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一回 落木萧萧 难违师命伤无奈 烛影摇摇 罔顾亲情叹何如
2025-07-31  作者:冯家文  来源:冯家文作品集  点击:

  西风劲吹。落木萧萧。六指金环齐六只身单骑,驰行在京师通往山东济南的官道上。对自己妻子白蔷薇的蓬勃野心,手段阴狠,他齐六当然比谁都清楚,也不止一次地咬牙痛恨过,可自己说什么也不忍心惨杀她。遥望古城沧州!齐六正忧心如焚。突有一样怪事,映入他的眼帘。那是一群凶神恶煞,在一个年纪不满四旬,浓眉、鹰眼、勾鼻大汉的指挥督促下,正七手八脚、胡乱拆卸铁狮观前的那只铁狮子。
  提起这只高近丈五、长有两丈、重约十几万斤、头南尾北、怒目昂首、巨嘴大张、四肢义开、呈奔走之势的铁师子,跟先天无极派,特别是跟齐六的师兄,缺德十八:的渊源最深。此狮铸造于大周广顺三年,它身披障泥,背负巨大的仰莲圆盆!前胸及臀部饰有束带!带端分垂于两肩!直到胯部!头部毛发铸成波浪形,披垂颈间,少许毛发,还略作卷曲状,铁狮的头部及颈下、各有铁狮王三字,颈右有“大周广顺三年铸”,腹腔内还铸有金刚经文,系隶出字体。
  远在崇祯登基之初,此狮曾被一位儒中异人窦府儒,一度移往开元寺。凡是阅读过拙作《五凤朝阳刀》的读者都清楚:窦府儒被人谐呼为豆腐乳,绰号酸举人!童年曾和先天无极派第二代掌门人无极龙同窗共读,因此才被李鸣请去主持先天无极派的创派百年大典。酸举人窦府儒是位全材,文的:他才高八斗,倚马千言;武的:他内功通玄!独得秘技。其他的如三教九流,诸子百家,医、卜、星、相、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只是脾气古怪,极不近人精,几达爱憎相同,善恶不分的地步。
  难得的是他单和李鸣对心思,独对李鸣垂青眼,疼爱李鸣如子孙。基于此因,六指金环齐六再五内如焚,再心乱如麻,也不能不去看看。齐六骗腿跳下骅骝宝驹,大步趋前,双手一分,挤入人丛,方才瞧出地上躺着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年儒生,嘴溢鲜血,伤得很重,像似半死。特别让齐六岔眼的,是有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文弱秀士,匐匍在地,死死抱住铁狮子一只前腿,任凭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大汉踢打,死也不肯松开,四周的围观者,无一不愤然作色。
  齐六向身旁一位白胡子老者悄问道:“老人家,这是怎么一回事?”白胡子老者噤口不语。反不如一个十四五岁的小贩,初生牛犊不怕虎,恨声密告齐六说:“谁都知道这只大周年间铸造的铁狮,是酸举人窦府儒的命根子,由于酸举人晚年,束发修道在这座铁狮观,才把铁狮子移至此处。酸举人死后,其子窦少儒设馆教读铁狮观、继父遗志,日夜看守铁狮子……”齐六插口赞叹道:“三年无改其父之道,窦少儒堪称大孝之士!”那小贩咬牙切齿道:“苍天无眼,大孝顶屁用,照样被人打得半死!”
  证实横躺地上的老年儒生,是酸举人窦府儒之子窦少儒,六指金环再不想管,也无法置身事外了,悄声询问那群凶神恶煞的来路。那小贩略现迟疑。齐六早塞给他一张百两面额的银票。那小贩一面小心翼翼地将银票贴身收好,方才附在齐六耳畔低语了一阵。原来那位浓眉鹰眼勾鼻大汉姓焦名勇,绰号人称天罡刀,乃移鼎裂碑焦雷之弟,兄弟二人新近投靠在内大臣兼领正黄旗统帅遏必隆的麾下,遏必隆的后台是巽亲王兼领辅国公的满达海,满达海武勇刚猛,清太宗皇太极曾戏呼他为铁狮子。
  遏必隆为了巴结满达海,暗派焦氏兄弟私自前来拆卸搬运这只铁狮子。窦少儒和其子窦儒荪当然据理力争,拼命护狮,其结果自是都被打伤。事情牵连上先天无极派和师哥缺德十八手李鸣,对方的势力再大,人手再多,就是豁出一条性命,六指金环也得拼死铆上。就在那个凶神恶煞般的大汉飞起右脚,狠命再踢窦儒荪的软肋时,六指金环肩头不动,手腕未扬,只将拇食两指一搓,夹在两指之间的一枚青钱,电闪飞出,奇准无比地嵌入大汉的右腿环跳穴。
  疼得那名大汉“嗷”的一声,嘶叫如鬼,跌坐地上,两手抱腿。另一名秃顶大汉一面扑出,一面狞笑道:“李大嘴,你他妈的真稀屎!”声出,人到!飞起一脚,踢向窦儒荪肩后的灵台死穴,又快又狠。想不到他快他狠,齐六比他更快更狼,仍只两指一搓,一枚青钱电闪飞出,部位改为击向对方右脚之上的拐骨。一声惨嚎,夹杂着皮绽骨裂之声,疼得那名大汉贴地翻滚不止。另一位环眼大汉不信邪,脱口一声:“二秃子,点子(指窦儒荪)没嚎!你他妈的嚎个屌!还是让老子我用三弯刀来捅死他!”语落!塌腰,拔刀,前扑。
  天罡刀焦勇疾喝一声:“且慢!”环眼大汉还真听吆喝,当即收住身势。天罡刀焦勇侧转身形,鹰眼怒张,死死地盯住齐六道:“你出来!”齐六挺身而出。看热闹的,围得更紧。六指金环毫不在乎焦勇从背后出刀偷袭他,转向看热闹的劝说道:“列位,地非善地,人非善人,刀枪无眼,请大家赶快散开。”一个形如瘦猴的小个子骂道:“好你个该死的血龟孙,竟敢诬称爷们不是善人!”齐六故意问出一声:“你是吗?”
  形如瘦猴子的小个子,嘴里说着:“爷们不是善人是官差!”暗将双手拢指成抓,上抓六指金环咽喉,下抓齐六下身的前阴。天罡刀焦勇毕竟家学渊博!眼光锐利!疾呼一声:“瘦猴子快退!”可惜还是晚了半步。几乎没见齐六的身形动!形如瘦猴子的小个子,早摔落在地上不动了。半招挫敌,摔倒不动,比杀一只小鸡还干脆利落,震得那群凶神恶煞停止了拆卸。天罡刀焦勇阴森森地说了声:“朋友,你的手底下够狠,胆子也够大!”齐六双肩一耸没出声。天罡刀焦勇的手刚搭上刀把。
  剩下的三十六名天罡刀手,早齐崭崭地拔出钢刀,分成四面逼来。仓的一声轻啸,焦勇的天罡刀宛如一道立闪似地脱鞘而出。六指金环撇嘴微哂,视这一群天罡刀手如无物,自顾自地弯腰去扶窦儒荪。咯崩一响,天罡刀焦勇几乎咬碎了满嘴马牙,厉喝一声:“乱刀斩杀!”四周围的人群,几乎惊叫出声。突从场外传来一个深厚沉稳的声音道:“统统给我收刀入鞘。”出声就是号令,不光三十六名天罡刀手,应声插刀入鞘,肃声退后五步,就连号称天罡刀的焦勇,也毫不例外地插刀入鞘后退了。
  人群像滚汤泼雪似地闪开。那个出声就是号令的人,生长得好一副威猛形貌,一张铁板似的长马脸,浓眉如帚,双目如铃,鹰钩鼻子下边,生有一张四方海口,虬髯似戟,根根见肉,年在不惑以上。齐六明知他是移鼎裂碑焦雷,照旧理也不理地伸手搀扶窦儒荪。窦儒荪虽不会武功,毕竟是酸举人之孙,自能看出场上的凶险,和虬髯似戟那人的厉害,颤声向齐六劝道:“兄台自顾要紧!”齐六大声说道:“他们吃不了我!”天罡刀焦勇刚怒叱了一声:“你……”齐六轻声一笑道:“我说错啦?”
  焦勇咬牙道:“你真认为我们三十八个人,吞吃不了你这么一个?”齐六道:“肯定不能!”焦勇怒挥手中的天罡刀,拧身前扑,下令道:“给我朝死里收拾他!”六指金环一连八式戟坤旋,夺命环幻层层乌芒,龙舌剑化道道白练,所到之处,宛如滚汤拨雪,环切敌人右腕,失手抛刀,剑穿敌人腿根,跌坐地上,先后八式戟坤旋,共计伤敌三十五。焦勇所以被人号称天罡刀,是因为他独擅秘传刀法天罡三十六式,也因此收徒三十六人,纵横江湖近十年,闯出了声威,树立了万儿。
  万万没想到,会让一个年纪不满三十岁的年轻人,轻而易举地窝在这。连孔圣人都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三十六个徒弟被人放倒三十五,除非他焦勇咬牙跺脚逃走,找个边远的地方抱胳膊一忍,永远不再出现江湖上,否则只有和齐六再铆上。偏偏剩下的那个徒弟没有眼色,愣在天罡刀焦勇的背后嘟哝一句:“师父,你老人家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师兄师弟的鲜血白流!”这句话,简直送了天罡刀这小子的忤逆不孝,一咬牙,挥刀再上。
  移鼎裂碑绽唇暴喝一声:“老二,还不给我退下去,先替他们裹伤!”焦勇乘机收刀后退,伙同那个没受伤的徒弟,去替伤者包扎伤口。齐六抢在移鼎裂碑之前开口道:“焦老大,你在江湖上的口碑不错,移鼎裂碑的称号也来之匪易,那是无数次刀口舔血,和无数次枪尖前玩命换来的。清军入关,残暴不仁,别的不说,光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就足能让人嚼齿滴血,奋起拼争,你们兄弟反倒认贼作父,屈膝事敌,识相的,趁早闭门去思过,否则……”移鼎裂碑老脸一红。
  焦勇脱口一声:“大哥!”移鼎裂碑乘机岔开话题道:“环幻乌芒,剑化白练,少侠必是齐六!”六指金环厉声道:“以你焦雷的年纪和阅历,当知窦家父子跟先天无极派的渊源!特别是跟我师兄李鸣的渊源,幸得一人未死,还不赶快退走!”天罡刀焦勇一面疾呼:“大哥,你可千万不能被他说动!”一面扑了上来,出手就是挥戈斩将、金刃惊魂、一水双流三刀。齐六怒叱一声:“凭你也配!”乌芒夺命环化三环套月,妙解对方三刀,龙舌剑幻周天旋度,一下子罩向焦勇的右肩和左胯。
  焦雷毕竟跟焦勇手足情深,狂嘶一声:“勿伤我弟!”左拳右掌暴袭齐六。齐六冷冷一哼道:“再添上一个也白搭,齐六照样放出他的血!”话出,人早旋起,不光挂上乌芒夺命环,并且一边三式断筋手,逼退了焦雷,龙舌剑始终用颠倒乾坤大九式中的那招周天旋度!紧紧罩住天罡刀焦勇,硬是叫他脱身不得。最后还是齐六自动收手道:“凭你们这两把刷子,还想吃了我?”虬髯似戟的焦雷只好苦笑道:“说得不错,我们确实吃不了你!”也不知怎的,六指金环齐六一眼看见移鼎裂碑焦雷,顿生好感。
  没容齐六和焦雷进一步攀谈,一阵蹄声如雷,四周围观人群大乱。齐六闪目看时,为首的那人,年约二十七八,面黄肌瘦,贼眉鼠目,颧骨高耸,两腮无肉,一脸奸诈,傲踞马上,冲焦家兄弟嘿嘿冷笑。事情也真怪,凭移鼎裂碑焦雷偌大的威名,竟对贼眉鼠目那人躬领训示。贼眉鼠目那人阴声道:“焦大叔,我孔秀川再想跟你老人家攀亲戚,也不敢把内大臣的口谕当儿戏,何况这是替巽亲王爷效的力,还不快把这只铁狮子拆卸开!装车,运回京师。”
  齐六一边低念两遍孔秀川,方才恍然悟出眼前这位贼眉鼠目人,乃前明叛将孔有德的次子,也从江枫口中得知此贼阴损歹毒,其坏无比,较比他的老爹,在战场上率领部下一万三千八百七十四名兵丁投降大清更该杀。从而!也断定移鼎裂碑必有难言之隐。对孔秀川的狐假虎威,老奸巨滑的焦雷还能忍,年轻毛躁的焦勇不能忍,怒声顶了一句:“孔秀川!别忘了人急会拼命,狗急能跳墙!”听了天罡刀这句话,齐六更加肯定焦家父子不是真心投靠遏必隆。
  孔秀川倚仗自己父亲新近被封为恭顺王!又是降军之中的都元帅,小人得志便张狂,脸色一寒道:“焦勇!孔秀川三字是你喊的么?”焦勇脸色如喷血,道:“别说是你孔秀川!老子连孔有德三字都敢喊!”孔秀川皮笑肉不笑地阴笑道:“焦勇,我想你不会忘记全家都在青州吧?”刚才还气得脸如喷血的焦勇,噤声不吭了。齐六纵声一笑,先将狗子孔秀川的眼光吸引到自己身上来,然后指了指焦家兄弟寒声道:“知道他们兄弟因何停手不折么?”孔秀川摇头表示不知。
  齐六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是我不叫他们卸拆的,你该冲我来。”孔秀川道:“你是谁?”齐六道:“是你祖宗!”孔秀川气极转笑道:“知道我是谁吗?”齐六:“当然知道!”孔秀川道:“说给我听听!”齐六笑道:“你是叛贼孔有德那个老龟孙的小爹孔秀川,对不?”由于齐六骂得俏皮,骂得花梢,引起四周围观的人们哄然大笑。孔秀川嘴角的肌肉一连抽搐了好几下,厉声叱出:“给我屠了这小子!”
  随着孔秀川的这声厉叱,跟他来此的十二个灰衣人,同时从马背上弹起,每人一口狭锋长刀,分别袭向六指金环的上、中、下三盘。齐六长笑如雷,悍然迎出,环幻如轮,剑化匹练,左割右刺,前扑后撞,肘捣脚踢。既像似猛虎入狼群,又宛如狂风卷落叶。片刻工夫不到,十二个膀大腰粗、面貌凶狠的大活人,统统变为死尸。孔秀川可不傻,骑的又是良驹,勒转马头,猛捉丝缰,纵马想逃。齐六一式长射,飘阻马前,也学他皮笑肉不笑地道:“说!老子是不是你祖宗?”
  孔秀川先颤声说出:“你是祖宗!”然后狂呼:“焦大叔救命!”有道是:事不关心,关心则乱。移鼎裂碑焦雷脱口一声:“焦雷恳求齐少侠,千万别杀孔秀川。”最后那个“川”子还在焦雷的齿缝间,齐六早用断筋手,捏碎了孔秀川的双脚踝骨,扯下马来,抛落地上。孔秀川疼得浑身抖颤,脸色泛青,忍不住冲焦雷咒骂道:“老匹夫,你好生听着,只要二太爷不死,准能对得起你们姓焦的!”焦雷、焦勇默然。齐六用手中的龙舌剑,托起孔秀川的下巴笑问道:“你打算如何对付我?”这回轮到孔秀川默然了。
  齐六语转温和:“孔秀川,你怕死不?”孔秀川不答。齐六怒叱一声:“说!”孔秀川声如蚊纳道:“怕!”齐六道:“老子敢不敢杀你?”孔秀川没命地点头道:“敢!”齐六冷笑道:“算你小子说对了!”孔秀川一声“饶我一命”没落音,六指金环早一笑插回龙
舌剑。齐六单独把焦氏昆仲唤过一边道:“从贤昆仲的话音中,不难悟出被胁迫,倘蒙不弃,盼望明告,以便筹措对策,尊意可否?”
  天罡刀这次很干脆,抢在乃兄焦雷之前愧咎道:“此事不能怪我大哥,统因焦勇生性贪婪所致,甚至坠入孔秀川奸计,而犹自沾沾欣喜。”依着天罡刀焦勇,还想详细叙述,反是齐六不想让移鼎裂碑过分难堪!至于详细情况,不外乎高价雇佣和重金聘请,暗中扣其家属作人质!进而胁迫焦氏兄弟,不得不为其所用。
  因此,齐六打断天罡刀的话头说:“为今之计,只好分头行事,焦大哥随我赶奔青州,营救你们被扣的家属,至于医治窦家父子和令徒等人的伤势,拆卸隐藏铁狮子等等一切,只好烦劳焦二哥,需要说明的是,窦氏父子不光跟我们先天无极派渊源极深,跟鄙师兄李鸣的的关系更密切。”话音略顿,加重语气说:“至于这只铁狮子,绝对不能让它落入满达海之手,必须将它拆开,运走,秘密窑藏,请焦二哥切记!”
  没等天罡刀点头答应,移鼎裂碑焦雷语冷如刀地安排焦勇道:“二弟,此事看来不难,干系极大,倘有闪失,不要回去见我!”天罡刀肃然点头,凛声答应。齐六脱口一声:“走!”移鼎裂碑早一把从地上操起双脚踝骨碎裂、人已半瘫的孔秀川。六指金环率先抖缰,纵马前驰。骑术丝毫不逊齐六的移鼎裂碑,扶着孔秀川,跳上马背,随后紧追。蹄声如雷,绝尘而驰,天黑进入一座名叫龙抓沟的荒山小镇。
  深知光棍不斗势的移鼎裂碑,早在从地上操起孔秀川时,就暗中点了他的昏睡穴。落店时,真像搀扶着一位病人,惜乎没有一点呻吟和喘息之声。出奇的是,隔壁却突然传来呻吟和喘息之声,更出奇的是入耳甚熟。惊喜交加地忽然起立,六指金环脱口喊了一声:“洪兄您好!”隔壁顿时响起一个虚弱、嘶哑、颤抖而又惊喜的声音:“你是齐六?”
  齐六一阵风似地闯入隔壁那间客房,映入他眼中的洪赤练,早不是面色赤红如火,形貌狰狞怪异的洪赤练,一变而为形貌消瘦、面色泛黄,就连他那件宛如一朵红云的斗篷,也黯然失色了。唯一没变的,是被他搂在怀中的那条通体紫红、厉芒闪射、长约四尺、前面呈现月牙形状的怪刃,仍然显得极其锋利和阴森。别看二人的出身不同,性情也迥然有异,但二人确实是惺惺相惜。所以六指金环开口第一句就是:“洪兄,告诉我,是谁伤得你?”洪赤练口虽张开,惜乎他并未吐出一个字,只是叹出一口无声气。
  齐六斜身坐在床沿上,探掌托起洪赤练那只刚被断去两指的左手!和细心查看了他后背和左胯上的伤势,方才凛悉伤得够重。轻轻放下洪赤练那只受伤的左手,齐六的声音,比放下对方的左手更轻更柔地询问道:“洪兄,请你一定告诉我,他是哪座尊神?”洪赤练仍黯然不语。齐六耐下心来说:“洪兄,你我虽是相逢于萍水,自信臭味极相投!朋友有难!理应拔刀相助,不管他是三头太岁,还是六臂金刚,齐六都得向他讨回公道,并不惜溅血拼命。”按说情之所至,金石为开,洪赤练理应向齐六倾吐一切,但他仍不开口。
  洪赤练越是坚不吐露,齐六越知事态严重,刚想用言语激他开口。门外早响起一个声音!虽不高,但却极为清越道:“无须你齐六费心!洪赤练比你明白!他知道告诉你也白搭,不如不说!”凭齐六目前的武功修为!江湖经验,声音入耳,就惊悉来人的功力超绝,反更激起他的拔刀相助雄心,霍地站起身来道:“谢谢你的到来!”意思是,自己不须再浪费唇舌询问洪赤练,你自己送上门来了。来人更是老江湖,呵呵大笑道:“说得好!齐六果真不愧为大丈夫!”
  齐六抱拳回了一声:“多谢谬赞!”抢在六指金环抬腿举步之前,洪赤练拼着伤口挣裂,豁出死命地从床上弹起,并起右手食中两指,疾点齐六肋下的将台、期门晕穴。齐六闪是闪开了,但却心头一热。经此一来,就连门外那人也失声说了一句:“洪赤练也不无可取!”齐六刚想打蛇随棍上,洪赤练早嘶声哀求道:“齐六,你快走,算我洪赤练在哀求你!”齐六语变生涩地跺脚道:“洪赤练,你忍心让齐六跟你一样当孬种?”
  见齐六一头撞在南墙上,洪赤练才万般无奈地说出:“齐六,伤我的两个人,与你渊源极深。这件事你确实没法管,他们是断子绝孙!”“断子绝孙”四字甫入耳,无异在六指金环耳畔炸响了两声焦雷。齐六做梦也没想到,把洪赤练伤成如此惨重的,竟会是自己妻子白蔷薇的两位恩师,恶毒声名满江湖的断子吴厚、绝孙卜玉。吴厚(谐音无后)、卜玉(谐音不育)所以被江湖同道凛呼为断子绝孙者,有三个原因:第一,他们是一男一女;第二,他们是一对夫妻;第三,他们的所作所为,没有一件不阴狠夕毒。
  明显看出六指金环在犹豫,断子绝孙之一的吴厚,在门外倚老卖老道:“无须我老人家多说,你六指金环齐六也清楚该如何尊称我们两口子,还不赶快出来见礼,愣在那里干什么?”齐六先压低声音对洪赤练道:“此事我自有主张,不准你乱说乱动!”话落,闪出门前,映着淡淡月光,瞥了断子绝孙一眼,齐六顿时一怔。因为出现在六指金环眼前的所谓断子绝孙,实际上男的是一个年近半百、身材修长、面如满月的斯文老儒。女的是一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荆钗布裙,衣着俭朴,一点也不凶狠。
  吴厚倒很光棍,立即直言不讳道:“齐六,从我们两口子身上,你更能体会出,‘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句话的正确,对不?”看在结发妻子白蔷薇的份上,六指金环只好双膝点地大礼拜见。卜玉探身扶起六指金环!还真像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地称赞道:“好!好!好一位百里挑一的奇男子,好一副百年罕见的禀赋和骨骼,薇儿她真好眼力,她也真好福气!”吴厚跟着凑趣道:“老伴,你说漏了一句,也极为重要的一句!”卜玉白了丈夫一眼道:“你说!”
  吴厚朗朗一笑道:“老伴,你该加上一句,我们两口子的眼力更好,我们两口子的福气更大。”卜玉一时没有回过味来,顶了自己丈夫一句:“干你这老东西屁事?”吴厚笑得更响道:“老伴,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再仔细想想!”卜玉连眼珠都没旋一下,就欣然色喜道:“还是你老东西的心眼多!”吴厚挺立胸脯道:“男子汉嘛!”卜玉瞪了他一眼说:“你老东西别刚得了三分颜色就想开染坊,要说眼力好,薇儿这个徒弟也是老娘我收的,女婿自该是我的!”
  齐六借再次称谢之机,截断二人的话头向:“二位老人家因何到此?”经此一问,断子绝孙二人方才忆起此来乃系追踪洪赤练,吴厚抢在乃妻之前发话道:“贤契有所不知,我们是来捕杀洪赤练!”随着话音,就想侧身袭入。六指金环斜身阻住去路道:“二位老人家,能说明为什么吗?”
  这要换了别人,光这斜身横阻,断子绝孙就得暴然施展辣手。现在,一是双方渊源极深!师徒如父子,女婿半个儿,断子绝孙确拿齐六当女婿。二是震于齐六的所拜师门,换言之!就是他们顾忌先天无极派和江剑臣。三是理不直,气不壮,追踪捕杀洪赤练的用意和居心,不好明言。卜玉从旁插话了,她说:“打蛇不死,不如不打。孩子,替师娘毙了洪赤练!”齐六毕恭毕敬道:“老人家!长者命,不敢辞,齐六只想知道为什么?”卜玉刚一噤口,吴厚早在一旁接口道:“江湖生涯,刀头舔血,根本不必为什么!”
  齐六心平气和道:“老人家闯荡江湖比我早,成名也比齐六早得多。”吴厚截断齐六的话头道:“你说这话啥意思?”齐六仍然和声道:“在你老人家面前,齐六不敢藏掖,我跟洪赤练有旧。”微微一滞,吴厚岔声问出一句:“孩子,你和洪赤练怎么个有旧法?”齐六声音更加柔和道:“齐六不敢谎言,我们只是相逢一面!”接着又补了一句:“而且还是互争长短,一较生死的相逢一面。”卜玉神情顿释。吴厚也释然一笑道:“弄了半天,你跟洪赤练还在手底下分过生死?这样老夫我就放心多了。”
  齐六当即更正道:“我跟洪赤练是在手底下分过生死,但我们却打出了情谊!”吴厚呵呵大笑说:“说说看,比跟我们两口子的情谊又如何?”齐六正色道:“两者不能相比!”吴厚紧追不舍:“怎么个不能相比法?”齐六肃声道:“我跟二位老人家的是渊源,跟洪赤练的才是情谊。”吴厚道:“这有什么不同?”齐六道:“有!”吴厚不耐烦道:“你说!”齐六道:“渊源是存在的,情谊是相处的,我想你老人家该清楚!”
  卜玉狠下大天来,毕竟是个女人,心眼自比男人窄,低喝一声:“闲话少话,还是捕杀洪赤练要紧,省得让他觑空偷偷溜走了!”话音未落,此时洪赤练早倒提他的独门兵器——凤翅铛,手扶门扇挪出。所谓挪出,是指他一点一点地贴附墙壁和门扇走出,走得异常艰辛。齐六瞥了他一眼。别看只一眼,洪赤练原本萎顿不振的躯体,竟神奇般蓦地一直。断子绝孙夫妻二人,无一不是成了精的老江湖,自能看出二人的惺惺相惜,息息相通。
  唯恐时间越长越对他们不利,吴厚悍然阴笑道:“洪赤练,任你说下大天来,今晚这场局面,也是疏不间亲,还是认命的好!”洪赤练咬牙切齿道:“老匹夫,无怪江湖上,人人咒骂你们断子绝孙,洪某亦被你们糟塌掉了大半条命,你们仍然不肯放过我!”吴厚笑得更为阴险道:“洪赤练,看在我那徒弟女婿的份上,我老人家破例开次恩,供出东西的埋藏处,一准让你走人如何?”
  洪赤练恨声道:“跟你们说了多少遍,我洪赤练的这条蚁命再不值钱,也绝不肯无缘无故地扔了它,那炉鹤涎参制成的灵药,确实不在我身上,你们硬是不肯相信,强行千里追踪捕杀我!”直到此刻,六指金环方才得悉断子绝孙夫妻二人,千里追踪捕杀洪赤练,是为了夺取自己替温塔石攀摘的那颗鹤涎参果制成的灵药。
  弄清楚根源之后,齐六方才恍然大悟,洪赤练所以坚持不让自己知道和参预,一是不想让断子绝孙知道,其中三分之一的灵药,交给了齐六的大师姐吴竹,更怕断子绝孙知道那颗鹤涎参果是齐六摘的,防止他们贪婪借口逼齐六。吴厚阴然冷笑道:“洪赤练,守着你的好朋友,你说得可是实话?”洪赤练一字一顿道:“字字不虚!”吴厚先是诡异地一笑,然后翻腕亮出一张字柬,递给六指金环。
  齐六展开一看,原来是温塔石亲笔书写的一张字柬,上写:“共制鹤涎参果九丸,三分之一归吴竹,自服一丸,余下五丸,连同一支白犀角,全被洪赤练恃强掠走,倘敢谎言欺蒙,愿献风烛残年一命。”下面具名:温塔石。齐六默然看罢,将字柬重又交还吴厚道:“老人家,你对温塔石知道多少?”卜玉抢替丈夫回答道:“温塔石精通汉、满、蒙三种文字,年未而立,就被努尔哈赤擢升为参军。此外,不光熟读王叔和,而且临床经症多,和关外一代儒医边天朋齐名,对否?”
  齐六当即接口道:“老人家说得越对,越不该如此追踪捕杀洪赤练!”这回轮到吴厚抢先开口了,他冷冷说出一句:“你话中的意思我不懂。”齐六道:“事情很明显,温塔石狡诈贾祸,两位老人家竟为其所愚。”吴厚一听这话就火了,冷冰冰地叱出一句:“你说温塔石玩弄我们于掌股之上?”齐六道:“大概如此!”吴厚低吼道:“温塔石他敢!”齐六道:“还请你老人家三思!”吴厚狂嘶道:“老夫坚信他不敢!”齐六微感不快道:“事实明明摆在那,你老人家不该这么相信他!”
  卜玉恐怕二人越说越僵,连忙插口阻止道:“所幸温塔石没死,大不了再跑一次关东,反正这五粒价值万金的灵药不能丢!”吴厚也觉得不该跟齐六闹得这么僵,吞咽一口唾液和声道:“你的话不无道理!”齐六心中刚一松,想不到吴厚拢指成抓,疾扣洪赤练右腕。六指金环刚脸色一变,暴然一式乾坤旋,将洪赤练轻轻带往一边。如此一来,不光吴厚,连卜玉也不堪忍受了,双双厉喝一声:“齐六大胆!”齐六峙立如山道:“不是齐六大胆,是二位老人家欺人太甚!”
  吴厚暴怒道:“好小子,你敢说我老人家欺人太甚,我看你是反了天!”齐六恭声道:“齐六不敢!”卜玉前跨一步道:“孩子,咱们可是千刀割不断的渊源,你可不能犯傻!”吴厚也乘机脸色缓和劝道:“齐六,你放心,我们这是带他去找温塔石。”卜玉更在一旁帮衬道:“果如洪赤练之所言,我们分给他一丸。”齐六坚持道:“不是齐六不答应,也不是不肯让洪赤练跟随你们去对质,只怪二位老人家把洪赤练伤得太重,无法出关。”吴厚狞然一笑道:“齐六,轮到我老人家告诉你,事要三思了!”
  齐六道:“齐六早就不止三思了!”从打见面,始终都对齐六和颜悦色的卜玉震怒了,冷声叱出一句:“齐六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是沾了谁的光,否则你早就…!”齐六不显山不露水地接口道:“你老人家是说,否则我早就横尸地上了?”卜玉道:“你知道就好!”齐六岔开话题道:“齐六纵横江湖近两年,唯独今天没敢发火!”言下之意,反认为是断子绝孙二人沾徒弟白蔷薇的光,换成别人,齐六早就拔剑摘环了。断子绝孙勃然暴怒,亮出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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