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阴谋

2024-08-02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点击：

　　十一月十九。居延海。
　　圣火教总舵。
　　张飞鸿正在喝酒。一杯接一杯，喝得兴至盎然。
　　田福阴沉着脸坐在他对面，捏着一只小酒杯在手里转着。
　　转上好一阵子，才抿上一小口。
　　看他那样子，杯子里装得不是酒，是药。极苦极苦的汤药。
　　张飞鸿又是一杯下肚，抬头看看田福，笑道：“福爷爷，这酒就那么难喝?”
　　田福阴沉沉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丝笑容：“老奴年轻时，也喜欢喝酒。只要是酒，无论好坏，都会喝他个一醉方休。”
　　张飞鸿诧异道：“哦?”
　　田福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公子不信?”
　　张飞鸿不信。
　　他不是不信田福年轻时爱喝酒，而是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毛病。自他记事起，田福就跟着他，教他习文练武。?
　　一天里，田福这张脸在他面前至少要晃悠八个时辰，可他从来就没见过田福笑。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没错儿！田福的脸上的确挂着非常非常明显的笑意。
　　张飞鸿也笑了。
　　他没想到田福一笑起来，那张干巴巴的冷脸竟然极赋人情味儿，而他那双常年半闭着的眼睛里，竟然浮动着一丝很明显的慈和之意。
　　坐在一旁的黄石公和曹勋更是目瞪口呆。
　　他们自然也没想到这位死气沉沉的田总管竟然还会笑，笑起来还挺温情。
　　田福竟然笑得咧开了嘴：“那时候，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英雄好汉，也一直认为要想做一个英雄好汉，首先就得有好酒量。”
　　张飞鸿笑吟吟地看着忽然间变得容光焕发的田福。
　　田福一仰脖子，喝干了杯中酒，将酒杯往桌上一顿，轻轻叹了口气，道：“后来，有一天，我遇上了一个人。”
　　张飞鸿道：“一定也是个酒量极好的人吧?”
　　田福道：“不错。”
　　张飞鸿微笑道：“那福爷爷一定是要找他拼酒喽?”
　　田福微笑道：“那人与老奴对拼了两大坛二十年陈的女儿红后，突然说不再与老奴拼下去了。”
　　张飞鸿道：“这么说，是福爷爷赢了?”
　　田福摇头道：“那人的酒量绝对比老奴好……可那人说了一番话，从那以后直到刚才，老奴没有沾过一滴酒。”
　　他端起酒壶，将自己的杯子斟满，缓缓道：“公子可知道那人说了些什么吗?”
　　张飞鸿道：“不知。”
　　田福道：“那人说：‘要想做一个真正的英雄，能不能喝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会不会喝酒，懂不懂该怎样喝酒。’老奴就问他，要怎样才算真正懂得喝酒。那人说：‘真正会喝酒的人，地方不对不喝，时候不对不喝，人不对不喝。’老奴当时并未明白他话中的深意，只道他出言讥讽，便勃然作色道，先生今天不喝，是看我这个人不对喽?那人大笑道：‘人对，时候不对！’老奴便问其详，那人道：‘现在鞑子占我江山，汉人猪狗不如，如老兄真是英雄好汉，咱们就该抱成一团，联络我大汉子民，将元狗赶出中原去！’”
　　张飞鸿一下坐正了，神色肃穆道：“福爷爷，那个人是……”
　　田福举眼望天，一字一字道：“那人就是老主公！”
　　他口中的“老主公”，指的自是张飞鸿的祖父，张士诚。
　　张飞鸿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满脸酒意顿时一扫而空。
　　他这才明白田福今天为什么会破了多年的酒戒，同时也清楚是到了该做决断的时候了。
　　他之所以在圣火教总舵一呆就是一个多月是因为在心底里，他对慕容冲天还抱有一丝希望。
　　他仍然希望能与圣火教联手共谋大事，事成之后，他尽可与慕容冲天平分天下。?
　　说到底张士诚当年的努力也就只局限于江南一隅。如他果真能与慕容冲天以淮河为界，分踞南北，也已是一件了不起的业绩了。
　　再说，江南乃鱼米之乡，民殷国富。他一旦站稳脚跟，依然可以提兵北战，打败慕容冲天。
　　朱元璋当年不就是以江南为基地，才逐渐打下了明廷现在这样大的版图嘛！
　　但一件很小的事情却让他彻底看清了慕容冲天的意图。
　　慕容冲天根本就没有要与他联手之意，而只是想将他和他手下的数万人马化为己用。
　　这样一来，张飞鸿就只有一件事可做了。那就是逃走。
　　逃出圣火教，直接去见也先！
　　田福仰着头看着张飞鸿苍白的脸，眼中忽然流出两颗浑浊的老泪。
　　挺身而立的张飞鸿简直与他记忆中的张士诚的影子一模一样。
　　他坚信，二十年来他花费在张飞鸿身上的心血绝对值得。
　　张氏复国，一定能够成功！
　　张飞鸿忽然眯了眯眼睛，“嘻嘻”笑了起来。
　　他微笑着踉跄了一下，一屁股坐倒在桌旁，刚刚还苍白严峻的脸霎时又变得通红。
　　“来来来，难得今天大伙儿都有兴致，……”他响亮地打了一个酒嗝，一拍桌子，大叫道：“再拿酒来，大伙儿再喝……喝一杯……”
　　田福轻轻冷哼一声，也道：“公子今儿好兴致，老奴也陪公子干一杯！”
　　张飞鸿一笑，大声吟道：“人生得意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福爷爷，你说李太白这诗好不好?”
　　田福道：“好！自然好诗！只有白痴才会说李太白的诗不好！”
　　张飞鸿大笑：“那就为这两句好诗干一杯！”
　　田福果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黄石公和曹勋就是再迟钝，也看出他们该怎么做了。
　　黄石公的嘴里忽然就像被塞进了一块萝卜似的，口齿含混道：“再……再划过！老子就不……信，赢不了你……你小子……”
　　张飞鸿大笑：“我看，划拳的本领还是老曹要高一筹。”
　　黄石公“嗷嗷”叫了起来，拉着曹勋不放。
　　二人又“吆五喝六”地划了起来。
　　张飞鸿暗自叹了口气。
　　他也知道，即使这样，也不一定能瞒得过帐篷四周那几十双耳朵，那几十个鬼精鬼精的人。
　　若在平时，只要有事与田福商议，他照例会让田福跟着他去居延海边“观赏风景”，但今天，圣火教总舵内的气氛却是非同寻常，这个办法根本行不通了。
　　在这一个多月里，虽说不论他走到那儿，四周都会有几十名圣火教的高手在暗中“护卫”，那好歹是在“暗中”，那些人也都很注意伪装和隐蔽。
　　但今天，这些“护卫”竟由暗转明了。
　　走到哪里都有二十来张死气沉沉的脸跟着，总有四五十双眼睛虎视眈眈，只怕是神仙都受不了，所以张飞鸿干脆老老实实地呆在帐篷里大饮其酒，整整一个下午都没有踏出帐门半步。
　　这下那些“贴身护卫”们是清闲了，但张飞鸿却开始着急了。
　　有很多事已经到了非商议不可的时候了，但他们却无法开口说话。
　　只要一开口，他们所说的话慕容冲天就一个字也不会漏掉，只怕比他坐在他们对面还要听得清楚！
　　说来说去，就只剩下一个办法，就是用极耗内力的“传音入密”来交谈。
　　张飞鸿不禁苦笑，有谁能想得到说几句话竟然会费这样大的劲呢?
　　田福又开始转动手里的酒杯。
　　“公子，老奴看，那个姓殷的小子对公子颇有敌意！”
　　张飞鸿似已不胜酒力，以手支额，歪在桌边，时不时响亮地打个酒嗝。
　　“还不是慕容冲天将毁他功力之过转嫁到我身上的缘故!”
　　“不对。他一听见公子的名字，神态就变了。”
　　“福爷爷不用担心这个人。他只不过是圣火教前任教主严子乔的徒弟而已，几个月前，为了半张宝图，在上方山与慕容冲天交过手……”
　　“老奴不这么看。”
　　“哦?”
　　“从慕容冲天对他的重视程度看，一定是在他身上有什么重大的图谋！”
　　“殷朝歌只不过是个江湖人，不过骨头比较硬，脾气比较臭，这种人绝对不会成什么大事。慕容冲天若想在他身上打什么主意，到最后只会倒霉！”
　　“但慕容冲天仍在打主意，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
　　“公子发现没有，殷朝歌眉眼之间，看起来很像一个人。”
　　“谁?”
　　“朱麻子，朱元璋！”
　　“……福爷爷也太多心了，朱家子孙怎么会变成了江湖人呢?”
　　“公子，对此人还是要多加注意才是。”
　　张飞鸿醉眼朦胧伸了个懒腰，伸手到桌上摸酒杯。
　　“福爷爷，和韩广弟联系上了吗?”
　　田福慢慢给他斟酒。
　　“这个公子不用担心，老奴一路都留下了暗记。韩广一定就在附近待命。”
　　“圣火教内肯定是出了大事，今天，咱们帐外的‘耳朵’至少比往常多了一倍！”
　　“老奴担心他们是想对公子下手了。”
　　“不会。”
　　“不会？公子以为不会？老奴担心……慕容冲天以公子为人质，逼迫咱们的人马归顺圣火教。”
　　“中原各地的联络点极为秘密，谅他慕容冲天也摸不清楚!”
　　“济南铁府他们不就摸出来了！”
　　……
　　“看来，咱们来这里，只怕是错了。”
　　“这也不能怪公子，谁又想得到慕容冲天竟然不仅在武林而在天下呢！”
　　“我已经清楚他的真正意图了，他只是想将我当做一个秤锤，在与也先讨价还价时好多占一点便宜。所以，我想他暂时不会有下手的意思，只是……当务之急，是要设法与也先直接见面。”
　　“公子这些天一直在慕容芸梦身上下功夫，可曾打听到什么消息?”
　　“没有，那丫头表面精明能干，骨子里实是草包一个，整天想的就是吃、喝、穿、玩儿，其它的事一概不知。”
　　“硬闯如何?”
　　“成功的可能并不是没有，只是……”
　　“公子不用担心老奴，老主公，主公与公子的知遇之恩，老奴万死难报！”
　　“等一等再说吧……好多事情都是如此，耐心等待一时，情况必有转机！”
　　该商议的事都商议过了，黄石公和曹勋也差不多真醉了。
　　张飞鸿打了个哈欠，醉意朦胧道：“好困哪！”
　　田福点头道：“公子早点歇着吧。你们两个也歇着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