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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4-06  作者:朱羽  来源:朱羽作品集  点击:

  天色渐暗。
  金老爷子父女俩和唐镇已经长谈了近三个小时。其间唐镇很少说话,即使开口,也多半是“不”或“是”的单字,而且说“不”的时候居多。
  金树海二十年江湖,不但双手血腥,且也是一身罪孽;人性经过长久的腐蚀,早已麻木不仁。而他对待唐镇可说是天下无双的“仁至义尽”。当然,我们可以说他是“爱屋及乌”使然。为了爱女丽娟的将来,他不得不对唐镇如此。
  但是,唐镇最后只剩下了一句话——除非金老爷子将他逐出门墙,否则他绝不会离开金手帮。
  这时,青龙堂的总执法谭中南来了电话,唐镇匆匆离去。金树海已经感到疲倦了,而金丽娟却毫无睡意。
  “爸,您看阿镇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宝贝女儿!先把这个问题搁下以后再谈。眼前,唐镇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
  “爸,以后也许就来不及了。”
  “暧!丽娟!妳就那么爱他吗?我真不敢相信,当妳爱一个男人的时候会爱得那么疯狂。”
  金丽娟毫不腼觍,也没感到羞怯,正色地说:“爸!这与爱情无关,我只是想救他。”
  “救他?我不明白。”
  “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太可惜了。”
  “丽娟!我虽然五十出头了,却没有到达老眼昏花的地步。唐镇在他父亲死后投入我的门下,绝不是因为他所说的报恩,也不是一时冲动,当然更不因他是个天生的英雄主义者。我想,他是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呢?”
  “他要替亡母报仇,当初杀害他母亲的四个凶手,还有三个活在世界上。”
  “爸!不太可能吧?您想想看,事隔多久了?唐镇成年之后又有多少年了?要报仇为什么不早些行动?还要拖到现在?”
  “唐阿三在世的时候,唐镇不敢贸然行动,那样会伤他父亲的心。因为阿三出狱之后,一直抱着以德报怨的心意,对方要以金钱补偿的方式表达歉意,都被他谢绝了。唐镇当然不能违背父亲的意思去做。如今他父亲过世,他再也没有顾忌了。”
  “爸!难道他需要金手帮的力量来报仇?”
  “可能。”
  “难道他没有想过,这可能拖累您,这算报什么恩?”
  “丽娟,话不能这么说。唐阿三过世的时候,正是我们金手帮最危急的时刻,没有唐镇,现在我也许躺进了棺材里,或者进了监狱,最好的情况是老命还在,但是人却躺在医院里,说不定少了条手臂、缺了条腿。不能说他拖累我。如今他为了挽救金手帮的危机,而成了帮中的门徒,即使他现在脱离本帮,以私人的立场去报他的私仇,人家照样会说这不过是我们的障眼法。丽娟,这件事情暂时不提。还有,不管做什么事、讲什么话,都要看情况,不要自找难堪。”
  “爸!您放心,我不会有事没事一天到晚缠住他的。爸!我向您从实招认了吧!说我已经爱上了他,未免言之过早。不过,我很关心他,不是现在,而是在第一次见到他之后就开始了——晚安!”金丽娟匆匆吿别,走出了金树海的房间。
  金树海目光盯着爱女离去的方向,久久未曾移动,关心与爱情有什么分别?那只是当事人所用的字眼不同而已。他知道,爱女已经深深爱上唐镇了。
  当金树海躺上床,后脑靠上枕头的时候,窗外早已曙色明亮。此刻唐镇正坐在南京西路赤峰街口一辆福特千里马黑色轿车里,谭中南坐在驾驶座上。
  “林天寿那儿也没有去,也没有人来找他。他和‘竹埔’方面一定是用电话联络的。”谭中南看着身旁唐镇的反应,才又接着说下去:“如果还要守下去,由我来守,你先回去休息吧!”
  “不用了,撤兵吧!”唐镇声音很轻。
  “那我先送你回去,……”
  “不必,我坐计程车。”唐镇打开了车门,“小谭,中午十二点联络,同时传令所有青龙堂的兄弟停止各种活动,等待命令。”
  “我知道。”
  唐镇横过马路,上了一辆计程车,直驶复兴南路,在东丰街口下了车,距离他住的那幢大楼还有两、三百公尺。此刻,街上已有不少早起的人。他在街口买了一包烟,抽出一支衔在唇间,却没有点燃。
  他信步走着,在将要到达所住的那座大厦门口时,与他同一方向停在路旁的一辆进口轿车的前门突然打开,一个年轻男人从驾驶座走下车来。
  那人穿着短袖衬衫,下摆还扎在裤腰里,两双空手也放置在明显的位置,唐镇并没有过度反应。
  “唐老大,”没想到对方却拦住了他:“能找个地方谈谈吗?”
  对面早点店门口坐着的两个年轻人立刻有了反应,唐镇知道那是谭中南派来全天候保护他的小兄弟。他连忙向他们打出了制止的暗号。青龙堂是帮中的武场,随时都有行动,因此他们之间必须运用多种暗号,希望能保持良好的默契。这大概是唐镇从棒球运动场上学来的。
  就在这一瞬间,对方取下了脸上的茶色眼镜。
  唐镇和对方绝对没有见过面,但他几乎已经肯定对方是谁;他听过有关对方的描述;也见过对方的照片。
  但他只是停了下来,未作出任何反应。
  “竹埔”是草地帮。但是由于乡间小镇的生存空间有限,这些草地人凭藉着“打赤脚不怕穿鞋的”原始理论,一批一批逐渐向纸醉金迷、到处有银子的台北找出路。他们一个个都抱着亡命的精神,台北那些养尊处优的角头心里抱着“犯不上”的念头,原以为弄点剩菜残肴就可以打发,也就养成了这些草地人的气候。
  这个人本名叫做章国顺,道上人称“小顺子”,是“竹埔”少壮派的第二把交椅,以心机诡诈、擅长谈判而闻名黑道。唐镇对他早就有所了解。
  从昨晩听到林天寿那番话之后,唐镇心头就不曾宁静过,现在小顺子的露面,更使他受到震撼。他原以为经过他精心策划的“行动”应该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没想到这帮家伙竟然比鬼神还要厉害。
  “我们认识吗?”除了这句话之外,唐镇似乎再也找不到更妥切的答辞了。
  “我们现在不是认识了吗?”对方很有诚意地张开双臂,“我保证毫无恶意,一个人,身上也没有带‘货’,地点由你唐老大指定。”
  “好吧!”唐镇当然不能再拒绝。其实,他也想和对方谈谈。“来,我请你吃早点。”
  章国顺关上了车门,很懂规矩地走在前面。
  这时,豆浆店里的客人还不算多,两人在最靠里面一个角落的座位坐下来,要了两份早点。
  “最近两三个月来,你唐老大真是威震黑道。”章国顺一落座开了口:“也许你老大早知道我的来路了,不过我还是要自我介绍一下,……”
  “不必了,说正题吧!”唐镇好整以暇地点燃了早已衔在唇间的烟。
  “唐老大,男人不作兴娘娘腔,干干脆脆一句话——‘阿布拉’如今是死是活?”
  唐镇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回答起来语气相当稳定:“你已经晚了一步,昨天午夜,你们的阿坤老爷就已经托人找我们老爷子查问过了。”
  “我查问和他查问的动机不同。”
  “是吗?”
  “阿坤已经老了,早就过气了,如今是属于你我这种少壮派的时代。唐老大,你说是不是?‘阿布拉”是带我出来的,我们又是同帮的兄弟,照说我不该说他的坏话。他人很四海,对兄弟也不错。只怪他的舅舅太宠他,使他变得蛮横无理,贪得无厌,他的行为会给‘竹埔’带来灾祸。可是阿坤老大却一昧地放纵他,……”章国顺说到这里,稍稍停歇了一下,才接着说下去:“唐老大!如果不便明说,给我一个暗示就行了,……这对我是很重要的。”
  唐镇没有开口,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缓缓地吸着烟。
  “如果‘阿布拉’还在,我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如果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就要立刻着手整顿‘竹埔’。首先就要阿坤老大退休,台北方面我保证‘竹埔’的任何一个兄弟都不会再打扰金手帮的‘事业’,如果在别的方面有收获的话,我们也会提出一部份来请你唐老大吃红。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关于章国顺和“阿布拉”暗中不合的事,唐镇早已有所听闻。现在,他也判断章国顺说的全是真话。的确对他非常重要,他想掌握“竹埔”就必须及时行动;由于他对“阿布拉”心有顾忌,他必须了解“阿布拉”是死是活。
  唐镇暗暗吁了一口气,几个小时以来他一直在衡量“竹埔”将采取何种行动,自己又将如何因应。现在这些烦恼都由章国顺替他解决了。阿坤被逼迫退休,他还有什么力量来为外甥复仇呢?
  唐镇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手,缓缓地说:“我现在可以说的只有两个字!—恭喜。”
  章国顺先是睁着眼睛凝视着他,经过了冗长的好几十秒,笑意才逐渐从他的眼角慢慢化开。
  “我要说的也只有两个字——谢!”章国顺站了起来。“谢谢你请我吃早点。”
  “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唐老大尽管吩咐好了。”章国顺表现得非常恭敬。
  唐镇取出一个信封放在章国顺的手上。
  “这是一张六十万现领的即期支票,本来是要跟‘阿布拉’和解的一个小红包。现在——麻烦你交给‘阿布拉’的家属吧!”
  “这——?”章国顺面有难色。
  “用你的名义好了。”
  章国顺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将信封收了起来。
  当对街那辆进口轿车开走之后,唐镇开始吃他的早点,一副胃口很不错的样子。
  以往,他根据各方面的描述,章国顺在他心目中的份量还不轻,少说也有八十分以上。而他现在对章国顺的评价却是“不及格”。
  唐镇只不过用了一点雕虫小技,就把章国顺给套进去了。因此,他的食欲大开。
  回到住处,唐镇冲了个淋浴。虽然连日为“翦除”劲敌的事耗费了不少精力,昨夜又是通宵未眠,但他仍然精神焕发。首先他打呼叫器与五虎上将之首的谭中南取得联络,下达了新命令——所有青龙堂的成员在七十二小时内不许有任何活动;甚至包括私人活动。然后他将闹钟拨到一点钟,放松心情,倒头便睡。
  闹钟准时地将唐镇叫醒。两点正,他打电话找金丽娟。对方一接电话就说:“我以为你不会打电话来了。”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因为我们今天清晨已经算是‘谈’过了。”
  “那很抱歉,打扰妳了。”
  “不!我觉得我们还是有单独一‘谈’的必要;有许多话在我父亲面前,我是不便出口的。”
  于是他们约好三点见面,地点是花旗银行后面巷道内一家很宁静的西餐厅。唐镇的身份已经曝光,他考虑是否要作一番安全布置,最后决完作罢。他不认为此刻有什么仇敌会对他采取行动。
  唐镇和金丽娟见面时气氛并不融洽。金丽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摆出矜持的姿态,而唐镇也无意将这位千金大小姐高高捧起,因此,在见面的前十分钟几乎是无言相对的局面。
  “你决心跳到黑道上‘混’,是不是为了钱?”金丽娟先打破沉默,语气很犀利。
  “不完全是。”唐镇还是那样淡漠。
  “那么,真正的理由呢?”
  “当一个人决定作一件事的时候,并不一定绝对需要理由。”
  “据我了解,当年杀害你母亲的凶手,除了其中一个被令尊杀掉之外,还有三个活着。我猜,你是想利用金手帮的力量来完成复仇计划。”
  “金小姐!我很不喜欢妳这种咄咄逼人的口气。不过我还是有必要对妳的指责提出反驳。如果我要报复杀母之仇,不需要藉别人的力量,我一个就足够了。”
  “唐——大哥!”金丽娟的口气缓和下来了。她突然发现自己因为矜持而将局面弄僵了,她不是前来兴师问罪的。“我不是指责,是——关心你们,爸爸、你、还有那些兄弟们,你们不要整天打打杀杀,也能活下去,还可以生活得很好。你说你投身金手帮是为了报恩,但是像你目前这样蛮干下去,无异是害了我父亲。就算他运气好,没有死在黑道人物的乱枪下,也逃不过法律的制裁,说不定他的晚年都要在铁窗中渡过——唐大哥!你知道我有多耽心吗?”
  “金小姐!妳的忧虑是可以理解的,妳的关心也令人感激,只可惜一切都太晩了。至于妳说我这样作不是报恩,而是害了妳父亲,那也是妳天真的想法。有些话我实在不愿意说,可是为了使妳了解真相,我又非说不可。金小姐!如果没有我,也就没有今天的金手帮,至于金老爷子早就不存在了。”
  “你不觉得这种说法太猖狂了吗?”
  “所以我刚才就表明了,有些话我不方便说,因为说出来对老爷子不好。不过,实情的确如此。我想:老爷子也会同意我的说法。”
  “那——这种打打杀杀的日子要到那天才能了结?”
  “金小姐!我不故意吓唬妳,黑道是没有尽头的。你挥舞着刀枪,全力向前冲,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如果退后、回头、趁机收摊的话,只有死路一条。”
  “我看你言过其实了。”
  “金小姐!这是因为妳平日不去过问老爷子的事,才对黑道上的情况完全陌生。试问:老爷子现在也算是一个小富翁了,去年年尾金手帮四面楚敌、危在旦夕的时候,他为什么不一走了之,还要硬挺着?那是因为只要你一转身,无情的枪弹就从背后射来了。”
  金丽娟嘴唇发白,喝了一口咖啡,神情显得很沮丧。
  “金小姐——”
  “奇怪?你不能叫我名字吗?”
  “妳是帮主的千金大小姐,我应当尊重妳,——妳的话我会牢牢记在心里,如果有利的时机到来,我会为老爷子的退处着想。至于我,和我那票亡命的弟兄,妳就犯不着操心了。我们都是自作孽不可活,不值得同情的。”
  “既然这样,”金丽娟突地精神振作起来。“我可以替我父亲作决定,从今天起,金手帮交给你,不过你要保证我父亲全身而退,……”
  “金小姐!”唐镇声色倶厉地说:“听妳说这番话,可见妳还是个没有成熟的小女孩。老爷子不会同意,最少此刻他不会同意,那样不但会为我带来杀身之祸,也会为金手帮所有的弟兄带来大灾大难,——金小姐!拜托!从今以后不要跟我谈论帮中的事,也不要胡乱作决定,拜托!千万拜托!”
  金丽娟楞住了,她不明白唐镇何以把话说得那么严重,但是从他那种严肃的神态看来,仿佛又不是虚张声势。她悔恨自己为什么把情况弄得这么糟,看起来,想要和唐镇搭建一座友谊的桥梁,进而达到互信的地步似乎是不可能了。
  “唐大哥!”她试图挽回:“好了!不要谈这些令人心烦的话题,我们谈点别的吧!今天是我们第一次约会,总有一些轻松话题可以谈的。”
  “不!金小姐,我们不是一男一女在约会,我是奉召前来听妳的指示和教训的。”
  这话严重伤害了金丽娟的自尊心,不过,她还是按捺住心头的火气,强笑着问:“如果我不是帮主的女儿呢?”
  “我也许根本就不会理妳。”
  “对!我是个不成熟的黄毛丫头,你刚才就说过了。如果我是徐香呢?”金丽娟已摆明挑衅的姿态了。
  唐镇也不知道是那根筋不对,他本来可以轻易化解金丽娟炽热的怒火,而他却偏不。
  他以近似邪恶的口气说:“徐香的确够成熟,浑身散发着女人味,不过,我也没有兴趣和她玩什么约会的游戏。如果我真有生理上需要的话,我可能直截了当地去找她!”
  “唐镇!”金丽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铁青着脸,低吼着:“你太可恶了!你狂傲、自大,对女性轻鄙。你以为徐香出身风尘,就可以随意任你玩弄吗?如果你真有什么需要,可以来找我。我不比徐香成熟,但是鲜嫩。问题是——你没有那种胆子!”
  她拂袖而去,连头都没有回。
  唐镇没有挽留她,也没有说道歉的话。金丽娟的反应如此激烈倒不在他的意料之中,而他也不觉得意外,甚至也不觉得遗憾。他似乎对一切都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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