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八回 乱点鸳鸯
2023-04-23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只能为故友多念往生咒
半晌,无相上人怃然说道:“对此遗墨,如见故人。只是老衲有一事不明,要向姑娘请教。”
谷飞霞正是巴不得他有此一问,便即说道:“不知上人欲知何事?”
无相上人说道:“姑娘刚才好像说过,令尊仙游之日,正是写这条幅那天?”谷飞霞道:“不错。”无相上人说道:“但看令尊写的这幅字,却是铁划银钩,力透纸背,不似有病的样子。”
谷飞霞垂泪说道:“上人与家父乃是知交,晚辈说也无妨。家父并非善终,实是死于非命!”
无相上人吃了一惊,双掌合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谷飞霞继续说道:“就在家父写这幅字那天,他写完之后,正想给上人送去,他的仇人就来了。家父打不过他们,受了重伤,不治而亡。那两个仇人,一个是檀玄竣,一个是西门化。上人想必知道这两个人吧?”
无相上人说道:“令尊与老衲只谈诗画琴棋,从不涉及武林之事。唉,浮生逆旅,有如棋局,令尊的不幸,只能当作是劫数了。还望姑娘不要太过伤心,勘悟色空妙理。”
谷飞霞好生失望,那耐烦与他谈详说理?心里想道:“你不帮我报仇那也罢了,怎的还劝我勘悟色空,那不是要我连父仇也不必报吗?”不过她还是继续说道:“事隔十年,檀玄竣是早已死了,但西门化可还在人间作恶。我不报仇,恐怕他也不肯放过我的。据我所知,他有一个姓丘的师兄,和一个姓贺的师侄,已经来到广元来了。”
无相上人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道:“佛家本来也有除恶即是行善一义,姑娘要报父仇,老僧也不敢劝阻。不过老僧所能做的,恐怕也唯有替令尊多念几遍往生咒了。”言下之意,竟似生怕谷飞霞要把他牵连进这报仇的纠纷似的。
谷飞霞自是心中不满,想道:“原来你对故友之情,就只止于念往生咒么?”但想到无相上人已是七十开外的老僧,既然不懂武功,那也怪不得他怕事了。
正当她要告辞的时候,霍天云却忽地向那道士问道:“道长来到广元有多少天了?”
游天后祠
一阳道人道:“昨天才到,一到就陪上人下棋,现在还没睡过觉呢。”说罢打了个哈欠,颇似有逐客之意。
霍天云还是问道:“不知道长在途中可曾碰见过形迹可疑的江湖人物?”
一阳道人哈哈笑道:“我只懂下棋,可不懂分别那个是普通人、那个是江湖人物的啊!居士,你问道于盲了!”
霍天云不得要领,也只好和谷飞霞一同告辞了。
出了苦竹庵,谷飞霞道:“看来他们真的不懂武功,也不知武林之事?”
霍天云道:“不错,我曾经试过无相上人,他确实不懂武功。”
谷飞霞道:“那道士呢?”
霍天云道:“道士稍为有点可疑,我不敢断定他绝对不懂武功。但看来即使他懂武功,也是怕惹闲事的。”
谷飞霞闷闷不乐,说道:“什么也打听不到,咱们今日可是白走一趟了。”
霍天云想要为她解除愁闷,笑道:“也不能算是白走一趟,你本来要和我逛天后祠的,如今天色未晚,不正好去逛一逛么?”
谷飞霞无可无不可的说道:“也好,省得明天再来。”
天后祠倚山修建,周围古木参天,泉流萦迥,风景甚为幽美。
祠的规模虽然不算很大,也有牌楼献殿等作它的陪衬。谷飞霞道:“这天后祠分为三部分,前面是待凤轩,正中是大殿,后面是武则天的读书台和梳粧阁,大殿的侧边还有一个圣牌亭。要是仔细浏览的话,恐怕也得一天功夫。今天咱们是只能走马看花了。”
霍天云道:“我是但凭你的带引,要是时候不够,咱们就先往大殿瞻仰天后遗容如何?”
谷飞霞笑道:“其实武则天是改了国号为‘大周’,帝号‘大周金轮皇帝’的。这个祠称为‘天后祠’,其实是不大得体的!”
霍天云道:“广元的百姓,敢为武则天立祠,已是难能可贵的了,还何必苛求?”
说话之间,谷飞霞已是带领着他踏上可通待凤轩的石磴,石磴高五十余级,右有巨柏一株,向南斜出,据说是武则天的父亲在她出生那年亲手所植的。两人无暇观赏,直趋大殿。
两首诗的故事
正殿供着武则天的塑像,美艳之中,眉宇间不掩英气,料想是高手匠人所刻,颇能刻划出巾帼须眉的气概。在“天后”像旁边侍立的是上官婉儿的塑像,手捧书卷,刻划得也是神采奕奕。
石壁上刻有武则天和上官婉儿所做的诗,谷飞霞带他去看。霍天云先读上官婉儿做的那首:
“密叶因栽吐,新花逐剪舒。
攀条虽不谬,摘蕊讵知虚。
春至由来发,秋还未肯疏。
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谷飞霞道:“这首诗有个故事,据说武则天初见上官婉儿的时候,以‘剪彩花’为题,试她的诗才。当时上官婉儿对武则天还不是怎样心悦诚服的,因此就做了这首诗,诗中隐寓讽刺之意。
“她写了前四句,武则天夸赞她道:‘好,对得工巧。’待到她写出后四句时,旁边的文学侍从之臣却是不由得面色变了。不过武则天仍然神色如常,且还微笑问她:‘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这意思是——’上官婉儿答道:‘假的花假得太巧妙了,可以以假乱真。’原来上官婉儿特地借‘剪彩花’的诗题发挥,讽刺武则天不是真命天子,只怕是像纸剪的彩花一样,以假乱真。诗中还特别嵌入唐朝皇帝的姓氏,说她乱了唐室。
“讽刺皇帝,那还了得?要是换了一个气量稍窄的人,这两句诗就足以构成杀头之罪了。但武则天只是一笑说道:‘我懂得你真正的意思,你还在怀疑着我。不过我倒因此更喜欢你。你很纯真,不会做作,心想什么便说什么。好吧,是真是假总会分明的。’”
霍天云叹道:“如此豁达大度,求之历代雄主,也不多见呢!”
谷飞霞道:“后来武则天也做了一首诗,答覆上官婉儿那首‘剪彩花’,就是壁上刻的这首了。”
这首诗题为“咏蜜桃”,霍天云念道:
“蜜桃人所种,人定胜天工。
月照九霄碧,时来四海红。
春华明旦旦,秋实乐彤形。
万古生机在,金轮运不穷。”
念完之后,霍天云不禁赞道:“好大的气魄,做这首诗的人,果然不愧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女皇帝!”
“圣碑亭”看武则天书法
谷飞霞道:“武则天也是一位书法家呢,侧殿的圣碑亭有她手书的‘升仙太子碑’,你可有兴趣去看一看?”
霍天云道:“既然来到这里,当然应该去看一看的。不过我对书法乃是外行,还得请你为我讲解。”谷飞霞笑道:“那你是问道于盲了,我从描红到临帖,只能说是还在习字的学童,怎谈得上什么书法?”
圣碑亭独自在殿侧一角,被飞檐挡住,要不是熟悉天后祠的人,很容易把它忽略的。霍天云为了转移她的忧思,踏入圣碑亭之后,就不停的逗她说话。
“这碑上的字,写得龙飞凤舞,妤像是草书吧?草书写的碑文,倒是不多见呢。”霍天云问道。
谷飞霞虽然自谦不懂,还是给霍天云引起她的谈兴,大讲特讲了。“不错,在唐代以前,是极少以草书立碑的。唐圣历二年(按:即公元六九九年),唐太宗书温泉铭,首开以‘行草’立碑的风气。武则天更进一步,以‘章草’书碑,唐以前古碑所重者在‘文’,唐碑所重者在‘字’。古碑所重者在墓中人,唐以后所重者则在书碑人了。”
霍天云笑道:“有唐太宗、武则天两位男女英主提倡书法,焉能不风气丕变。”
谷飞霞道:“不错,这个皇帝重书法的风气还一直传到宋代呢。被金人掳去的那位宋徽宗,做皇帝很不行,但却是创瘦金体书法的大名家。”
霍天云道:“宋徽宗的词也做得很好,不过尽管他在文学上的成就或者要比武则天高得多,我还是更喜欢武则天豪气逼人的诗篇和她潇洒不羁的书法。”
谷飞霞道:“武则天敢开风气之先,既以章草立碑,又敢自创新字,例如她给自己命名为瞾,就是把原来的‘照’字改为‘两目当空’的‘瞾’字的。表示目空一切的意思。从这件小事,也足表现她是女中豪杰呢。”
她正在滔滔不绝讲话之际,忽见霍天云却好像有点心神不属的样子。谷飞霞当然不大高兴了。
有人要对付无相上人
原来霍天云隐隐听见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声音是从待凤轩那个方向传来的。
踏上待凤轩的石蹬有五十馀级,石级下有巨柏一株,高过待凤轩的屋顶,那两个人是在柏树下面小声说话。
谷飞霞一来是由于内功的造诣不及霍天云,二来她讲武则天的书法,正在讲得高兴,心难两用,在这么远距离的谈话声音,她当然是听不见了。
霍天云凝神静听,只听得一人说道:“苦竹庵离此不远,咱们今晚可以先在这里齐集。”
另一个人笑道:“大哥也忒小心了,对付一个高龄的老和尚,还用得着事先商议吗?”
那“大哥”小声说道:“凡事都是小心一点的好。你不知道——”“不知道”什么呢?由于他的声音更加小了,霍天云凝神细听,也听不清楚。
谷飞霞发觉他心神不属,很不高兴,说道:“霍大哥,你在想些什么?”
霍天云道:“没什么,我看天色好像暗淡许多,恐怕不知不觉天色晚了。”
其实此时日正西斜,距离黄昏最少还有一个时辰,未能说是“天色已晚”的。不过谷飞霞也是心中有事,听他这么一说,不觉瞿然一省,说道:“不错。李洪一个人在家,我实是有点放心不下,咱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待凤轩下那两个人不知是否亦已听到了他们说话的声音,连忙停止私议,装作游人,嘻嘻哈哈的走上石阶。
“武则天是一代妖后,想必长得很美,咱们看看她的刻像,是否如传说那般冶艳!”那“大哥”的声音说道。
他的同伴哈哈笑道:“原来你是抱着这个歪心思在逛天后祠的,我还只道你是要参拜武则天的神像呢!”
“真笑话了,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向一个出名淫贱的妖后礼拜。”
谷飞霞听得这两人说话粗俗,出言诽谤她所敬爱的武则天,不觉心怀恼怒,走下石级和他们相遇之时,向他们瞪了一眼。”
“咦,这可奇怪,咱们说武则天,倒好像犯了什么人的祖宗呢?”
那人本来还要撩拨谷飞霞的,但给他的“大哥”拉了一把,他只好把后半段要说的话咽了下去。以谷飞霞的脾气本来也要发作的,不过她也给霍天云的眼色止住。
不能置之不理
出了天后祠,谷飞霞愤然说道:“那两个家伙太可恶了,霍大哥,要不是你阻止我,我真想打他们两个耳刮子!”
霍天云笑道:“你有机会打他们的。”
谷飞霞怔了一怔,说道:“我以为你是不想我多惹闲事,才催我快走的。要是事情过后,再去找他们的晦气,岂不更是小题大做么?”
霍天云道:“小题当然不应大做,大题就应大做了。”
谷飞霞莫名其妙,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霍天云道:“咱们要是为了那两个家伙说了不中听的话去打他们,当然是小题大做;但要是他们干了坏事,咱们就不能坐视他们为非作歹了。”。
谷飞霞诧道:“你怎知他们要干坏事?”
霍天云道:“我听见他们偷偷商议,说是要去对付无相上人。那时他们尚未踏上待凤轩的石级,大约是在那棵柏树下面谈的。”
谷飞霞这才恍然大悟,心想:“原来他刚才是凝神偷听外间的私语,我倒是错怪他了。”问道:“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去苦竹庵?”
霍天云道:“今晚三更。”当下把偷听到的谈话内容,一五一十的说给谷飞霞知道。
谷飞霞甚为觉得奇怪,说道:“他们要去对付无相上人,自必不是什么好勾当了。”霍天云道:“这还用说。难道他们到苦竹庵是要和无相上人下棋么?”
谷飞霞道:“但他们为何要对付无相上人呢?这位老和尚是与世无忤,与人无争的。若说为了谋财,不惜害命,这老和尚又是除了苦竹庵那几竿修竹,就别无所有的了。”
霍天云道:“我也不懂他们为何要去对付这老和尚。但听他们的口气,似乎对这老和尚还颇具戒心呢。”
谷飞霞道:“你不是试过这老和尚不懂武功的么,他们害怕什么?”
霍天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也或许那老和尚‘道行’太高,我试不出来。”
谷飞霞道:“姑不论无相上人懂不懂武功,咱们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情,就不能置之不理!”
霍天云笑道:“这个当然。所以我说你是有机会打他们的”。
不知他们的党羽是谁?
谷飞霞道:“霍大哥,你为什么不让我现在就捉住他们?”
霍天云笑道:“拿贼拿赃,捉奸捉双,他们还未做案,咱们就先动手,那就反而是显得咱们霸道了。而且一网打尽,不胜于只捕两条小鱼?”
谷飞霞瞿然一省,说道:“对,他们是还要约人今晚三更一同去的,不知有没有那姓丘的老狐狸和贺式规那淫贼在内?”
霍天云道:“不必心急,今晚三更,到了苦竹庵就知道了。”
谷飞霞道:“你讲得对,要知道他们约了些什么人,如今是不能打草惊蛇的。”忽地想起一事,说道:“霍大哥,依你看来,他们刚才是不是亦已对咱们起了猜疑?”
霍天云道:“你看出什么破绽没有?”
谷飞霞道:“那个对我冷言冷语的家伙轻佻得很,我以为我不发作,他也还要继续撩拨我的,但他却忽然噤若寒蝉。当时好像他的同伴拉了他一下。”
霍天云道:“原来你也注意到了。依我看他们亦已看出咱们身有武功,不过未必看得出咱们的深浅。”
谷飞霞道:“我如今倒是有点担心,他们的党羽恐怕不少,不知会不会到我的家中生事?”
霍天云道:“依理推侧,应该是不会的。他们要约齐人手,今晚去苦竹庵,不能同时做两件事情。而且他们也不会知道咱们不在家呀。不过,你既然放心不下,咱们就走快点吧。”
回到家中,天色刚刚入黑。谷飞霞见到了李大妈母子,这才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
李洪说道:“灵姑,你那位朋友今天仍是未见来到。”
谷飞霞道:“有没有陌生人在附近出现?”
李洪说道:“我整天都在家里守候,没出去过。不过我还是留意听外面动静的,一整天都没听见外面有任何人声。”
虽然还是得不到上官英杰的消息,但想到今晚要对付的那班贼人,说不定可以找到一点线索,总胜于老是闷在屋子里。谷飞霞也就比较开心,不像前几天那样郁郁不乐了。
赶往苦竹庵
李大妈见她脸色不同,也很高兴,说道:“是吧,我说年青人是不该老闷在屋子里的。今天玩得开心吧?”
谷飞霞道:“我们逛了天后祠。可惜时间不够,别的地方就来不及去了。”
李大妈道:“老婆子不懂什么,只知道自古到今,从没有女人做皇帝的。有之,就只是这位天后娘娘了。不管别人怎样说她,她总是女中豪杰。霍相公,你说是么?”
霍天云道:“大妈,你有这样见识,许多男人都比不上你呢。还说不懂?”
李大妈笑道:“霍相公,你别给老婆子脸上贴金,我想说的是,我们广元县古时出了一个女中豪杰武则天,现在已经隔了几百年吧?
谷飞霞道:“差不多有一千年了。哦,差不多一千年了,那么现在也该出一位女中豪杰啦!”
霍天云笑道:“李大妈,我知道你要说的是谁。”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向谷飞霞望去。
李大妈道:“不错。我是看着灵姑长大了,她能文能武,品性又好,长得又像天仙一般,女中豪杰四字,应是当之无愧了。”
谷飞霞道:“哎哟,你怎能拿我和武则天相比?”
李大妈道:“我不是比别的,是比才能啊。”
谷飞霞笑道:“大妈,你别误会。我不是恼你将我比武则天,我是配不上和她相比。”
李大妈笑道:“比得上也好,比不上也好。霍相公见多识广,他也说你是女中豪杰,那就一定不会错了。”
原来李大妈很是关心她和霍天云的一段姻缘能否成就,故此言语之间,总是有意无意的要替他们撮合。吃过了晚饭,回到房间,她还絮絮不休的,向谷飞霞问长问短。谷飞霞好不容易才等到她睡觉,已是二更时份了。
谷飞霞怕李大妈担心,不敢把今晚要去苦竹庵的事情告诉她。待她熟睡之后,方始告诉李洪。嘱咐他一些应该注意的事情之后,便即和霍天云出去。
幸好晚上可以施展轻功,赶到苦竹庵,月亮未过天心。霍天云凝神一听,悄悄说道:“好在那些强盗尚未来到。”
不怕外敌闯关
谷飞霞侧耳一听,却是不禁有点疑心,悄悄问霍天云道:“我好像听见一声暗器的声音,你再仔细听听!咦,又是一声!”
霍天云笑道:“不是暗器,是棋子敲落棋盘的声音。”
两人穿过竹林,来到那座门虽设而常开的清凉瓦舍,只见蜡光摇曳,无相上人果然还在和那一阳道人下棋。
谷飞霞暗暗好笑:“这一僧一道棋瘾真也忒大,竟然日以继夜,下到三更半夜,兀是不肯罢休。”同时也不禁暗暗佩服他的耳力,隔着一片竹林就能分别出来。
霍天云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和谷飞霞说道:“咱们暂时不必惊动他们,免得打断他们的棋兴。待捉了贼人,再博他们哈哈一笑。”传音入密功夫练到最高境界,可以在百步之外,把声音送入对方耳朵,不让旁人听见。霍天云虽然未曾练到如此境,但谷飞霞就在他的身边,他用了这种功夫,当然是不虞隔墙有耳了。
忽听得一阳道人说道:“你门户大开,不怕外敌闯关而入么?”谷飞霞听他这样说,不觉吃了一惊,心道:“难道我们已经给他发现?”
心念未已,只听得无相上人笑道:“我早有伏着,若敢闯关,我就来个绞封,保管甕中捉鳖,不信你就试试。”
随着“叮”的一声过后,一阳道人说道:“佩服,佩服,原来你还有这着高棋,”
谷飞霞这才知道,原来他们谈的还是下棋,不觉哑然失笑。
当下两人施展绝顶轻功,各自跃上一枝竹梢。端的有如一叶飘坠,落处无声。如此上乘轻功,即使武林中一流人物,若非特别留神,恐亦难于察觉。瓦舍中的一僧一道,却是正在全神下棋,料想他们更无知觉了。
两人居高临下,监视四方。过了没多久,霍天云悄悄说道:“来了,来了!”
这晚月色黯淡,紫竹林中更是黑暗。谷飞霞居高临下,果然看见幢幢黑影,好像有五六个人分头进来。但那些人可就无法看见他们了。
连占山也来了
他们居高临下,矇矓月色之中,只见有一个人打了个手势,叫同伴暂时停止前进。然后和旁边一人悄悄说话。那个人又再把他的话传给旁边的同伴。
谷飞霞道:“天后祠所见的那两个人我已经发现了。”
霍天云道:“说话这两个人,看他们背影我也似曾相识,一时间却想不起是谁。”他们都是用“传音入密”的功夫说话,不怕那些人听见。
紫竹林中黑黝黝的,霍天云看不清楚他感到“似曾相识”的那两个人,但他们的说话,虽然说得如同蚊叫,霍天云却是听见了。
一个比较苍老的声音说道:“我忽然想起来了,那两个人,那两个人……”
比较年青的那个道:“师叔,你想起了那两个人?”
霍天云听见了他们谈话的声音,登时就知道了。原来年青的这个人是御林军的军官“阎王笔”罗大魁,年老那个则是他的师叔连占山。
他告诉了谷飞霞,谷飞霞笑道:“这个罗大魁曾是我手下败将,想不到他也来了。只是姓丘那老狐狸和贺式规没来,倒叫我有点失望。”
霍天云道:“他是朝廷军官,怎的要来对付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和尚,倒是有点跷蹊。不过他这姓连的师叔本领很是不错,咱们可不能轻敌。”
连占山歇了一歇,说道:“小安对我说,他们日间在天后祠碰上一男一女,形迹颇是可疑。我猜那男的可能就是天山剑客霍天云,那个女的则十九是谷飞霞了。老丘告诉我,前几天他曾吃过他们的亏的,料想他们还留在广元。”
罗大魁道:“他们怎知道咱们今晚要来苦竹庵?”
连占山道:“据我所知,谷飞霞的父亲生前和这老和尚交情很不错,或许他们不会来,但咱们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传话之后,六个人分成三路,小心翼翼的搜索前进,渐渐走近那座瓦舍,采取了包围态势了。
霍天云道:“待会儿我对付连占山和罗大魁,你对付其他的人。最好用天女散花的暗器手法,不令一人漏网。”
谷飞霞道:“好,可以动手了吧?”
惊人的棋子打穴功夫
霍天云道:“再待会儿。待他们聚拢了来个一网打尽!”
谷飞霞是个武学行家,一听便能领悟,暗暗点头称是。要知对方并非庸手,黑暗中暗器又难取准,要是漏了一两个跑进去的话,无相上人和那道士不懂武功,那就可能要被他们挟为人质了。
幢幢黑影,缓缓移动,一步逼近一步,不久就各自占据了有利的位置,把那瓦舍四方围住了。里面的一僧一道,还在专心下棋。也不知他们是否发觉,看来却似对外间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谷飞霞正要出手,忽听得一阳道人说道:“老和尚,看你怎样对付闯关的外敌?”
有两个强盗正在想闯进去,忽闻此语,不觉一愕,缩回了脚步。
无相上人说道:“唔,又要‘打劫’了吗?这个‘劫’只能算是一个‘小劫’!”
一阳道人道:“你先别夸口,你能一口吃掉六子吗?”
门外的强盗这才知道他们乃是谈棋(“打劫”是围棋术语),不觉哑然失笑。但连占山却是不禁心头一动:“一口吃掉六子,我们来的也正是六个人,哼,这老和尚说的不知底是棋子还是我们?”
就在连占山正自动念之际,而谷飞霞也在将出手未出手之时,只听得无相上人淡淡说道:“我也不知行不行,姑且试一试吧!”
说到一个“试”字,陡然间只见他抓起一把棋子,反手一扬!
只听得一连串“哎哟,哟!”之声,来的六个人倒下了五个!
唯一没倒下去的,只是连占山。他武功最高,又早有提防这才没给棋子打着穴道。
虽然没给打着,相差亦不过毫黍。那枚棋子几乎是贴着他腰部的“癒气穴”飞过去的。那股劲力,没打着他,亦已令他的穴道隐隐感到发麻了。
连占山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了!他是能够用双笔点四脉的高手,当然知道这一把棋子,要同时打中五个站在不同方向的人的穴道,而且是在黑夜之中,那是多么的困难的!
连占山吓得有如泥塑木雕
无相上人懂得武功,江湖上知者寥寥。不过连占山是曾有所闻的。
但他虽然并非全无所知,却是绝对料想不到这位以精通佛法著名的高僧,武功竟然也是如此的深不可测!
饶他老奸巨猾,此时也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才好了。
“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最初他也曾动过这个念头,但当棋子几乎是擦着他的腰部“癒气穴”飞过,未打着他的穴道,他的穴道已感发麻之时,他知道要想逃跑恐怕只有更加丢脸了!
对方的武功远胜于己,打穴本领又是如此神奇,他正面抵挡,还几乎给棋子打着,转身逃走,那岂不是把背后的穴道“卖”给人家,他跑得再快,也快不过无相上人以弹指神通打出来的棋子!
再说,他好歹也算得是早已成名了几十年的武林人物,要是只顾自己逃走,终于逃走也跑不掉的话,那就不如硬充好汉,还勉强可以保持一点“身份”了。
他硬着头皮,冒充好汉,却不知说些什么话好。虽然未给打着穴道,双手还在紧紧握着判官笔,但站在这座瓦舍之前,却已有如泥塑木雕了。结果是想要冒充好汉,也表现不出好汉的气概。
霍天云、谷飞霞藏身修竹之上,目睹了这幕活剧,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又是惭愧。
谷飞霞笑道:“我们真是不自量力,这老和尚的功夫原来远在我们之上,何用我们帮忙?”
霍天云道:“如今是不用咱们出手了,咱们乐得一旁看戏,看看老和尚怎样发付这班家伙?”
只听得一阳道人赞道:“好功夫,果然你这个劫一打,外敌就闯不了关!”
无相上人道:“老了,功夫到底是生疏了。我这一着,只能‘吃掉’五子,叫道兄见笑了。”
一阳道人道:“你准备怎样收拾这一局棋?”
无相上人道:“佛门慈悲,理该善体上天好生之德。棋子可以‘吃掉’,人是不可‘吃掉’的。我看还是由得他们去吧。”
一阳道人道:“那太便宜他们了,要放他们,也得先问一问!”
文过饰非
连占山听无相上人的口气,颇有从宽发落之意,这才心神稍定,喜出望外。他生怕一阳道人作梗,不待无相上人发问,连忙抢先文过饰非,说道:“我们这次是专诚来拜访老禅师的,实在并无恶意。不料惹出这场误会,连某不胜惶恐。”
一阳道人冷笑道:“如此说来,你倒是怪老禅师不该误会你们了?”
连占山忙道:“不敢,不敢。我们不请自来,也难怪老禅师和道长要误会的。”
无相上人说道:“好吧,那我就问你们,你们半夜三更,不请自来,究是为何?”
连占山讷讷说道:“我们想请问老禅师一件事情。”
无相上人道:“何事?”
连占山道:“有关般若真经的事情。”
无相上人诧道:“什么般若真经,老僧从来没有听过。”
连占山道:“既然上人不知,那我就必须请上人恕我们莽撞之罪了。连某告退。”
一阳道人喝道:“且慢!”
连占山不敢逃走,只好说道:“不知道长有何指教?”
一阳道人说道:“为什么你们要跑来问无相上人,这里面总有个因由吧?快说!”
连占山道: “实不相瞞,我们是受了一位王子的委托,查究那部真经的下落。有人对那位王子说,苦竹庵的老禅师,或许会有所闻。故此我们姑且来问一问。”
一阳道人说道:“这谣言是谁造出来的?”
连占山道:“那我就不知道了。道长明鉴,我们可不便向王子查根问底的啊!”
一阳道人说道:“好吧,就算你们误信谣言,那也该以礼求见才对,为何意图偷袭?”
连占山无可分辩,只好连连赔罪,说道:“是,是,是我们行事错了。我们怕老禅师不肯直说,所以,所以,——”
一阳道人哈哈笑道:“所以你们就要先把老禅师拿下,好逼问他的口供!”
连占山道:“唉,这都是我的师侄出的糊涂主意。不过,我听从他的主意,当然也是有错。请老禅师慈悲为怀,准我们悔过。”
无相上人不为已甚,说道:“好吧,他既然认了错,那就算了。”
一阳道人代做“人情”
连占山忙道:“多谢上人慈悲,不知上人还有什么吩咐?”
无相上人说道:“吩咐不敢,只盼你们别再给我麻烦,我已是感激不尽!”
连占山作出愧悔莫及的样子,正要说几句言不由衷的说话,一阳道人喝道:“你忙什么,上人和我都还有话要说呢!”
无相上人继续说道:“出家人不打逛语,近二十年来,老衲从未出过苦竹庵一步。外间的事,早已是不闻不问的了。外间的朋友,除了一两位知己,偶而来苦竹庵下棋之外,也没有什么交游的了。他们来也只是下棋,从不涉及江湖之事的。所以我真的是莫名其妙,你们怎的竟会找到老衲头上。嗯,要是当真有如你所说的什么谣言的话,请你回去见到【?】你们那位王爷,就顺便替老衲辟一辟谣吧。”
他说得十分诚恳,连占山也不禁有点相信,想道:“莫非真的只是谣传?”于是说道:“不劳上人解释,我也知道是找错人了。请上人放心,不会再有今晚之事了!”
他正要告辞,一阳道人忽地冷笑说道:“跟你来的这几个人,你就让他们躺在这里,不要他们了么?”
连占山面上一红,说道:“请上人高抬贵手,替他们解穴。”要知他是天下闻名的点穴名家,却没本领替自己人解穴,自是感觉颜面无光。本来他就想求无相上人解穴的,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而已。
一阳道人却道:“老和尚,这个人情让我替你做吧。”
无相上人笑道:“我正是要请道兄收拾残局。”
一阳道人抓起一把棋子,随手一撒,棋子五路飞出,只听得一连串的“哎哟”之声,包括罗大魁在内的那五个人都给棋子打着。不过这次一阳道人打出的棋子却是替他们解穴的,转眼之间,一个个都从地上跳起来了。
这五个人面面相觑,蓦地发一声喊,转身就跑。
一阳道人喝道:“你们懂不懂得江湖规矩?”
这一喝好像是拘魂令,那五个人心头大震,可是却不能不如奉纶音,登时又转过身来,十分整齐划一的停下脚步。
约法两章
罗大魁首先左右开弓,噼噼啪啪的打了自己几记耳光,说道:“这是我出的糊涂主意,我们不合打扰了老禅师和道长的棋兴,还望恕罪。”其实这次他们来苦竹庵,主持此事的乃是他的师叔连占山。但连占山在他的穴道未曾解开之前,已是先自向无相上人陪罪,把主要的罪过推到他的头上了。他心里虽然不服,可不能不保全师叔的面子,唯有自承过失,按照江湖的规矩,自加惩罚。
跟着那四个人也都学他的模样,噼噼啪啪自打耳光。
一阳道人故意等待他们尽都自行打了耳光之后,这才哈哈一笑,说道:“我并非要你们赔罪,只是我替无相上人做这个‘人情’,按规矩,你们可也得放我几分‘交情’,听我几句话了。”
江湖规矩,领了人家的情,就得按照人家的条件报答。罗大魁等人这才知道一阳道人要讲的是这条“规矩”,后悔自己的耳光打得太早,只能摸着热辣辣的脸孔,齐声说道:“听道长吩咐,只要我们做得到的,决计不敢说半个不字。”
一阳道人说道:“第一件事,今晚的事,不许你们说出去。”
今晚之事,罗大魁等人是当作奇耻大辱的,他们怕的只是一阳道人会说出去,因此对一阳道人所说的第一件事情,忙不迭的都答应了。
一阳道人接着说道:“第二件事情,不许你们再来找无相上人的麻烦,不管是明里还是暗里!”
连占山说道:“我早已向老禅师许下诺言,决不会再有今晚之事了。我想我是可以代表他们的。”罗大魁等人忙作应声虫:“是,是。不劳道长吩咐。我们绝对不敢再来苦竹 庵骚扰。”
一阳道人冷笑道:“不错,你们是许下允诺的。不过,我可有点不大敢相信你们。所以我要告诉你们,无相上人好说话,我是不好说话的!你们若是倚仗官府之力,欺负他忠厚老实,逼害他的话,他不和你们算账,我也一定要替他找你们的晦气!你们就是躲在皇宫里面,我也有办法取你们的首级!你们不信,先给个榜样给你们瞧瞧!”说罢,把手一扬,这次打出的不是棋子,而是一把只有三寸多长的锋利匕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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