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心机

2024-08-02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点击：

　　十一月十九。居延海。
　　圣火教总舵。
　　殷朝歌清醒后的第一感觉就是冷，冷得浑身上下都被冰裹住了似的。
　　好大一会儿，他都以为自己仍是在沙漠之中，正忍受着白毛风的侵袭。他下意识地动了动双臂，想护紧被他笼在地上的木潇潇。
　　忽然间，他已完全清醒。
　　因为他已感觉到自己并不是在沙漠里。
　　——我怎么会在床上?
　　床上除了他自己之外，就只有厚厚的棉被和厚厚的床褥。
　　他努力睁开双眼，首先看见的是严严实实地裹在身上的棉被和圆形的高高隆起的帐篷顶。
　　——这是在哪儿?
　　帐篷里还有火。
　　他偏过头，就看见床边摆放着四只黄铜大盆，盆内炭火正闪动着炽热的红光。
　　他还是觉得冷。?
　　——这里怎么这样冷呢?
　　他四岁开始修习内功，七岁就有相当的火候了。
　　内功练到一定的程度，即使穿着单衣在冰天雪地里打滚，也不会有一点冷的感觉。
　　自七岁起，他就从没再烤过炭火，但现在他却希望盆里的火能再旺一点。
　　——我怎么可能觉得冷呢?
　　他想跳起来，却发现自己仅能动一动手臂，两腿却是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他竟然连“鲤鱼打挺”这种最最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出来了。
　　后腰一阵剧烈钻心的疼痛。
　　他咬咬牙，猛吸一口气，想将真气提起来。
　　丹田之中竟是空空如也。
　　疼痛更剧烈了。他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
　　叫声刚刚响起，床边便多了一个人。
　　来人轻轻挥了挥手，一股强劲浑厚而又十分柔和的力道便已笼住了他。他仍想挣扎，却连一个小指头也动不了。
　　还没看清来人的面容，他便被这股力道掀得翻了一个身，接着口中被强行塞进一粒苦得他直想呕吐的丸药，然后就感到一阵热流在他后腰上流转不息。剧烈的疼痛很快就消失了。
　　其实，不用看这人的脸，他已知道此人是谁了。
　　来人颌下那一部雄美的伟髯和浑厚绝伦的内力就已说明了他的身分——圣火教教主，慕容冲天。
　　随着疼痛的消失，一阵浓浓的睡意又笼住了他。
　　他很快又睡着了。
　　慕容冲天看着沉沉睡去的殷朝歌，轻轻叹了一口气。
　　对童尚荣的满心痛恨不禁又一次涌上他的心头。
　　他并不是不知道凭童尚荣的武功、能力、资历，是根本无法胜任青龙坛坛主这样的要职的，他也知道教中上下对童尚荣跃升此职多有不满，但他对此却拿不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来。
　　谁叫他一时糊涂，要了童尚荣的妹子做续弦夫人呢?
　　娶了她之后，慕容冲天就深切地体会到了“枕头风”的厉害。
　　其实，大多数时候他都清楚这“枕头风”的内容是不正确的，但此风却是自童淑芬那一张吹气如兰的樱桃小嘴里，在那样一种软玉温香，风情万种的境况下，如丝如缕地、细细密密地紧紧缠绕在他的耳边，他又怎能不去听呢?
　　不仅仅要听，他还得将“枕头风”里夹杂着的诸般要求，一一照办。
　　在内八堂，外八坛诸圣火教首脑人物之中，惟一能与慕容冲天兄弟相称的，只有天德堂堂主哈国栋。
　　慕容冲天还是严子乔手下的光明右使时，哈国栋就已是他的心腹爱将了。
　　坐上教主宝座的这三十年中，哈国栋更是成了他的得力的左右手，而他也将哈国栋视为惟一能说上几句知心知肺的贴心话的老朋友。
　　慕容冲天任命童尚荣为青龙坛坛主的当天晚上，哈国栋就将他请到了自己的住所，向他转叙了教内另外几位长老的意见，并力请慕容冲天尽快将童尚荣调离青龙坛主这一重职。
　　哈国栋足足慷慨陈词了将近一个时辰，几乎连嘴皮子都要磨破了，慕容冲天却一声不吭。
　　一直等到哈国栋嘴里都没词儿了，慕容冲天才站起身来，紧紧握着哈国栋的双手，重重叹了口气，道：“哈兄弟，我知道你刚才说的话都是为我好，为本教好，但是……但是……”
　　“但是”了半天，他却没“但是”出一个字来，便抬脚往外走。
　　走到门边，他才回过头，又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让哈国栋差点没笑出来又差点没哭出来的话——“没法子哟!”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打死哈国栋他也不会相信这句话是从慕容冲天这样一个叱咤纵横、骄横不可一世的人嘴里说出来的。
　　这一次，童尚荣的祸实在闯大了。
　　虽然他那一掌是无心之过，但毕竟打乱了慕容冲天精心策划了几个月的一个宏大的计划。
　　慕容冲天已狠下心，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让童尚荣吃点苦头！
　　刚才在替殷朝歌运功疗伤时，他已轻轻点了他的昏睡穴，好让他再睡上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对慕容冲天来说是十分必要的。
　　他要利用这一个时辰做一些必要的准备工作。
　　至于这些准备工作对他已经被打乱的那个计划能否起到补救的作用，他自己心里也没底，但就目前的情况看，他暂时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再说，不试上一试，怎么就知道行不通呢?
　　通过对所掌握的殷朝歌的行事风格和性格特点的分析，他已经或自认为已经找到了殷朝歌性格中最大的一个弱点。
　　就算他对殷朝歌性格的猜度有误，就算他所做的准备工作一点也不起作用，他手中也还掌握着最后一张王牌。
　　一张绝对能够左右局势的王牌。
　　明亮的烛光将慕容冲天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照得清清楚楚。
　　他堆满鱼尾纹的眼角竟似蕴含着无限的宽厚与慈祥。
　　殷朝歌不禁揉了揉眼睛。
　　——是我眼花了吗?
　　出现在他眼前的这张脸，与他记忆中的慕容冲天的形容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慕容冲天伸手轻轻按在殷朝歌肩上，含笑道：“殷老弟，感觉好点了吗?”
　　殷朝歌怔了怔，脸上很快也浮起一丝笑意：“慕容教主，幸会幸会。”
　　慕容冲天含笑点了点头，又轻轻拍拍他的肩头，笑道：“来来，老夫给你介绍两位好朋友。这次也多亏了这两位鼎力相助，才帮老弟捡回了一条命，也使老夫免抱终生之憾。”
　　他一面说着，一面侧过身。
　　殷朝歌这才看见慕容冲天背后立着一位公子打扮的年轻人和一位仆人打扮的老者。
　　他欠了欠身，苦笑道：“在下行动不便，失礼之处，尚请二位海涵。”
　　这句很普通的客气话，此时说出来，竟似是对慕容冲天的嘲讽之言。
　　张飞鸿不禁微微一笑。
　　自眼角的余光中，他清楚地看见慕容冲天脸上温和的笑略略有些发僵。
　　关于殷朝歌的身分、来历，他已经自慕容芸萝处打听得一清二楚，对殷朝歌的武功也已有耳闻，现在又亲眼见到他的胆识与机智，自是令他十分心折。
　　胆敢在慕容冲天面前如此“放肆”的人，遍寻天下武林，实在也找不出几个来。更何况殷朝歌现在已是圣火教的“阶下之囚”呢?
　　慕容冲天笑道：“这位是海外来的张公子，这位是田老先生。”
　　殷朝歌盯着他，半晌方道：“原来是张公子当面，久仰久仰。”
　　张飞鸿心里“格登”一下，但仍然微笑道：“殷兄太客气了。在下自幼长居海外，此次乃初到中原……”?
　　殷朝歌淡淡道：“张公子也太客气了。”
　　慕容冲天咳了两声，苦笑道：“老夫属下误伤老弟，虽说是无心之过，但是……老夫在这里先向老弟谢罪，老弟……”
　　殷朝歌淡淡道：“慕容教主也太客气了。”
　　慕容冲天怔住，一时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分儿上，很明显，不论他说什么话，殷朝歌都绝不会给他好脸色看，更不用说跟他合作了。
　　张飞鸿干笑两声，道：“慕容先生，看来殷公子伤后身倦，得好好歇息才是，在下先行告退。”
　　眼看一场好戏就要开场，张飞鸿本不愿错过这个机会。他之所以突然提出要回避，是因为田福用“传音入密”对他说了一句话：“这小子很古怪，他不会是第一次听到公子的名字。”
　　慕容冲天忽地一跺脚，叹道：“殷老弟，老夫实在是对不住你。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的伤势很重，这个……还是请张公子来说吧。”
　　殷朝歌皱了皱眉，转眼又盯住了张飞鸿。
　　张飞鸿也叹了口气，道：“殷兄，请你试着运一运气。”
　　殷朝歌的脸立即白了，比新糊的窗纸还要白上三分。
　　他已经发觉丹田之内竟然空空如也，十多年苦练所蓄集的真气竟是无影无踪了。
　　张飞鸿道：“殷兄被掌力伤了腰背，任、督、带三脉?
　　尽皆中断，真气不能运转，反而逆冲奇经八脉，在下无耐之下,只得??只得??”
　　殷朝歌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坐了起来。
　　他刚刚还惨白的脸已涨得通红，扭曲的面庞上，一下爆出一大片豆大的汗珠。
　　张飞鸿抢上一步，正欲伸手去扶，慕容冲天的右掌已贴在殷朝歌的后腰上。
　　慕容冲天一面输送真气，一面道：“老弟，你放心，老夫就算寻遍海内，也要找到让你恢复功力的灵药！”
　　殷朝歌不理他，只盯着张飞鸿，缓缓道：“这么说，是张公子下手废了在下的功力了?”
　　张飞鸿急道：“不错。可是在下……”
　　他话未说完，殷朝歌大叫一声，跌倒在床，一口鲜血直喷出来，将慕容冲天一件浅灰色的茧绸长衫染红了一大片。
　　慕容冲天右手急点，封住他胸口五处大穴，转身苦笑道：“张公子，真是对不住之至。”
　　张飞鸿也苦笑道：“没什么……在下还是先行告退。”
　　慕容冲天点头道：“也好。还请公子和田先生仔细想一想，看能不能找出能尽快让他恢复功力的办法来。”
　　张飞鸿拱手道：“先生放心，在下一定尽心尽力！”
　　目送张飞鸿主仆二人走出帐外，慕容冲天的眼中闪出一丝得意之色。
　　刚才他只轻巧巧一句话，便让殷朝歌将满心痛恨至少移了一半至张飞鸿身上，他能不得意吗??
　　但一转身，看着殷朝歌惨白瘦削的脸，他眼中的得意又消失无踪影了。
　　虽说现在殷朝歌认定是张飞鸿毁了他的功力，但暗算他的，毕竟还是圣火教啊。
　　慕容冲天心头又涌起了对童尚荣的痛恨。
　　他本打算等殷朝歌清醒之后，当着他的面将童尚荣狠狠折磨一顿，一来让童尚荣以后能收敛一些，老实一些，二来也主要是想借此平一平殷朝歌的心头之恨。
　　虽说这已是老掉牙的老套子了，但却很管用。
　　只是他没想到殷朝歌功力被废之后，精神上的承受力也减弱了很多，乍听剧变，竟然又晕了过去。
　　可不管他晕不晕，童尚荣这顿罚是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了。
　　他吩咐几名医生好生照料殷朝歌，自己一甩手，向中军大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