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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往事
2024-08-11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点击:

  岳乘风的嘴唇动了动,飞快地看了萧嫣然一眼,终于还是将已冲到舌尖的一句话压回了肚子里。
  萧帜忽然大声叹了口气,摇头道:“坏了。”
  岳乘风道:“什么坏了?”
  萧帜一脸无奈地道:“看来看去,大概只有我要让姐夫失望了。”
  岳乘风微笑道:“不会吧?”
  萧帜又叹了口气,道:“比起他们的礼物来,我的简直拿不出手。唉!不提也罢!”
  岳乘风悠悠地道:“是拿不出手,还是想故意卖个关子?”
  萧帜一笑,道:“还是姐夫厉害。嘿嘿,不过,也真有点拿不出手。”
  萧嫣然道:“到底是什么?”
  萧帜道:“不过是一个码头而已。”
  岳乘风笑道:“的确轻了点。不过,北关外七个码头我们已占其四,总算是个不小的战果。宗万流再沉得住气,只怕也会有所动作了。”
  萧帜道:“姐夫放心,我会小心应付的。”
  他顿了顿,转口道:“姐,你那份寿礼呢?”
  萧嫣然笑吟吟的目光盈盈一转,看着岳乘风,微笑道:“你看了肯定会喜欢,可你肯定想不到是什么。”
  岳乘风的确没想到。
  锦盒一打开,他的心就沉了下去,而全身的血却又像是全都冲向了脑门。
  锦盒里,是一只小鹿。
  白玉雕就的小鹿。
  岳乘风伸出手,慢慢将小鹿取出,低声道:“你还是买回来了。”
  萧嫣然微微皱了皱鼻子,微笑道:“你以为我昨天转回去干什么?”
  岳乘风避开她的目光,将小鹿举到眼前,像是在仔细欣赏。烛光下,洁白的小鹿栩栩如生。
  一层柔润的微光在她身上流淌,就像是……
  ——正如那天夜里,笼罩着八百里洞庭的清丽的月华。
  岳乘风的心猛地紧缩起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竭力控制着,但一丝战栗还是不可抑制地流遍了全身。
  他的手仍很稳定,但他知道,自己的脸色已经变了。
  萧嫣然道:“喜欢吗?”
  岳乘风点点头。
  他不敢开口。
  他知道,一开口,所有人都会听出他的嗓音里明显的颤抖。
  萧嫣然笑了:“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昨天我就看出来了,要不然,我才不会又转回去呢。那里多挤呀,你也知道……”
  她终于发现岳乘风面上的笑容已变得发僵。不禁有些奇怪地道:“你怎么啦?”
  岳乘风勉强咧了咧嘴,哑声道:“没什么。一会儿就好。”
  萧帜一旁怪声道:“哈!别是酒瘾犯了吧,姐夫?”
  萧嫣然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别胡说!”
  萧帜回她一个鬼脸,道:“总不会是这只小玩意儿有什么古怪吧?”
  岳乘风勉强笑道:“一只玉雕而已,能有什么古怪……”
  他轻轻一叹,摇头道:“只是看见它,我又想起了昨天的事。”
  萧嫣然讶然道:“昨天?”
  岳乘风轻轻将白玉小鹿放的茶几上,又叹了口气,哑声道:“不只是昨天。”
  萧嫣然忍不住轻轻推了他一下,道:“你到底怎么了嘛,大家都高高兴兴的………”
  岳乘风低声道:“我今天真的很高兴,可刚才,突然又想起以前的事了……如果不是昨天我在二绝茶庄外遇上的那个人,我今天不可能在这里……”
  萧嫣然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的晕红飞快地消退:“不在这里?那你会在哪里?”
  常理突然重重地咳了一声,道:“姑爷……”
  岳乘风不理他,自顾道:“从某种意义上说,九年前,我就已经死了,如果没有………”
  萧嫣然的脸已变得煞白。
  她猛地举起双手,捂向耳边,尖声道:“不要提那个字!今天是你的生辰,不许……”
  “啪”,一声脆响打断了她的话。
  就在她一举手间,她的衣袖带动了茶几上的小鹿。
  白玉小鹿摔在地上,裂成了两半。
  萧嫣然怔住。
  她本已煞白的脸变得更白,如一张新糊的窗纸,连颤抖的嘴唇也完全失去了血色。
  一瞬间,她的目光又呆滞起来,整个人似乎又成了一尊毫无生气的泥塑。
  岳乘风痉挛似的哆嗦了一下,正欲俯身去捡地上的碎块,人影一闪,常理已抢先一步。
  常理淡淡地道:“雕工的确不错,只是玉质稍稍差了一些,太脆了。”
  他将裂成两半的小鹿凑在一起,对着烛光仔细看了看,又道:“还可以再合起来。只要手工好,肯定看不出来。”
  岳乘风勉强一笑,道:“不必了。就这样摆着,岂非别具风格?”
  常理将小鹿摆放在茶几上,歪着头,左看右看,半晌方道:“果然别具风格。姑爷的眼光总是有独到之处。小姐,你看呢?”
  萧嫣然不理他,木然道:“是他救了你?昨天那个人?”
  岳乘风道:“是。”
  萧嫣然道:“他是什么人?”
  岳乘风苦笑道:“不知道……他是我的朋友。九年前,在军中惟一的朋友。”
  萧嫣然慢慢眨了眨眼睛,道:“看他的样子,似乎过得很潦倒。”
  她的脸虽说仍苍白如窗纸,但她的神情已不再呆滞。
  岳乘风叹了口气,道:“以前他可不是这个样子。”
  萧嫣然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岳乘风看着她,道:“算了吧,今天就不说了。”
  萧嫣然道:“我要知道。”
  岳乘风抬起手,轻轻抚着额头,目光飞快地转向常理。
  他希望常理能帮他。
  在这种情况下,也只有常理能帮他。
  他真的很后悔。
  后悔自己刚才的失态。
  他从未想过会有一天自己必须在萧嫣然面前说出这段往事。
  他也不知道该怎样说。
  常理却不开口,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显然,他也想知道。
  岳乘风无奈地叹了口气,苦笑道:“九年前的现在,我还是湖广都指挥使李震部下一个小小的把总。那一年,荆襄一带,也就是现在的陨阳府的流民聚众暴乱,不过一两个月,就聚起了十余万人。当时的右都御使项忠奉旨会同李震率部进剿……这些事,你们早已知道的,对吧?”
  常理道:“是。姑爷加入徽帮前,我们就知道了。”
  冷平湖道:“属下记得,那时帮主在军中还有一个名头,叫‘铁枪无敌'。”
  岳乘风苦笑着点了点头,道:“不错,是有这回事。就是在那次出征前,我认识了司马固。他也是一个把总。他这个人为人豪爽洒脱,出手阔绰,很爱交朋友。打起仗来凶得要命。和我一样……”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恍惚的笑意,接道:“喝起酒来嘛……”
  萧帜插话道:“肯定也是凶得要命,和姐夫一样。”
  岳乘风点头道:“不错。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在军中,他是我惟一的朋友。”
  常理道:“我记得那次进剿中官军和叛匪很有几次恶战。姑爷既然博得‘铁枪无敌'的名头,当然是战功卓著了?”
  岳乘风苦笑道:“老实说,在那次进剿中,我完全当得起‘战功卓著'这四个字,司马固也当得起。只可惜,直到八月初我们收兵返回湖广时,我还是个把总,他也是。而好多在战场上连人影也见不到的人,却都升了官职,受到了重赏。”
  常理淡淡地道:“在军队里决定一个人升职与否的因素很多,而军功是这些因素中最不重要的一种。”
  岳乘风深深一叹,道:“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个道理,也没人教我……大军经过岳阳时,正是中秋节……”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飘向窗外。
  “那天晚上的月光很亮,就像今天……我,我一个人悄悄离开了大营,走到洞庭湖边,借了一艘小船,划进了湖中……”
  萧帜笑道:“想不到那时姐夫还是个蛮有雅兴的人嘛。八月十五的晚上,还巴巴跑到湖上去赏月。”
  岳乘风叹道:“赏什么月,我只不过想一个人静静地想一想,看看自己到底该不该继续呆在军队里。”
  萧嫣然道:“后来呢?”
  不知不觉中,她已握住了他的手。
  她幽黑的眸子里,闪动着一丝同情、一丝不平、一丝怜惜。
  岳乘风不觉有些内疚。
  自从认识萧嫣然后,他从未在她面前撒过谎。
  除了今天。
  除了这件事。
  他躲开她的目光,接着道:“事后想起来,我总觉得这事有点可笑。官军根本不把我的战功当回事,叛匪却一刻也没忘记过我。他们竟然一直尾随着大军,那天晚上,在湖中布下了埋伏。”
  萧嫣然的手握紧了,而且轻微地颤抖着。
  她手心的冷汗浸湿了他的手指。
  岳乘风轻轻捏了捏她冰冷汗湿的手,道:“我发现自己被四艘战船包围了,便夺路而逃,拼命往湖边划,没想到叛匪们早有准备。他们在水中也有伏兵,拉起一道渔网,燃成一道火墙,切断了我的退路。”
  萧帜急道:“你可以从水里逃走啊…”
  岳乘风苦笑道:“当时……也想……我当时也想过,但是……”
  萧帜道:“但是什么?”
  岳乘风道:“我不会水。”
  萧帜愕然。
  岳乘风道:“我只能拼死一搏,就在一艘战船撞上我的船时,我跳上了那艘大船,杀散了船上的叛匪,但我也身中数箭。叛匪接着又用火攻,整条船钉满了火箭,我却连冲出船舱、跳进水里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抬起头,长长地吁了口气,道:“老实说,当时,我真的绝望了。”
  常理道:“不用说,司马固就在这时出现了。”
  岳乘风道:“不错。他杀退了叛匪,冲进大火中,将我救了出来……刚跳进湖水中,我就晕了过去。等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家客栈里,身上的伤口都包扎好了。”
  常理道:“司马固呢?”
  岳乘风摇头道:“我再也没见到过他。”
  萧嫣然道:“你没找过他?”
  岳乘风道:“当然找过。一直到前年,我还在想办法打听他的消息,可是……”
  他沉沉叹了口气,方低声道:“他救了我,我却连说一个‘谢’字的机会都没有。”
  萧嫣然道:“昨天呢?昨天你为什么不留住他?”
  岳乘风苦笑道:“他说还有事急着去办。”
  萧嫣然道:“他现在住在哪里?你问了吗?”
  岳乘风笑得更苦:“没有。根本来不及问。看他的样子,竟像是急着要躲开我似的。”
  常理道:“姑爷真想找到他,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岳乘风道:“为什么?”
  常理道:“他应该住在附近。”
  岳乘风道:“难说。现在正值香市,天南海北的香客都挤到杭州来了,谁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
  常理道:“他不是香客。”
  岳乘风讶然道:“常老能肯定?”
  常理道:“不知姑爷注意过没有,不管哪里来的香客,都会挂一个大香袋,他没有。逛香市的香客手中几乎全都大包小包拎满了东西,他却是空着两只手。”
  岳乘风微微皱了皱眉头,两眼一亮,道:“不错,他的确应该住在这一带。”
  一转念间,他的目光又暗淡下来:“也可能他只是来这里走亲访友……”
  常理道:“不会。”
  岳乘风道:“哦?”
  常理道:“就算以前他是个爱交朋友的人,但就看他现在穷愁潦倒的样子,以常理推之便可知道,现在仍记得他这个朋友的,大概也只有姑爷一个人了。”
  岳乘风怔了怔,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不得不承认常理的话很有道理。
  他也不能不惭愧。
  的确,他一直记得司马固,但近三年来,却已仅仅是“记得”而已了。
  岳乘风猛地站起身,沉声道:“请常老多费心,一定要尽快找到他!”
  常理恭声道:“是,姑爷。”
  萧嫣然叹了口气,道:“常老!你又错了。”
  常理怔了怔,方道:“我年纪大了,反应也慢,一时改不过口来,请小姐不要见怪。”
  萧嫣然微微一笑,道:“习惯了就好了。”
  常理道:“是,小姐。”
  萧嫣然道:“嗯?”
  常理又一怔,忙道:“不,不,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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