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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青山埋骨
2025-07-12  作者:白羽  来源:白羽作品集  点击:

  傍晚时天气忽然转变,刮得好大风,他房里的窗没有关闭,都被风吹开了,但钟常在睡着,一些没有觉得,红薇从书房里出来,天色已黑,刚要回房,见父亲房中黑漆一般黑,她知道父亲是在睡着,便悄悄地走进房去。一阵风来,吹得她身上寒冷,黑暗中运用眼神一看,数扇窗都大开而特开,她父亲熟睡在床上,连忙唤阿俊掌上灯来,她去把窗一一关上,唤醒父亲,钟常抹着双眼说道:“我正熟睡,你唤我做甚?”红薇道:“父亲喝了酒,睡在这里。一扇窗也没有关,外面起了大风,满屋子都是冷风,父亲怕不要中寒吗?所以我唤醒你了。”钟常坐起身来,点点头道:“果然身上觉得有些凉了。”遂去披上一件外衣,和红薇一同走出房来,说道:“我方才酒喝得不畅,你去唤史麟来和我对饮。”
  红薇听了父亲的吩咐,马上跑至书室中去唤史麟他来喝酒,她为要博取老父的欢心,自己到厨下去和阿俊一同烫酒煮菜,今天日间红烧了一只很大的猪蹄,吃去了三分之一,便拿来熬熟了,预备做吃晚饭的菜,又炒了几个鸭蛋,切了一块火腿,煮了一段梭鱼,一齐拿出来去请他们吃,此外还有花生米、豆腐干、盐笋丝儿、糟彭豆等,摆满了一桌子,钟常和史麟对饮,喝了数杯,很感慨地对史麟道:“现在这个时光,可谓凶乱之世,像我这样已届烈士暮年,元龙豪气,亦已消磨殆尽,我处在这湖滨,未卖故侯瓜了,学种先生之柳,以一武人只学做了隐士,居然有时也要咬文嚼字,效那文人墨客,把酒对明月,自觉可笑亦复可怜,辜负了自己这一身铜筋铁骨,所以今日唯有把生平本领,一齐传授给你,以赎我的罪愆,但望你他日有以树立,那么就不负我,也不负你父在天之灵了。”钟常平常时候对于史成信,在史麟面前不敢提起只字,恐防伤了他的心,然而他今日有了醉意,不知不觉地大发牢骚,忘记了忌讳,遂又提起了;史麟听他这样说,不禁触动了他的愁思,眼眶中隐隐含有泪痕,向钟常说道:“老丈之言甚是,小子匿居湖滨,苟全性命,幸蒙老丈爱护栽培,把剑术传授于我,又承时常教诲,鼓励小子脆弱的心志,不要说小子感激涕零,便是先父在九泉,亦当感谢,小子他日倘有成就,要烈烈轰轰去干他一番。”钟常道:“对了,后生可畏,来日方长,我也希望你如此。”两个人各发胸中的牢骚,无处可以宣泄,于是借眼前的杯中物来解忧了,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不少。
  红薇端了猪蹄走出来,见他们两个已喝得很多,各人面上都有不快活的颜色,遂坐在一旁,默默然听他们说话,方知他们有些醉意,发起牢骚来了,史麟也是追念亡父,结思难解,于是她就把别的话去拉扯,要使他们忘忧,果然像红薇这样玲珑心肠,娇憨情态,话是解语之花,忘忧之草,所以二人也就谈锋一变了,但是二人酒已喝得很多,钟常仍要史麟陪他对饮,史麟不甘示弱,一杯一杯地喝下,倒是红薇恐史麟大醉,有伤身体,而老父也不宜如此剧饮,遂再三劝他们停止了酒,而用晚餐。钟常今天大吃大喝,把猪蹄吃了不少,史麟已是玉山颓倒了,红薇遂先扶史麟去睡,再伺候她父亲安睡。红薇又吩咐阿俊好好收拾一切,又自己掌了灯去屋子前后照了一下,回至自己房中,洗面卸妆,解衣安睡。
  哪知她父亲睡到半夜,大呕大吐,腹中又是剧痛,惊醒了红薇,跑到她父亲房中去,见了钟常那种情状,心中一惊,以为他父亲患了急症,村里又无什么名医,如何施救呢,不得已取出沙药来,用开水给他父亲吞了十数粒,幸亏腹痛渐渐停止,身上只觉十分怕冷,红薇遂扶父亲睡下,又代盖上一条棉被。钟常拥被而卧,对红薇说道:“我不要紧的,恐怕多喝了些酒,多吃了些肉,以致如此,但是平日常常喝很多的酒,也没有这种呕吐的,大概今日心中不快,喝得不巧呢。”红薇道:“方才父亲睡熟了,窗都没关,一室里都是风,受了一些风寒吧。”钟常道:“那么只要是出了一身汗便好了,你且去睡觉吧,天还未明哩。”红薇哪里还肯去睡,坐在一旁伺候她父亲。钟常见红薇不去,知道她是孝顺的,必是不放心走开。也就让她坐着,自己闭上眼睛养养神,一会儿,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红薇坐在一旁守到天明,熄了灯,唤阿俊来帮着她收拾地上呕吐狼藉之物,自己又去洗脸梳头,忙了一回,再回到她父亲房里去,见钟常仍睡着,伸手摸摸他额头上很烫,知道她父亲有了寒热,不觉忧形于色,一会儿见钟常醒来,嘴里很渴,教红薇倒一杯热茶来给他吃下。红薇问道:“父亲这时候觉得怎样?”钟常皱着眉头说道:“方才肚子里仍有些不爽快,两眼有些昏眩,如在云雾中,一定有寒热了,又想要出恭。”红薇道:“父亲有了寒热,不好上茅厕里去的,去呼阿俊端一个马桶来吧。”钟常点点头说:“也好,此刻很是便急,你快去教她端来吧。”红薇遂去叫阿俊端一个马桶来,钟常立刻坐起来去大解,可是解了一些,又解不出来,腹中仍痛,只得又到床上去睡。红薇心中,很是忧虑,便去告诉史麟,史麟听了,更是焦灼,马上走到钟常房里来探视,见钟常又坐在马桶上,面色很不好看。史麟便问道:“老丈如何病了,莫不是昨天多喝了些酒。”钟常道:“我的身体自以为素来是很强壮的,绝少疾病,至于酒是常喝的,昨天虽然喝得多一些,然而何至于因此生病呢,大概有些积食,现在常常要大解,却又解不出来,腹中很痛,胸中非常不舒畅,莫非生起痢疾来了吗?”红薇道:“也许是的,到哪里去请大夫来诊治呢,孟伯伯已不知去向,同谁来商量呢。”钟常叹了一口气道:“我听人说长板桥有一个姓汪的大夫,医道还算不错,以前曾医好东村王姓的伤寒重症,今天你请他来诊治一下吧,也许他会治好我的。”红薇道:“很好,待我立刻请他来。”红薇说罢,便请史麟守着门,她和阿俊出门去请大夫。
  隔得不多时候,那位姓汪的大夫来了,是个五旬左右的老者,头上戴一顶小帽,又戴一副老花眼镜,身上衣服也很敝旧,嘴边留着一撮短须,见了史麟便深深作揖,红薇、史麟把他让到钟常房中,把过脉,看过舌苔,细细诊察一过,遂对钟常说道:“钟先生,有了湿热,加以饮食不慎,肠胃积滞,所以有痢疾,不妨事的,吃剂药,便可痊愈了。”钟常向他拱手道:“全赖汪大夫医道高明,治愈我这病了。”姓汪的大夫又叮咛了数语,遂到外边去开了一张药方,对红薇说道:“吃了一剂,明天看情形再说罢。”红薇谢了他三百青蚨,送他走后,便差阿俊拿了药方,坐船到西山镇上去买药,等阿俊买药回来,红薇便煎给她父亲吃。
  这天钟常泻了二十多次,总是不畅,而且腹痛如割,晚上寒热更高,口里呓语喃喃。一天到晚饮食不进,服药后虽然睡着,而没有什么良好的影响。红薇很不放心,夜间搭了临时床榻,睡在父亲房中伺候,到了次日,钟常的病势仍不见好转,依然腹泻,红薇没奈何,再去请那姓汪的大夫来诊治,姓汪的皱眉头说道:“看这情形是噤口痢了,病情很是危险,我再开一张药方,让他服下试试,倘然再不减轻时,请你们另请高明吧。”遂费了许多时间的思索,开好一张药方而去。阿俊立即去抓了药来,煎给钟常吃。
  这两天红薇闹得心乱如麻,饮食俱废,平时脸上常带着愉快的笑容,现在却蛾眉深锁,玉靥寡欢了。晚饭时,她虽伴着史麟同吃,但是吃了半碗便放下箸子,吃不下了。史麟也只吃了一碗,他知道红薇有了心事,所以如此,遂勉强用话安慰她道:“世妹不要忧坏了玉体,想吉人自有天相,你父亲的病虽然凶险,或不至于……”史麟说到这里,红薇的眼眶里已流出泪珠来了,对史麟说道:“我自幼就没有了母亲,父亲是以严父而兼慈母,我父女二人相依为命,我是一辈子离不了父亲的。倘若父亲不幸而有三长两短时,教我怎能独自活着呢?”史麟听了这话,又触动了他的心事,几乎失声哭出来。强自忍着,又用话劝解一番。阿俊在旁看着,也是满肚皮的不快活。
  晚餐后,二人进房,又去看看钟常,他虽然是一位英雄好汉,可是到了此时,却已疲惫得坐不起来,连上马桶也摇摇欲倒了,史麟觉得钟常的病不但没丝毫减轻,反而加重,这无怪红薇要发急,英雄只怕病来磨,所以他呆呆地站在榻旁,不说什么,红薇却坐在她父亲床边,背着父亲不时地流泪,钟常反安慰她道:“红薇,你不要为我忧急,红薇,我吃了汪大夫的药,不久自会好的,总不至于就此送命吧。”红薇只得笑道:“你歇着静心睡吧,我希望你明天可以好一些。”钟常点点头。二人伴了一回,史麟告辞回房去安睡。红薇仍睡在父亲房里,侍奉汤药,昼夜辛苦,并目不交睫,直到天明时才似睡非睡地蒙眬了一会儿,钟常又起来大解,红薇惊醒,一骨碌坐起身,走过去扶着她父亲床上,摸摸父亲头上依旧烫得炙手,心里不由得闷上加闷。钟常的头刚着枕时,忽听外面大门上有人敲门声,敲得很是急促,父女两人都惊奇起来,这个时候有什么人来呢,好不奇怪,钟常带着喘对红薇说道:“这个时候,有谁到此,你快去看看,千万小心,不要让坏人进来,我为着史麟时常担忧的。”红薇答应一声,她暗暗地带上明月宝剑,走出房屋开门。
  这个时候阿俊也就跑出来了,她手里拿着一对双锤,悄悄地对红薇说道:“这时候来的必定是坏蛋,他们将要不利于我们的,主人病了,人家便要来欺侮我们吗?哪知道你小姐不肯惹人的,我也不怕,我开了门,一锤一个把他们结果了性命,也给人家知道这里紫云村钟家是不好欺侮的。”红薇道:“你别鲁莽,待我开了门,见机行事。”阿俊道:“小姐,你站开一边,让我来开吧。”阿俊上前很快地把门呀的一声,把两扇柴扉开了,右手的锤高高。举起,正要向前对面站着的一个人打下去时,那人喊了一声:“啊呀。”又道:“慢慢动手,怎么要打呀。”红薇在后也已娇声喝止,此时阿俊凝眸看着,原来门前来的人,乃是柏树村里的何正,何正见她们手里各拿着兵器,倒吓得退后数步,阿俊才哈哈笑道:“我道是谁,却原来是何家的公子,小婢子失礼了。”红薇也点点头,招呼何正入内,何正方才放大了胆,来到门里来。这时候史麟在客房里也已闻声惊起,披衣出外去,才闭了门,他们把何正让到客堂中去坐下,丑丫头赶紧去放下双锤,炉上烹茶,红薇也放下了剑,和史麟陪坐在侧,看何正额汗涔涔,像有要事的一般,红薇便开口问道:“请问尊驾今天一清早惠临敝舍,可有什么要事?”何正点点头道:“正有些要事奉告,钟老丈在哪里?”红薇皱着蛾眉答道:“我父亲正患很重要的痢疾,睡在床上,不能起身了。”何正不由把手摸着头道:“钟老丈卧病吗?这如何是好,不知姑娘可曾延医代他诊治。”红薇道:“已请得一个大夫,看过两次,但是服药后如水沃石,一点没有效验,因此我们心里十分忧急呢!”何正道:“无怪姑娘要忧烦了。”何正把足顿着道:“真是不巧,唉!这事怎么办呢?”史麟以为何正自己或有什么需要钟常相助的事,遂忍不住说道:“何先生,你有什么事,钟丈虽然病倒,我们若能为力,也可仗义相助的。”何正道:“这倒不是我自己的事,而是你们的事,很重要的。我不能不和你们说啊,然而……”何正的话还未说完,红薇听到是他们自己的事,突然一惊,再也忍不住,立刻又问道:“咦,奇了,我们的事吗?快快告诉吧。”何正道:“钟老丈在房中吗?请你们领我去见了他,再行告诉,好听取老人家的主张。”
  于是红薇、史麟只得陪着何正来见钟常。何正见了钟常,先‘是请安行礼,钟常见来的是他,便请何正坐在一边,丑丫头端上茶来,站在红薇背后,听何正特地来讲什么话?红薇早催促何正道:“你快快说吧,有什么事呢?使我急煞了。”钟常也喘着说道:“可是有谁来欺侮你吗?”何正道:“不是的,我向你们说明白了,你不要惊慌,慢慢儿商量对付之策便了,昨天我和香玉回至丹枫村,碰见班老四家来了不少人,有几个像是城里衙门里的公差,我便觉这事有些蹊跷,但赵家虽和班老四住在近邻。然这一回的事却丝毫不甚知道。我为了好奇心,便托香玉假做送些东西到班家去,因为香玉后母生下的妹妹和班家的姑娘很熟的,她们到了班家,窥见班老四正和几个人在一间屋子里秘密谈话,外边人完全禁止旁听的。班家的姑娘本是出名的快嘴,香玉把她引到僻处,细细问她家中可有什么大事,为什么衙门里的人进进出出。班家姑娘遂对香玉说:她的哥哥正和一个姓秦的,昨天往城中去告密,今日衙门里派人来乡,预备明天要往紫云村去捉人。香玉听了这话,不由心里一动,再问紫云村去捕什么人,班家姑娘说她也不十分明白,只知紫云村钟家中藏着一个是什么清平镇史家后人,他们告发他,官中已定明天前去搜捕,要她的哥哥做眼线,又怕钟家父女会武术,所以要等晚上官兵来村会合以后,然后一同上紫云村动手捉拿,香玉听了她的话,知这件事很和恩公有关系的,不敢怠慢,立即回到家中,把班家姑娘的话一齐告诉我听,那时候小子非常代恩公发急,明知恩公这里住的一位贤公子,必是他们所说的史公子,这种事牵连恩公很大的,不比寻常的事。”
  何正说到这里,对史麟看了一眼,大家脸上的神情顿时紧张,史麟早忍不住说道:“这事可是真的吗?这……这……这如何是好呢?”何正道:“小子怎敢胡说八道。想到了明天便来不及报信了,小子受恩公再生之恩德,一向只恨没有报答,此番岂可漠视,所以立即和香玉坐船回去,即在半夜坐船摇到这里来,报个信息与恩公知道,好使恩公早早防备,他们若然在早晨动身,那么将近午时便要到达这村了。”钟常听了这话,望望窗上还没有阳光,知道时候尚早,便点点头道:“多谢足下前来报信,只是我不幸得很,恰才病倒,否则也不怕他们那些脓包的。”红薇把眼一睁道:“嘿,那个班老四要来这里捕人吗?父亲虽病了,但凭着我一口剑,包管也能杀得他们片甲不归。”史麟的脸上露出万分不安的情态,说道:“小子在此有累仁丈了,我想这事儿也不可鲁莽动手的。”何正道:“不错,若是单单数个捕役前来,当然容易对付了,现在他们十分郑重其事,派有官军前来,不知其数多少,众寡不敌,是很险的事,况且恩公正在卧病,如何照顾得到呢。”红薇听了,把嘴一凸道:“依你们这样说,我们难道只有束手就缚吗?”史麟知道红薇已生了气,不敢说什么,钟常皱双眉说道:“前日班老四上门来窥探,我已疑心他不怀好意了,今天果然有此意外的事,只恨病魔欺人,致难对付,唉!”钟常叹一口气,一手握着拳头,在床边轻捣了一下,显出他愤恨的情绪。
  何正道:“小子倒想得一个办法,不知恩公等以为如何?”钟常道:“愿闻其详。”何正道:“小子以为恩公已病,万难和官兵对垒,不如预先避到别地方去,让他们扑个空,他们自然也奈何不得,也许班老四反要受处分呢。”钟常点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舍此以外,没有别的良策,可是我在此虽已多年,而仍是人地生疏,除了紫云村也没有去处,以前有个老友孟哲,现在他已不知去向,一时难找安稳的地方。”何正道:“小子有一个去处,可以介绍恩公等前去暂避,只是我们应该秘之又秘,万万不能给官军知道的。”钟常道:“你且说什么去处,如果稳妥,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何正道:“在西山的后山,有一座古刹,名唤白莲寺,筑在山环之内,十分隐僻,寺中有一个老和尚,法名慧静,和我家父子很熟的,他能弹琴弈棋,很是风雅,山中有一果树园,每年出产些水果,僧侣也不多,只有二三人,其中有一个是哑巴,看守寺门,那寺香火甚少,所以外人难得去的,不若小子介绍恩公往那边去住,不要说什么,只说是他方到此,投亲不遇,病倒旅舍,所以借居寺中养病,他们便不会疑心了。且待恩公病好以后,如风势紧急时,恩公便可远走他方,以避其祸,不知这个办法可好吗?”
  钟常道:“很好很好,但一则多多累烦你,二则你也未免代我担一些干系咧。”何正道:“我只望恩公一家平安,他非所愿,好在那边也是暂时居住的。”红薇道:“父亲病了,不能和那些鼠辈周旋,请世兄伴同前去,我可和阿俊留在这里,断不让他们占便宜。”钟常连忙摇手道:“别胡说,你们两个小女孩怎么去抵御官兵,不要闯出乱子来吗?自己有了一些本领,怎能恃勇轻视,外边能人很多,你万万不可傲视一切,牢记吾言,现在我们决从何君的计划,你们伴我一同到西山去暂避一下,我若得病好,自可从长计议,红薇你切不要鲁莽啊。”红薇被她父亲这一说,凸着嘴不响。何正说:“既然恩公决定往西山去暂避,那么快请预备一切,不妨坐了我的来船前去,时刻急促,事情紧急,不能稍缓了。”钟常点点头道:“不错。”又叹了一声,吩咐红薇快去收拾一些细软,以及随身衣服,和史成信所赠的宝物,一起带去,其余的都可以丢下。红薇不敢怠慢,忙和丑丫头去收拾,史麟也回到他房中去收拾要带的东西。这里何正坐着和钟常闲谈,但他瞧钟常病势十分沉重,心里头不免代他暗暗发急,又恐怕清兵便要由班老四领道到此捕人,自己本和班老四有宿怨的,今天若被看见我在这里时,定要诬陷我在内,虽用太湖之水也洗唰不清了,他这样想着,如坐针毡,心头很不安静。
  钟常只是呻吟,英雄只怕病来磨,平日铜筋铁骨之体,天不怕,地不怕,到了此时,他也是徒唤奈何了。过了一个时辰,红薇、史麟、丑丫头三人,各将东西收拾在行箧之内,跑来请示。红日已照到窗上来了,大家虽然都没有吃早餐,饿着肚皮也不顾了,何正先引红薇和阿俊将行李箱箧搬到门外水滨、自己摇来的小船上去,然后由何正和史麟扶着钟常上船,因为钟常此时已走不动路了,只好让人扶持着行走,钟常上船后,红薇又去闭上门房,悄悄地从后园跳到墙外来,幸亏左右邻居都到田里去了,没有什么人窥见,然而她回顾头望着家园,一步一回头,大有恋恋不舍之意呢。
  何正等候红薇上船后,便教船夫开船,快快离开这里,驶往西山,舟子是何家的心腹人,奉命维谨,船出了港,在浩荡的湖波中,挂起一张大帆,向西山而去,且喜后面没有什么船追来,何正心中才安定一些,钟常坐在船里,只是热,红薇把手去摸摸他的额角,依然很是烫手,她为了她的父亲而担忧,更为了史麟的事而加上一层烦闷,史麟更是有切肤之忧,且觉钟常父女为了他而有家难住,深夜奔波,心里更是抱歉万分。因此湖上风景虽好,各人都无心观览,舟至西山,在湾里泊下了船,何正忙唤了一乘肩舆来,抬着钟常上岸,往山寺里走。
  何正陪着史麟等携了行李,随着红薇而行,行了好一段路,方才到这山寺,何正熟悉路径,指点一行人,到了白莲寺和慧静长老相见,那慧静年纪虽老,而精神很是矍铄,面目也还和蔼可亲。何正把假托的言辞告诉慧静,要假借这里一室之地,暂养疾病。慧静当然一口答应,便把一行人引至大雄宝殿后面左首一个月亮洞门里进去,有两间客室,现成有三四张床铺,搭好在那里,花木桌椅,颇觉幽静,便请钟常父女等暂居于此。
  当下钟常和史麟住了外房,红薇、丑丫头住了内房,各把行李箱安讫。钟常早由红薇扶他到床上去睡,慧静又端茶、素斋请大家出来吃饭,史麟和红薇心绪意乱,饭也无心吃,勉强用了半碗,仍回至房中来看钟常。钟常今天为了迁避之故,药也没有吃,热势未退,更是疲乏,何正便托慧静长老代在附近请一位医道高明些的大夫,来治钟常的病,慧静也应允。何正便要辞别了钟常,再回到丹枫村去探刺消息。倘然班老四等到紫云村去扑了一个空,这事又怎么办,且叮嘱史麟、红薇好好留心服侍钟常,自己回去后有什么消息,当再来报告,且教他们深居简出,万不可越雷池一步。
  何正去后,慧静长老已往附近山里请来一位大夫前来,代钟常诊病,那大夫诊过后,也是急蹙双眉,说此病十分凶险,医治非常棘手,开了一张药方而去。慧静长老去抓了药来,交给红薇当心去煎,红薇不敢懈怠,立即命丑丫头煎好了药,给她父亲服下,希望她父亲服了这位大夫的药,能有转机。晚上红薇和史麟饭也吃不下去。坐在钟常榻前愁眉相对,愀然无言。钟常睡着了一回,张开眼来,惨淡的灯光下,看见他的女儿和史麟俩对面坐着,一个低着头,一个支着颐,并不谈什么话,一变平日活泼跳跃之态,他知道此时红薇的一颗心,业已整个给忧患笼罩住了,他不为自己的病发急,倒反代女儿可怜。不由悠悠叹了一口气,红薇听得她父亲叹息之声,回过脸来,见父亲已醒,遂立起身走至钟常身边轻轻问道:“父亲现在可觉得好些?”史麟也侧转身子听钟常说什么话,钟常摇摇头道:“这一遭病恐怕不会好了,世无华陀,厥疾不瘳,这也是天数吧。”红薇一听她父亲说出“不。会好”三个字来,顿时眼眶里泪如泉涌,钟常又说道:“红薇,你别哭,生死有数,修短随命,人力不可勉强的,即使我现在不死,将来总有此一日,你也不必过于悲伤。”红薇把足一蹲道:“父亲别这样说,我愿你活一百岁,现在怎么要……”说到这里,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史麟立在一旁,也偷弹着同情之泪。钟常见她这么一哭,他的话倒不好说下去了,只把手向她摇着,叫她不要哭,停了一会儿,红薇渐渐不哭了,钟常方才又说道:“我有几句话要叮嘱你,你千万不要哭,听我讲完了再说。”红薇点点头,钟常道:“我的病假使能有转机,这自然是最好的事,万一不幸而无救,我便要离开这个浊世,别的都不足恋,唯有你这块心头之肉,我却十二分放心不下。”
  说到这里,钟常的声音更是抖颤而凄咽了,红薇几乎又哭出来,极力忍住,听她父亲又说道:“你年纪还轻,世路崎岖,尚未经历,人心鬼蜮,尚未认识,此地不是安乐之窝,故我要你和史公子带着阿俊快到四川鸡爪山白云上人那边去栖身,上人是我的方外知交,虽然这许多年来我们流离已久,没有通过音讯,可是我托他的事,他无有不当做自己之事的,你到那边去说起了我,他自然竭诚招待,他的武艺远胜于我,你们可拜他为师,从事学艺,隐居在山上,以避耳目,倘然天下有变,你们有机会可以出去建些事业,那就是侥天之幸了,你的性情很执拗,气高傲,一向在你慈父的怀抱中,由得你如此,你以后年龄渐渐长大,他日遇人接物,却不可如此,切忌警戒,至于洁身自好,不堕淫邪,这是我深信过你的,知道你赋性尚不错,必能撮守,勿烦我过虑,我也说不了许多话,希望你善体亲意就是了。”
  又把手招招史麟,史麟走近两步,低着头,含着眼泪问道:“老丈有何吩咐?”钟常说道:“方才我和红薇说的话,你也听得了,所以我不须赘述,我死后,你可同你世妹一齐到鸡爪山去投奔白云上人,待时而出,路上一切小心,我知道你是天赋甚高,与众不同,他日必然是大丈夫,也不用我今天多说什么话,只把自强不息四个字赠给你,你待红薇要和你自己的妹妹一样,她的脾气很有些不好之处,你也要原谅她,规劝她,大家好好儿在世做一个人,方才对得住天地,对得住祖宗,对得住自己,除恶行善也是我侠义之徒所应为的,一切希望你自己勉励吧,我……我不能多说了。”钟常说至此,气喘不已,要喝些水,史麟连忙去倒了一杯水来给钟常喝,红薇见父亲不说话了,她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阿俊在外边听得声音,走进房来见了这个光景,也不由得双手连连擦泪。钟常又说道:“你们不要哭,徒乱人意,生死大数,无可逃避,我为人一世,扪心自问,虽没有功业建立,可是寡寡落落,并无不可靠人之处,虽死无憾,你们何必这个样子呢?”红薇颤声说道:“我不能离开父亲的,我不要父亲死。”钟常叹气说道:“好在我已和你们说过,你不要我死,我就不死便了。”遂闭目养神,果然不说话,红薇没法想,含着眼泪,走到外面佛殿上拈香祷祝,要求观世音挽救她父亲的沉疴。
  可是她的祷祝有什么灵效?一到明日,钟常的病更发沉重,双目常常闭着,言语也说不动了,仍是常常下痢,慧静长老又去请那大夫前来救治,那大夫诊过脉只是摇头,勉强开了一张方子说:“这一剂药若吃下去仍不能止时,请早备后事吧,也不必再”来请我了。”红薇听着更是发急,忙由慧静差人去抓了药来,红薇煎好,给她父亲服下,切切期望看着这剂药或有万一之效,然而服了药后仍是如水沃石,毫不见效,慧静长老也代他们非常沉忧,史麟不见何正前来通信,未知班老四到紫云村去捕人不着后,又将有什么诡谋要算计自己,也足令人悬念。
  这天晚上红薇侍奉在钟常床榻之前,一宿没有合眼,史麟也陪着坐在一起,虽然红薇屡次催他去睡,他心中充满着忧愁和惊惶,哪里能够安睡,两人直坐到天明,钟常越发不支了。面色大变,额上有些冷汗,两眼已定,口里出气多进气少了,慧静长老走来,瞧见了钟常垂死的情景,不由口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道:“这位居士今日即将物化,你们是远来的人,可有什么准备,要不要通个信与何公子。”钟常此时已说不出话,只把双目微微地向慧静长老抬了两抬,红薇道:“我们没有什么准备,但箧中尚有金银,即请长老代我们做主,何公子那里倘能差人去给个信也好。”大家正在说时,只见何正正从外面匆匆跑入,一见这情景,摇摇头道:“怎么,恩公不好了啊。”红薇带着哭声说道:“我父亲已是很危,这事如何是好呢。”何正走到钟常床边,何正叫了一声恩公,钟常见了何正似乎有些认得他,口里虽然不说,眼睛对他望了一望,何正安慰地道:“恩公你放心,恩公身后之事,有小子一同帮助办理,决不使你遗憾的,你放心吧。”钟常口角边方才勉强笑了一笑,闭目而逝。红薇匍匐榻前,哭得死去活来,此时何正也不好和他们讲什么话,跟着挥泪,史麟也在一旁涕泣,阿俊跟着红薇哭。哭了好一回,方经慧静长老劝住,便和何正商议收殓钟常遗体之计。好在寺中一切都有,何正即去镇上购了棺木衣衾各物,把钟常遗体如礼收殓,且请寺中慧静长老邀集几位僧侣,为钟常诵经,追荐亡魂,忙了一天,方才过去。钟常的灵柩,暂时就放在白云寺内,晚上红薇仍自哭哭啼啼,哀思亡父,史麟心里更是难过。
  次日早晨,红薇、史麟等才起身,用过早餐,何正走了进来,和二人一同在外房坐下,红薇谢了何正,何正也安慰数语,史麟向他问起班老四那边有何消息,何正道:“此来本是要通信与你们的,不幸恩公逝世,一切乱漫漫的,我还没有和你们提起,今天我告诉你们吧!”史麟十分心急道:“快说快说。”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章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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