梳双辫,小脸绷得紧紧的。不管何时何地,内心敬爱江剑臣的郭霓裳,都不肯走在主人面前,今晚也不例外,抢在头梳双辫的小女孩回身引路时,闪在一旁。从院门到住屋,最多三五步,江剑臣映着微弱的灯光,早看出住屋是两间。
  西面一间,盘了一盘土灶,放了一些杂物,和一些不成景的陈旧家俱。东面一间,用布帘隔成内外,自然是用作卧房的,只不知还有什么人。门外的暴雨如注,两间低矮茅屋,就像万顷波涛中的一叶孤舟。一丝疑云,浮上江剑臣的心头,是谁住在这么一处人迹罕见的地方呢?心里想着,缓缓在一个木凳上坐下来。忽听布帘后面有个沙哑的声音说:“弃儿,生些火,让客人们烤烤!”语声虽然沙哑,入耳却似极熟,听得钻天鹞子江剑臣愕然一怔。名叫弃儿的小女孩,很听话地抱了一些山柴,果然生起一堆火。
  事实上江剑臣的衣服一点都没有淋湿,这是基于他的先天无极真气,已达三花聚顶,五岳朝元,放诸平实,还我自然的最高境界。淋湿的是郭霓裳,自到火堆旁去烤。布帘后那个沙哑的声音又说道:“弃儿,问问客人们饿是不饿?”这次,江剑臣先是入耳更觉熟悉,然后蓦地回忆起一个人来。适巧名叫弃儿的小姑娘,鹦鹉学舌似地问了一声:“我娘问你们饿不饿?”江剑臣乘机故意用沉稳的声音,答了一句:“弃儿,替我谢谢你娘!”话未落音,布帘后的女人,早用她那沙哑声音颤声问:“外面客人可姓江……”
  没等沙哑之声向下再问,江剑臣早大声问出一句:“里面可是念慈妹妹?”布帘后的沙哑声音虽未再响,却响起一个人滚落在地的声音。江剑臣宛如一阵风似地刮了进去,灯影摇红之下,滚落床下昏厥过去的那人,竟是一个沿街乞讨的穷婆子,哪像他猜想的那人。只见她身穿一件又肥又大的破棉袄,跟她的身材极为不相称,犹如在她本身的上半截,罩了一个软塌塌的布罩,衣襟上不但到处斑斑点点,弄了许多脏痕,而且打补丁的地方,大部分又都脱了线缝,在她身上东拖一片,西挂一片,实在不成样子,
  头上的头发蓬乱得活像一团焦草,上面还洒落了许多灰尘,两边腮上各垂下一绺头发,一直披到嘴角边,鼻子里两行清水鼻涕与沿着嘴角的口水流成了一片,鬓角前的覆发,将眼睛遮去了大半边,下穿一条同样颜色、同样破烂的旧棉裤,右边裤角几乎盖住了脚面,左边的裤角短了一截,只在膝盖下面半尺许,脚下穿的两只弓鞋,前头露出脚趾头,后边露出脚后跟,那副形象,委实不堪入目。因为声音太熟,江剑臣不能甩手退出,限于男女有别,他又不能推拿呼唤。
  幸好,善解人意的郭霓裳,和那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一前一后也进来了。江剑臣失去自持地一把扯过那个小姑娘,岔声问道:“你娘可是姓邬?”小姑娘开始一个劲地挣扎,后经江剑臣这么一问,睁着一双充满狐疑的大眼睛,颤抖着声音哆嗦道:”你……你……你怎么知道?”江剑臣蓦地松开那个惊恐万状的小姑娘,一把抱起昏厥在地上的穷婆子,弹地登床,索性连放下都来不及地就代为推拿输气。
  郭霓裳形影不离地随侍江剑臣十有四年,从来没见他如此慌乱,和这么神情失常过,证明这个独处深谷的穷婆子,跟主人的关系不寻常。为了打破郭霓裳的问葫芦,江剑臣一面替穷婆子推拿,一面含泪叙述——原来,这位独处幽谷的穷婆了姓邬,双名念慈,乃江湖上有名郎中邬振鹏的独生女儿,邬振鹏当年曾救司马文龙(江剑臣之父)的性命于垂危,后来邬振鹏夫妻意外身亡,司马文龙为了报恩,疼爱邬念慈如己出,收为义女,相依为命。
  谁都知道,江剑臣是人间弃婴,是他师兄展翅金雕萧剑秋,在江边拣回,交给师父无极龙,后来以江为姓的,对其出身来历,知道得更少,甚至微乎其微。因此,江枫才敢用司马龙荪这个名字。实则江剑臣的生父司马文龙,祖居洛阳,十七岁中举,万历十八年进京应试,三场考完,名列前茅,即将发榜之前,有人密禀主考大人,说司马文龙擅长演戏,经常粉墨登台,
  偏偏这事又传入当时最好声色的万历皇帝耳中,立诏司马文龙进宫,参加大内御戏班演出,一听之下,不仅嗓音绝佳,人又英俊潇洒,演文武小生,出色已极,万历大喜,传谕主考官,考卷作废,钦命司马文龙为御戏班班主,并赏文官四品衔。经此一来,司马文龙这个蟾宫折桂的三鼎甲(状元、榜眼、探花)被迫作了大内供奉,自极不满,为了发舒胸中的郁闷,每借登台之机,上演一些悲剧故事,反而更加哀艳动人。
  致使整个大内,上至皇帝的后妃,金屏、银屏公主,下至宫娥才女,以及大小太监,每次观看演出,无不感动落泪。特别是江剑臣的母亲杨碧云,当时在宫中陪伴两位宫主读书,更是每剧必看,看必挥泪不止,深为马龙文龙的怀才不遇而怜惜,由怜生爱,利用司马文龙日夜出入宫廷之便,得以长相聚首,日子一长,竟有了夫妻之实。杨碧云为了爱情,不受礼教束缚,毅然向其父亲杨森提出要嫁司马文龙,难得杨老将军心疼女儿,又着实怜惜司马文龙的才貌,慨然依允。
  不料好事多磨,杨碧云十八岁的弟弟,也就是江剑臣嫡亲母舅杨鹤,正好那年高中第三名武探花,他科场得意,青云在望,哪肯让姐姐一个将门千金,宫中才女,嫁给一个唱戏的,一家三口,当时闹翻了天。事情传到司马文龙耳中,他本就自惭形秽,配不上出身豪门的杨碧云,为不让杨碧云跟父亲反目,自己悄悄离开戏班,含恨出走。
  偏偏杨碧云在痛不欲生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杨鹤父子为了名声,三番五次勒令她坠胎,杨碧云死不从命,临产之前,杨鹤以照顾门风为名,把杨碧云诓到外地,买通收生婆,乘杨碧云产后体弱昏迷,将婴儿—也就是现在的江剑臣弃于江边,幸得萧剑秋路过拾走。江剑臣的父亲司马文龙含恨离京,飘泊天涯,贫病交加,几乎病死于客旅,方才巧遇为人血性、仗义疏财的江湖郎中邬振鹏。
  详述至地,江剑臣两眼赤红垂泪道:“倘若我不辅佐五皇子崇祯登基,或者立功不大的话,爹爹跟念慈妹妹,顶多贫困潦倒江湖之上,偏偏崇祯传旨礼部,旌表我三代宗亲,才逼使我奉旨寻父!”郭霓裳毕竟是五毒神砂的二女儿,又贴身跟随江剑臣这么多年,自对后来三边总督杨鹤表面认亲,暗地杀害司马文龙,甥舅二人反目成血仇,江剑臣抗旨追杀杨鹤,几使三边大乱的一切有耳闻,但她弄不明白的是,身为江剑臣的义妹,上代又有大恩于江剑臣一家,邬念慈怎么会流落到这里。
  工夫不大,邬念慈就悠悠醒转了,但她一眼瞧见江剑臣,又昏厥了过去。郭霓裳哪忍心让江剑臣无所措手足,立即伸手强行按过邬念慈。幸好狂风渐止,暴雨已停,天色也映明亮,郭霓裳愣将江剑臣挽到门外,方才翩然返回屋内,让弃儿烧水,她去取自己的衣服。等到江剑臣强抑悲愤,怨气略舒,重新回到两间茅屋时,郭霓裳早像变戏法似地给邬念慈烧水沐浴,擦净全身,梳头濯足,换上她的衣服,端端正正地坐在外间,连人也清醒多了。错不是有人在跟前,江剑臣真会连声向郭霓裳道谢,谢谢她帮助自己解脱了困境。
  而对神智大见清醒的邬念慈,江剑臣凄然流泪道:“贤妹,撇下邬大伯先救我爹于垂危,后穷四年精力医治我父亲不说,光冲你替我晨昏伺候爹爹二十年,温暖了他老人家的凄凉晚景,愚兄杀身难报你们全家恩德,只是不明白贤妹因何藉口回去扫墓,一去不复返,致使老娘临终之前仍然悬念。”脱去破烂不堪的旧衣,换上郭霓裳那身极为素雅的淡装,邬念慈除憔悴瘦削,当年俏丽可人的影子,依稀可见了,在江剑臣的连声逼问下,她不得不嗫嗫嚅嚅承认自己根本没回家。
  江剑臣神情一怔,道:“怪不得三番五次派人打听不到贤妹的消息!”心情平静下来的邬念慈,操着仍然沙哑的声音道:“是我骗了义母和三哥!”江剑臣急问:“为什么?”问得邬念慈再度嗫嗫嚅嚅说:“当时我实在没法呆下去,只好托辞离开你们!”江剑臣再次问了一声:“为什么?”邬念慈双目陡地变为赤红道:“因为……因为义父曾经……曾经……”江剑臣忍耐不住,发火了:“爹爹曾经什么,你也得赶快告诉我!”邬念慈一咬牙,毅然说出:“当年义父曾经亲口允许让我嫁给你!”
  炸开当顶,飞走了三魂七魄,又一次聚九州十三省之铁,铸成的大错,至今江剑臣虽然没害邬念慈,邬念慈确是因他落成这样。邬念慈哭道:“假使小妹含愤出走,能独卧青灯古佛旁,了此一生,倒也落个清静。”江剑臣凄然急问:“以后如何了?”邬念慈哽咽说:“小妹比三哥小五岁,那年刚好二十三,一个柔弱孤女,天涯何处是我家,迫于无奈,我只好只身去了山海关!”江剑臣一怔重复道:“去了山海关!”
  重重点了一下头,邬念慈接着说:“爹爹在救护义父之前,曾治愈过刘展魁的痼疾,因此和他结为同盟把兄弟,他是小妹的盟叔!”江剑臣虽不齿刘家父子兄弟的为人,也只好说出:“愚兄见过他。”邬念慈脸转铁青,语音也变得冰冷道:“错就错在爹爹生前不该告诉我说,山海关刘氏一族,是当地首屈一指的武林世家,而且辈辈皆出江湖奇才,刘展魁绰号笑面阎罗,其弟刘万魁,人称铁面判官,供职于山海关总镇衙署。”
  喘了片刻接着说:“爹爹临终前还说,刘展魁生有二子一女,长子刘茂,次子刘盛,女儿刘玉蝉,都练有一身好功夫,家资豪富,拥有一片庞大的崇墙巨院,良田千顷,奴仆成群,在山海关一带,算是一跺脚地面乱颤的大人物,以后可去投靠他。”江剑臣道:“你还真去了?”邬念慈错齿如磨道:“可叹我爹爹之所见,乃是他们刘家的表面。”江剑臣插口道:“难到刘家除去依靠官府,勾结峨眉之外,还有别的?”
  经江剑臣这么一问,邬念慈反倒平静下来了,吁出一口长气说:“刘家历代巧取豪夺的千顷良田,全在山海关外,从清军牧马长城脚下起,他们父子兄弟早就暗中投靠了多尔衮。”江剑臣脱口骂出了一句:“该死的叛逆!”邬念慈的脸色青中泛紫说:“他们叛国也罢,投靠也可,我一个寄人篱下的弱女子,自然无权过问,但他们却把眼光盯在我身上。”不等江剑臣询问究竟,邬念慈语如泣血地说:“他们为了巴结多尔衮,竞把我当成一份厚礼,送给多尔衮手下的一个大红人萨尔廉。”
  萨尔廉当时是多尔衮帐下参军,兼领镶红旗副将,确是红得发紫的人物。江剑臣一连问出:“后来……后来……后来究究……究竟如何了?”事情确让江剑臣没法开口问。看样子,邬念慈也豁出去了,甚至连脸都没红,接口说:“萨尔廉正当英年,孔武有力,再加上好色如命,我足足让他糟塌了六年整!”抹了一把眼泪接着说:“等到我颜色渐衰,萨尔廉另有新欢,觑了一个机会,我豁死逃出,到处打听时,先天无极派早在江湖消失了!”
  话已说清,事也弄明,江剑臣除由衷伤感义妹的不幸遭遇外,决心血屠刘姓全家和萨尔廉满门,替自己可怜的义妹报仇雪恨。郭霓裳兰心慧质,她哪能瞧不出江剑臣的心意!当即提出,由她独自一人将邬念慈及其收养的孤女弃儿送往石城岛,让江剑臣好能尽快跟徒儿齐六去会合。江剑臣目闪星芒,深深看了郭霓裳一眼,连道三声:“好!好!好!”受到江剑臣称赞,郭霓裳表面欣然色喜,实则黯然神伤,伤感自己福薄命悭,没抢在侯国英之前碰见江剑臣,否则早就花好月圆了。
  江剑臣心明如镜,匆匆吃过早饭,就心急火燎地动身上路了。事情还真多亏郭霓裳的当机立断,江剑臣才得以赶上少林十八罗汉向齐六索取鹤涎参果丸。从来都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饶让以明慧大师为首的少林十八罗汉,经江剑臣沉声一喝,顿即刷地各退三步,手打问讯。齐六扑地跪倒,膝行向前,叩见师尊。经过多方印证,特别义女吴菊以性命担保,江剑臣不得不对齐六改变一些看法,但他等闲绝对不肯对齐六假以颜色,脸色更加寒冷如冰道:“少林僧人不讲理,给他们一点颜色看!”师父下令,徒儿自当磕头凛遵。
  等到六指金环叩头沾土,站了起来,刚想车转身形,去斗十八罗汉。却被师父江剑臣止住说:“孩子,你虽尚未叩拜祖师神位,江湖上早无人不知你是江剑臣临关山门的衣钵弟子,你可不能轻视少林罗汉阵,尽管眼下他们只能摆出小罗汉阵!”原来少林罗汉阵分为大小两种,大罗汉阵需要一百另八人方能组成。江剑臣告诫齐六说:“少林大小罗汉阵,是用来对付强敌的,据说没有人能全身闯出去,再高明的人物,只要陷入阵内,四面八方,随时都会受到攻袭,何况双拳从来难敌四掌。”
  接着安排齐六说:“初看起来,十八个和尚胡蹿乱扑,杂乱无章,实则前扑后袭,左右呼应,不管你攻向何人,都有其他人代为化解,不论你闪向何处,都有人及时向你突然攻袭。”江剑臣最后告诉齐六:“十八罗汉阵一经往复移动,越移越快,愈逼愈紧,其潜力之巨大,不但能逼上身来,活像激流中的漩涡。”
  临到齐六转身欲去时,江剑臣低喝一声:“你要记清楚,对方的阵势转动,并不是十八个人一齐都转动,这就是罗汉阵的奇妙之处。须知你一个人的体力有限,只要随着阵势转动,就会欲罢不能,就让你齐六能转上三百遍,五百遍,一千遍,你总不能转上三千五千遍,势必筋疲力尽,束手被擒,现在我传你一招反正手法,反式是攻,名为日照九影,正式为守,名为九环成网,是师父参照那招九九归一极快刀法创研出来的,口诀易记,一学就会,用之于环、剑皆可,但不准你多造杀孽。”
  齐六早从第一个师父北荒一毒口中得知,冷焰刀谱中的精华,完全集中在一刀三斩和九九归一两招上,黑白两道几乎没人不怕这两招神速诡异的刀法,想不到师父竟会轻易传给他。齐六聚精会神地听师父念了两遍,自己复述一遍无差错,就摘环抽剑上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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