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神火书冤 花园现奇迹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武当大侠铁伞先生翁白水,以义子云中雁程继志为仇家所陷,惨遭覆盆之冤,陷身缧绁,更被污名。义仆孙守中替主鸣冤,越衙上告,铁伞先生恐孙守中力有本逮,乃跟踪至保定,阴为之助。夜入巡抚衙,潜入后园,借太湖石隐住身形,往园中一看,见偏东北是一段九曲桥,桥那边矮矮的一带画廊,画廊里的墙上,一溜百古的窗户。窗的式样不一,有的形如艾叶,或做桃形,或是八角,或是圆形,式样非常玲珑,每个窗中全隐隐透出光亮来。

  铁伞先生绕过九曲桥,来在这一带画廊下,见第三个艾叶窗上有人影映射。这窗子很矮,高与肩齐,铁伞先生测度情形,这里即或不是巡抚本人,也是亲信的僚属。铁伞先生遂把小指含在口中,蘸了些津液,轻轻地往窗户上一点,点破了一个月牙小孔,侧目偷窥,只见这里面布置得富丽古雅,一位便服的官员伏案披阅公事,内中多是公私函件。铁伞先生暗暗欣幸,居然没费什么事,就找到抚台,这真是难得机会,自己更敬服这位抚台,通宵为劳,勤勉从公,实在难得。跟着见从一根藤的落地罩外,走过来一个差人,身穿灰布四开气的长褂子,戴着空提梁缨帽,到了书案前,单腿打阡,笔直地向旁一立,道:“跟中堂回,夜膳开上来了,请中堂用夜膳,现在不要交五更了。”

  这位抚台把笔往笔架上一放,落地罩外又走进一个差人,递过一把现绞成的热手巾,抚台大人拭了拭手,站起来,缓步走向落地罩暖帐外。铁伞先生因为落地罩描着,看不见外面的情形,遂另换到一个百古窗下,这才看岀这片精舍,在外边看着屋子很是矮小,哪知里面十分宽敞。

  原来,里面是两进深、五丈长,抚台披阅函件的是暖帐内,暖帐外尚有三丈长的一段精舍,在一架紫檀镶螺甸的八仙桌,上面摆着几件精致的小菜,一只细瓷的碗盛着粥,还有一只八宝攒盒,这位抚台坐在那进食。两个差人站在近门那儿,垂手侍立,屋中静穆异常。铁伞先生趁这时把园中出入的道路又寻了一周,从上面翻过去,见那边是一片芍药圃,一条幽径,从这回廊百精舍门口起,直达园门,沿路全是花畦,藤萝架,园门那边有值差的守卫着。铁伞先生仗着一身绝艺,内功有精纯的造诣,冒着深夜的风霜,毫不介意。自己把所有的道路全寻探明白了,仍然到窗外察看。见这位抚台已经用过了夜膳,净面已毕,正叫差人伺候着更衣,随听得抚台吩咐了一声:“掌灯到内签押房去。”

  差人们答应了声:“是”。立刻由屋中伺候着的差人低声向外招呼了声,立刻从茶房里出来一名差人,送过两盏纱灯来,由这两名亲信的差弁把两盏纱灯掌起,两人分左右站立,等这位抚台走岀来,两人持灯引路,从这花棚下走来。这黑沉沉的后园,只有那两盏纱灯仅仅的数尺内黄光闪烁,这位抚台缓缓步,向园门外去。铁伞先生蹿到屋面上,看着那两名守卫,只在园门这里驻守,铁伞先生紧随在抚台的后面,见抚台已走进了月亮门,已是自己打算的动手之地,遂往起一耸身形,飞身一跃如飞,已然超到了抚台的头里,见抚台正在一个长的箭道,这条箭道,宽不及丈,长有五六丈,直通到内签押房。铁伞先生一测度,自己停身在这箭道的中间旁边屋面,把应用的东西全藏在袖筒内,容得抚台相离仅有丈余,自己猛地把一袋沙子用力往外一推,唰唰唰的一片尘沙,满向这箭道内散去,跟着把配好的硫黄火焰珠顺着墙头用力往外一滚,倏的一溜火花,向箭道内落去,铁伞先生随着飘身而下。虽然是散放硫黄火焰的时候在先,也仗着身形灵巧。

  抚台那里突然发觉迎头的箭道内蓦现火光,惊惶止步的当儿,又见一个白发银髯老人随着一溜火光从空而下,跟着就见这个白发银髯的老人躬身向自己一拜,蓦地就在这老人一拜的当儿,手扬处,地上又起一片火光。这白发老人凌空而起,那两个差弁哪见过这个?吓得两人一声惊叫,两人同时把两盏纱灯全扔了出去。

  这位巡抚倒是个封疆大吏,十分镇定,咳嗽了一声,喝问道:“你是什么人,敢来作祟?”哪知这话还没落声,那白发银髯的老人已经腾身而起,跟着这抚台已经到了近前,见地上有尺许见方的火光,最诧异的是这火光上现了四个字迹,是“雁负奇冤”,抚台十分惊怪,跟着地上的火光已熄,顿成黑暗,这箭道又没有灯光,差人手中的两盏纱灯又全出了手,抚台十分震怒。回声呵斥:“你们这些废物,还不快把灯光拾起来?”抚台这一声喊,那月亮门外守卫的兵弁也听见声息,也赶过来。

  这时,两差弁见抚台居然那么镇定自然,两人这么胆小害怕,非被抚台怪罪下来不可。回头一看,见有一盏纱灯,虽是扔在地上,依然还燃着,只是把灯罩的白纱已经燃着,赶忙抢奔过去拾起来,虽然烧破了半边,里边的蜡炬尚可将就着。当时这差弁把这只破灯笼举着,过来向抚台道:“中堂大人受惊了,奴才该死!”当时,抚台顾不得申斥他们,把灯笼从他手中夺过来,用这只破灯笼来照着地上火光中现的字迹,哪知只这刹那之间,地上哪还有什么字迹?干干净净的地面,哪有一些别的痕迹?这位抚台不禁楞柯柯一怔,那两名守卫也过来,低声向那差弁们问明,当时,虽不敢窃窃私语,可是心中全认定这或许是神鬼作怪。平日这花园子里就常闹狐仙,这一定又是什么仙灵显圣,遂不敢多说一句话,只紧站在这位抚台的身旁,那另一名差人也把地上的灯笼捡起来重行燃着,也悄悄溜了过来,侍立一旁,抚台略一沉吟,立刻向差人们说了声:“方才的事,不得随便向外声张,敢任意地胡言乱语,定行重办你们。”这两个差弁只有连声答:“嗻,嗻!”抚台说了声:“走,到签押房去。”差人们答了声:“是。”立刻仍然掌着灯笼引路,够奔签押房。那两名卫兵,依然回到月洞外去照常地守卫,这时,外面的梆锣已然交过五鼓。这里签押房里早有差人们伺候着,把抚台迎接进去。

  这抚台进了内签押房,见这里一样依然如旧,没有差异的情形,遂吩咐外面的差人们,赶紧传进八名守卫的官兵,全掌起灯光,随着抚台重到后面察看。抚台却对外差官弁们说是后面在三更天时候听见了响动,大人不放心,所以要亲自监察一下子,其实抚台不过只是为的是适才发现火光现字,“雁负奇冤”,过事蹊跷,自己细细思量,恐怕这里有什么隐情,只是这“雁负奇冤”四个字,自己反复思索,终不知他是指的哪件事,究竟是何用意?可是到了这出事的箭道里,借着辉煌的灯光,把这里地上全仔细看了,见这里不但方才火光,现的字无影无踪,连一点痕踪也没有了。抚台此时也引起了疑鬼疑神之意,想到今夜的情形,自己虽是读书明理的人,不信怪力乱神,可是现在这种情形,不由得不信,遂又在后面转了一周,回到了签押房,向差人问道:“可有什么紧急的公事么?”伺候签押房的差人回道:“有两件八百里加紧的公事,和中堂已经知道的那越级上诉的呈文。”这位抚台忙把案上的公文一件件地看过,唯有那一纸禀帖,是看了又看,眉头紧皱,很是为难,抬头向伺候的差人说道:“你们看看简师爷起来没有?请他过来,我有要紧事商量。”这差人答了声:“嗻!”立刻退出签押房的。

  铁伞先生潜身在檐头,见这差人出去请人,自己翻到屋面上,用屋脊隐住身形。工夫不大,那差人掌着一盏纱灯,后面跟随着一位老先生,到了签押房门口,差人把纱灯挂在廊檐下,把暖帘掀起,这位老夫子走进了签押房,差人也跟随了进去。铁伞先生重翻到檐下,探身从上亮子往里看时,只见那老夫子往前抢行了几步,口操南音,向抚台行礼道:“老大人这么早就起来,真是为国辛勤了。”

  抚台微欠了欠身,抱拳拱手道:“老夫子请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哪敢道辛勤二字?”这位幕府简师爷向一旁侧身而坐道:“东翁有什么事赐教?”

  抚台手指着案上的禀帖道:“这越衙上的孙守中,替主鸣冤,要论身为厮仆,有这种义行,实在难得,只是综校案情,那程某颇有不实不尽处。不过该县审理上亦嫌含混,有几点要紧的地方,不设法追究,只从那作案贼人,血字留名即为佐证,殊嫌证据不足。可是那密云县连山庄云中雁程继志,是否离开连山庄,真个到沈阳镖局,这一点很重要。原审亦未追究,只以严讯之下,即行取供落案,该县难脱草菅人命之嫌,这么看起来,真个有许多可疑之处,老夫子看怎么样?”

  这位幕府简师爷立刻答道:“东翁所见极是,这种案子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含糊定案,那替主鸣冤的孙某,看情形可够精明的,只是这人已是残废人,不像是受人贿买出来的。东翁的意思,还是想提案亲审,还是令该县重审呢?”

  抚台沉吟道:“我正为这事为难,想提原案,此案有许多牵连,出事地点,全在天津卫,调查上反费手脚,交原县派委查办,这种事弊窦丛生,未必就能廉得实情吧!老夫子你说是不是?”

  幕府简师爷连答:“是,是。”随又思索了思索,才抬头说道:“东翁依晚生意见,我想这案还是就地更审,便利得多,可是令原县更审,也自不便。该县存了成见,先入为主,叫他重审,也不会审清楚了,天津府很是精明干练,颇有听审之明,不如把这案交天津府更审,或许能水落石岀,这样那程某是否含冤,还是罪有应得,也能究出真情了。东翁以晚生愚见如何,不妨指教!”

  抚台听了,连说:“好好,就这么办吧!那么还得有劳老夫子,办一角公事,扎饬天津府提案更审,上告人也解回天津府,程某果系含冤令,该府对义仆予以褒奖,若是越级诬告,也要治以应得之罪。”

  幕府简师爷道:“好吧,就这么办吧!只是那上告人,东翁还得审问审问么?”抚台道:“自然是得审问审问,不过既然打算发交天津府提案重审,我们也无须再细追究。原卷全在天津,我们也无法细问,只草草审问审问,只要这替主上告的没有情虚的地方,也就是了。”说到这,话锋转到别处。

  铁伞先生见已经把事办得有了指望,事有转机,这里无可留恋,遂退出巡抚衙门,听了听更锣方交五鼓,四下里鸡声犬吠,离天明已近。铁伞先生仍然回到南关外店房中,才歇息了片时,天已大亮,遂算清店账赶紧起身,一路上饱受风霜之苦,晓行夜宿,饥餐渴饮,这天来到天津地面,已是黄昏以后。铁伞先生进城之后,因天色尚早,遂在酒楼上用过晚饭,又在街上转了一周。到了二更以后,街上路静人稀,没有什么行人,彼时一到深夜,店铺全早早上了门,街上黑暗暗的,赶上星月无光的时候,伸手不见掌。铁伞先生遂仍来到鼓楼前,抬头看了看,只见上面黑沉沉的,这位风尘大侠脚下一点,腾身蹿上了鼓楼,只见上面寂静无人,铁伞先生遂坐在里面调息养神。自己仗着内功已经炉火纯青,登峰造极,所以不畏严寒,自己想到自身也是遭逢不造,命也不良,暮年收了这个爱徒,更认为义子,天赋异禀,颇能承继自己衣钵,哪想到才出艺,就蹚上这种祸事。带累得自己奔走风尘,提心吊胆,生怕倘或变生不测,他有个意外,自己一世英名,付与流水。当时反复思量,十分叹息,耳中忽听得格扇外忽发异声,喝问:“什么人?”格扇门开处,涌身蹿进一人,口中说道:“老侠客回来了么?弟子陆剑尘特来探望。”翁大侠站起来道:“陆师傅来得正好,钟师傅呢?”陆剑尘道:“大约少时即来。”方说话间,格扇门响处,追风侠钟鸣远和小侠雍和全从外面走进来。这时,翁大侠已把这里早预备的蜡烛点着,这种烛光只有数尺内有光亮,遮蔽得很巧妙,那外面见不着一点光华。这时,钟鸣远和雍和全向老侠行礼毕,钟鸣远遂向翁大侠问起这次赴保定的事,铁伞先生遂把巡抚衙夜现奇迹的事说了一遍,立刻全深为欣慰,认为继志的事,总有几分转机。雍和道:“师父,我们只知你老的武功造诣,已然登峰造极,只不知你老还有这种仙术,您老怎的不教给我们一点呢?”

  铁伞先生和钟鸣远不约而同地扑哧全笑出来,铁伞先生却手指钟鸣远道:“你问你钟师叔去。”钟鸣远道:“这种方法,虽没有什么玄奥,说破了谁全会办,不过这全凭施用者的手段的高低。这种火中现字,是用盐水和矾在火纸上写好了字,把没写字的地方全用硫黄烟硝涂上了,这种东西迹近逊戏,本不足学练,可是调和不好,用时就不易得心应手,当时一个用不好,岂不误事?可是要用这种东西来显神迹,全凭施用者身手矫捷,手底下利落的,才可以不落痕迹。这就是方法手段并重,只会这种方法,没有矫捷的身手,也不易奏功,雍师弟,你说是不是?”

  雍和这才恍然火中现奇迹的秘密。这位钟大侠随又向翁大侠报告说是:“连日踏访贼踪,毫无迹兆,可是那日天津县的捕快和贼党那个形似丧门吊客的‘对盘’分明是没离开天津,若就这两天的情形看来,可是说不定了。”铁伞先生道:“现在只为继志陷身囹圄,十分碍手,叫我们无法下手,只有这么委曲求全,可是若到了无法再多方顾忌时候,那要再令淫贼们逃出手去,我们就枉在江湖道上行道了。我想这次巡抚的公事也慢不了,一两天也可以跟着到了,不过这两天我们千万要紧防贼人下手。雍和,你回头赶到公茂栈给周师傅们送信,叫她们也好放心,钟师傅、陆师傅,你们二位哪位辛苦一趟,到县衙狱中去一趟,一来告诉继志,我已回来,好叫他预备到府衙更审的供词,二来要提防那贼党们,或者得着孙守中上告的信息,恐怕原案推翻,他们落个功败于垂成。”当时陆剑尘道:“这件事交给我吧,我到天明时就势回店了。”

  追风侠钟鸣远道:“陆师傅连日十分辛苦,还是我稍效微劳吧!”陆剑尘道:“钟老师不要客气,少镖头的事,借重钟老师的地方尚多,这点小事先让在下效劳吧!”

  追风侠钟鸣远道:“那么就请陆师傅辛苦吧!”这时,雍和向翁大侠告辞,自己要先行一步,雍和走后,这三位风尘奇士把营救云中雁程继志的事计划了一番,这三位风尘奇士对于这次越衙上告,并不敢做十分的指望,彼此一计议,还是得先把程夫人母女打发回了连山庄,大家才好放开手,跟淫贼一分生死。翁大侠向钟鸣远商量好,明天看情形再定规,只要是巡抚的那公事一下来,翁某我到公茂栈亲见我那亲家,和我义女宝霞姑娘,叫他们到连山庄去等待,只要她们一走就好办了。钟鸣远道:“只是她们娘儿两个虽是走了好,不过走也有走的不妥当的地方,祸根不断,这里贼人得不了手,就许想不利她们母女,这件事还要妥筹办法才好。”铁伞先生点点头道:“好吧,届时我自有安排。”这时,外面已交过三鼓,陆剑尘道:“天已不早,是时候了,我要告辞了。”

  铁伞先生道:“好吧,陆师傅多偏劳吧,有什么事咱明晚再会。”陆剑尘往外走,铁伞先生和钟鸣远向外相送,陆剑尘拉开格扇门,反身向铁伞先生及追风侠一拜,耸身一跃,已到了对面的民房上,蹿纵如飞去了。

  铁伞先生见天色将明,向钟鸣远道:“咱们到郊外吸些清新空气。”钟鸣远随着铁伞先生出了钟楼,一同跃落街心,走到了北门正值开城门。两位大侠见由城外来的尽是些小贩们赶早市进城做生意的,城门洞子里非常拥挤,小贩们过去,稍微清静一点,刚要往外走,猛然一派马蹄的响音跟辚辚地车轮碾着石头道的声音很是急促,铁伞先生忙向旁一闪,见由城外过来两个骑马的公差当中一辆轿车,马上的公差全是缨帽四开楔的袍子,头前这人斜背着黄色包袱。再往车里一看,正是孙守中风尘满面,看见了铁伞先生点点头,铁伞先生微微把头点了点,车马已风驰电掣的过去,铁伞先生紧走了两步,岀了城门,向钟鸣远道:“老弟,你看见了巡抚的公事已到,车中那人就是孙守中。”钟鸣远道:“公事来得很快,大约不过三天就见了起落。”铁伞先生道:“看这情形,绝慢不了。”两位大侠这一天在各处庵观寺院,村水镇甸,游玩了一日,到了晚间仍然回了鼓楼,候至三更,铁伞先生向钟鸣远道:“老弟,今夜先到县衙探视,如若把继志提走,可再到府衙,探听探听有什么动静。他新收进去,防守定然吃紧,老弟不要大意,我到南关店中看望看望程夫人,叫她母女赶紧回密云,这里也好少担一分心。”说罢,一同出来,追风侠钟鸣远自去探监不提。

  且说铁伞先生用夜行的功夫直奔南门。到了城外,来到公茂栈附近,刚要跃进店房,忽然嗖嗖两条黑影落在面前。铁伞先生不由往后倒退,喝问:“什么人?”只见两人躬身报名道:“弟子雍和、傅源迎接恩师。”铁伞先生却好笑这两人胡闹,可是两人于恭敬之意,却不好责备。雍和道:“师父,里面请吧!众镖师跟程太太全候着师父了。”铁伞先生说了声:“带路!”雍和、傅源头里蹿上店房,傅源脚下躜劲先下了房,拉上房的门出说了句:“老师父来了。”周杰等全站起来,抢步往外迎接。

  铁伞先生跟雍和已从房上下来,不过周杰等可不敢在院中说话,恐怕惊动了别的客人。六位镖师,跟雍和傅源全在阶旁一站,控背躬身地往里迎接。铁伞先生也向大家还礼,大家进了屋中,铁伞先生落座后,周杰道:“请老前辈来就为她们母女,娘两个不知怎么晓得继志案子已成定谳,整天地啼哭不准饮食,恐怕再有几天非病倒下不可,故此请老前辈来,设法能劝解劝解她娘俩。”铁伞先生道:“母子之情,如何不痛?此事的全局,老朽已一再筹思,绝不能叫这孩子负屈含冤而死。现在最重要的是叫她母女速行回转密云,我们好放开手办事,不过走是容易,她母女回连山庄必须有人保护,恐防对头不利于她母女,我想请房老弟带着小徒傅源保护她母女回转密云,可是一时可不能回来,必须案情大白为止,她母女的安全必须尽力地保护。论理继志是老朽一手教出来的徒弟,再者是为我武当门户洗刷污名,不当妄派房老弟替老朽担这么重的肩,可是老朽担这么重的肩,可是老朽实因诸位俱是侠心义胆,血心全交的朋友,才敢这么妄自尊大,望房老弟多多原谅。”房远鹏忙站起道:“老前辈太谦了,弟子跟程老镖头共事多年,如同手足。孤儿寡母我们再不尽心地存恤,我们九泉下怎对得起疏财仗义老镖头?老前辈乃是当代大侠,舍身救世,妇人孺子全知道景仰。老前辈看得起我们,别说是这一点小事,只要有老前辈的命令,赴汤蹈火万死不辞。”铁伞先生道:“这是房老弟过分地抬爱,老朽愧不敢当,请坐吧!”房远鹏落座,铁伞先生回头向傅源道:“你随着房师傅去,一切事跟房师傅商量着办,不要独岀己见。”傅源答应。

  铁伞先生为何单叫房远鹏、傅源去呢?这里有个缘故。程夫人持家素严,除孙守中外,不论何人不准入内,遇有要紧的事,程夫人必亲自出来,总要当着孙守中或是程继志始肯跟男子会面,十余年来如一日。程夫人虽是上了年纪,总是不肯差了一点规矩,一者自己孀居,二来有宝霞姑娘,不敢不妨嫌,这种情形是铁伞先生历来知道的。这次派人保护她母女,保护人难免不跟她母女接近,要是不老成持重,恐怕程夫人不痛快,故此才叫房远鹏、傅源二人去。房远鹏是永胜镖局的旧人,跟程志潜全是过命的交情,为人忠厚老诚,有见识、有血性,跟周杰全是受程志潜托孤之重,傅源是自己弟子,与程继志有师兄弟之义,并且他是曹州四杰,名居第二,傅源的大拜兄神拳邓筱川又是程继志二姊丈,有这两层关系,他定能尽力保护她母女。且说铁伞先生吩咐完了,向周杰道:“她母女在哪里,请过来,老朽解劝她一番。”周杰道:“就在厢房。”随即出去,不大工夫,见屋门一启,周杰先进来,在门旁一站,向门外让道:“弟妹里请吧!”程夫人跟宝霞姑娘从外面进来,铁伞先生及众镖师全站起来,见程夫人跟宝霞姑娘面色全是苍白,形容惨沮,满面泪痕。

  铁伞先生不过半年多光景未见,看着程夫人衰老颓唐远不如前,母女全是一身的素服,宝霞也是不施脂粉,眉峰双皱,扶着母亲,那种忧郁之色,非笔墨所能形容。铁伞先生不由点头叹息,程夫人一见铁伞先生,更想起儿子来,再也抑制不住,遂痛哭起来。宝霞原也是一腔委屈,见了义父本就要哭,竭力地忍着,此时母亲这一哭,自己哇的一声也哭起来,铁伞先生看着这份难过。少时周杰过来劝道:“弟妹、侄女暂忍悲痛,老先生有话跟弟妹商量。”宝霞姑娘先止住了哭声,把母亲劝住,程夫人拭了拭泪痕,向铁伞先生万福道:“亲家,您白费心血了,继志惹下滔天大祸,身陷囹圄,败坏了家声,贻羞宗族。未亡人鞠育辛勤,原指他顶立门户,为程氏接续宗祠,如今落到这样结果,未亡人纵死九泉,有何面目见程氏的先人?”说到这,又痛哭起来。宝霞姑娘也一直落泪,把夫人扶着坐在椅子上道:“娘,您别哭了,我义父来了,他老人家必设法救我哥哥。”宝霞姑娘把母亲扶着坐好了,这才来到铁伞先生面前,跪下给义父磕头,口称:“义父,女儿抛头露面,忍辱偷生,只盼望义父来了,救我哥哥的性命,昭雪了冤枉,洗净污名,我母女尚可偷生人世,不然我只有一死,免得看着我哥哥受那一刀之苦。义父,念在师徒之情,父子之义,搭救我哥哥,不只我们母女感恩,就是亡父及程家祖先,也感义父的大德。”话未说完,已哽咽得不能成声。铁伞先生见干女儿凄凄惨惨说出这般话来,自己也几乎落下泪来,强自忍抑住,长叹了一声道:“你起来,不要难过,你们兄妹既拜老人为义父,就如同我亲生儿女一样。四十年来专管他人不平事,临到自己头上,难道就束手无策么?论起来要想叫我那义儿出狱,不过一举手之劳,可是这回事若是不把这污名洗去,虽生犹死,所以宁可叫你哥哥多受几天牢狱之苦,也不背这种骂名。你母女不要担心,我总无能,尚不至叫我义儿含冤莫白,况还有你这些位父执帮助为父,你母女不必在此等候,急速回转连山庄。孙守中上告已蒙巡抚批准,令天津府重审,他这里能不能推翻全案,绝无妨碍,为父已成竹在胸,至多百日内我们父子同回连山庄,亲家太太,回去叫人把青云岭的园子收拾收拾。老朽此番回去,决意隐居岭上,不再浪迹江湖了。

  程夫人跟宝霞姑娘听了铁伞先生这番话,心中十分安慰,立刻愁眉顿展,就好似继志立时可放出来似的。实因铁伞先生是当代大侠,行为方正,处处都使人景仰,绝不肯用假话欺人,这是程夫人母女所深知的,故此十分相信,此时好似一块石头落地。程夫人站起向铁伞先生万福道:“再生之德不止生者衔恩,寒门泉下先人亦感德无既。”铁伞先生道:“我们不用说感谢的话,这是我应当办的事,亲家太太务必早走一两天才好。老朽已请房老弟带小徒傅源沿途保护,房老弟跟老镖头是生死之交,情同手足,小徒傅源跟亲家太太门前贵客神拳邓筱川是结义的弟兄,这全是自己人,故叫他随房老弟沿途保护。虽没有什么可防的事,总是加一份小心好,俟老朽与继志回到连山庄,再叫房老弟跟小徒走。”程夫人道:“这么累赘二位实觉不安。”房远鹏道:“嫂嫂,不用客气,应当稍效微劳。”程夫人道:“我们明天就回去吧!”铁伞先生道:“很好,早早回到家中,也可静养,这里实不方便。”

  正在这时,就听窗上吧地有人弹指作声,众镖师全站起来,周杰喝问:“什么人?”外面答道:“在下钟鸣远。”铁伞先生答道:“钟老弟稍候。”周杰不知是何人,很觉惊疑。程夫人见铁伞先生答话,知道一定是熟人,向宝霞道:“咱们到那屋去吧!”铁伞先生向程夫人道:“此人是老镖头的师兄弟,乃追风侠钟鸣远,为继志的事仗义相救,亲家太太可毋庸回避了。”程夫人道:“理当道谢的。”铁伞先生随即一推屋门,见正是追风侠背窗而立,铁伞先生道:“钟老弟,里请吧!”钟鸣远随着进来,众镖师因为是老镖头的师弟,不敢怠慢,全迎到屋门口,钟鸣远进得屋来,见这六人一定是永胜镖局的镖师,遂拱手答礼道:“众位请坐吧!”铁伞先生给众人引见了,又指着程夫人道:“这就是令师兄的太太。”钟鸣远急向前要行大礼,程夫人道:“这不敢当。”周杰给拦住,彼此以常礼相见,程夫人见钟鸣远年纪也就是四十余岁,一团的英武之气,叫宝霞给叔叔行了大礼,彼此落座。程夫人道:“先夫去世,门衰德薄,只有继志一点曙后孤星,稍延血脉,不料才巴望他长大成人,又出了这场祸事。兄弟你念与先夫同师之义,拔刀相助,倘程氏宗祧不断,愚嫂虽死九泉,亦不敢忘大德矣。”追风侠钟鸣远道:“嫂嫂不必过谦,小弟一生做事,求吾心之所安,就是路人遭这种冤枉,我们还要拔刀相助,何况与他父有同堂这艺之情?尤应少效绵薄。”程夫人又谆谆托付了一番,钟鸣远向铁伞先生说道:“方才去县衙打探,继志已被提到府衙,今夜已审过一堂,情形很好,大约总可把案翻过来。”程夫人暗暗喜悦,“妇人们多么聪明干练,也是差着,像程夫人此时就不知道已定案的,反供时得怎么个熬刑?”铁伞先生道:“亲家太太,明日起行,唯祝一路平安,请早早安歇,明日还要受车马的劳顿呢!”程夫人扶着宝霞起身告辞。

  程夫人回到自己屋中,这里钟鸣远见程夫人已走,双眉紧急道:“继志这场官司恐怕不易挣出来。”铁伞先生早知方才对程夫人说的是安慰话,遂问道:“大约又用刑讯了。”钟鸣远道:“继志若非一身的功夫,只怕这一堂就把命废了。”周杰等听得全十分的惊慌,钟鸣远接着说道:“只因上堂去一反供,触怒知府,竟用大刑拷问,净是夹棍折了三副。看这情形,知府颇有维护县官之意。”铁伞先生听了,只是低头不语。钟鸣远说完了,见铁伞先生也是束手无策的情形,遂向铁伞先生道:“退堂后我随到知府的签押房,听他与幕僚计议。要用穿铁鞋的非刑取供,那一来,继志的两腿恐怕要废了。”

  钟鸣远见众人默默无言,不由得大怒,愤然站起,向着铁伞先生跟众人道:“钟某先在众位面前告罪,继志的官司再一因循,恐怕白送掉了他的性命。在座的除了雍、傅二位老弟,叨大说全是他的父执,如今竟坐视他成了废人,我们此后还有何面目见武门中的同道?请周老哥多多关照我那嫂嫂,钟某不才,要借重我这柄宝剑,劫牢反狱,救出继志。我们远走高飞,咱们后会有期。”说到这,迈步往外就走。铁伞先生掀髯大笑,钟鸣远被铁伞先生这一笑,倒止住了步道:“老前辈可是不信钟某有这点能力。”铁伞先生正色道:“钟老弟先不要动气,翁某无能,确还不致看着我得意的弟子惨死非刑之下,钟老弟语言有激烈之处,可是岀于一片热诚,众位定能相谅,钟老弟已成侠义之名,无名火还是不动的好,暂忍耐一时,老朽若不能把继志沉冤昭雪,情愿把铁伞留在津门,从此世上算是没有我这么个人。”钟鸣远见铁伞先生以死自誓,也觉自己有些猛浪,并且还得罪许多朋友,遂向周杰等道歉道:“众位镖头请原谅钟某一时鲁莽,言语多有不周了。”周杰等虽是听着不大痛快,可是他也为救继志心切,才这么负气,故而反不肯因为这点小事闹什么意见。遂答道:“咱们全是为救继志,恨不得一时把他搭救出来,这足见钟大侠肝胆照人,我等感激不暇,焉能怪罪呢?”铁伞先生道:“现时不必互相谦逊了,明日房师傅带小徒一早启程,护送她母女回密云要紧。”又向雍和道:“拿一份笔墨纸砚来。”雍和把文具放到铁伞先生面前,铁伞先生拿起纸来,振笔急书,写了七个纸条,满把他卷好,每人一个,铁伞先生道:“咱们是各按所定计划行事,千万不要大意。请钟老弟先到府衙去一趟。”钟鸣远站起道:“那么,我先告辞。”向周杰等拱手作别,周杰等只是送到屋门口,不敢再往外送,恐怕惊动了店中的客人。

  钟鸣远走后,铁伞先生向周杰等道:“明日一准催促她母女启程,有什么紧要事可去找我,我若不在,可与钟贤弟商议相机行事,如若得着一点线索,千万别操之过急。倘再惊走了,那时就不易再找他们了。”周杰一一答应,随亦站起道:“成败在此一举了。”铁伞先生说罢,向外走着,又向周杰道:“就连店主火蝎子张五面前,亦不必告诉他真情,因为他对我们绝无恶意,恐怕他有口无心,那时岂不误事?”铁伞先生推门出来,向周杰说了声:“回去吧!”腾身而起,跃上了厢房。周杰等见铁伞先生走了,回到屋中,彼此又谈论了会子,遂也歇息了歇息。

  少时,天光已亮,周杰候程夫人母女起来,问了问程夫人,今天精神倒是很好,遂请程夫人早早走。这娘俩也答应了,叫店伙忙合着预备了早点,宝霞姑娘把零碎的东西收拾起,把行李打好了。天已到了辰时,房远鹏、傅源两人是骑牲口走,趟子手王三早叫伙计备好,程夫人、宝霞姑娘娘儿两个又谢了周杰等,在院中上了车。

  房远鹏、傅源牵牲口到店门外,周杰、赵月辉、陆剑尘、刘云、牛锦标、雍和等全送到店门外。程夫人在车中向众镖师道:“众位,请回吧!”程夫人、宝霞全是眼含痛泪,赶车的把式一挥鞭子,车往北够奔南门,房远鹏、傅源级镫搬鞍,上了坐骑,保护这母女回密云,暂且不提。

  且说周杰等因为一夜未眠,各自歇息了会子,顶到日没时,周杰正在院中散步,只见汪雄匆匆由外面进来,一见周杰,遂说道:“周师傅,咱屋里来,有句话说。”周杰随着来到屋中,汪雄道:“继志的官司又没指望了。”周杰早已知道,故作着急,一问汪雄是怎么个没指望,汪雄道:“这次上告驳回天津府更审,就知道没好,办得可是真紧,昨夜过了热堂,今天要用非刑,你们这位少镖头胆怵了,不敢再挺刑,竟自认了。”周杰道:“少镖头也太没骨头了。”汪雄道:“也难怪,他这位知府竟不顾伤天害理,要用穿铁鞋的非刑。这种刑就让你是铁打的汉子也搪不了。你想,一块红铁板,要叫犯人穿一只铁鞋站在上面,工夫一大,把两只脚就炼化了。就让你耙官司翻过来,人也废了,少镖头也是出于无奈。周师傅赶紧另想法子吧,大约孙头因为越级上告,况且又妄告不实,亦有罪名。姑念是出于救主之心,知府还算开恩,只判令起解回籍,令原县管束。”周杰听了,咳声叹气,故作无计可施、束手无策之态。汪雄倒劝了周杰几句,周杰道:“事到如今,也是真无法可想,只可大家商议商议再想法子吧!程太太跟小姐自从出来,全是身体不好,在这里也不得静养,故此叫她母女回转密云去了。”周杰又问汪雄,“孙守中何时解走,务求先赏个信,以便给他预备点路费,好叫解差别难为他。”汪雄道:“这点小事,周师傅不用挂念,交给我就行了。”汪雄走后,周杰向陆剑尘道:“咱们把铁伞先生所授的计划打开看看吧。”各人把纸卷打开,各自看完,把纸条用火烧了,周杰向陆剑尘道:“明日一早咱们起身,今晚把店饭钱算清了,顺便托火蝎子张五给孙头送些钱去,咱们也就不必到府衙去了。”众镖师这一按照翁大侠的锦囊妙计,同离津沽,情甘遭万人唾骂。正是:欲将热血酬亡友,甘做含冤受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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