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八回 乱点鸳鸯
2023-04-23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李大妈的儿子来找母亲
瞧着她脸上的神情,听了她口中的说话,这霎那间,霍天云不觉心头一动,彷佛如有所悟了。
“莫非她对上官英杰的心情,就是像我对师妹一样?我不愿意再见到师妹,但有时却又不禁挂念着她。
“当然他们的情形要更为复杂得多,他们有着上代的冤仇,我和风师妹却只是有恩没怨。不过,我和她都想‘躲避’对方,这一点则恐怕是相同的了。”霍天云暗自想道。
在此之前,他只道谷飞霞是为着上代的冤仇,是以纵然她不想在上官英杰身上报复,也不愿和他见面。但现在他开始发觉,事情似乎不是这样简单。
在开始发觉这一点的时候,他也不觉同时在问自己:“我喜欢的究竟是谁?是风师妹还是这位谷姑娘?”“唉,我怎能够还喜欢风师妹?这是连想也不该再去想的!但我是否真的已经爱上了这位谷姑娘呢?”蓦地又再想到:“刚才我为什么那样问她,难道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竟是有点害怕她和上官英杰会面么?”
两人各怀心事,不觉都是没话好说了。
无言相对之中,不觉东方已白。
谷飞霞好像又一次从恶梦中醒了过来,嘘了口气,说道:“天色大亮了,我可得出去走一趟啦。”
霍天云道:“你去那儿?”
就在此时,忽地听得外面有人推开大门的声音,还听得那人自言自语道:“奇怪,为什么没有锁上?”
谷飞霞怔了一怔,随即站起来道:“俗语说,刚说曹操,曹操就到。我这次却是刚想曹操,曹操就到了。”
霍天云诧道:“谁是曹操?”
谷飞霞笑道:“我还不知道是否准是‘曹操’呢,先出去看看。”
她跑出院子,只见那个人正是迎面而来。是一个健壮的黑小子。
那少年见到了她,呆了一呆,蓦地失声叫道:“你,你是小灵?”
谷飞霞道:“你是小洪!你的面貌可变得多啦,亏你还记得我!”
原来正是李大妈的儿子来找他的母亲。谷飞霞笑道:“我本来要去找你的,你可来得正好。”
三年前上官英杰已曾来过
李洪道:“灵姑娘,你几时回来的?”
谷飞霞道:“昨天晚上。”
李洪道:“怪不得昨天晚上有几个陌生的外地口音客人跑来打听你家,敢情他们已经知道了你回来的消息。后来他们请我的老娘带路,不知已经来过没有。”
谷飞霞道:“你是来找你妈的吧?”
李洪道:“不错,她一晚未归,我有点放心不下。”
谷飞霞道:“她正在里面睡觉,你让她多睡一会,别忙着吵醒她。”
李洪道:“那几位客人呢?”
刚说到这里,霍天云亦已从里面出来,来到他们面前了。
李洪看了看霍天云,说道:“这位客人我好像没有见过。”
谷飞霞道:“你当然没有见过,他和昨天晚上骗你妈带路的人不是一伙的。”
李洪吃了一惊道:“你说他们是骗子。”
谷飞候笑道:“不错,刚才你问那几个‘客人’怎样,现在我可以告诉你,那几个恶客就是给他打跑的!”
李洪更是吃惊,连忙问道:“那么我的老娘——”
谷飞霞道:“你放心,她没事,现在睡得正酣呢。你先进去,我再慢慢告诉你。”
李洪听她讲述了昨晚的经过之后,说道:“三年前我也碰过同样的事情,幸好我没上当。”
谷飞霞道:“哦,三年前那些人就曾经来过?”
李洪道:“不是昨晚那些人,是一个单身的客人。不过,直到如今,我还不知道他究竟是好是坏,因何而来?”
谷飞霞道:“好,是怎么一回事情,你说来给我听听。”
李洪说道:“那人也是打听你家,他好像知道你的家事,知道你爹已死,你们母女早已离家,是以他只打听在你离家之后,有没有回来过,还问我知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同样也希望到你的家里看看。我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当然也没有替他带路。他也并没强求,便自走了。”
谷飞霞心头一动,说道:“这人可是脸上有道伤疤的?”
李洪说道:“不错,原来你是知道他的。这人是好是坏?”
谷飞霞已知是上官英杰,对他这个问题,倒是有点难以答复了。
不知是好人还是坏人
谷飞霞苦笑道:“这可难说得很。”
李洪头脑单纯,怔了一怔,说道:“是好就好,是坏就坏,为何难说呢?”
霍天云忽地插嘴,说道:“这个人我也知道的,他和昨晚那些坏人可是并不一样。”
李洪笑道:“你们读过书的人总是喜欢绕着圈子说话,这么说,他应该是好人了。”
霍天云道:“不错,我和谷姑娘都曾得过他帮忙的呢。”
李洪点了点头,说道:“那就怪不得了。”
谷飞霞连忙问道:“为何怪不得,是否还有下文?”
李洪说道:“不错。那天他向我打听,我什么也没告诉他。但在他走之后,我却有点担心,不知他是为了何事找你,也怕他还会向别人打听,找到你的家来。你妈离开的时候,是托我们母子替她照料这个家的,要是有什么损失,我们怎么对得住她的重托?
“于是那天晚上,我就到你的家来担当看守,半夜时份,果然有人来了,我从门缝里张望出去,来的这个人也果然是他。
“但他却没进来,只是在门前呆立。半晌,我听得他长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师父,请恕我不能奉你遗命!’
“我不知是出去的好,还是不出去的好,忽地听得乒的一声,两扇上了锁的大门已是给他一掌打开。
“他看见是我,哈哈笑道:‘我还道是那老贼呢,原来是你。你不负别人所托,是个好人。我倒想交交你这个朋友。’
“我大着胆子问:‘你是什么人?’
“他答得很奇怪:‘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有人认为我是好人,有人认为我是坏人,到底是好是坏,我当真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我这次来找谷姑娘却是并无坏意,我只想告诉她,她有一个仇人叫做西门化。这个人改名换姓,还活在世上。要是谷姑娘回来,你替我告诉她。说完,一幌眼间他就不见了。但我的身边却多了一样东西。”
谷飞霞好奇心起,问道:“什么东西?”
深心感激
李洪说道:“一包银子。”
谷飞霞道:“哦,我明白了。他是怕送给你,你不肯要。”
李洪说道:“不错,我追出去想还给他,那里还见得着他的踪迹。但虽然见不着,却听得见他的声音说话,就好像是在我的耳边说似的。他说,这一点点银子,是我替谷姑娘送给你的。你们母子替她管家,她是应该报答你的。请你莫要拒绝她的好意,收下来吧。”
谷飞霞忍不住心情一阵激动,说道:“啊,他给我想得真是周到!”
李洪怔了一怔,说道:“这银子不是你托他送给我的?”
谷飞霞道:“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件事情。”
李洪说道:“我也猜想得到他说的是假话。”
谷飞霞道:“为什么?”
李洪说道:“灵姑,你从来就没有把我当作下人,你是自小就把我当作朋友的,是吗?”
谷飞霞道:“当然,离家之时,我虽然是个不大懂事的孩子,也知道你是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的。多谢你也把我当作朋友。”
李洪说道:“是呀,你把我当作朋友,岂会用这报答二字?所以我一猜就猜得到他说的定是假话。”
谷飞霞道:“一点不错,这才是好朋友的说话。多谢你这样懂得我。不过我也应该多谢那个送银子给你的人。并非为了报答你,但你家里穷,我是知道的,是朋友就该互相帮忙,我惭愧一去十年,今天才能回家,一直没有机会帮你的忙。”
李洪说道:“你的朋友帮忙我,也等于是你帮忙我了。不过我却有点奇怪,……”
他奇怪的是谷飞霞最初不肯承认那人是她的朋友,甚至现在也还未曾承认。不过现在的口气,则显然是把这人当作知心的朋友来感激了。他当然不懂这里面复杂的原因,自是百思莫得其解。他也奇怪谷飞霞为何显得这样激动,说话的时候,眼睛里也含着泪水。不过,虽然是儿时好友,他却也不便率直的去问谷飞霞和那人是什么关系。
谷飞霞当然并不仅仅是感激上官英杰替她代送银子一事,她是在内心深处,感激上官英杰对她的好处的。
“原来他早就关心我了!”
“三年前我和他尚未相识,原来他已在关心我了。他怕我不知道西门化改名换姓尚在人间之事,怕我不加防备,会遭暗算,不惜违背师父遗嘱,想方设法来通知我。唉,但我直到现在,却还把他当作仇人!”谷飞霞不觉在内心深处,自己责备自己了。
也不知霍天云是否窥破她的心思,跟着叹道:“上官英杰真是难得,以前我还以为他是听从风师妹的劝告,方始抛开上代的冤仇的。原来他早就有心和你化敌为友了。”
李洪听得半懂不懂,问道:“你们说的这个什么上官、上官、(霍天云复述了一次上官英杰的名字)对,上官英杰,可就是我那晚所见的人?”
谷飞霞道:“对,就是你所见的人了。他的师父和我爹爹有点梁子,不过说来话长,你也不必知道了。”
李洪这才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刚才说不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但依我看来,既然如此,他就应该算是好人了。”
谷飞霞道:“你说得不错。”
李洪继续说道:“他送我那包银子,对我们母子,可还真是帮忙很大呢。三个月后,我妈害了一场大病,我不能出去打猎,在家服侍妈妈。就是全靠他的银子给我妈治病和供我们母子过日的。
“不过,那天晚上,他走之后,我却还不敢断定他是好是坏。因为他说过什么冤冤相报的话,我恐怕他是故意给我一点小恩小惠,以后还想从我的身上打听你们的消息,或许会有所不利于你的。但一直过了三年,他没有再来,我才渐渐减少怀疑。
“我妈可没有忘记他的好处,也正是因为有过他这件事情,妈昨晚才会给那些坏人带路的。”
他们不知不觉谈了一个多时辰,李大妈已经睡醒了。
李大妈走进来说道:“这世界上有好人也有坏人,碰上一次好人,跟着又碰上一次坏人,那也并不稀奇。我们用好心对人,也还是值得的。我总相信,这世界上好人是要比坏人多。”
谷飞霞微笑道:“李大妈,你虽然没读过书,说的话可很有道理,我相信你是说得对的。”
李洪跟霍天云练武
李洪这才有空问起母亲昨晚的遭遇。
听了母亲所说的经过,李洪又是吃惊,又是愤怒,说道:“霍大哥,灵姑娘,幸亏你们本领高强,能够制服强盗。可惜我不懂武功。”
李大妈道:“我只是受了一场虚惊,又没受到伤害,事情过了也就算了,难道你还想替我报仇么?唉,我只盼你别给我惹事已是好了。”
李洪说道:“我不是要报仇,但假如懂得一点武劝,以后再有坏人欺负你,我也能够保护你呀。”
李大妈道:“唔,你是这样存心,那还不错。但你想学点武艺,眼前就有明师,为何你不去求?”
李洪听罢,回过头来,对谷飞霞道:“对啦,灵姑。小时候我见你跟你爹练武,我十分羡慕,那时我就想请你爹教我一点武艺,但可没胆子说出来。灵姑,你肯做我的老师吗?”
谷飞霞听他提起父亲生前教她练武之事,不觉又是一阵心酸,不过为了不想扫他的兴,勉强笑道:“李大哥,你想懂一点武功,那并不难。不过,有一位比我高明得多的老师在这里,你应该去求他才对。”
李洪道:“啊,你是说霍大哥?”
谷飞霞道:“不错。霍大哥师父的剑法是天下第一,他是天下第二。谈到武功,天下能够比得上他的人,当真是寥寥可数。”
霍天云笑道:“你别给我脸上贴金了,幸好李大哥不是外人,听了不会笑话。”
李洪羡慕之极,说道:“我也不想学得这么好的功夫,只希望学到手一点防身的本领。霍大哥,你肯教我么?我给你磕头拜师。”
霍天云还没答应,他就跪下去磕头拜师了。霍天云也很喜欢他这戆直的性格,将他扶了起来,笑道:“做你的师父我不敢当,我自己也未曾学成,按规矩也不能收徒的。不过,你既有心学武,我就当作是朋友帮你练一点粗浅的功夫吧。”
说是粗浅的功夫,其实他教给李洪的天山派入门功夫,只要练得小有成就,已是足以对付江湖上的一般高手了。
往后几天,霍天云与谷飞霞在家中等待上官英杰找上门来,闲来无事,霍天云就教李洪功夫。李洪虽然没读过书,学武的资质却很不错,几乎一教就会。后来他也成为武林中一个颇有名气的人物,那是后话。
上官英杰迟迟不来
他们本以为上官英杰三两天之内就会来到,那知盼了一天,又是一天,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上官英杰还是没见来到。
李大妈非常关心谷飞霞,在这几天当中,她不只一次悄悄的问谷飞霞,问她和霍天云到底是怎么样?
谷飞霞总是答道:“有什么怎么样?我不是早就和你说过吗,我和他是朋友。”
李大妈道:“唉,我是盼望你早日找到婆家。你妈不幸去世,女儿家自己去找婆家,或许未免有点难以为情,我不关心你还有谁关心你呢?你给我说句心里的话,也好让我替你开口说媒呀!”
谷飞霞道:“唉,李大妈你也真是没事爱找事管,女孩儿家就一定要嫁人的吗?你别替我瞎操心了。”
李大妈道:“真是孩子气的话,女孩儿家总要叶落归根,那有不嫁人的。我瞧这位霍相公人品又好,本领又好,配你正是合适。好孩子,别害羞,告诉找吧,你究竟绝不是喜欢他?”
谷飞霞当然还是没告诉他。
最后一次,李大妈得不到她的回答,就自己笑了起来,说道:“看来我是老糊涂了,以霍相公的人品、本领,你那有看不中的道理?嘻嘻,恐怕我真是如你所说的瞎操心了,你们如此亲近?还何须我这老婆子来替你们做媒?”她竟以为谷飞霞早已和霍天云私订终身了。
谷飞霞怕了她的罗唆,索性让她胡猜,不加分辩。李大妈越发以为已是事实,避免谷飞霞害羞,以后才不再提。
其实,李大妈要问谷飞霞心里的说话,莫说谷飞霞不会向她言讲,即使要说,也说不出来。霍天云和上官英杰,她的心底里究竟是喜欢谁,她自己也不知道。
等了一天又是一天,这天已经是第七天了,还是没见上官英杰找上门来。
谷飞霞和霍天云不觉都是有点忐忑不安了。这一天霍天云帮忙她整理父亲的书房,谷飞霞闷闷不乐,忽地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霍天云道:“该不会是路上出了事吧?”无须她解释明白,霍天云已知她说的是上官英杰了。
忧心如焚
霍天云自己也不免有点担心,但只好安慰她道:“上官大哥本领高强,要是有我的风师妹和他同行,那更不用担忧了。料想他们是不至于在路上出事的。”
谷飞霞道:“明刀明枪咱们当然不用为他担忧,可是姓丘的那个老狐狸和贺式规,却是安排了诡计,要暗算他的啊!”
霍天云道:“他们的计划是在广元布置陷穽,等上官大哥自己上钩的。按照他们的计划,也不可能在途中施行。”
谷飞霞道:“我就是担心他已经到了广元。——”
霍天云道:“要是他当真已经到了广元,他一定先来看你。”
谷飞霞幽幽说道:“他未必一定如你所料。”
霍天云道:“我相信不会料错的,不会料错的!他假如不是为了你,他来广元作什么?”不知不觉之间,声音已是有些颤抖。原来他口里是这么说,信心却已有点动摇了。但另一方面,他也因为发觉了谷飞霞心底的秘密,而不禁惘然了。
谷飞霞继续说道:“也有可能,他是到了广元,是想来看我,但却先着了敌人的诡计。”
霍天云不敢否认没有这种可能,想了一想,说道:“你在广元城里,可有相熟亲友?”
谷飞霞道:“没有。我在广元认识的人,只有李大妈母子。”
霍天云道:“既然如此,咱们出去打听,恐怕也是打听不到什么消息的。”弦外之音,只能在家中等待了。
两人都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好,唯有默默整理图书。
忽见谷飞霞在书堆里检出一张条幅,打开来看,突然好像呆了一般,眼角又沁出泪珠了。
霍天云道:“怎的好端端又生感触了?这是——”
谷飞霞把字幅递给霍天云,说道:“这是我爹爹替一位方外朋友写的。但却还未来得及送去,爹爹就、就——”
霍天云连忙转移话题,赞道:“怪不得令尊要你自幼习字,原来他不仅是武学名家,也是一位书法家呢。笔笔铁划银钩,他的字真是写得好!”
条幅写的是柳宗元的一首诗,跋为“书柳子厚晨诣超师院读禅经一诗为无相上人补壁。”
想起无相上人
霍天云轻轻念这首诗:
“汲井漱寒齿,清心拂尘服。
闲持贝叶书,步出东斋读。
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
遗言冀可冥,缮性何由熟。
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
日出雾露馀,青松如膏沐。
淡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
这首诗用现代语言迻译,意思就是:
“汲起井水来洗漱过寒冷的牙齿,又定了心神拂去衣上的尘埃;我在闲散的时间中拿一本佛经,走到东斋外面诵读。佛经中的真正道理,人们一点都学不到,而妄诞的事迹,却反而为世俗所徵逐。佛经中遗留下来的名言,我固然能夠有所领会,说到修养性灵,又岂是容易成功的呢?道人的庭院里很清静,青苔的颜色接连着深深的绿竹。太阳出来还剩有一点雾露,我见到这种景色,觉得淡然的境界,不是言语所能道出,一种了悟和欢喜的心情,已经感到满足便了。”(此处根据沈云亭“精校唐诗三百首”注释。)
念完了这首诗,霍天云赞道:“柳子厚(宗元)这首诗写得真好,这是真正‘悟道’之语。你看‘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这两句,把一般舍本逐末的所谓佛门弟子讥讽得好惨。‘淡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和陶诗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意境相通,可说得是当真到达了‘不落言诠’的禅定境界。”
他滔滔不绝的谈诗,其实是用心良苦,是希望转移谷飞霞的哀思的。谷飞霞也不知有没有听见他的议论,好像仍然沉浸在回忆之中,呆呆的看着她父亲的遗墨。
霍天云又道:“子厚诗常在出世语中有入世语,例如这首诗就和一般诗人与方外之交的酬唱不同。但妙悟佛理的境界却是更高。你爹爹写这首诗送给无相上人,想必这位无相上人也是一位有道的高僧了?”说到此处,忽地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情,问谷飞霞道:“你爹和这位无相上人的交情怎样?你可知道这位上人是不是也懂得武功的?”
谷飞霞瞿然一省,说道:“你问这个干嘛?”
霍天云道:“你刚才说在广元没有相识的亲友,要是这位无相上人尚未圆寂,他是你爹爹的朋友,不也算得是你的相识的上辈吗?”
最后的遗墨
谷飞霞道:“我不知他是否有道高僧,也不知他是否懂得武功。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位上人的。”
霍天云道:“你爹爹和他的交情不是很好的吗?”
谷飞霞道:“不错,我爹隐居此处,绝少和外面朋友往来,但他却是每隔三天两天,就必定要去找这位无相上人的。
“我爹喜欢下棋,听说这位无相上人棋艺很高,和我爹恰好是棋逢对手。每次他从无相上人那里回来,就必定摆开棋盘覆局,兴高采烈的和妈妈大谈特谈他们对局的精采着法,也不管妈妈喜不喜欢听,他一说就可说个老半天。有时我妈实在听得厌烦了,就悄悄叫我和爹捣乱,把他的棋子扫得七零八落。”
霍天云笑道:“任何技艺,想要精通,恐怕也非得着迷不可。好比我的师父,他就是个嗜武成迷的人。为了想一招剑法,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不吃饭的。”
谷飞霞道:“所以我只知道这位无相上人会下棋,别的什么,就不知道了。他们二人结交,只是我爹去无相上人所住的苦竹庵,无相上人是没有到过我家里的。我离家那年才不过十岁,我爹当然也不会带我到苦竹庵去看他们下棋。”
霍天云道:“但最少我们还可以知道一样,这位上人必然是懂得诗文的,否则你爹也不会写柳子厚这首诗给他了。他配得起你爹送他这首诗,料想也必定是非同凡俗的和尚。”
谷飞霞黯然说道:“可惜爹爹给他写了这首诗,却来不及给他送去。
“我还记得爹爹写这条幅那天,是我替他磨墨铺纸的,写好之后,爹爹本想等墨汁干了就送去的,那知墨汁未干,已是祸从天降,檀玄竣和西门化突然杀上门来,这幅字也成了我爹最后的遗墨了。想不到我还能找着它,而它被压在书堆之中,居然也还能保存得这么完整。”
霍天云这才知道,原来谷飞霞的父亲写这幅字的那一天,也正是他遭遇杀身之祸那天。怪不得谷飞霞睹物思人心中悲痛了。
但好在自谷飞霞回家之后,由于父亲遗物所触动的创伤已经不止一次,这次她虽然心中悲痛,却已不如第一天晚上回家,看见父亲血衣那样的激动得几乎失了理智了。
霍天云待她悲痛稍减之后,问道:“你知道苦竹庵在那里吗?”
想找无相上人打听消息
谷飞霞道:“苦竹庵我没去过,在那里倒还知道。它是在县城西郊,和奉祀武则天的‘天后祠’距离不远。先到‘天后祠’,大约再走五六里路,就是苦竹庵了。”
霍天云道:“啊,那可正好!”
谷飞霞道:“什么正好?”
霍天云道:“你不是要和我去天后祠逛一逛的么,咱们游罢天后祠,正好到苦竹庵去拜会无相上人。”
谷飞霞道:“论理我是应该替爹爹了这心愿,把爹爹这幅遗墨亲手送去给无相上人。不过,今天却非其时。”
霍天云道:“你是怕上官英杰恰巧在咱们外出之时来到。”
谷飞霞道:“虽然未必真的就会有这种凑巧事情,但咱们已经等了七天,万一错过,岂不可惜?”
霍天云道:“你忘记了李洪是认得上官英杰的么?”
谷飞霞瞿然一省,说道:“不错,他们三年前见过。上官英杰面有刀疤,最易记认。纵然他不认得李洪,李洪一定还认得他的。不过——”
霍天云道:“你还担心什么?”
谷飞霞道:“不过,李洪才跟你学了几天功夫。”
霍天云道:“贺式规那班人料想不敢再来,难道你还害怕上官英杰对他动武吗?而且咱们这次去拜访无相上人,还可以顺便打听上官英杰的消息。”
谷飞霞道:“他会知道上官英杰的消息吗?”
霍天云道:“他和你的爹爹这样要好,我总有点怀疑,恐怕不仅仅只是因为大家都喜欢下棋的原故吧?”
谷飞霞道:“啊,你怀疑这位高僧说不定也是武林中人?”
霍天云道:“不错。倘若咱们料中的话,纵然他以前从未见过上官英杰,也有可能知道有关的消息的。”
谷飞霞给他说得心动,暗自想道:“他这话倒是说得未尝没有道理。广元是一个偏僻的小县份,如今来了贺式规和他的师叔这班人,假如上官大哥亦已真的来到的话,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无相上人纵然足不出门,只要他有武林朋友,消息就会传到他的耳中。”于是说道:“好,咱们和李大哥商量商量。”
苦竹庵拜会高僧
他们当然不便把一切事情都告诉李洪,只说是想到天后初逛逛,但怕朋友来访,是以请他代为留神。
李洪说道:“但我怎知来的人是不是真的你们的朋友?”
谷飞霞笑道:“我等的只是一个人,这个人你是认识的。他就是三年之前来过,假借我的名义,送给你一包银子的那个人。”
李洪大喜道:“啊,原来你说的是这位朋友。他告诉过我的,他的名字叫上官英杰,对吗?”
谷飞霞道:“不错,你的记性很好。”
李洪说道:“我们母子受过他的恩德,我正盼望他会来呢。灵姑,你放心陪霍相公去逛天后祠吧,要是他今天真会到来的话,我会替你招呼的。”
李大妈也道:“对啦,灵姑,你回家之后,就从没有出去过,这和你小时候喜欢到处乱跑的性情真是大不相同了。难为你在家里呆得这么多天,我真担心你会闷出病来呢。时候不算太早了,你赶快陪霍相公出去玩玩吧。”原来她是在想:“这几天我已经好几次和她谈起她的终身大事,她总是叫我不要多管,但我又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如我所料已和这位霍相公私订终身,说不定她今日约霍相公出去,就是有体己的话儿要避开我这老婆子和他谈吧。”她是巴不得替他们早日撮合良缘的。
谷飞霞也知李大妈的心思,当下对她笑了一笑,便和霍天云出门去了。
出门之后,谷飞霞说道:“霍大哥,我想改变主意……。”
霍天云愕了一愕,说道:“改变什么主意?”
谷飞霞道:“我想先去苦竹庵拜访无相上人,回来的时候,再和你逛天后祠,你说可好?”
霍天云这才知道谷飞霞的“改变主意”,并非是要取消此行,不过是把要去的地方,先后的顺序颠倒一下而已。
“你不说我也要说的,”霍天云笑道:“事有缓急之分,咱们本来是应该先去拜访无相上人。要是时间不够,天后祠明天、后天,那一天去逛也不嫌迟。”
路上虽然不便施展轻功,他们也还是走得比常人快些。约莫中午时分,就来到了苦竹庵了。
僧道争雄一局棋
只见一片青翠的竹林,竹林中数楹僧舍。风过处当真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注:古文有用龙凤喻竹的。“凤尾”形容竹叶的形态,“龙吟”形容风吹竹叶的声音。)
霍天云赞道:“好一个幽雅的所在!怪不得令尊要写柳子厚那首诗给他。诗中那两句‘道人庭院静,苔色连深竹。’不啻就是此地景色的写照呢。”
忽见谷飞霞柳眉微蹙,沉吟不语如有所思。霍天云道:“霞妹子,已经来到这儿了,你还在担着什么心事?”
谷飞霞道:“没什么,咱们进去吧。”原来她在担心,已经隔了十年,无相上人年纪比她父亲还大,不知是否还活在人间。
寺院是虽设而常开,不比寻常人家,是先要敲门通报才能进去的。
苦竹庵规模不大,只有几间房屋,绕过大殿,只见一色水磨砖墙,一所清凉瓦舍。瓦舍中有“叮叮”的声音发出来。
谷飞霞低声说道:“里面好像是有人在下围棋。”她知道有种棋子是用黑白两色的小石子琢磨成的,她父亲用的就是这种棋子,小时候她早已听惯了这种敲落棋盘的声音。
瓦舍的门也只虚掩,谷飞霞知道棋战正酣,不喜欢有人打扰,但她特地来拜访无相上人,是非进去不可的。只好先不出声,轻轻推开那虚掩的房门。
只见果然是有两个人在聚精会神的下棋。
一个是须眉皆白的和尚,执的是白子。一个是头发半白,年纪较小的道人,执的是黑子。
“这个白眉和尚想必该是无相上人了。”谷飞霞心想。
和尚道士对他们的进来,都好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谷飞霞不敢打断他们的棋兴,悄悄和霍天云走近去看。
道士持黑子有先手之利,此时正在用“双飞燕”的着法,侵扰白眉和尚的左上角。奇兵突进角中腹地,形势十分紧张。
白眉和尚拈着棋子,沉吟良久,迟迟未落。道士笑道:“棋争一劫关全局,何处探骊颔下珠?看来这着棋你是当真难下了!”正当白眉和尚踌躇莫决之际,霍天云忽地在他背后说道:“大死一番,大活现成!”
试对方武功
“大死一番,大活现成。”这是佛家用语,换成现代人的语言,就是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的意思。但用作围棋术语,却是一种弃子战术。
白眉和尚好像瞿然一省,微笑说道:“施主此言,正合老衲之意。出家人本该避免劫争的。若然勘不破死活之念,就是落入下乘了。”
口中说话,拈着的白子已是“叮”的一声,敲落棋盘。舍角隅而取中原,弃了角中数子之后,腹势大畅。
那道士赞道:“妙看,妙着!嗯,你有此一着,我这盘棋是不必下了!”当下推枰而起,向霍天云点头笑道:“这妙着虽然是和尚所下,灵机却得自施主一言。施主,你观棋的法眼,端的令我佩服!”
白眉和尚接着说道:“施主佛理棋理两俱融通,老衲更是佩服,多谢施主指点。”说话之际,他与那个道士都向霍天云合什施礼。
霍天云合什还礼说道:“不敢当,不敢当。弟子放肆胡言,多谢上人、道长不加怪责。”
他口中说话,掌底已是暗暗发出内力。表面看来是合什施礼,实在却是施展劈空掌的功夫。
原来霍天云是想试一试他们是否懂得武功的。
他这劈空掌用的是内家真力,有伤人五脏之能。对方倘若是武学的行家,非得立即也运掌力抵挡不可。
但和尚与道士都似丝毫未觉,霍天云也没感到对方有丝毫的反击之力。
霍天云甚为失望,心想:“看来是我料错了,他们原来真的是不懂武功。”好在他的内力已练到收发自如之境,一发觉对方不懂武功,立即收回。也正因为他有这把握,有把握绝对不至伤及对方,这才敢于轻试的。
白眉和尚施了一礼,神色如常。那道士身子却是晃了一晃,脸上微有诧异的神情。
霍天云更感诧异,要知霍天云已是试出这道士不懂武功、并无反击的。那么他这身子一晃,就有可能是给自己的内力撼了一撼了。“莫非是我的功夫不够精纯,未能控制自如,以至仍有馀力波及他么?”霍天云心想。心中大有歉意,可又不便明白的说出来向他道歉。
猜不透是否武林人物
谷飞霞跟着上前施礼,说道:“请问这位大师可是无相上人?”
白眉和尚说道:“上人不敢当,老衲正是无相。这位是从昆明太华寺来的一阳道兄。请问女施主,你是——”
谷飞霞报了姓名,说道:“家父十年前是常常到贵寺和上人下棋的,不知上人可还记得?”
无相上人道:“哦,原来女施主是川西大侠谷神秀的女儿。怪不得令友如此精通棋理,敢情他是你的师兄?”
谷飞霞道:“这位霍大哥是我的客人,师门亦有渊源,但却并非一派。我也不知道他精于棋道的。”
无相上人道:“对不住,我猜错了。令师是那一位?”
霍天云道:“弟子霍天云。家师是天山派的创派掌门人霍天都。家师练武馀暇,常以下棋消遣,故此弟子略知一二。精通两字,那是远远谈不到的。”
霍天都是天山派创派掌门,是武林公认的天下第一剑客。有点份量的武林人物,是应该一定会知道他的名字的。
但无相上人却是毫无惊异的神色,好像根本就不知霍天都是什么人似的,只是说道:“原来霍施主从天山远来,幸会,幸会。”
一阳道人说道:“名师出高徒。霍施主的棋道如此了得,令师想必可当国手之称了。可惜天山远在万里之外,我们是无缘领教了。”。
霍天云初时听他说了句“名师出高徒”,以为“下文”定是赞他师父剑术的,那知说的还是奕棋。心想:“看来这个道士大概也不是武林中人了。”
无相上人这才有空回过头来和谷飞霞说道:“令尊可好?我许久没和他下棋了。待我算算,啊,恐怕已将近十年了吧?”
谷飞霞道:“家父正是在十年前不幸去世的。他临死那天,曾写了一幅字要给上人,如今我替家父送来,请上人收下。”
无相上人道:“啊,原来令尊业已仙游。怪不得不见他来下棋。”打开条幅,看了谷飞霞父亲给他写的那首柳宗元的诗,愁眉微蹙,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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