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直隶司　夜审程继志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差官来到刑部衙门，已是黄昏之时，主脑官员早回私宅，可是这里衙里有常川值日的堂官，收发处也有差弁值差。抚衙的差官一投文，立刻由收发处禀明了本部值日的堂官，四位护案的官先呈验巡抚的公文，然后把程继志带上堂来，按着公文所载的年岁、籍贯，以及身量高矮，面貌的情形仔细盘诘了半晌，又令提牢司司官当堂检验一过，确是主犯本身，并无什么可疑。遂先标了押票，令提牢司司官把犯人程继志押入天牢。

　　这里堂官又点验所有这一案呈部的案卷，一件件地点验清楚，这才赏发了回犯，令差官们回去。这里值日堂官把所有的公文卷宗全得交由刑部右侍郎阅过，交由直隶司，这刑部衙门是十八位司官，管辖十八行省的诉讼。各省的案件，详到部里，由左右侍郎都看看案情，交到本省司官详细研讨这案情的真相，和供录引用的律条，是否翔实，稍有一点不符的地方，就由原司官引证批驳，交由满汉侍郎。满汉侍郎对于司官的引证见解，认为实有追究矫正的地方，满汉侍郎再加以自己的见解，再呈到刑部满汉尚书前，二位尚书就原审的案卷看了，立刻仍把这案交下来，会同审议，所有的司官，得就案情据理反复辩驳审议。最后依着案情律例没有什么漏隙，遂把这案驳回去。例如，这案是山西省详上来的，驳到山西省该管府县，就部驳之处，重加审讯，有那性情梗介的，仔细研求，可是有的只顾自己一翻案，名声太以难堪。这一来，不仅不肯穷追，反倒多方隐讳地来维护原审的判断，即或部文驳得太属实，府县方面也是避重就轻，不肯真个自承其咎，这一来，仍然是敷衍着往上详。可是遇到了刑部的满汉官员，稍明干练，哪能容他蒙蔽？反能把案情扩大了。部里有调取原卷的权柄，部里调卷重审时，和开堂审讯全案人犯时一样，照样地坐堂，就着原卷，从一起首审讯供词，全要加以推求辩难，把案中真情事实矫正明片了，按律驳斥，使作奸犯科者，难逃法网，使负屈含冤者得昭雪覆盆，这些闲文不在话下。

　　且说刑部堂官当时把这案既所有原卷全照收。若是在平常时，尚书侍郎全散衙回府，总得到第二天再禀报，可是这案可不敢，就这么随便按下不提。这位值日堂官玉山大人，吩咐差役预备车，自己赶紧到公馆去禀报两位尚书，这一来，还是深得这两位尚书的夸赞。因为这案件奉旨提审的，既是今日解到，好歹地得审一堂，明日早朝，也好奏对。这满汉两位尚书，一位是汉官刘文翰刘尚书，一位是旗人，寿山寿尚书。刑部衙门自从密云县胡文渊闯御状，刑部尚书陈辉贪赃枉法，给明正典刑之后，刑部衙门阖衙官员，风气为之肃然，清廉正直之名，远擂朝野。这两位尚书，时时以前任陈大人的身败名裂告诫僚属。这时，见天津县这一案解到了，立刻全回到刑部，差弁们早已分头去请阖衙官员伺候晚堂。刑部衙门前车马如梭，附近全知道刑部衙门里夜审重大的案子。值日堂官更把解差报告行经良乡县境，竟有飞贼图刺罪犯程继志，险些遭了贼人的毒手经过情形全禀明了尚书，这一来，满汉两位尚书也惊了心，深恐匪徒不肯甘心，再来刑部逞凶。虽有督捕司统带二十余名督捕，恐怕他们本领稍差，两位尚书一商量，遂具函顺天府，借他的大班头张天佑，即他手下得力的快手，能够高来高去的，保护奉旨提审的差事。打发差人立时去，候回信。这种办法是全凭私人的交情，若动公事，人家顺天府不是自己属下的衙门，自己节制不着人家，所以这种事用私函，动友谊，倒能办到了。

　　差人走后，阖衙官员陆续报到，跟着顺天府大班也到了、此人姓张名天佑，江湖中有个绰号，人称铁鹞鹰，是个老捕快，现在已经六十多岁。手底下有两个得力的徒弟，一个叫快手韩琪，一个叫花刀冯义，这师徒三人，很办了些惊天动地的案件。自从这老捕头在顺天府当差以来，盗贼敛迹，全不敢在铁鹞鹰眼皮底下作案了。老捕头铁鹞鹰张天佑对于平常案子，轻易不肯亲自出马，全是由他这两个得力的徒弟去办。遇到了重大的案子，自己才肯出去。这次是顺天府尹因为接到刑部尚书刘大人和寿山寿大人的信，念在素日的友谊，不能不帮这个忙，遂派铁鹞鹰张天佑带徒弟到刑部衙护案。铁鹞鹰张天佑遂来到刑部面见两位尚书，寿山寿大人和刘文翰刘大人很是客气对待他师徒，告诉他们，“这次请你们师徒来帮忙，为是保护这名正犯，这可并非是这名犯人想要图逃，实是有匪党想不利于他，这是他有仇人。”张天佑向上回道：“这种事倒真是少见，犯人已置身囹圄，依然不肯甘心，还想要他的死命。这在江湖道上，全算赶尽杀绝，在国法上更是干犯法纪了，下役能仰体大人之意。”当时，这老快手偕同徒弟下来，由本衙的督捕司官役领他师徒把前后地方察看了一遍，最后领到天牢里，把正犯指给铁鹞鹰张天佑看了看，张天佑见这主犯程继志相貌不俗，五官端正，虽是在囹圄中囚禁日子不少，蓬首垢面，可依然掩不住英爽之气。张天佑立刻起了怀疑之心，心说：“凭自己奔走江湖，阅人甚多，他是怎么样的人，自己一望而知，绝不会差。自己看这姓程的一团正气，怎竟会做出奸杀案来？只是本想要盘问盘问，只是碍于刑部的法令森严，自己不敢随便地和这种要紧犯人搭讪。立刻随即偕同督捕司官奔前面去伺候开夜堂，这里按下不提。

　　且说镖师陆剑尘、大力神雍和两人暗缀着少镖头程继志，直看着差官们交了案，见天色尚早，不敢在衙门附近过事流连，两人一商量，还是先行投店，两人出了正阳门，够奔西河沿，远远见三星店门前出入的人很多，看情形是一家大店。陆剑尘向雍和道：“我们就在三星店住下吧！”雍和是无可无不可地点头道好，两人才走到店门附近，只见一个店伙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陆剑尘、雍和，跟着迎了过来，向陆剑尘道：“二位达官爷，敢是陆师傅、雍师傅么？”

　　陆剑尘不禁愕然，雍和厉声说道：“姓陆、姓雍怎样？”店伙嘻嘻笑道：“老师不要多疑，小人哪知道你二位的上姓？是你们二位的熟人替你们二位把房间订下，怕是你们二位事情办不完，来晚了房间全被客人占了，所以替二位订下跨院的两间干净的屋子，替二位交了十两银子的房饭钱，二位进店吧！”

　　陆剑尘心中一动，随即说道：“好吧，你问这位姓什么？现在住在多少号房间？”店伙道：“我们倒是想着问了，只是这位老爷子说是用不着问，你们二位知道。告诉完了我们二位相貌穿着之后就走了。”陆剑尘看了看雍和道：“别是他老人家（指铁伞先生）也来了吧！”陆剑尘说了这句，自己摇了摇头道：“不对，他老人家哪会弄这种事？”一边说着，随店伙走进三星店，店伙往里让，陆剑尘、雍和随着店伙走进了跨院。这道小院，仅仅两间东房，倒是十分清静，店伙把二人让得进了屋之后，忙着去给打脸水泡茶。这当儿，雍和向陆剑尘道：“陆师傅，这可真是怪事，这是谁和咱们弄这套玄虚呢？咱们才到北京城，哪会有什么熟人呢？我们可得细查查来人究竟是敌是友，这事我们含糊不得，必须把它察明才好。”

　　陆剑尘道：“这位隐匿行藏，绝不是我们眼前所共事的人，那是绝不会差，只是另外又是哪位？实叫人不好猜测，等店伙来了，索性仔细问问他，这人倒是怎么个情形？”雍和点头道好，店伙送进茶水来，陆剑尘道：“伙计，我们想了半晌，因为这里朋友太多，这里代订房间，我们一点信息不知道，这位替我们代交房饭钱的是怎么个穿着打扮，有多大的年岁？”

　　店伙看了看陆剑尘，随说道：“怎么？二位竟一点想不起来，这可怪，这人说是和您二位是一道来的，这位老人家有六十多岁，一部连鬓络腮的胡须，赤红脸膛，真够威风的。穿着紫宁绸的袍子，章绒马褂，很像个富家翁似的……”陆剑尘忙拦着店伙道：“哦，原来是这位老爷子，我们疑心他早走了，敢情今天也没走，好了，我们知道了。伙计，我们因为事情忙的，从早晨饭就没吃好，你快去给我们预备饭吧！”伙计答应道：“好吧，我这就去。”转身到前面给二位预备饭。当时，这店伙出屋子，陆剑尘不禁迷迷摇头道：“这真是怪事！这又是谁呢？”

　　雍和道：“店伙还要说这人的情形，陆师傅怎么用话拦开，不再往下听呢？”陆剑尘道：“再往下听就叫店家更疑心了，我这么拦他一下，表示我们先前蒙住，经他一提，竟了然，无须乎他再说了，我催他赶紧地给我们预备饭，就为的不容他再反问我们。这种地方，不得不稍用权诈，究其实我们又没做犯法的事，有什么怕的呢？不过，雍师傅不知这里的情形，这里地面上紧极了，我们这种情形，叫伙计们看着已有可疑，赶上他们口头不慎，在官人面前露了口风，我们这里就住不了啦。只是这暗中与我们代讨店饭钱，太叫人可疑了。我想遍了没有这么个人，这是谁呢？”当时，雍和也十分纳闷，心说：“这是谁呢？”两人猜测了半晌，“真不知此人与我们有什么牵连。”当然猜测不岀，也只能罢了。跟着店伙把饭开上来，两人早早用了晚饭，容店伙收拾下去碗盏，陆剑尘向雍和道：“我们今夜到刑部衙门走走，咱们看是否今夜过堂，即或不这么紧着审问，我们也可到天牢查看继志，叫他也好安心。”

　　雍和道：“陆老师，我看我们不仅得去，还得早去，须防贼子不肯甘心，我们必须暗中保护着我程师弟要紧。”陆剑尘道：“我们二更前后起身就不算晚，因为刑天牢非外州府县可比，门禁森严，防守周密，要是平常的匪党，还真不易进去。不过铁掌李兆丰和他师兄管澄波全是绿林中不轻见的好手，轻功、武技，全超人一等。这种地方依然挡不住他，我们慎重些为是。”

　　这时，天时尚早，跨院里虽是清静，可是前院里尚是出入不断地，这时，店伙又进来，送进一壶茶来。陆剑尘道：“伙计，不用照管了，晚间我们不用什么茶水，我们十分累，要早早歇息了，我有点不好的习惯，睡觉时外边有一点声息，立刻就再也睡不好了，伙计你贵姓？”

　　店伙忙答道：“不敢当达官爷这么称呼，我姓王名三作叫我王三。”陆剑尘道：“王伙计，你们这个买卖不错，很够忙的。”王三道：“全仗爷台们照顾，我们这里房饭钱绝不是比别家贱，就仗着买卖做得规矩，主顾们格外捧我们。”陆剑尘道：“客人出门在外，拿着店房就当家，所以说店家店家，就是这个意思。你们这里，什么时候上门歇息？"伙计道：“三更天准全熄灯。”

　　雍和乘机问道：“你们有打更守夜的么？”王三道：“有，两个人分前后夜地巡更守夜，店里绝不会出什么意外事。达官们住在这，更是客人们的福分，什么猫子、狗子的谁还敢谤边儿？”陆剑尘道：“王伙计，别这么捧我们。我们哪有那么大的威名？王伙计，我托付你一点事，你务必关照他一声，到这跨院来务必轻着点，最好不用进跨院，免得我们夜间不能安睡。”

　　店伙王三答应着退出去，这里雍和低声说道：“陆老师，咱跟店伙说的话，他不疑心么？”陆剑尘道：“不会疑心，我们把灯焰拨小了，略歇息歇息，该走了。”

　　于是彼此各自和衣偃息了半晌，跟着交了二更，二人全收拾紧趁利落，陆剑尘背青钢剑，雍和挎判官双笔，全换了软底快靴。临出来时，雍和把灯完全熄到只剩绿豆大一点残光，相将出了屋门。陆剑尘纵身到角门，先向前院张望了张望，并没有人走动，打更的也正在歇息。雍和已把屋门带好，做好了暗记，这才和陆剑尘飞身到屋面，见四下里黑沉沉，遂各自施展开轻功提纵术，蹿房越脊，如履平地。这里离着正阳门没有多少道，不大工夫已到了正阳门，城门早已闭了。两人飞纵过护城河，来到城门以东，抬头看了看，上面没有一点声息。陆剑尘低低向雍和道：“少侠，你尽管施展武当绝技‘八步赶蟾’的功夫，先行上去，我是望尘莫及，仍得用‘壁虎游墙’的功夫上去，少侠给我瞭着点。”

　　大力神雍和这种地方，倒是深得铁伞先生的训诲，不敢以武功骄人，谦和虚己对人，对于武林同道，尤应恭谨谦退。这时，对于陆剑尘，更是不敢以绝技炫露了。遂低声说道：“我们一同用‘壁虎游墙’的功夫翻进城去吧！”当时，这二位立刻施展“壁虎游墙”的绝技，全把气纳丹田，抱之守一，以脊背贴着城墙，往起一拔身，手足并用，片刻的工夫，到了垛口，翻到城上。

　　这时，黑沉沉的，往下看了看，果然城内警卫森严，街道上除了巡更查夜的，一队队的兵弁不断地梭巡着。城上箭楼子原有兵弁驻守，好在上来的地方，离箭楼子很远，不致被觉察了。陆剑尘和大力神雍和从马道上下来，因为街上盘查得太严，仍从两旁民房上走，直奔丁字街。只一盏茶时，已到了刑部衙门附近。

　　远远地见衙口有兵役守卫，遂往东越过十几处民房，见这一带尽是朱门巨弟，往东离开刑部衙门口，趁着巡更查夜的没过来，穿过这条街，翻上街北的民宅，这才扑奔了刑部衙门，来到刑部衙西墙下，看了看墙垣高不过两丈五六，墙头上也没有什么阻碍。

　　陆剑尘头一个身纵蹿上来，单臂跨墙头，先往里望了望，用投石问路的法子，听了听下面没有什么声息，遂相继飘身落在墙下，看了看眼前是偏院小厦子，看情形是差弁们住宿之所，越过这层小院，前面是一带高大的房屋，飞身蹿上屋顶，这一带全是一个式样的院落。南北一道极长的箭道，每两道院子，两层房子，算一所全是坐东向西的门，每一大门前，左右立着官衙营，墙上是一对虎头牌。一个长方朱江木牌，黑漆字，在每一个院叶前，全是有一座坐北向南的公堂，后院全是西面一段花墙子，一座月洞门，东南北三面，满是带走廊的房子，里面隐隐现岀灯光，有时人影晃动，可是静悄悄寂无人声。

　　陆镖师和少侠雍和趁着长箭道里没有人走动，飘身落在箭道内，借着灯光看了看，朱漆黑字木牌上有口大的字，是“直隶司”三字，两旁还有小字，无暇细看，两人又凑到第二个门口，同样也有木牌，是“奉天司”字样，少侠雍和对于这刑部天牢的制度不大明白，陆剑尘却是深悉，这定是外边传说的刑部十八司官，各理各省的案件了。自己虽是知道刑部有这种制度，只是终是没见过，遂示意雍和，要格外地谨慎，不要疏忽。自己遂头一个翻上屋顶，过了这条很长的箭道，见有坐东向西的一带群房，见不断地有人岀入，全是官服的员司。这种情形，又当深夜，平时绝不会有这么多的官员出入，即或是有值日的堂官，对于各省解来的案子，也得在闭城门前报到。只是一起更，连值日的官员也全歇息了，不论多紧要的案子，也没人收了。今夜这情形分明是要审特殊的案件，这是程继志的案无疑了。

　　这时，又见从东边一道院落里走出个差人，一个撑着灯笼，一个捧着一叠卷宗，走向前面。陆剑尘及雍和赶紧在屋面上跟随，这两名差人走向中院，陆剑尘在屋面一停，向雍和低低说道：“你听见了这里已近大堂，虽没有喧哗声音，脚步声很乱，莫不是已过夜堂，要夜审少镖头了？我们要小心为是。据说刑部衙门有督捕司专管缉捕逃亡，这里有两个能手，我们不要大意了，提防行藏败露，我们有九分不利，一分的危险，没有我们一点站脚的地步，我们只宜事情顺手，一有阻碍，我们是十二分的不利。”雍和答道：“我自知谨慎，陆老师尽请放心。”当时，这两人飞身蹿上东西配房，陆剑尘在头里，脚下才踩稳了房坡，赶紧下去。大力神雍和见陆剑尘往下一伏身，定是下面有人行动，自己也赶紧伏下去，好在落脚全是在配房的后坡，伏身很快，立刻把身形掩蔽起来，赶到往房下一看，两人不约而同全是心头怦怦跳个不住。敢情下面正是升堂审案的所在，官员差弁数十人忙碌异常，只听得一片靴飞点地之声，听不见说话的偶有低论之声，也是微细的不顺便。大力神雍和虽是在江湖上历练了好几年，经验不能说没有，不过像这种堂口，威严壮丽，法令森严，任你多大胆量的人，也轻易看不到。

　　下面这座院子有十几丈长，七八丈宽，迎面是一座大堂，高大壮丽，东西全是走廊的配房。在西边走廊下，每隔开五尺，有一只方形纸灯，大堂口支着一对气死风灯，在堂口檐子下垂下来两只红纱宫灯，连走廊带堂口，虽有这些灯火，因为地势太大了，走廊一带经过的人，也不过微辨面貌。从堂口到分案桌子，足有四五丈深的地方，在正面公案子两旁，有一对戳灯，斜着往大堂里西面看，是正好。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正面的公案，挂着张圆桌，这架公案较府县的公案桌大着一半，可是设着两个座位，上面朱墨笔，提牌签票，应有尽有。靠公案旁单有录供的座位，离开公案有五尺过，一排全是向着东面，一张公案桌后面一张椅子，上面搭着红椅披子，桌上是一切全齐备。每一座公案旁靠公案的左首，戳起一架丹凤朝阳的烛台，燃着一支牛油蜡，每一座公案旁，地上戳起一架烛台，西边这是九司，从头起是直隶司、山东司、山西司、河南司、陕西司等九司。东面不用看，定是江南等九省了。这陆镖师和小侠雍和见不止由大堂里不断有人出入，院中堂口有提牢司，督捕司的带班的统率人役，挨班按次序来站班伺候，眼前一片靴履声。一般堂皂吏鞭杖棍锁的，各按值堂的次序站好，接着就是督捕司、赃罚司、提牢司、司狱司，满汉八位司官，全是补服水晶顶子。全按职司的地位站好，随着鼓吏击过了升堂鼓，值堂的喊过堂威。工夫不大，就见由西边的月洞门岀来四名差人，掌着两对灯笼，后面有九位官员，鱼贯而入，赶到这九位官员走到甬路当中，东西也照样走出九位官员，因为陆镖师等在东房上隐身，东面出入的人看不真切。这十八位官员满走进大堂，仍然分开，相对一揖，各自归座，全是静悄悄地坐在那儿，默默无言。跟着由内屏后走出两名差人，向大堂内的司官说了声：“大人升堂了。”已入座的这八位司官全站起来，西面的全站在自己公案的左边，东面的全站在公案的右边，只见闪屏后灯光闪动，转出四名差人，挑着四盏纱灯，左右分开一站。跟着转出六位官员，头里是满汉四位侍郎，后面是满汉两位尚书，全是花翎头品顶戴，满尚书镶黄旗满洲副都统，经筵席官在满人官员中，很有政声的。刘文翰刘尚书科甲出身，历任州县府道所至有政声，后来留京任用，升任刑部尚书，清正廉明，屡昭大狱。这一案因皇上极注意，所以必须今夜审问个大致情形，明日早朝也可申奏，对于这一案是各别的慎重，所以今夜升大堂，连十八司的司官也要陪审。

　　清朝制度，六部里不论是尚书侍郎，有一满人必有一汉人，这就是因满洲入主中原，天下设官分治，融洽满汉的隔膜，更可互相监视。像今夜夜审，十八司无关紧要，十八司中，只直隶司是应管的本司，其余十七司，不过是陪堂的性质，可是也有参与意见的权柄，但是自有刑部以来，也没听说司官有驳过刑部尚书的。

　　当时刑部尚书及四位侍郎归座，十八司的司官及督捕提审、刑罚、司务厅、司狱的司官全向两尚书、四侍郎行参见礼。满汉尚书，左右侍郎全欠身答礼，跟着各自归座，司务厅的司务把点单提牌，全呈到尚书面前，只见满汉两尚书彼此一拱手，才由寿山寿大人提起朱笔，标了提牌到天牢提案。提司审的人役，和司狱全是官服，可是从堂口旁出两个少年，全是便衣，全是流露着一派英勇之气，这种练家子，单有一种气派，老于江湖的，一望便知。那提审司向这两少年一点手，两少年凑到近前，不知说了些什么，这两个少年齐回头又向旁边和陪影中站的人，正被巨大的抱柱影着。只见从柱子后转出一人，年约五旬左右，瘦得露骨，唇上微有微须，精神矫健，两眼神光十足。陆剑尘和雍和好生吃惊，这里尽管有这样能人，竟没留神，险些恨了事。两人暗打招呼，要注意三人的行动，看情形这三人说不是他这衙门的胥吏，还要多多留神。当时这陆镖师估料得还是不差，这两人可是顺天府请来的大班头铁鹞鹰张天佑带来的得力的徒弟快手韩琪、花刀冯义，这两人全是铁鹞鹰最得力的徒弟，这两人是跟随到天牢去提案。

　　陆剑尘和雍和知道下面已有能手保护，可是自己在暗中窥探，可十分险了，一个稍有疏忽，准得把行藏败露。这种地方自己和雍和站在嫌疑地位，百口莫赎，所以丝毫不敢不谨慎从事。

　　提牢和司狱去了工夫不大，只听得西走廊后哗啦哗啦，一片镣环错动的声音，跟着小门灯光闪处，从里面先出来两个撑纱灯的差人。先撑着灯在左右引路，跟着两名督捕提着腰刀前导，再往后就是两名司狱、两名提牢，再后面是一名提牢司，牵着锁链，哗啦哗啦地从角门里岀来的，正是那少镖头程继志。小侠雍和看这师弟铁锁当啷地走了出来，这种情形，看在眼内，自己哪会不格外地难过？当时，这下面的程少镖头是低着头，随着提牢从当中甬路上走来，到了大堂前，静立一旁。

　　这时，堂上堂下静悄悄地鸦雀无声。提牢司立刻上堂去回话，犯人程继志带到，跟着那位刘文翰尚书提笔，在点单上点了一点。值堂的高喊：“带程继志。”两旁站班的喝喊堂威，这种堂口，漫说还喊堂威，就仅这片声势，不亚如森罗宝殿，不论犯人官司曲直。一则这种堂口，没有不胆战心惊地，能够在堂上说得出话来，就算很够样儿的了。这时，提牢把程继志带上堂来，堂上又喊了一阵堂威，少镖头程继志一身绝技，也曾仗剑入江湖，做过惊天动地的事业，只是一到了这种堂口上，浑身全有些颤抖了。本来少镖头程继志蒙当代大侠铁伞先生收为义子，把式当绝技倾囊相授，指望自己能昌大武当门户，也好给老镖头光耀门楣，只是遭逢到这种冤屈，一死不足惜，身被污名，无论如何也得一洗此辱！师恩未报，反令恩师蒙羞含垢，自己太以愧对义父了。此次蒙恩捉审，这里若是再把官司打输了，自己就愧死了！所以程继志这时是格外害怕，谁想一个口供说走了，覆盆之冤，再难昭雪了。跪在那儿战战兢兢，哪敢抬头？这时上面两位尚书互相拱手谦让。遂由尚书刘文翰向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少镖头程继志答道：“罪民程继志。”刘尚书又问道：“你今年多大年岁？你是哪里生人，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家中还有什么人，你家中做何生理？”程继志忙答道：“罪民是生长在密云县连山庄，今年一十九岁，父亲生前干镖局子，罪民幼小时，父亲保镖死在贼人手内，父亲饶把命送了，反倒和贼人结了不解之仇。母亲居孀，把我兄妹二人抚养成人，实在受尽了艰辛，罪民在连山庄，只因去年有我父执老镖师周杰，怜念我们孤儿寡母，他们接着先父的底子，竟自照旧经营永胜镖行，每年一到年终，周伯父必把镖局子所赚的余利，全照数地分给我们，周老伯必到连山庄探望我母子，把镖局子的事略略交派完了，这种情形，连山庄人所共知。我母亲因为我虽是已经出了师，可是没到外边历练过，总是差事，叫我跟我周伯父到镖局去历练历练，罪民遂随我周伯父赶到镖局去住，有事实可以证明，罪民哪会在外面胡作非为？何况罪民本着武当门户百戒条，更不敢稍涉放荡，这种情形，求大人明镜高悬，恩施格外……”程继志才说到这，忽听上面一声断喝道：“你不用狡辩，我且问你，你绰号可叫云中雁么？”程继志忙地低头说道：“不错，罪民倒是这个绰号。”

　　这问话的正是寿山尚书，猛地把惊堂木一拍，厉声喝道：“大胆！你既有云中雁的绰号，一定不是好人，你是见色起淫心，竟敢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我有抄手问事，绝不肯好好承认。来呀，拉下去，重打四十！”程继志忙地跪爬了半步，哀声说道：“大人开恩，罪民有下情，大人容罪民说完，纵然把罪民毙在杖下，罪民死而无怨！”寿山寿尚书说道：“讲！”程继志道：“诚如大人所言，一个安善良民，哪能有绰号，这绰号是迹近匪类，不过罪民这个绰号，是连山庄乡民们送的。因为那年乡邻突起火焚，罪民仗着有师父传授的武功，火场救人，乡邻送了这个绰号。大人不信，行文密云县，请官家调查，罪民若有半字虚言，甘当国法。”

　　当时这位寿山寿大人低声向刘文翰大人低声私语了半晌，立刻向下喝问道：“你是任情反复，你既说是有乡邻们爱护你，给你起的这种绰号，当日在天津县时为何不把他供在当堂？你敢在本部堂面前这么狡展，我倒要看看你是怎样个铜筋铁骨？程继志，你可知人心是铁非如铁，官法如炉还是炉。你要是敢任意翻案，莫说你可要自找给皮肉受苦。”当时，这程少镖头被上面这么紧骒逼紧，两旗值堂的又紧自这么追问着，请想程继志已是受过惨刑，九死一生的，一看到刑具，已经吓得实在怵头了，自己也不知是实话实说好，还是仍然照着当日的原供往上供好了！自己口中只是诺诺连声答应，只有向上磕头，话只是不敞出口，只怕一开口，上面再用刑拷问，自己实在禁受不住了。当时这种情形，叫人看着太难过了。

　　小侠雍和在屋面上几乎落下泪来，陆剑尘也是心似刀扎。这一来倒感动了一位好官，就是那直隶司司官沈鉴清沈大人。此人历充各地亲民官吏，有沈青天之名，升堂后，因为本案有特殊情形，自己不敢抢着说话。此时见已有不可解之势，只是自己很不明白，“这位满官寿山寿大人虽是出身贵胄，可绝不是那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不仅世故，为人很是有见机，有果敢，在朝中有贤吏之名。刘尚书是也做了半辈子官，廉稳有余，机智不足，今日审理的情形，怎的竟有好几处原审太以牵强，不公允的地方，他应该逐条追问才是，只是全没往下追求，难道寿大人依然要维持原审么？”这就不对了，想到这，自己一阵怀疑，可足以已往的情形而论，不会袒护原审。沈鉴清这种怀疑，他又哪知道这寿尚书和刘尚书早看出这程继志这场官司十分冤枉，原审实有故入人罪之嫌。不过想昭雪这种大狱，不得不稍重慎形，哪能够立刻就带出形迹来？这种地方就是权术，无论如何也得先迫犯人一遍，也好压口风，这种案子，自己一个措置失当，好心白搭上，竟把自己断送了。因为案子虽是已问下来，这种案子，是一反一正，也许是想为死者伸冤，也许是想为负屈含冤再昭雪，这种天意难测，自己不敢判断定准怎么样。可是默默考查，这一案，皇上实有为程氏昭雪之意，自己就是本着良心去问，程氏子也可以把这场事抖清了，这种情形，这位沈大人颇有些猜测不出。当时见犯人已经吓得胆战心惊，口角间几乎说不出话来，这位直隶司仗着已把这一案的卷阅过了，想了想，自己还站得住脚步，遂立刻向上微欠了欠身，向满汉两位尚书拱了拱手道：“卑职替老大人们问问他。”两位尚书点点头道：“沈大人偏劳！”

　　这位直隶司遂一拍惊堂木道：“程继志，你要明白，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你想，谁无妻子，谁无父母，你把人家奸淫杀戮，你还要幸逃法网，你有铜筋铁骨，我看你就是从法网里逃出去，也有天理来报应你！程继志，本司想历来江湖路上，全讲究汉子做汉子当，你已作了这些命案，现在抵命的只你一身，你还有什么不值？这时，你好好地招认了，我念在你年幼无知，本司官历来不会诱供，我只知道我做国家的官，受皇上雨露之恩，上不愧于君，下不愧于民，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儿孙。你的案情，要说给你开脱生路，那是骗你，你的罪名，再有两个脑袋也得掉。可是律条偏着一字，就大有岀入了。你本该斩立决的，我给你减为绞监候，让你落个全尸，就很是了。我是法外施仁，给你减减等，这就是恩点你了，不过我看你五官端正，不像个为非作恶之人。可是人心难测，这种事大约非你本愿，定是有坏朋友引诱你做出这种事来，你只要把作案起意的缘由详详细细地回上来，因为你不明大清法律，只要有可以摘落你的地方，我还是往外摘落你。你要是不知道本司有救你之意，你尽管狡展，你也见识见识这刑部衙门的刑罚，你倒是试试，是你铜筋铁骨厉害，是我这炼铁的洪炉厉害？”当时程继志方要答言，那直隶司沈大人又说道：“程继志，你先住口，我问你的话你要听明白了，我可用不着你说那些开恩求饶的话，我倒不愿意杀你这少年，只是我没有把你放了的权柄。你说些空话，无济于事，程继志，你如果屈情，你把你负屈含冤的理由说出来，事实天理上全得交代得下去才准你岀口，你若说些牵强附会的话，我没别的，先用大刑，不问你的口供，先惩治完了你，再叫你画供，你听明白了？讲！”

　　程继志一听这位大人的话，倒是和缓多了。自己叫暗自己：“程继志，程继志，这是皇天见怜，这位大人居然容我申述理由，我再把这机会放过去，我真是该死了。”遂往前跪爬半步，说道：“大人，这真是再造之恩，罪民再有一字虚言，那就是自甘暴弃了。”

　　“罪民幼承母训，从六岁丧父，就承当代大侠翁白水，人称铁伞先生，收为门下。连山庄附近有青云岭，上面有罪民家中私有的一处山园，就在青云岭上，随我恩师读书习武，我恩师是江湖异人，嫉恶如仇。收弟子时叫我在祖师前立远誓，艺成之后，须要谨守门规。门规中最重的是贪淫好色，只要犯了这种戒条，不用旁人，我老师定要清理门户，把我置之死地。罪民在青云岭学艺八年，小有成就，我恩师遂于回南之先，更谆谆谘戒，我要不负他八年辛勤教诲之恩，要谨守门规，不能为师门增光，也不要给师门增辱，不为师门添美名，也不要给师门留骂名。他老人家说这话时的严厉情形，罪民顶现在想起来如在目前，恩师走后，我才随父执到沈阳，绝不敢稍事放纵，罪民纵然因为乍入江湖，受匪友引诱，血气未定，一时不检，做出丑事来。罪民也不致把姓名绰号告诉人的，罪民若是占山为王的盗匪，不怕官家去缉捕，或许有题名粉壁，向同道中夸张武勇。可是绿林道中也深为忌讳有淫行的，只要犯了这种门规，绝不轻恕。罪民身为侠义道门徒，更有家乡住处，哪敢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呢？望大人明镜高悬，恩施格外，罪民就是身死重泉，也感恩不尽了。”说到这里，连连磕头。这时，这位直隶司沈大人微微一笑道：“程继志，你倒也说得轻松，这案不论是否你所为，本司只问你，天津出了这几件奸杀命案的时候，你在家中么？”

　　程继志道：“罪民是时正随镖局中周杰周老伯赴沈阳镖局，求大人自管行文调查，罪民若有一字虚言，甘当国法！”这位直隶司沈鉴清道：“若要本司体好生之德，俟我行文盛京将军，请他调查天津县出案时这程继志是否准在沈阳？”这片话没容直隶司出口，已经恼了一位侍郎，本来官员中有天性忠诚仁厚的，就有天性凉薄的，他也并非是团什么情托贿赂，天生来的性情，没有感情。这刑部里四位侍郎中，就有一个汉官，有辛侍郎，就是这种情形，他于人无恩无怨，专好吹毛求疵，对于两尚书以及直隶司，所有侦问情形，这位辛侍郎全看着不对，一再容忍地这么听着。此时见直隶司这种情形，实有偏袒之意，遂向直隶司沈大人道：“沈大人，你要想这么审讯，可实有给犯人造成避重就轻的机会，兄弟有一点拙见，要侦问侦问他，沈大人可得原谅兄弟。”

　　直隶司沈鉴清道：“见仁见智，各有各的见地，辛大人尽情审问。”当时这位辛侍郎道：“那么兄弟失礼了。”说到这，面色一沉，好像脸上罩了一层严霜。这才要严审程继志，少镖头又遇磨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