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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湖上飞头
2025-07-12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当时何正就对史麟红薇二人说道:“我从这里回去后,连夜便和内子又到丹枫村班老四那边去刺探消息时,方知班老四在那天和姓秦的引导官兵赶到你们村子里去扑了一个空,拘捕左右邻舍询问,只知你们在上午坐了船出去的,却不知往何处去。可怜那几个乡民受尽榜掠之苦,也招不出什么来。”何正刚才说得这几句话,红薇早忍不住叹口气道:“唉,我们平日也没有什么好处给左邻右舍,现在却教他们去吃官司,这是十分过意不去的事。”何正道:“现在已释放了。官军因为不捉到要犯,却便把班老四和那姓秦的扣留为质,要他们必要交出人来,所以班老四正在叫苦连天之时呢。”红薇听了,破颜一笑道:“阿弥陀佛,这种坏蛋应该给他吃些苦头,也是报应不爽。”史麟道:“班老四为什么要去告密?他怎样知道我的行踪?”红薇道:“他前番来我家窥探,就是可疑了。”何正道:“我也细细探听过的,原来那姓秦的是扬州城里的地痞,平常时候专会兴风作浪,敲诈人民,本在刘泽清麾下一个姓程的将军那边吃闲饭的,后来清军破了扬州,他又投降了那边。此次他偶然有事到丹枫村来,班老四和他本通声气的,请他在班家喝酒。酒后,班老四大发牢骚,姓秦的问班老四可有什么仇人,班老四说出钟恩公姓名,并提起恩公家里的少年佳客,姓秦的就说他以前曾闻清平镇的史成信有一幼子,十分宠爱。史成信把幼子送往太湖中一个隐士家中去藏身,莫非就是此人?班老四也说形迹可疑,他在某处村子里窃听得红薇姑娘的谈话,似乎是清平镇的余孽。两人商酌之下,遂假作到紫云村来拜访钟恩公。姓秦的窥探以后,他认得史公子的,他们回去后便一同到太守那边去告发。太守便禀明上宪,派马守备率兵五百,以及府衙全班捕役,到村来捉拿的。”史麟听到这里说道:“好险哪,多谢何兄通信,我们不至落网。”红薇道:“若非我父亲病危时,我们父女偏不走开,和他们对垒一番,也未必吃他们的亏。我虽一小女子,然视官兵如腐鼠一般,全不在我的心上。”史麟微笑道:“老伯若不病倒时,合着我们的力量,也未必怕他们。只是为谨慎计,我们还是避去为妙。鸿飞冥冥,弋人何慕?”何正又道:“听说官军限班老四在十天之内交出人来,否则便要治班老四和姓秦的罪,所以班老四发了急,会同他门下许多徒弟以及衙中捕役,正在四处湖滨村庄里搜寻。也有少数官军帮着他们行事,所以各乡人都受骚扰,叫苦不绝。”史麟听了,说道:“那么他们也许要搜查到这里来的,不要连累了他人。”何正皱皱眉头说道:“这件事风势很严厉,更兼有班老四等为虎作伥,他们都是湖上的地理鬼,说不定别处搜不着,最后要到这里来的。所以我来通知你们一声,这两天千万不要出去。”红薇凸着嘴,依着她的心理,最好和班老四等厮杀一场,试试她的明月宝剑。可是致使环境,未便鲁莽从事。史麟又道:“老伯曾有遗嘱,教我们两人到四川鸡爪山白云寺白云上人那边去栖身,我们与其藏在这里,担惊受恐,出了事还得连累他人,不如投奔那边去较比平安有益,而且又可随上人学艺,比较在此好得多了,只是道途辽远一些。”何正道:“这样也好,此处本是暂居性质,现在老恩公业已逝世,当然不必久居。不过老恩公厝柩于此,急需埋葬入土为安。”红薇道:“这件事比较麻烦一些。因为我们在此没有墓地,营葬之事不得不费时日了。”何正道:“前有一块墓地,乡人方某曾向小子兜售过。小子也曾和一位堪舆家往那里看过,据那位堪舆家说,这块地枕山临水,气势也很雄壮,可做墓地。方某索价也不大,小子早想买下,尚未成交。现在待小子立即去向方某认购,然后选个吉日,把恩公灵柩安葬,但不知你们之意如何?”红薇道:“能得何君如此惠助,茕茕孤女,感幸何似?但这样去办时也非十天八天所能了事的,而缇骑之来,朝夕可至,我们在此又是急不容缓啊。”何正道:“那么二位不妨先行,恩公告厝之事,由小子妥为代办,谅二位必能信任的。”红薇道:“当然信任,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事。可是怎能完全丢在何兄身上呢?”何正很诚恳地说道:“这个倒没有什么关系,你们的事就是小子的事。小子前日若无恩公援救,此生早已罢休。有生之日都是恩公所赐的,这一些小事何足报德于万一。该让小子去办吧,只要。你们二位可以安然脱险,或可慰恩公幽魂于九泉。”
  红薇很爽直的,也就谢了何正,托他办理父亲安葬之事,便预备和史麟离开太湖,远适途中。何正要赠送盘缠,红薇再三推辞,说道:“盘缠我们全有,并不缺少,不敢拜领。父亲安葬,尚需种种用费,我理当交给你呢。”何正道:“不必客气了,这件事小子已允代办,何必你们再拿出钱来呢?”史麟在旁说道:“那么彼此不要拿出来了。此次何兄代我们如此出力,援助我们脱险,真是不胜感谢之至,以后如有机缘,当再来湖上拜谢。”何正道:“这是小子应尽的事,何足挂齿?但愿二位前程万里。”
  于是红薇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好了,取出二十两纹银托何正交与慧静长老,聊表一些谢意。何正自己又取出二十两纹银,一齐谢了慧静。何正又因湖上各处巡逻甚严,叮嘱二人出行时切须留神,莫上圈套。自己也不敢去雇舟,恐怕万一发生事故,自己难免波及。只指点二人说,山下某处有个船埠,那边有一船家姓王,名唤小毛的,有二三只快船,专供客人行驶各处。可以雇用他们的船只,驶至湖州,然后从泗安广德而至安庆。溯江西上,走这条路较为稳当一些。史麟又谢何正的指示,且请他先回柏树村去。何正必要送他们出寺以后方去。红薇遂和史麟、丑丫头等,又至她父亲灵柩前,拈了香,拜别幽魂,反痛哭了一番。三人携着行囊,拜别慧静长老。慧静长老和何正送出寺来,何正当着慧静长老之面,也不好再和二人说什么话,只说一声前途珍重。二人谢了,带同阿俊下山去了。
  何正等他们去后,返身入内,和慧静长老谈了一刻话,方才辞别回去,预备办理安葬钟常灵柩的事。他业已答应红薇,自当忠人之事,何况钟常是救他的大恩人呢。
  那红薇史麟阿俊三人携着行李,迤下山。且喜尚没有人注意,他们遵着何正所嘱,跑至船埠,唤问王小毛,便有一个瘦长的舟子出来,问他们呼唤何事。史麟遂说要雇他的船到湖州去,许以五两银子的船钱,饭食另付。王小毛听客人如此慷慨,自然乐于答应,遂由他自己和一个伙计载送他们三人前去。他引着三人下船,史麟安放好行李,红薇立刻取出五两银子给他。王小毛欢欢喜喜地便去买了些蔬菜鱼肉下船。史麟催着他们开船,王小毛遂把船摇出西山去,挂上了一道巨帆,正遇顺风,其疾如箭。红薇和史麟对坐舱中,阿俊立在头舱里。红薇蛾眉深锁,杏脸不舒。她心里怀念着紫云村,业已住了许多年月,山色湖光,朝夕饱览,春花秋月,尽人流连。现在竟离开这可爱的太湖,而自己不能再回到紫云村了。又想起老父的声容笑貌,宛然在目,而人天永隔,风木兴悲。这恨事永远没有可以补偿的了。所以她心里充满着悲哀的情绪,一变她活泼泼的态度,闷闷不语。而使史麟也因此次为了自己的关系,累得钟常临危之时,都不能在家中发丧,还得急急他避,心中对于红薇万分不安。虽然钟常的逝世是死于病症,而总是多少为了自己,耿耿在怀,负咎莫赎。因此两人在舱里各有心事,坐听着荡荡的湖波浪声。
  王小毛一边驶舟,一边在船艄煮饭,饭香送到鼻管里,他们到这时候腹中也有些饿了。少停王小毛端上饭和菜来,乃是一碗红烧肉,一碗虾仁蛋汤,其他两样素菜。钟史二人吃了,便教阿俊吃。主仆三人吃毕,由王小毛收去。
  史麟暗计行程,约莫行了二十多里水程了,忽然斜刺里小港中驶出两艘小快船来,正和他们的坐船碰个正着。船头上站着几个人,当先一个汉子正是班老四,旁边站的就是姓秦的,还有数人都是班老四的徒弟,一艘船上面都是捕役。原来他们刚才搜罢了芦雁村回来,班老四眼快,一眼已瞥见头舱里的阿俊。此时阿俊也已瞧见班老四,要想闪避已是不及。班老四这几天寝食不安,朝夕奔波,正在四处找寻钟常父女和史麟的踪迹,恐防捉不到人,自己反要受累入狱。害人自害,心里有无限彷徨,无限惊恐。此刻忽然在湖面上碰见了他们,正是求之不得,无异在黑暗里找到灯光,心中大喜。把手向来船一指,回顾姓秦的说道:“秦兄,我们东搜西查,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他们并未远飏,仍在湖上。今番相遇,天教我等破案了。”大家立刻取出兵刃,一声呼哨,把来船阻住。班老四还不知道钟常已在西山物化,他是吃过苦头的,心里不免依旧有些惴惴然,不过他倚仗着人多,而捕役中间很有几个能武的人,尤以捕头铁尺赵五,武艺最是高强,或可以此取胜。而铁尺赵五还不知道钟常的厉害,他在那边船舱里,一闻班老四的报告,取了两柄惯使的铁尺,连摇带跳,跑至船头高声大喊:“清平镇余逆在哪里?”他生平惯捕江洋大盗,自恃其能,以为对付乳臭小儿,真是毫不费力之事。他的身躯果然高大,站在船首,宛如一座黑铁宝塔,威风凛凛。那红薇和史麟在船中窥见班老四等两艘船横在前面,知道狭路相逢,少不得要厮杀一番。他们两人都是初生之虎,气吞全牛。一些也没有什么怕惧。而红薇心里更是求之不得,她本来深恨班老四助纣为虐,掀起这意外的风波,使他们不能安居湖滨,而老父也在病中耽误了。无疑是自己的仇人,不见面也罢,今日相见,岂肯轻饶?各人从行囊里取出宝剑来。阿俊见有厮杀,十分高兴,也去取了一双鸳鸯铜锤,跟他们一齐来到船头上。
  班老四手横双刀,见对面船舱里走出红薇主婢及史麟,而不见钟常,又见红薇全身缟素,戴着孝,心里不免有些狐疑。遂扬起双刀,向红薇喝问道:“你家老头儿何在?他胆敢窝藏着史成信之后,匿迹湖边,叛逆不道,我引人去捕他时,不知他又得了谁的报告,事先逃逸,连累我担着心事。哪一处不去寻找你们过?今日在此相逢,这是老天把你们交与我了。”红薇忍不住答口道:“班贼,你敢挟嫌诬害吗?我父亲不幸患病去世,否则他决不肯饶赦你这贼的。你要找他吗?我送你上鬼门关去找好了。”班老四听了红薇的话,方才知道钟常已死,那么剩这一双小儿女,更是容易对付了。但听红薇说话很厉害,手里又握着明晃晃的宝剑,也非没有本领的人可比。遂回头对赵五说道:“对面立着的女娃娃就是钟常的女儿,站在她身旁的就是史成信的儿子,我们快快上前把他们捉住了再说。”于是班老四运用双刀,直取红薇,赵五横着铁尺,径奔史麟,三艘船成了一个品字形。红薇举起明月宝剑,迎住班老四交锋。宝剑如银龙取水,直奔班老四要害之处。班老四的双刀只好欺侮一些外行,他哪里是红薇的敌手。红薇在这几年来跟随她父亲学剑,进步很快。自从史麟来后,有了良好的同伴,她的剑术更是突飞猛进。年纪虽小,而她的一口剑已非常人可敌,很有几样杀手的剑法,用出来时可以出奇制胜。今日她和班老四一交手,便觉得班老四的本领俗浅平庸,从容对付。所以两人交手不到六七合,只听当的一声,班老四右手的一柄刀已被明月剑削作两截,刀头已落水中。班老四突一吃惊,而红薇早乘此机会,踏进一步,一剑飞到了班老四的头上。班老四刚要把左手刀去架格时,一颗头已霍地滚落。他的徒弟见班老四丧身在这小女子手里,一齐惊惶失色。红薇杀了班老四,回头见史麟已跳在捕杀的船上,正和铁尺赵五猛扑。赵五的铁尺果然使得不错,呼呼然有风雨之声。他的脾气就是在自己和人家对垒之时,不喜欢自己弟兄相助一臂之力。也是他好胜的心理太重,万一不敌时,须待他把铁尺向上一举,做个暗号,然后要他人去助他。所以他和史麟动手时,众捕役立在一边,并不上前协助。他起初以为这些乳臭小儿只消他走上三四合,马上可以手到擒来的。谁知史麟一口剑上下翻飞,居然变成一道白光,一些没有空隙。赵五心中暗暗惊奇,怎样一个少年公子,竟有这般高深的武术,真真猜度不到的了,不得不用出生平力量来对付。而史麟今天也遇到了对头,他起初以为这些差役怎在他的心上,现见赵五果然勇猛,而那一双铁尺又是沉重非常,自己的宝剑削他不断,反恐损坏了自己的剑锋,所以格外当心。两个人你防着我,我防着你,这样斗了三四十回合,还是不分胜负。红薇见赵五如此厉害,自己不能不去相助了,便一摆明月剑,跳过去帮助史麟。这时班老四的徒弟们见师父已被红薇所杀,又恨又惊。见红薇去助史麟,船上只留着一个小小丑丫头了,遂想过去把她捉住,聊为师父泄恨。大家举起兵刃,跳到红薇船上去,要把丑丫头生擒活捉。丑丫头持着双锤,本来技痒难熬,渴欲厮杀,试试自己的本领。现在班老四的徒弟来了,正是自己的大好机会,立刻举起双锤,向众徒弟横扫过去。众徒弟当着的不是头破,便是臂折。又有两人都被阿俊的锤头打落水中去了。大家方才识得她的厉害,退回自己船上,不敢上前。那赵五虽然艺高,却被这一双小儿女缠住,竟一些得不到便宜。而红薇和史麟的两柄宝剑,不是在他头顶盘旋,便是在他腰里围绕。又战了十数合,渐渐觉得手中只有招架功夫了。心中好不焦急,暗想自己在外很难得栽过跟斗,今天若跌翻在这两个小儿女手里,一世英名行将扫地了。遂把左手铁尺向上一举,他的同伴本都代他捏把汗,今见他举铁尺,大家立即舞动刀枪棍棒,上前来一齐动手,想以多取胜。阿俊见众捕役动手,她也迎上去一同助战。当然船头上地位小,不够许多人盘旋,有几个捕役已跳至阿俊船头上来狠斗。他们已见阿俊身手敏捷,锤法甚佳,所以不敢怠慢,把她围在里面。阿俊见那些捕役本领平常,所以从容对付。那史麟和红薇二人愈杀愈勇,剑光飞处已有二三个捕役受伤退下。赵五勇气沮丧,红薇一剑向他面门刺来,赵五把铁尺去架开时,史麟又踏进一步,手中的龙泉宝剑望他下三路扫至,喝声“着”,赵五忙跳避时,右腿已中了一剑,向后仆跌。被众捕役们抢救去。红薇还想多杀几个,倒是史麟把她的玉腕一拉道:“世妹,我们业已战胜,不必多杀了。且去自己船上肃清一下。”于是二人跳回自己船上,两剑横扫,又有两个捕役击落水中,其余的都逃回去。只见两艘快船很快向东北面逃去,史麟红薇也不追赶,只命自己船上的舟子快快前驶。那王小毛和他们伙计都吓得伏在船艄底上,战战兢兢地动也不敢动了。经阿俊把他们唤出来,见了二人手中的宝剑,仍是害怕,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史麟红薇又是何许人,为什么官军要来捕捉。不敢上前去询问,只好依着吩咐,驶向湖州而去。史麟红薇阿俊各将兵器拂拭去血迹,藏在剑囊中。
  坐定后,红薇对史麟说道:“今天我杀得很是爽快,班老四那贼已死在我的剑下,只是那个姓秦的被他逃匿,我倒忘记到他们船上去细细搜索一遍,便宜了那贼。”史麟道:“天下竟有这种巧事,班老四害人自害,今天会自来送死,料何正知道了,一定要为我们欢喜哩。”红薇道:“那个捕头使铁尺的武艺很好,不知他姓甚名谁?”史麟道:“果然不错,但到后来他的手法也乱了,他哪里及世妹的勇武呢?”红薇给史麟这么一说,不由嫣然一笑道:“我有什么本领?还是你的好。”史麟道:“哪里哪里!阿俊也很好,可谓强将手下无弱兵。”阿俊立在旁边,听史麟赞她,也笑了一笑。史麟又道:“别的不要说,今天他们逃回去后,一定要报告官兵来湖上追赶的,我们究竟人少呢,寡不可以敌众,须得连夜驶行,早早逃往湖州,免被他们包围。”红薇也以为然。
  幸喜是顺风,舟行的速率加倍,直到天色渐暮时,他们的船已驶了七八十里。问问王小毛,知道到湖州只有八十多里的水程了。舟傍野猫湾泊住,煮了晚餐,大家吃过后,红薇吩咐王小毛在夜里开船,不得迟延。王小毛不敢违拗,遵命开船。黑夜里在太湖行驶,当然是带着冒险性的,幸亏王小毛是个精明熟练的舟子,在湖上行驶很有经验。他们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后,照料着那船。仍挂了巨帆,破浪疾行。王小毛坐在后梢掌舵,不使方向偏乱,安安稳稳地行走着。红薇和史麟面对面地靠着在行李上各自假寐,灯火也不点,有时明月从篷窗中射进来,二人有着心事,哪里睡得着,但也不言语,听阿俊独自睡在船头里,鼾声已起了。船底水声,荡荡入耳。
  直到下半夜,二人蒙眬入睡了一会儿,睁开眼来时,天色已明。红薇伸了一个懒腰,便向后梢问道:“湖州可到了吗?”王小毛答道:“到了到了,不满二十里了。”二人暗暗欢喜。阿俊闻声爬起,王小毛早在船后送上洗脸水来,请二人盥洗,并煮起早饭,端了过来,请他们主仆充饥。大家吃过早饭,舟行迅速,前面已隐约窥见湖州城池了。红薇史麟见背后并无追兵,更是放心。等到舟到埠头靠住,王小毛从后梢头钻了过来,对二人说道:“公子小姐,今已到湖州,请上岸吧。”红薇遂又取出五两银子给他算饭钱和酒钱。王小毛接过道谢,阿俊遂代他们提了行箧,伺候二人上岸。他们还是初次出门,湖州人地生疏,只管向城外热闹的街市走去,心里要想找一家旅店,暂且歇下再作道理。刚才走至一条街上,前面高耸耸的有一座吊桥,三人跨上桥时,红薇低着头走,史麟却左右观望市景,忽然旁边走上一个人来,高声叫道:“红薇姑娘,你们竟在这里吗?”三人听了,不由吓了一跳。
  红薇回过脸来看时,原来就是她的左邻快嘴长根,常来帮助钟常修理屋子,编扎篱笆,也是村上的一个工匠。所以和他们很熟的,不料在此邂逅相逢。红薇只得停了脚步,带笑说道:“我们来湖州有些小事,就要回去的。”快嘴长根把手摇摇,轻轻地对红薇说道:“你们回去不得了。”红薇假作痴呆,反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快嘴长根向左右看了两眼,又向红薇一招手道:“你们随我来。”三人只得跟了他走下桥去,在桥南转弯处立定,那边行人较少,快嘴长根便低声说道:“你们还不知道吗?前天苏州城里全班捕役以及官军,由一个丹枫村里姓班的做眼线,坐了大小船只三十余艘,赶到我们村子里来捉什么清平镇的余孽,先把你们的家团团围住,破门而入,不见你们的踪影,才把我们左右邻舍拘捕,一家家地搜寻。要我们招出你们藏匿的所在。但我们怎知你们父女上哪里去的呢?招不出口供,受尽鞭挞之苦,可怜我也挨受过二十下皮鞭,打得我遍体青紫,处处有伤呢。”他说时,一边做出呻吟痛苦的样子,一边两只眼珠子滴溜溜地只向史麟身上打转。红薇说了一声:“这却难为你了。”也不多说什么,因她早已知晓,无庸再申说了。快嘴长根又问道:“红薇姑娘,你的父亲在哪里?你头上戴的谁人的孝?莫不是……”他的话没有说完,红薇早说道:“是我的父亲已故去了,我们现在要往杭州去呢。”红薇这句话明明是哄骗他的,所以说了这话,立即说一声“再会吧”,便和史麟阿俊匆匆地向城中走去。那快嘴长根却还立在桥边呆望着他们的背后影子。
  三人进得城门不多路,见有一个招商客栈,红薇便和史麟等进去打尖。大家歇息一会儿,午饭后,红薇对史麟说道:“我们本拟在此歇宿一宵,赶奔泗安,但我的意思最好不要逗留,马上动身。”史麟道:“莫不是世妹方才遇见了那乡人,恐他要泄露我们的踪迹吗?”红薇点点头道:“世兄真是聪明人,他是著名的快嘴,什么事不肯留在肚里,必欲一吐为快的。恐怕他回到紫云村必要告诉乡人知道,难免有人报告清军,那么清军必然即将蹑迹而至,我们便受其累了。所以我们千万不可在这里多耽搁。”史麟道:“世妹说的是,我们付了店饭钱走吧。”红薇道:“再且等一刻,方可动身。”史麟道:“事不宜迟,早走为妙。世妹何以又要等待?”红薇笑道:“我们两个年轻女子,和你一个少年同行,在外面最容易惹人注意。况且庐山真面不可不掩,是于旅途上极不方便的事。所以我要和阿俊都改装男子,我和世兄可做兄弟称呼,而阿俊算是我们的小童,这样岂非省却许多麻烦呢。况古人花木兰易钗而弁,代父从军,瞒过了多多少少的伙伴,我何不学呢?”史麟微笑道:“妙哉妙哉,世妹豪爽的性情不输于丈夫,倘然乔装了男子,我们犹如弟兄一般,更无用避嫌疑,不快来哉!”说罢,哈哈地笑起来。阿俊立在门外,听得笑声,走进来叩问缘由,红薇把这事告诉了她,阿俊也很赞成。当前的问题就是缺少衣服巾履,史麟便说我们身边有钱,可以到外面街上衣店里去选购的,红薇一想也只有这个办法。
  于是三人带了银子,走出客寓,到街上来找估衣铺。走了一段路,瞧见左边有一家衣店,三人就进去挑选了十几件单夹薄棉的衣服,约莫可合红薇和阿俊的身材的,花了十两银子。什么都有了,只缺鞋袜。三人又到一家鞋子店里买了数双靴鞋,携回店中。他们在店里不便改扮,只得付了房饭钱,携带行李,立即登程。出了湖州城,望泗安那边走去。史麟在路上问道:“世妹买了衣服,何时改装?”红薇道:“便在今宵。我们不要先投客寓,可以向乡下人家借宿,改扮之后,悄悄一走,便无人识得我们的庐山面目了。”史麟道:“就是这样办吧。”
  三人赶了十数里路,看看天色渐晚,前面有一个小小乡村,红薇史麟阿俊便走到一家人家门前,正有一个乡妇抱着小孩,立在门前。红薇向她说明要告借一宿之意,且许重谢。乡妇便进去禀告了一位老人,得到他的应允,方把三人让到里面。靠右首有一间小小瓦屋,甚为黑暗,房中只屋面上开了一个天窗,地下是砌的方砖,也没有铺地板,正中放一张床,有几张桌子和椅子,是老人儿媳的房间。那个抱小儿的乡妇便是老人的媳妇,丈夫尚在镇上未归呢。她放下小孩,去掌上灯来,泡上一壶茶,请三人坐。红薇取出五两银子给她,教她去预备一些晚餐。乡妇见有银子,欢欢喜喜地去了,便听后面有磨刀杀鸡声。三人坐在房间里闲谈一切,等了好多时候,听得外面男子的声音,老人的儿子也回来了。乡妇已送酒菜来,居然鸡肉鱼鸭样样都有,放满了一桌。史麟笑道:“有劳他们忙一会儿了。”二人遂叫阿俊一同坐着吃喝,不必分开。晚餐后,阿俊帮着乡妇将残肴搬去,又泡上了茶,坐谈二鼓时分,便阖门安寝。红薇和阿俊合睡在床上,史麟却睡在旁边一张竹榻上,铺了枕褥,做了临时的床铺。
  红薇和阿俊都觉得疲倦,酣睡不醒。史麟却时时醒着,将近五更时,史麟先穿衣起来,唤醒了她们,催她们速速改装。于是红薇和阿俊各将从衣店里买来的衣服穿戴起来,各人都梳了一条辫子。史麟站在旁边观看,只见红薇乔装之后,果然是一个美男子,有子都之娇,不由暗暗喝声彩。阿俊也还像个奚奴。遂对二人说道:“你们俩改扮得甚好。”红薇走至史麟身边,拉他并立着对阿俊说道:“你看我和史公子哪个模样儿好?”阿俊指着二人带笑低声说道:“一样好。”史麟说道:“恐怕世妹比我好得多了,我哪里及得世妹的美丽呢?”红薇摇摇头道:“我不信,乔装男子最要有英雄之气,若有脂粉气便不像了。我就怕这个。”史麟道:“世妹乃巾帼之英,所以一经易装,便惟妙惟肖。并不是我面谀,你若不信,将来给陌生的人看后,便知分晓了。”这时阿俊指着红薇衣裳下面的双足笑道:“小姐,唯有这个是大大的破绽,我们必须掩盖过去。”红薇望下一看,吃吃地笑道:“当然这绣花鞋是不好穿的,幸亏我的双足没有多缠过,并不十分窄。以前我父亲常嫌我双足太大,无金莲贴地之致,恐怕我因此没有婆……”说到“婆”字,连忙缩口,不由脸上红了一红。又说道:“现在我可便宜了,只要略缠些布,外面套了靴子就得了。”阿俊道:“我也是这样办吧,我的脚比小姐还大呢。”于是二人各自脱下绣鞋,把两条白布缠紧在足上,然后穿上靴子,在室中走了数步,果然如男子一般,无娇娜之态。
  史麟回头向窗上望了一望,对二人说道:“天快亮了,你们快快预备好了,便可上路。”说话时,远近鸡声已起,纸窗上已有些鱼肚色。红薇道:“快好了,我们只要略再修饰,就得啦。”于是红薇又戴上一顶小帽,帽上钉着一粒明珠,果然益发好了。三人收拾了行装,史麟又摸出五两银子留在桌上,给屋主人的。他们三人趁着屋子里的人尚睡未起,便偷偷地走出室来,开了大门,一径去了。
  他们走在路上,到了泗安,果然没有人看出破绽。但在交谈的当儿,史麟仍唤红薇为世妹,红薇低声说道:“我们业已改装,请世兄留意,千万别再以兄妹称呼,以致人疑。我叫你哥哥,你称我弟弟便了。还有阿俊我们也要改口了。”史麟点点头道:“不错,这是我的失于检点。以后当兄弟相呼,不妨起个假名,我唤史仁,你唤钟义,算为结义兄弟,可好吗?阿俊可以称他为钟贵。”红薇道:“如此很好,总期大家不要露出破绽。”又对阿俊说道:“以后你不可称呼我小姐,免得给人听了生疑。你只唤我二公子,称史公子为大公子,决不要忘记了。”阿俊道:“婢子理会得。”红薇指着她笑道:“你自称婢子,不是大大的破绽吗?”史麟道:“你可自称小的。”阿俊道:“小的理会得。”史麟点点头道:“这样便对了。”
  在泗安他们又在客店里休息一宵,次日动身至广德,一路至安庆。其时明亡未久,各处军事状态尚未全除,盘查很严,幸亏没有破绽给人瞧出。安庆有巡抚驻守,十分热闹,三人因为陆行不便,遂雇了一艘帆船,讲明驶至武昌。上了船,溯江上驶,红薇坐在船里,眺望长江风景,气势雄壮,又和太湖不同了。
  这一天到了马当,史麟因为自己读古文时尝读苏轼所作的《石钟山记》,在彭蠡之口确是一个奇妙的古迹,彭蠡就是鄱阳湖的别名,现在距离鄱阳不远,正可便道一游。遂和红薇一说,红薇是年轻的人,正喜游览。她虽然对于这个古迹是不甚领会的,但也十分高兴地怂恿史麟往游。史麟遂吩咐舟子要到鄱阳湖石钟山一游,叫坐船往那边去绕道一下,可以多加些舟资。舟子听得史麟许加舟资,当然听命。遂上岸办了些食物,立刻开往鄱阳湖去。史麟在舟中起先讲一篇《滕王阁序》给红薇听,讲至“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红薇也叹为佳句麟词,不可多得。到了彭蠡之口,时已近晚,水面上帆影渐少,有许多渔舟结队而归,真是渔舟晚唱,水乡风景。红薇觉得又和太湖有些仿佛了。
  他们的船泊在芦苇边小港口,舟子便在船尾煮饭。史麟同红薇立到船头上来眺望晚景,见一轮皓月,已从东面升上,远处碧波浩荡,汪洋万顷,不再那片帆一苇。阿俊也立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晚饭已熟,遂进去用晚餐。餐后略坐片刻,即命舟子把船驶往石钟山去。阿俊听说去探古迹,聆石钟之声,心里也是异常高兴。舟子把船行驶时,却请史麟在中间静默而坐,熄去灯火。因闻战事初定,各地方匪氛尚未全靖,鄱阳湖中素有湖匪出劫行舟,不可不防。史麟红薇等虽然窃笑舟子胆小如鼠,但也未便固拒其请,只得坐在黑暗里,不发一言。
  舟行湖中,唯闻波涛澎湃之声,因为黄昏时湖上起了些西风,而风浪遂较平时为大了。舟子小心翼翼地把船驶向前去。月光甚是皎洁,波光如银,拥着一阵阵银浪打向船头来。史麟虽忧浪大,为因有了风,一定可以听到石钟的佳奏。舟行多时,远见前面一座高山巍峨地如巨灵神矗立湖上一般,就是石钟山了。史麟红薇各自欣然,以为目的地已达到了。一会儿坐船已至绝壁之下,左边大石侧立千尺,宛如猛兽奇鬼,森森然择人而啮的样子。仰视山上树木阴翳,草木行列,除了风声木声,四围静悄悄地不闻人声。此时史麟红薇阿俊三人都立至船头上,不顾浪花溅衣。红薇对史麟说道:“这山上难道没有人住的吗?”史麟道:“也许有些樵夫渔户,但是这时候十九已入睡乡了。”正在说话时,忽听山崖树际有老翁歛且笑的声音,史麟等都惊奇起来。听了数声,方知是野鹤叫。阿俊学着野鹤的声音,叫了一声,山上有数只野鹤,闻得人声,惊飞而起,在云霄间叫出喃喃之声,盘旋在明月下,似在向山下侦察。
  红薇又对史麟说道:“我们已到石钟山下,只听鸟声而不闻钟声,莫非古书欺人吗?”史麟道:“这石钟得名的历史是在水经上郦道元说‘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而唐顺宗时有个少室山人李渤,也曾一度来此访寻遗迹,得双石于潭上,试聆它的声音,南声函胡,作宫音,北声清越,作商音,抱止响腾,余韵徐歇,自以为得到了,但是苏东坡却都怀疑不信。后来苏东坡和他的儿子亲自到此间来访问,也是在夜间来的,被他听到石钟的声音,以为郦道元的话虽是对的,却嫌他说得太简略,不能使人明白,而李渤得的双石是欺人之谈。所以苏东坡游此后,作了一篇《石钟山记》,我因读了这篇文字,恰又逢路过彭蠡,遂顺便纡道一游。至于是否有钟声可听,这却要看我们的机会如何,不得而知了。”遂吩咐舟子沿着山下驶去。月光下又驶了一程,只听那山下突然一片大声发于水上,其声噌噔如钟鼓不绝。红薇欣喜道:“试听这声音不是很像钟鸣吗?”史麟一边倾耳静听,一边向红薇点头道:“这大概是了。”阿俊也喜孜孜地侧耳听着,舟子听到了这声音,更是用力前驶,沿着山壁绕圈儿。史麟一边听,一边细察看山下都是石穴,不知道有多少深浅,涵澹澎湃,方才发出这个声音来的。舟行了若干水程,回至两山中间,前面将入港口,见有很大的一块砥石,恰当中流,可坐百人。舟至石旁,月光下细视这石中空而为窍坎,风水相吞吐,有窍坎所发之声,和方才那处的噌噔之声相应,宛如奏乐一般。史麟笑道:“你们听到吗?今夜我们不让髯翁专美于前了。”因在船首引吭高歌苏东坡浪淘沙一词,豪情壮气,勃然而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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