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怀愤入津沽 云中雁挝鼓投案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程夫人与爱女宝霞姑娘遭遇天外飞来横祸，从密云县起解赴天津县归案，捕头汪雄率领八名捕快，各牵着缰绳尾随轿车子走出县衙，本县捕头赵勇等全送出来，赵勇还要亲送出城，老捕头汪雄等竭力拦着，这才拱手作别。义仆孙瘸子遵着汪雄的嘱咐，头里走下去，到吴家镇去等候。宝霞姑娘只是痛哭，程夫人虽是满怀冤愤，可是心疼爱女，反倒强忍着悲痛，低声地安慰宝霞姑娘。
走到午时才到了吴家镇，才一进镇口，只见孙守中站在道旁迎着捕快们招呼道：“众位多辛苦了！双合店打尖吧，兄弟已经占好了房间了。”汪雄跟楞张在车后边，楞张一见孙瘸子在这等着，遂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瘸小子，跑这等着来，反正我得教训教训他。”汪雄道：“兄弟，你这就差着了，咱们在外头跑腿的得开面，人家这一来，暗含着就是把面子圆回来，兄弟你看看他怎么对待咱再说。”说话间，前面的捕快们纷纷下马，孙守中绝不往车里看，瘸着腿抢行了两步，到了楞张、汪雄面前，向汪雄道了声劳，遂赔着笑脸向楞张道：“张头，您多辛苦了，您赏兄弟的脸，到双合店打尖吧！”
楞张刚要答话，老捕头汪雄遂抢着说道：“孙爷，既是给我找好了打尖的地方，我们别不领情，好在哪儿打尖也是一样，咱们就在双合店打尖吧！”楞张见汪雄已经答应了，自己不好再说什么，遂说道：“好吧，既是汪大哥说好，我是没有什么说的。”孙守中一见楞张答应在双合店打尖，遂转身赶到头里，招呼着前面的众捕快进双合店，店门口有店伙在那边迎接着大家进店，占了三间上房，程夫人和宝霞姑娘在上房暗间里歇息。孙瘸子看出楞张跟自己还是余愤未消，自己不敢碰他的钉子，忙着招待众人先净面吃茶，索性先不请求去见主母。这里众人略歇了一会儿，叫店伙把桌椅调开，吩咐店伙跟着摆上酒菜来，请大家入座，大圆桌面，大家团团围坐。孙守中拿着酒壶先给上座的捕头汪雄和楞张满上一杯，跟着挨位地全给斟上，赔着笑脸向楞张道：“张头，我孙守中昨天一时莽撞，在张爷您面前撒野，当时实在是对于主人的事，关心太切，才那么无理，事后听汪大哥一说您的为人，我实在是肉眼不识真人。张爷是慷慨热肠的朋友，我们这场事，还得仰仗着张爷维持，小弟一切事不周之处，还得请张爷担待吧！”说到这，又给楞张满上一杯，这一来，楞张算是心平气和，本来这种在公门中当捕快的，一来眼力真，二来在乎浮面。楞张已看岀这个孙瘸子实是个江湖朋友，十分扎手，不过自己的性情过直，历来是怕软不怕硬，有个豁得出去的毛病，本想跟孙瘸子鳔岀个样儿来，这时，见孙瘸子居然向自己赔礼，遂向孙守中道：“孙爷，你既是拿我姓张的当朋友，咱过去的事全算完，我们往后交着看。常言说得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往后咱们共上事，你就知姓张的地道不地道。话又说回来，这还当着我们同事的，我可不应当扒自己人。我们那位头儿臭于，准叫人沾上脑袋疼，就是摆上金山叫我楞张那么干，也干不上来，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孙爷，往后有什么事您就招呼，只要姓张的办得到的，绝不含糊。”
孙守中忙把腰中预备好的银包拿出来，往楞张面前一放，道：“张头，咱们是交情说交情，公事说公事，这点银子，实不成敬意。这趟差事算是叫大家白忙活了，不过给大家买双鞋穿，反正我们这场事，一时也不易摘落完了，我们缓开手必有个心意。”当下楞张一见孙守中拿岀银子来，立刻面色一沉，道：“孙爷，孙爷，你这可不对，你这是当面骂人，怎么我刚说完了交情过得多，你这就拿钱堵我的嘴么？”
这时，汪雄却含笑向楞张说道：“兄弟，你别胡挑眼，你净说你心眼直正不行，事情也得有个分寸，你若真不叫孙爷拿一个钱，人家于心不安，咱们本堆就落了不是了。咱们干这个差事，不落钱也不能从家里带出钱来，真个地跑破了鞋还得自己买去。咱们哥们不在乎，难道还叫他们哥几个赔钱么？我的张爷，你我要真跟孙爷有交情，我们该着叫他花的，也得叫他花，不过既跟他有交情，不叫他花眼子钱，咱们是有交情别办没交情的事，兄弟你就别胡挑眼了。”这几句话把楞张也说笑了，遂把孙守中这六十两的银包推到汪雄面前道：“既是这样，咱们就依实了，汪大哥，你看着办吧。”汪雄一笑道：“好，分赃有份，犯法无名，你交给我吧！“孙守中乘机又向楞张要求，“女监里的事，也竭力给维持，反正水过地皮湿的该着挡的挡，别叫她们娘俩受折磨。”
楞张把大拇指一挑，道：“孙爷，你真成，真好眼力，你怎么就知道老张有这条门路？你要是提别事还许办不到，要提女监的事，这可不是跟孙爷你说大话，你点什么唱什么，这件事你就不用惦着了，准给你办到。”楞张说这话时，他们同来的弟兄全冲着他笑，楞张瞪眼说道：“你们笑什么？你们要是泄我的底，可等着我的！”同手的弟兄扑哧全笑出来，向楞张道：“张爷，你这叫船不翻往河里跳，谁说你什么来？”楞张道：“小子们，别跟我动阴损，屋里的差事是堂客，别挤得我骂你们。”大家一笑，孙守中又一路让酒，算是把这个茬儿揭过去。这时，大家已酒足饭饱，全站起来，大家这才净面洗手，孙守中乘间向汪雄、楞张说了声：“跟二位头商量，我有几句话跟我们主母说一声，二位头给担个肩吧！”汪雄、楞张立刻点头道：“孙爷，请便吧！”孙守中遂到了屋中，见屋里桌上摆着两盘菜、一碗汤、两碗饭，一碗只吃了少半碗，一碗连动也没动。孙守中知道这母女全吃不下去饭，自己遂竭力安慰了一番，并低声告诉程夫人，“已经全托好了，并且遇上两位有热肠的捕头，很体谅我们，到了天津，一定是暂押女监、进了女监，他们对新押进的犯人必要敲诈钱财。主母千万记住了，如若遇上这种情形，可以跟他们说，外头已经托付班上的张头进来，必有心意，这么跟他们说了，就可以不致吃他们当时的亏了。”程夫人一一答应着，孙守中这才告辞，告诉程夫人，“自己路上得单走，虽全贿买好了，可也不能过事地随便了，惹他们不悦。自己头里下去，到衙门里再看望去时商量办法。”随又劝了宝霞姑娘一番，这才出来，外面也忙活着起身。孙守中又向楞张托付了一番，“该用多少钱，说个数目，定然照办。”楞张道：“好吧，孙爷，这点事不用摆在心上，小事一桩，到了天津再说吧！”孙守中欣然答应，自己付清了店饭钱，自己得头里走，刚到槽上，叫伙计给自己备牲口。老捕头汪雄赶了来，向孙守中道：“孙爷，你到天津可有朋友么？打算住在哪儿？”孙守中道：“天津卫人地生疏，无亲无友，只好是落店了。”汪雄道：“那么，孙爷，你到了天津就投南关外的公茂栈，那里掌柜的张五爷，是我的朋友，你到了天津就在那落店，必有个关照，我把公事交代了，只要腾出工夫来，必去托付他。”孙守中道：“汪爷，你这么热心关照我们难中人，程家生死感恩不尽。我不谢您了。”
老捕头汪雄道：“孙爷，咱不过说这个，彼此谁全敬服谁，一见如故，我有帮忙的地方要是不尽力，就算不得朋友了。可是我跟孙爷你这种情形，叫器量窄的人还疑心我内里有多大好比处了，反正你知道我知道就是啦！”孙守中道：“反正天知道就是啦。”两人跟着分手，孙守中头里岀了双合店，离开吴家镇，赶奔天津。孙守中到第三天午前就到了天津，自己想着解关怎么也没有自己快，这时，径投县衙。汪雄等没到，自己去了有许多不便，遂奔南关公茂栈店房，到了店门前下马，有店伙接迎进去，孙守中叫伙计给开了间宽大的房间，自己歇息了歇息，这才向店伙问道：“你们掌柜的在柜上了么？”伙计道：“没有，掌柜的这两天忙极啦，西头老店争市口闹事，一场群架出了好几条人命，西街上耐人的约我们掌柜的去了事，大约总得天黑了回来。孙爷您跟我们掌柜的认识么？”
孙守中道：“有朋友托我带口信来，掌柜的哪时回来给我个话。”伙计一听，跟掌柜的有牵连，立刻格外地殷勤。孙守中在店里吃过饭，自己起坐不安，遂烦店伙到县衙门口打听打听，从密云解来的两位女犯到了没有，店伙虽不愿管这种事，又不知这个客人跟掌柜的有什么交情，遂给去了一趟。好在离着不远，一会儿回来，说是打听了，并没有收这案。孙守中遂闷闷地躺在铺上睡着，一路劳乏，这一觉直睡到日末才醒，自己方才坐起，只听店伙在院中招呼道：“孙爷，汪老爷来了。”一边招呼着，已把风门拉开，汪雄走进屋来。孙守中忙迎接着道：“汪爷，这倒反叫您辛苦了，我方才叫人探问还没到了。我心里一腻睡着了，真耽误事。”
汪雄落座后说道：“没有什么，你就是去了，什么事也不能办，我们是申牌时候到的，县太爷那儿只把他娘儿两个提上堂去对对公事，审问了一遍，这是头一堂，还没怎么折磨。兄弟，你就是当时赶到了也没工夫插嘴，再说刚收进去，也不许接见，狱里的事，兄弟你不明白，新收、没拨好归哪监、没编号数，去了是白碰钉子，我是惦着看看你在这没有，晚上跟我去一趟，烦楞张把监内打点一下子。黑心狼那家伙太恶，别饶花钱找了苦子。”孙守中道：“老哥多分心吧，这里的事我简直是一点不明白。”正说到这院中一个声若洪钟的嚷道：“汪大哥，我怎么得罪你了，多少日子见不着面啦，今天别是走错了门吧！”汪雄站起来向孙守中道：“掌柜的来了。”跟着，风门一开，走进来这人生得赤红脸，连须胡子，浓眉阔目，穿着件灰布大棉袍，手里哗楞哗楞地响个不住。汪雄忙招呼道：“五弟，你这就叫一面官司，你怎么也不到我家里去呢？得便宜别卖乖，我不来少吃你几顿。来吧，我给你们引见引见。”遂给孙守中引见了，彼此落座。火蝎子张五这才笑说道：“我也是才回来，这两天穷忙，孙爷来了我也没得照应，我挑你的礼为是遮羞脸。”汪雄遂把孙守中的事说与了火蝎子张五，托张五务必多多关照，火蝎子张五向孙守中道：“孙爷，往后有什么事尽管言语，我只要有十分力，要使九分力，我张五就算不够朋友。可是有言在先，咱们既全是朋友，不过动嘴皮子，拘俗礼。咱们说实在的，孙爷，有什么事你就招呼吧，我要含糊了就对不过我们汪大哥了。”说到这，店伙进来，问道：“掌柜的，是在柜房是在这屋哩？”火蝎子张五道：“大哥，咱就这屋吧，随便吃点什么，你们二位有事好办事。”孙守中道：“五爷，您这可太客气了。”火蝎子张五道：“孙爷，咱刚说什么了，我要是客气就请你下馆子了。”孙守中忙赔笑道：“好，我不客气。”跟着伙计摆上酒饭，汪雄是理门，烟酒不动。张五给孙守中满了一杯，自己陪着吃着饭，汪雄把衙门里谁好惹谁难缠，全告诉了孙守中，并给出主意，“明天找人先写个状子给摘捋摘捋。”火蝎子张五道：“我可是粗人，依我看，这种案情只要一牵连上，就够受的，也别一把死拿的认定了我们是好人，打到哪儿也得说理，有错拿的，没错放的，有对头的人，还是打里边摸摸底，这件案子太凶啦，沾上就不得了。”汪雄沉吟了半晌，才想到烦人办办看，火蝎子张五忽地想起一事，道：“我憋着好几天想找大哥，见了面差点给忘了，我这儿有两个客人，全是二三十岁，大概身上全有功夫，可是这两人，天一亮就走，不到晚上不回来。前天夜间刚交五更，伙计杜成起来上厕所，刚从夹道回来，房上下来两人，进了他们那间客房，杜成掩到他窗下察看，竟是那两个客人，匆匆地和衣躺下睡了。这一来我们真犯了嘀咕，别再是作案的贼人跑我这儿躲风避雨来，我惦着找大哥你摸摸这两人，倒是怎么个路道，别再把我这个小买卖估了价。”汪雄听了，也是狐疑。
就在这时，门儿一开，有人招呼道：“孙爷在屋里么？”跟着走进两人，火蝎子张五霍地站起，低低向汪雄说了声：“就是这两个。”汪雄恐有意外，猛地把坐的椅子往后一搡，亮开了势子，说了声：“你们是干什么的？”这两人一个相貌俊秀，一个汉壮魁梧，孙守中也是一怔，蓦地想起，忙指俊秀的少年道：“这位可是姓雍么？”那少年点点头，孙守中忙向张、汪两人道：“二位，别误会，全是自己人。”说着，赶紧离席相迎道：“雍师傅，恕我眼拙，这位是谁？”原来，这俊秀少年正是铁伞先生的大弟子雍和，在五年前到过青云岭一次，还是夜间，孙守中乍一看哪还认得？这时，雍和答道：“这是我师弟傅源，我们方才才看见孙头你，颇为惊异，故此赶过来探问。孙守中忙给汪、张二人引见了，张五让两人一同入座，两位少侠说是已经吃过饭，这一来，汪雄等也草草终席。孙守中遂问二位少侠，“是否已知程家遇祸，是随铁伞先生来的么？”雍和、傅源大惊失色，忙道：“我们哪知道家中已然遭祸，我弟兄因事赴京都，路经此地，忽听这里连出奸杀命案，细查之后，才知是绿林强盗，栽赃嫁祸，陷害我师父、师弟。我们只想我恩师尚在青云岭，我们想查明是哪路贼人，或是扣拿住正凶，再报与我师父，哪知祸事已起呢？”孙守中把经过情形，细说与二人，两人恨得咬牙切齿，遂向孙守中道：“明日我们到县衙看望了程伯母，我们暗中访查正凶，拿住贼人好救我程伯母母女。”汪雄道：“我拦二位一句，衙门里千万不要去了，现在官家要这案很紧。你们跟云中雁是师兄弟，一露面，没有什么益处，二位连查访贼人也要严密点，以免惊走贼人，二位明白我的意思么？”
雍和愕然了半晌，点头道：“汪爷的指教极是。”孙守中又把汪雄和张五的热肠竭力说了一番，雍、傅两人殷殷致谢道：“那么我们上紧访查贼人吧！”汪雄站起道：“我还得到府衙去一趟，恕我不陪了。”孙守中拿了二十两银子，请汪雄替找楞张，女监里给打点打点，汪雄很不愿意插手办这种事，叫孙守中当面自己交钱。孙守中道：“要那么说，咱们倒没有交情了。”连张五说着，汪雄才把银子带起，订规好明早孙守中在店里等着，汪雄来了一同到县衙接见程太太，张五也告辞，孙守中把汪雄送走，回来又跟雍和、傅源商量了会子，只有由孙守中露头，这师兄弟暗中访查贼人。三更过后才各自安歇。
第二日一早，汪雄来了，说是楞张全给说好了，黑心狼一见程大姑很投缘，钱花得不多，娘俩一点屈也受不着。孙守中稍觉安心，遂随汪雄来到县衙，到班房里见着楞张，孙守中谢了谢，汪雄又全给引见了引见，特别是捕头于得水，汪雄竭力托付他关照。孙守中早听汪雄说过，全管他叫臭于，顶不是东西，遂向他请求到女监接见，于得水立刻慢答音。楞张却直眉瞪眼地说道：“于头，现成的人情，叫你送，你就去吧，准保有个面。”于得水却向汪雄道：“这种事跟人家说不知道，汪大哥一定明白，黑心狼名声在外，倘若有个不开面，叫孙爷看着咱不够朋友了。”
楞张道：“没有那么八宗事，要是不闪面，回来你就啐我。”于得水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那么孙爷咱走吧！”于得水赶到走出班房，跟孙守中上了一套闲话，转过了西夹道，来到女监门首。于得水一叫女监的门，跟着黑门上的一个六寸高、四寸宽的小孔活板拉开，一个浓眉大眼的妇人跟于得水说了两句话，转身走去。不一时，于得水回身说道：“来啦，孙爷你说话吧！”孙守中往小孔前一凑，只见太太和宝霞姑娘全凑到小孔前，程太太眼圈一红，泪下来，宝霞姑娘却捂着脸哭起来。孙守中强忍着泪问道：“太太，别难过，不要紧，堂上问什么了？”程太太哽咽说道：“只是追问那冤家，我是实话实说的，你住在哪了？”孙守中道：“我住在南关公茂栈，店中竟遇见了少爷的两位师兄，只是不知咱家遭事，也没见着翁老先生。这哥两个要尽全力暗中访查贼人下落，正凶一获案，自然没有我们的干连了。”程夫人听了，亦添了几分安慰，孙守中问道：“您用什么东西言语一声，我回头买好送来，因为方才出来得荒疏，又是跟着汪捕头一块儿来的，任什么没买。”程夫人道：“也不用什么，这里边买什么也不费事。只是我们娘俩没有铺盖，你回头买两床被褥来，不用买什么好的，只要干净就行，官司完了，咱也就不要了，你带着钱了么？给我留几两。”孙守中道：“钱是有。”回头看了看，于头站得很远的，又向程夫人身后看了看，那个女禁子也在后边栅栏门那站着，遂低声说道：“这里边花钱无尽无休，别听他们嘴甜心苦，太太，别多心，我管您老。”程夫人点头说：“我明白，给我留五两碎银子吧，反正全点点眼。”孙守中遂从怀中掏出银包，把银子拿出五六两碎的来，递与程夫人，自己也拣了一块三两来重的，扣在手中，仍把银包带起。又问程夫人，“还有什么话没有？”程夫人道：“你没来时，本想着好些个话向你说，这时，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你去吧！”孙守中又把头偏了偏，向宝霞姑娘问道：“小姐，用什么言语一声，回头我给您送来。”宝霞姑娘答道：“不用什么，有一件要紧的事，孙头你必须办好了。我想，我哥哥要是来了，跟你不易遇上，他若来到，贸然投案，话一说错了，官司就不易反了，总是预备预备供词才好。我想来到天津不必就来投案，万一要是先落店，那不就更好么？你就着这两天在离城附近各家客栈中全留下话，或是写几个条子，贴在各店的门口，说明了你的姓名、落店的地方，我哥哥若是知道你在那儿，必去找你，那不就行了么？”孙守中道：“小姐这法子很好，就这么办吧！太太没什么事啦，我走了。”程夫人道：“你去吧！”孙守中刚要走，又想起一事，道：“回头送铺盖来，我不便进来了，过一半天再来看您来。”程夫人点点头，孙守中回身向于头道：“四爷，让您站这么半天。”于头道：“不要紧，咱们全是朋友，咱到前边坐。”孙守中见左右无人，一拉于头袖子，把二两银子往于头手中一塞道：“这是兄弟一点心意，四爷留着买包茶叶喝吧！”于头把右手往后一撤，左手一推孙守中递银子这只手，道：“不，这么点小事，你就放在心上么？我们跟张头是同事，跟汪爷全是朋友，从哪面论，全有交情，咱们用不着这个。”孙守中道：“于四爷，您要是不赏脸，让兄弟有什么事怎么找您？我是不会客气，咱们是实打实的。”说着，又把银子塞在于头手内，遂说：“您别谦让了，让别位听见多不合适。”于头只得接过去说道：“这显着我爱财啦。”孙守中道：“四爷，咱不过客气，只要我们官司顺顺当当完了，必然请客。”于头道：“好吧，净擎喝你们喜酒啦。”两人说笑着已回到班房。
汪雄、楞张见孙守中回来，全让座。孙守中见屋中多了好几位，也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彼此客气了一番。楞张向于头道：“老于，我倒是改姓不改姓？”于头把拇指一伸道：“兄弟，有你的，你一夜的力气没白费，面子十足，我算服你了。”楞张得意洋洋地说道：“这总对得起你了，这也不是吹牛，别看小娘们心黑，那是跟别人，跟咱是一片血心。”大伙听楞张这么说，全要笑不肯笑出来，恐怕把他笑翻了，交起手来他是真打。楞张自己说完了，沉了一沉，忽然又醒过味来，瞪起两个大眼向于头道：“我问你，你才说什么？我一夜没白费力气，这事是有你在场呀，还是你在底下啦？”于头笑着说道：“后老婆打孩子，倒扯起来啦，请我看去全不去，我怕害眼。”楞张道：“要不然你怎么知道的呢？你不说岀个理由来，你看这个。”楞张却把拳头一攒，向于头道：“准保有你的乐子。”于头忙站起来说道：“张爷，咱是有话说话，别动手，行么？”楞张道：“别废话，我是不听那一套。”于头道：“我方才看见你直打盹，琢磨你们黑下没睡好觉，你说有理没理。”楞张站了起来就要奔于头，于头还是真怕，一撤身，跑到院里去啦。大伙作好作歹把楞张按下，说好了，让于头拿钱请楞张吃捞面，这才算完。于头见说好了，才敢进来，向楞张说道：“兄弟，你才傻，要打算叫哥哥请你，咱悄不声地外边小馆里一吃多好，这可好，肉到千人口，其罪一人当，叫大伙帮吃帮喝，落了兄弟你一个人害我。”楞张道：“少弄这一套，大家吃，我看着痛快，反正不花我的钱。”于头向来是一毛不拔，这回是暗气暗憋。大家说说笑笑，汪雄站了起来道：“众位坐着，我们还有点事。”楞张道：“忙什么？多坐一会儿吧！”孙守中道：“实在有要紧事，咱们改日再谈吧！四爷，回头我给我们主人买点东西来，还得麻烦您给送进去。”于头道：“有什么自管拿来，那费了什么事？”孙守中随汪雄出来，于头跟楞张全送出跨院。汪雄回身道：“二位请回，我们还到科里看望朋友。”于、张二人这才回去。
汪雄同孙守中来到大堂院中，进了东边田房税契科，孙守中一看是里外间的屋子，靠后山墙一列的木架子，上面一概是档案。木架子把原来的木色全没有了，全成了黝黑色，框子上标记白纸条号数，满是黄黑的颜色，不知是经过若干的年代了。靠窗户有两个长案子，上面凌乱无秩序地堆了些纸张卷宗，案前坐着一人，正在低头工作。看年岁也就是三十来岁，面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戴着顶旧缎帽，已经把缎子的本来光泽戴没了，却多添了一层油渍的乌光，红丝线的帽结，形同黑珠，缎帽以下，鬓边耳上的头发差不多有一寸长，脑后垂着的一条发辫，乱蓬蓬地有多日未梳。身上是一件古铜色摹本缎棉袍，油汪汪的贼亮，缎子上的花有好几处全要成雕花过梗。孙守中一看这人的情形，就知是瘾君子一流。汪雄遂招手道：“小丹，你忙什么啦？”这人听见有人招呼自己，这才擎住笔，回头一看，见是表舅汪雄，遂欠着身忙把笔插在笔帽上，这才让道：“表舅，您从哪来？”汪雄点点头答道：“刚从班房出来，我给你引见引见，这是孙守中孙爷，这是舍亲王小丹。”两人互相客气了一番，孙守中才知道这位王小丹跟汪雄还是沾亲。汪雄向里间屋门帘一指，低声问道：“在这了么？”王小丹答道：“早饭前，别想见着他。不到大天夕不起炕，衙门要有紧事，得上公馆请他去，人家这份科长算混对啦，说真的，比不了人家，真有讹人的地方。可着本县的官地、民地、学产、庙产，满在他肚子里装着，顶一本账还清楚，不信换了别人，准弄不清楚。”孙守中心中有事，哪听得下去他们这些闲话？遂向汪雄道：“您跟令亲提过咱那件事了么？”汪雄这时才答道：“昨天说过了。”遂向王小丹道：“咱昨天谈的那件事怎么样？”王小丹答道：“昨天您跟我说完，我跟着就找了他去，要是靠不住的人，他可不愿管，这不是咱自己人么，回头叫孙爷跟我去一趟见见他，细说说内中的情节。”汪雄道：“韩师爷现在在衙门是在家里？”王小丹道：“今天没出来。”汪雄道：“总是上他公馆去好说话，你现在还有什么事么？”王小丹回头向桌上看了看道：“没什么要紧事啦。”汪雄道：“那么咱一块上万升楼吃顿便饭。”王小丹连说：“不……不……，表舅，咱不过客气。”汪雄道：“你不知道我的脾气，不会虚虚假假。”孙守中道：“天也够时候啦，哪儿去也得吃饭啊！”王小丹遂不再客气，伸手从板墙钉子上摘下一件马褂来，往身上一披，一边系着纽扣，一边随着汪、孙二人走出来。出了县衙门，由衙门西箭道穿小巷奔了鼓楼来。
这万升楼饭馆子就在北门内，三人由鼓楼东转奔鼓楼北，到了万升楼。跑堂的认得汪雄，赶紧垂着手站在一旁，赔着笑脸说道：“汪老爷，楼上雅座吧！”汪雄道：“没有外人，吃便饭楼下也一样。”跑堂的道：“雅座也是一样，汪老爷放心，不讹您酒钱。”汪雄笑道：“你这小子竟学贫嘴。”扭头向孙守中、王小丹道：“咱们楼上吧！”孙守中心说，“跑堂的暗含着跟我过不去，我这腿脚越怕登梯上高的，他越死乞白赖地往楼上让，若说不吃雅座，显着自己拿不出手去。”遂一瘸一拐地上了楼，到了楼上，一看楼上也不净是雅座，靠窗户也有四张方桌，一样的卖散座。饭馆子正在府衙门大街的口上，门面是坐西，北墙转角就是府衙门街，楼上前檐满是格扇，北转角因为也临街，也搁了六扇格扇。跑堂的把三人让到北边雅座内，孙守中一看雅座里陈设得非常洁净，跑堂的打了手巾把，擦完了脸，跟着斟了三杯茶，把瓜子碟放到茶几上，赔着笑脸问道：“还候别位，是就是三位？”汪雄道：“就是我们三位，没别人。”跑堂的答了声是，汪雄见桌底已摆上，向孙守中道：“咱们坐下想菜。”这一让座倒费事了，明明是请王小丹，可是汪雄是他老长亲，怎么着王小丹也不敢上坐。吃饭来可是汪雄出的主意，孙守中岂肯让汪雄掏腰包？这一谦让，汪雄可急了，粗脖子红脸地说道：“我求求二位，咱别谦让行么？孙爷您就里边坐，小丹你那边，我这儿，吃完咱们该着么办么去。”孙守中道：“好好，我来个实牢的，我可得先告个便。”回头向跑堂的道：“小便在哪儿？”跑堂的道：“你跟我来。”
孙守中跟着跑堂的出了雅座。其实孙守中哪是小解？跑堂的道：“一下楼，楼梯后边。”孙守中站住，向跑堂的道：“你替我办吧。”跑堂的笑了，遂说道：“孙老爷，您这是取笑，我替不了你老，这是自身自了的事。”孙守中也觉着话说连了，遂说道：“不是跟你取笑，饭账我付了。”遂取出银包，拿出十吊钱帖，递给跑堂的道：“存在柜上，吃完了上下找。”跑堂的道：“您忙什么？汪老爷这儿有账头，就是您候了也是一样写账，再说，您吃便饭也用不了这么些钱（彼时毎一两银子合钱两吊），燕菜席才九吊钱。”孙守中道：“管他多少，多了回头再算。”跑堂的笑嘻嘻拿着十吊钱帖，下楼去交账。孙守中没到天津卫来过，实在是外行，因为看见摆上一桌干鲜碟子，疑惑天津卫的馆子定是较比别处阔，一定价钱也够瞧的。其实稍讲究一点的馆子全是这个规矩，只要吃雅座你就是两个人去吃，要两个菜，也是一样上干鲜碟子，不知道的全以为白饶，哪有那么回事？一桌的桌底有定价，明着不算钱，暗含着在饭菜里就加上了。孙守中并不是没开过眼，各处的买卖做法不同，谁也不能说到处全行家。孙守中打发跑堂的去柜上存钱，自己回到雅座，见汪雄、王小丹二人连筷子全没动，自己不再谦让，遂坐了上座，笑着说道：“二位太客气，怎么还等着？咱们随便吃着吧！”跑堂的又进来，提了两壶酒来，问道：“你们二位喝白干，喝绍兴？汪老爷有门坎（即理门不动烟酒者）。”孙守中向王小丹道：“您是喝白的喝黄的？”王小丹道：“我也喝不多，弄一杯老白干吧！”孙守中给王小丹满了一杯，自己也斟了半杯陪着。孙守中是极爱喝酒，在连山庄时每饭不离酒，如今因为主母在狱，少主人还不知能找得来找不来，自己岂能饮酒取乐？跑堂的照例是问吃什么酒菜，三人互相点了两个酒菜，四个饭菜，这位王小丹又是酒囊又是饭袋，直喝了四壶酒，汪雄直拿眼瞪他。他是满不理会，酒饭中间，孙守中竭力地托他向韩师爷那儿打听打听县官的意旨，是否可以办，请他多维力，王小丹一口应承，他自己去给说一下子，准保有个面儿。这时，孙守中才吃了半碗饭，觉着头晕心里翻腾，遂向王小丹、汪雄道：“二位慢吃着，我心里翻腾，外面过过风。”汪雄道：“你这两天是急火攻心，格扇外过过风就好了。”孙守中遂推开雅座的格扇，外面正临街的栏杆，站了一会儿，觉得好些了。忽地从北边行人一阵闪避，跟着冲过来四五名捕快押解一股差事，孙守中一惊，及至走近了，才放下心，见这囚犯看那意思是新办来的，因为脸上很干净，头发也不长，可是脖锁、手铐、脚镣三大件全戴着。孙守中心说：“这是怎么回事？方才没听他们提呢。”这时，已到了饭馆子楼下，见那囚犯走得慢了一点，内中一个捕快抡起刀背来，照着囚犯的屁股就是一下子，那囚犯哎哟一声，险些摔在地上。那捕快饶打完了，还是一个劲地骂。孙守中不禁暗恨，“国法虽是森严，可是若是犯了死罪，不过是一刀之苦，唯有这种私刑，实较国法难搪。”孙守中正看得出神，耳中听得车声辚辚，一回头，见由北边来了一辆轿车，车轮子上以及车顶子上尽是黄沙土，赶车的把式斜挎在车边上。车帘未挂，见车中坐着的正是少主人程继志，孙守中急忙喊：“少爷……少爷……”可着嗓子喊叫，奈街上声音极杂乱，更兼车走得太快，孙守中看清了时，车已过了十字路口，哪里会听得见？街上的人听见万升楼上这么喊叫，全驻足往楼上看。
雅座里的王小丹、汪雄刚站起来漱口擦脸，跑堂的一收拾碗盏，王小丹低头向汪雄道：“表舅，您看姓孙的多不够朋友，吃完了躲到外边去，这种人咱不能交他。”汪雄道：“小丹，你别这么量小，我看人家的的确确够朋友，人家不会假门假事，你好好给人家办事，人家白不了你。”跑堂的把账已算来，吃了四吊五百钱。汪雄刚要掏钱，王小丹手拿着根牙签剔着牙缝说道：“表舅，我这有钱，让你老花钱还对么？汪雄道：“咱们爷俩不过弄虚套子。”跑堂的道：“汪老爷，您不用费事了，那位孙爷候啦。账上还富裕着钱，我这就拿来。”汪雄还没答言，王小丹一挑大拇指头道：“罢了，还是人家够朋友，走南闯北的，什么事没有走了人后边的。”汪雄见王小丹这种卑鄙龌龊的情形，实在不爱看，忽然听见孙守中大声喊叫，急往外看来，一开格扇门，跟孙守中撞了满怀，汪雄急忙退回来，孙守中向汪雄道：“坏了，咱们赶紧追去。”汪雄道：“倒是怎么回事？”孙守中道：“我们少主人来了，刚过去，我这么喊他没听见。他这一来好倒是好，只是也没给他顺顺供词，倘若把话回错了，岂不吃亏？”汪雄道：“他不能来这么快呀，你别看错了人。”孙守中道：“是他，一点也错不了。”汪雄道：“他既来到，也未必那么贸然去投案，咱们也赶紧回县衙门，看一看去就明白啦！”汪雄向王小丹道：“你办你的去，孙爷这有急事。你把话说开了，求韩师爷多维力，反正有点心意。”王小丹吃足了，笑着答道：“表舅，您放心，准给您办到了。”孙守中道：“您多受累吧，改日一块奉谢。”王小丹道：“不客气。”汪雄道：“咱走吧！”跑堂的拿来五吊钱帖，五百钱。孙守中把钱帖带起，把五百钱一推道：“酒钱。”跑堂的连声道谢。孙守中顾不得搭理这些闲事，头一个往外走。三人下了楼，跑堂的喊了声：“五百喝酒。”下面灶上齐喊声“谢谢！”掌柜的在门旁躬身相送。
三人出了万升楼，王小丹奔了府衙街去找韩师爷，孙守中随汪雄奔了鼓楼。孙守中腿上又有毛病，走不快，恨不得一步迈到县衙门，没走到鼓楼，已经披身是汗，恰巧对面来了一辆轿车。孙守中忙向车把式招呼：“把式别走，送我们几步，多加酒钱。”汪雄也到了面前，跟着说道：“不远的道，不出城。”赶车的把式一打量汪雄，就知道是官面。俗语说：“车船店脚衙，无罪都可杀。”他一想，“得不着外快，还得赔半天工夫。”眼珠一转，立时就是主意，赔着笑脸向二人说道：“二位爷，我可不是拿着财神爷往外推，这是宅门上的车，不敢揽散坐，让我们主家知道，饭碗就砸了，您再找别人吧！”说完了，一抖缰绳，手中的鞭子一晃，叭的一响鞭子，把孙守中吓了一跳，鞭梢险些抽在脸上。汪雄大怒，一把把牲口啮环抓住，大声喝道：“混账！拿老爷们当老赶，宅门上有你这样破车？装他妈的混蛋，老爷有要紧事，没有工夫跟你怄气，不然定揍扁了你再说，把车驳过来。”赶车的把式见汪雄翻了，自己知道这两人不吃这一套，今天该着倒霉，怕脱不过。可是绝不肯吃眼前亏，忙赔着笑脸把话锋一变道：“爷台，您这可是错怪小人了，我干这个行道，眼睛绝不空，像你们二位全是走南闯北的主儿，还会亏负人么？我哪能拿财神爷往外推呢？您别看我这辆车不讲究，实是有长座儿，二位有要紧事，我送您一趟，也算不了什么。别着急，二位是往南关外呀？”一边说着，已把车转过来。汪雄道：“你这小子，老爷不是有要紧事，非揍你一顿。”孙守中道：“把式，跟我们别耍嘴皮子，把我们送到县衙门绝不亏负你。”急急地跟汪雄上了车，赶车的把式一摇鞭，车奔鼓楼，也不过一盏茶时，已到了县衙门，只见衙门前已堆了许多老百姓，交头接耳地谈论，隐约听见这些看热闹的人说是，“这可得看看，十二条命案的正凶投案了……”孙守中立刻急得搓掌说道：“汪爷，糟了，准是投案了！”汪雄只把头点了点，立刻下了车。孙守中给了赶车的一串钱，赶车的一见这个主儿敢情更大方，忙问：“爷台回头还往别处去不？”他自己忘了说是宅门上的车，不能揽座了。汪、孙二人没工夫理他，一同走进衙门：才到衙门口，班房的赵勇正从里面出来，一见汪、孙二人就是一怔，忙道：“二位真有两下子，信息这么快，谁给二位送的信？”汪雄道：“赵爷，您琢磨，这么短的时候，谁能送信？我们在北门里看见了，愣没把这位爷拦下，这才跟着赶来。”赵勇道：“我们看他到案时一身尘土，必是从远道来的，就知道没跟孙爷见着，我们张爷叫我赶紧找孙爷，二位全来了，很好，可是别提我找你们二位。”汪雄道：“过堂未过？”赵勇道：“这就升堂。”孙守中道：“他在哪啦？”赵勇道：“现在班房，二位赶紧有话去说吧！”汪雄、孙守中三脚两步跑过了大堂，来到跨院，孙守中头前跑进班房，只见主人程继志端然正坐在迎面椅子上，孙守中叫了声，“少爷，你可来了。”两人抱头痛哭，“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汪雄向前劝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一会儿就过堂了。孙守中拭了拭泪痕才问道：“少爷，怎么来这么快？见着咱们长工胡二、老刘两人了么？”程继志这才把自己来由说了一遍。
原来，程继志回到连山庄，见家门封锁，正不知出了什么祸事，经长工老王把程继志领到场院里，把家中遭祸的情形一说，程继志竟晕了过去。老王一路抚胸捶背地招呼，程继志才悠悠醒转，痛哭了一阵，想起了母亲、妹妹无故地遭这等牵累，哀痛异常，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到了天津，好把母亲、妹妹搭救出来。遂问老王，“几时遭的事？”老王道：“连今天算上才四天，前天才把太太、小姐解走的。依我看少爷你有那么大能耐，不需到天津县把太太、小姐救出来，先在旁处躲避躲避。”程继志道：“那么着虽能躲一时之祸，可是把这些案子满扣实了，一辈子再难翻身。我还是赶紧到天津投案，好把老太太、小姐救出来。”老王道：“既是那么着，您就赶紧走，这里衙门里要是知道了，一定要抓您归案，自落一个被他们捉了去的，更不好说话了。”程继志点点头道：“你说得极是，我走后，你们好好照管家里的事，但盼早早完案，咱们一家早早团圆。若是一时完不了，我义父翁老先生几时来了，你就告诉他老人家，请我义父赶奔天津，搭救我们母子。论起来，莫说是天津县大小衙门拦不住我，就让他皇宫内院，我也没把它放在眼内。不过，我们程家没做过犯法的事，不能从我这落了不法之名。”老王道：“您有钱么？”程继志道：“我从镖局子带了钱来，是够用的。”把包裹打开，取了六七件珠翠首饰，把几件金货包好带起来，指着首饰向老王说道：“你把它收起来，这是镖局子里大家买的，送给小姐做妆奁，你把它收藏好了。”老王道：“今天已不早了，要不少爷你住一夜，明天再走吧！”程继志心急如焚，哪还等得了明天？背上包袱，离开连山庄。
白天是雇脚程或是跟趟子车，夜间休息一会儿，还是连夜赶，夜间倒顶白天走的路多。因为夜间路静人稀，可以施展轻功陆地飞腾之术，第三天就到了天津，在北门里义记银楼把金货满兑换了银票，坐在轿车上把银票全塞在衣缝里。孙守中在万升楼楼上喊自己，丝毫没有听见，这才来到县衙，在衙门外下了车，把车钱付清，掸掸灰尘，抬头看了看县衙门，气象很是威严。自己暗想：“我不说明来意，他们未必叫我进去，说出了姓名，他们也是不肯叫我母子兄妹先见个面，我索性投案投出个样来。”一进辕门，守卫喝问找谁，程继志说了个谎言道：“这里刘头等着我有事。”其实县衙门的守卫任什么事也管不了。程继志奔了仪门，仪门旁正搁着一面鼓，上面土蔽尘封，程继志见鼓架上有一对鼓槌，走到鼓架前猛然把鼓槌抄起，用力向鼓上咚咚咚一阵乱敲，把鼓槌往地上一扔，口喊：“冤枉啊……”这头门前板凳上有一个看门的，坐在那晒太阳，年纪总有七十来岁，他的职务，就是早晨打扫院子，拭大堂、二堂的公案，除此以外，就是在大堂门口一坐，跟这面鼓终年地做伴。
旧例差役看守堂鼓，最惧人民抓鼓鸣冤，因县官负治理地方之责，必须政简刑轻，纵有冤抑，必秉公判断，毋得故意羁押，为防书吏弄权蒙蔽，故设立堂鼓鸣冤，使含冤莫白，受书吏之刁难者，无法申诉。故一遇挝鼓鸣冤，值日差役先得受县官杖责，其意，挝鼓人既有非常冤枉，来县衙求伸诉，一定是差役勒索刁难，才迫得含冤人用此鼓惊动县官得以立时告诉。可是衙门口的事，日久玩生，谁还把这种事放在心上？
今日程继志这一挝鼓，把差人们吓着了，那看门人是聋子，就是大炮在他面前响了，他也听不见。衙门中出入的人很多，哪里理会到有人挝鼓？众差人赶到程继志面前，一看是一个外乡人的情形，差人们立时横眉立目，过来一个，冷不防地向程继志脸上就想打，程继志已提防这一手，见巴掌将要沾到脸上，把脸微微一偏，用两指捏住这差人袖子往旁一领，说声：“你这是干嘛？”这一下，那差人踉跄地抢出好几步去，险些摔了个嘴按地。那差人立时喊叫：“好个老赶，你敢跟老爷动手？反了你了，先揍他！”程继志道：“爷们什么全见过，别来这一套，惹恼了爷们官司不打了，咱们回头见。”说着，扭头就要往外走，这时，后面众班头听见有人挝鼓，也赶了出来，他们虽到过密云县可不认识，可是久在外办案，什么人搪不过他们眼去。一看程继志虽不是天津卫穿着打扮，也带着一份不俗的气度。赶紧赶到近前说道：“喂，朋友别走，咱们是为什么来的，别这么一点不担！”程继志本不是成心走，一看从后面走出这几个人，就知是马快班子。遂回身站住，笑说道：“我是成心打官司来的，这位想替我打，我想让给他。”说话的正是捕快头于得水，于头道：“朋友，你贵姓？”程继志道：“在下姓程名继志，匪号云中雁，住密云县连山庄。谅诸位知道我的来意吧！”又向动手的差人说道：“我的官司你打得了么？”
众人一听，正是十二条命案江洋大盗正点到了，不由全是一惊。还是于头久办案的话口实在赢人，把拇指一挑，向程继志道：“罢啦，朋友，你算露脸足啦！别说你这场官司还是被屈含冤，就让是真贼实犯，我们也得交你这个朋友。一会儿快过堂啦，兄弟你先班房坐坐。”跟程继志动手的那个差人，这时已听清楚，心说：“我的妈呀，好容易他自己投案，要打我身上把他挤掳跑了，我吃不了兜着走！”吓得差人赶紧溜到旁边去。这时，后边县太爷听得有人挝鼓鸣冤，打发差人到前边来看看，就势吩咐衙役三班伺候升堂。一众捕快们正拥簇着程继志奔班房，刚走过大堂，与内差相遇，于头不待这内差问，先赶过去向这内差使了个眼色，把手一挥，意思是让他先别问。于头把这内差拉到一旁，低声说道：“十二条命的正点来了，自行投案。”这内差闻听，也自一惊，遂问道：“挝鼓的就是他么？”于头道：“是他，这小伙子真够味。”这内差道：“他好大胆子，老爷传话升堂。”于头道：“先别忙，我先把他稳住，请老爷略沉一会儿，就提我有事面禀。”那内差自去回复，于头赶到班房，见程继志坐在那里，楞张左一句右一句问个不住，夹杂着送自己人情。程继志见楞张说话语言爽直，不会绕脖子，倒相信母亲、妹妹没受罪，心中倒也安慰了一半。于头却暗恨楞张太以实心眼，心说：“你怎么就知他是被屈含冤？好歹地跟他说，姓程的心里有了谱，更咬定了不到案了。”自己跟程继志恭维了两句，遂赶到签押房回话。
这时，正是汪雄、孙守中赶回来，主仆二人抱头痛哭，汪雄把两人劝住，程继志才把来到这里的缘由说明，又问了问孙守中，“老太太跟小姐身体如何？”孙守中答道：“娘俩全平平安安的，少爷，你放心吧！”孙守中又附到程继志耳朵上说道：“少爷，这案情重大，你可别当儿戏，堂上无论如何吓唬，可别认一点，有一点扣在身上，就不好打啦！”程继志点头答应。孙守中又把府衙捕头汪雄给托的人情告诉他，“这里满花了钱啦，要不然哪能这样随便？”
程继志又把自己身上带着的四百两银票告诉了孙守中。孙守中道：“少爷，您这钱是哪来的？咱家里存银折我带出来了，少爷你说实话。”程继志见孙守中脸上颜色变了，明白是怕自己果真做了不法之事。遂说道：“孙头，你不用多心，天津这些案子与我丝毫无关，我跟你不能说一句假话，我这钱是得的不义之财，现时也不便细说。跟你说一句到底的话，我别说还怕辱没了我程氏家声，就是我不顾一切，试问，我义父是何等样人？我有几颗脑袋敢任意胡为？”孙守中一听，少主人这话说得倒是入情入理，遂说道：“但盼别忘了老侠客八年教诲、老太太十载冰霜就是了。”程继志听孙守中说的话，虽然有些过分，但是他一番血心，希望自己别走入歧途，故此倒恭恭敬敬答应。孙守中又说道：“少爷，你今天过堂，未必能完得了案，这么些银票带在身上不合适，收押的时候，他们把身上全洗了（就是搜查），倘若叫他们洗出来，白便宜他们，您交给我吧！我天天来，用什么外边办，托人情用钱的事你全不用管。”程继志道：“我久知狱内无法无天，我本不怕他们有什么虐待我的举动，不过是有我母亲及妹妹已被牵连，我只可低头忍受。若是我一人，我非把这群狗头惩治过来不可。”孙守中用胳膊碰了一下，低声说道：“咱不能随便岀口伤人。”程继志把衣缝内藏的银票拿出来，递给孙守中道：“这是四百两，还有几十两银票，我留着吧！”孙守中心说：“少爷，你这不是胡闹么？哪有带着这么些银票打官司的？”其实程继志也不是不明白，为救胡立堂夜入密云县监狱，那种暗无天日的情形，已满看得明明白白，不过自己有一身绝顶的功夫，哪把他们放在眼内？
正在这时，于头已回来，进了屋子，见孙守中跟程继志在一旁低声悄语，这于头把面色一沉，向孙守中道：“孙爷，我有两句话说出来，你可多包涵点。”孙守中道：“四爷，您有什么话请说，咱们还过客气么？”汪雄见于得水一招呼孙守中，脸上的神情很冷，不由得一怔。跟着就听于得水道：“孙爷，你也是跑腿的朋友，不能不给好朋友留点路，我这份头儿当的，在本堆里是尿泥，叫外场朋友看得我也不值一文了。可是话说回来，我好歹也是个头儿，我还能管点事，你不是不知道，你们打的是什么官司？你们这么串供，叫上边一眼打上，我不止饭碗砸了，我还得一块儿狱里待待。谁出来家里孩子大人全得吃饭，孙爷，您这么来，这是诚心砸我饭碗子，往后你有事言语一声吧！”
孙守中也正在急怒的当儿，见于得水翻脸不认的人，立刻说道：“于头，你这可不对，姓孙的不是不开眼的主儿，我们官司大，有人盯着，又没拉谁垫背，用不着说这些闲话，我们说两句话就犯法，于头你难道还给定个罪过么？”于得水冷笑道：“什么？那可走着瞧，我这是公事，你是干什么的！你要是随便想在衙门口出入还差点，想这么随便，这不是自己家里，你这么目无国法，就许叫你进得来，岀不去。”孙守中道：“我看不透，我一不欠官粮，二不欠私债，我倒看看谁敢留姓孙的。”于头见孙守中居然敢翻脸，不觉火上浇油，把两手一背，一扬脸道：“就凭于得水这三字，你就走不了。”孙守中索性往凳子上一坐，道：“姓孙的打刀尖子上滚过来的，从十年头里说，算活一天赚一天的，不是四爷你不叫走么？正好，再拿八抬大轿抬姓孙的也不行，孙瘸子跟四爷玩一场。”说到这，站了起来，向着众人作了个罗圈揖道：“我把诸位好朋友供得高高的，姓孙的走南闯北净指着朋友照管，可是姓孙的没有不开面的地方。这回跟于四爷弄上事，短不了带累好朋友跟着趟浑水，这是事情所挤。我们两人的事，固然是堂上说去，可是先告诉大家，大家评评理，于四爷说是给我们办这场官司，一千两银子管完案。昨天晚上，我交给他六百两银子，我跟于四爷当面过的把，今天我又凑了这四百银子，不想于四爷变了卦。说是昨天那六百银子班上分了三百，那三百给几位师爷送礼啦。今天叫我办一千银子，少一两办不到。姓孙的也是给主家办事，打算拿谁当秧子那是不行。”说着，从腰中掏出一卷银票，往桌上一摔，气狠狠地说道：“这不是这四百两银子么？四爷，您也带起来，案子的正点也到啦，案子完得了完不了不吃劲，咱们一块算吧。”这一下把于得水可气疯啦，跳着脚说道：“好，姓孙的，你敢血口喷人，姓于的这份差事不干也跟你鳔了。刘二，拿上下手来，先给他铐上。”小跑刘二是真怕他，平常张口就骂，举手就打，这时见他让拿上下手，明知道不能给人家戴，可不敢不拿，从靠门口墙上摘了一副铐子，递给于头。于得水像凶神附体似的，瞪着眼睛把铐子接在手中，一抬腿，照着刘二胯骨上就是一脚，嘴里骂道：“王八犊子，铐子呢？”踹得刘二一溜歪斜撞在门上，还是一点怨声不敢带，和缓的声音说：“全在栊里啦。”说完，赶紧推门出去，到旁边屋里去拿铐子。
跟班房挨着的两间屋子，是专为临时拘留人的地方，遇有案情轻的，或者没有多少日子的官司，就不往大狱里送啦。两间明着的屋子，在当中有一溜木栅栏，就如同里外间的屋子，当中板墙子断间似的，进了栅栏门就是炕，被押的犯人全在这土炕上。
且说于得水拿着铐子，铁青着脸就奔孙守中。汪雄扭着脸听他们两人拼口，末了，孙守中翻脸，一口咬上了于得水，心中暗暗佩服，“孙守中别看是外乡人，较比天津卫（混混）不在以下。于得水这小子，今天明是朝着我，瘸子既跟他揭了锅，我就先忍着，实不行再一锅熬。”这时，见于得水真要给孙瘸子戴上手，气可就按不住啦，赶过去把身一横，向于得水道：“四爷，您先等等。”
于得水原是吃汪雄的醋，他疑惑汪雄暗含着不定得多少钱哩。今天是故意抓茬，为是把汪雄得罪了，往后好跟孙守中敲竹杠，哪知孙瘸子冰凉棒硬，一摸扎手，一下就叫僵啦。当中要是有人一劝呢，也就不至于到这种地步，无奈于得水素日财上太黑，自己以为当了一份头，就目空一切，是人瞧不起，大伙没有不恨他的。头一个楞张就想打他，可是这小子就不惹楞张，今天跟孙守中一拼口，论起来就应该大伙一劝就完啦。若是往义气上说，孙守中在衙门口叫字号，当头的但凡有点人缘，大伙早上手一路大打，给当头的转面子，挨完打的是白吃亏。就让你是喊冤去，必是白搭，所以说光棍不吃眼前亏。
孙守中今天占了三样好处。头一样：程继志官司太大，担着个江洋大盗之名，是真是假谁也不敢说，倘或挤走了，谁也担不起；第二样：大伙多少全花过人家的，俗语说，吃人家的嘴短，花人家的手短，再说又跟汪雄走得很近，谁也不好意思地翻脸不认得人；第三样：就是于得水伤人太众，不得人，大伙恨不得有人打他一顿，大伙出出气。有这三样的缘故，所以孙守中才抢了上风。
汪雄又一拦于得水，于得水把眼一翻道：“汪大哥，你这是怎么着？有交情你少管。你要是拦我，别说兄弟我可性紧，看伤了哥们的交情。”汪雄哈哈一笑道：“四弟，我先问你一句话，姓孙的是县太爷签票传来的么？”于得水哪会不懂这种话茬，索性先寒着脸不拾，遂答道：“没传。”汪雄又问道：“那么姓孙的跟谁来的？”于得水道：“是跟汪大哥你来的。不过是事由所挤，兄弟现在不能顾，改日再给汪大哥磕头认罪。”汪雄道：“四弟，我拦你的清谈，既知道姓孙的是跟老哥哥来的，你吃万分委屈，也得闪这个面。四弟，你要把他留下，老哥我能不能走？”于得水道：“汪大哥，甩开这件事，您说什么我依什么，要叫他站着出去，兄弟我躺着出去。”汪雄一听于得水话口很紧，不由得动了真气，厉声说道：“四弟，姓孙的可没犯了国法，你要是真跟他过不去，你们哥俩出了衙门口，谁把谁弄死那算汉子，要手底下没有家伙，四弟你看，这现成。”说到这，把灰布褡裢大棉袍一撩，两腿肚子高腰袜筒里，一边一把攮子。道：“要这么留人，那算倚官仗势，有点说不下去吧！”于得水道：“我管他说得下去说不下去啦，说什么我得先摘他眼罩，我这份差事不打算干了。”汪雄没等他说完，一抬腿，就把攮子抽岀一把来，用手指捏着尖子，把攮子把往于得水面前一递，笑说道：“四弟，你既是非摘哥哥我的眼罩不可，没别的，你先把我撂了。你要是不肯下手，我可不领情，你不撂我我可撂你啦！”说着，把攮子尖子一颤，把攮子往上甩起，扑地抄住了把，把眼一瞪，就紧向于得水肚子上扎。
走到午时才到了吴家镇，才一进镇口，只见孙守中站在道旁迎着捕快们招呼道：“众位多辛苦了！双合店打尖吧，兄弟已经占好了房间了。”汪雄跟楞张在车后边，楞张一见孙瘸子在这等着，遂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瘸小子，跑这等着来，反正我得教训教训他。”汪雄道：“兄弟，你这就差着了，咱们在外头跑腿的得开面，人家这一来，暗含着就是把面子圆回来，兄弟你看看他怎么对待咱再说。”说话间，前面的捕快们纷纷下马，孙守中绝不往车里看，瘸着腿抢行了两步，到了楞张、汪雄面前，向汪雄道了声劳，遂赔着笑脸向楞张道：“张头，您多辛苦了，您赏兄弟的脸，到双合店打尖吧！”
楞张刚要答话，老捕头汪雄遂抢着说道：“孙爷，既是给我找好了打尖的地方，我们别不领情，好在哪儿打尖也是一样，咱们就在双合店打尖吧！”楞张见汪雄已经答应了，自己不好再说什么，遂说道：“好吧，既是汪大哥说好，我是没有什么说的。”孙守中一见楞张答应在双合店打尖，遂转身赶到头里，招呼着前面的众捕快进双合店，店门口有店伙在那边迎接着大家进店，占了三间上房，程夫人和宝霞姑娘在上房暗间里歇息。孙瘸子看出楞张跟自己还是余愤未消，自己不敢碰他的钉子，忙着招待众人先净面吃茶，索性先不请求去见主母。这里众人略歇了一会儿，叫店伙把桌椅调开，吩咐店伙跟着摆上酒菜来，请大家入座，大圆桌面，大家团团围坐。孙守中拿着酒壶先给上座的捕头汪雄和楞张满上一杯，跟着挨位地全给斟上，赔着笑脸向楞张道：“张头，我孙守中昨天一时莽撞，在张爷您面前撒野，当时实在是对于主人的事，关心太切，才那么无理，事后听汪大哥一说您的为人，我实在是肉眼不识真人。张爷是慷慨热肠的朋友，我们这场事，还得仰仗着张爷维持，小弟一切事不周之处，还得请张爷担待吧！”说到这，又给楞张满上一杯，这一来，楞张算是心平气和，本来这种在公门中当捕快的，一来眼力真，二来在乎浮面。楞张已看岀这个孙瘸子实是个江湖朋友，十分扎手，不过自己的性情过直，历来是怕软不怕硬，有个豁得出去的毛病，本想跟孙瘸子鳔岀个样儿来，这时，见孙瘸子居然向自己赔礼，遂向孙守中道：“孙爷，你既是拿我姓张的当朋友，咱过去的事全算完，我们往后交着看。常言说得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往后咱们共上事，你就知姓张的地道不地道。话又说回来，这还当着我们同事的，我可不应当扒自己人。我们那位头儿臭于，准叫人沾上脑袋疼，就是摆上金山叫我楞张那么干，也干不上来，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孙爷，往后有什么事您就招呼，只要姓张的办得到的，绝不含糊。”
孙守中忙把腰中预备好的银包拿出来，往楞张面前一放，道：“张头，咱们是交情说交情，公事说公事，这点银子，实不成敬意。这趟差事算是叫大家白忙活了，不过给大家买双鞋穿，反正我们这场事，一时也不易摘落完了，我们缓开手必有个心意。”当下楞张一见孙守中拿岀银子来，立刻面色一沉，道：“孙爷，孙爷，你这可不对，你这是当面骂人，怎么我刚说完了交情过得多，你这就拿钱堵我的嘴么？”
这时，汪雄却含笑向楞张说道：“兄弟，你别胡挑眼，你净说你心眼直正不行，事情也得有个分寸，你若真不叫孙爷拿一个钱，人家于心不安，咱们本堆就落了不是了。咱们干这个差事，不落钱也不能从家里带出钱来，真个地跑破了鞋还得自己买去。咱们哥们不在乎，难道还叫他们哥几个赔钱么？我的张爷，你我要真跟孙爷有交情，我们该着叫他花的，也得叫他花，不过既跟他有交情，不叫他花眼子钱，咱们是有交情别办没交情的事，兄弟你就别胡挑眼了。”这几句话把楞张也说笑了，遂把孙守中这六十两的银包推到汪雄面前道：“既是这样，咱们就依实了，汪大哥，你看着办吧。”汪雄一笑道：“好，分赃有份，犯法无名，你交给我吧！“孙守中乘机又向楞张要求，“女监里的事，也竭力给维持，反正水过地皮湿的该着挡的挡，别叫她们娘俩受折磨。”
楞张把大拇指一挑，道：“孙爷，你真成，真好眼力，你怎么就知道老张有这条门路？你要是提别事还许办不到，要提女监的事，这可不是跟孙爷你说大话，你点什么唱什么，这件事你就不用惦着了，准给你办到。”楞张说这话时，他们同来的弟兄全冲着他笑，楞张瞪眼说道：“你们笑什么？你们要是泄我的底，可等着我的！”同手的弟兄扑哧全笑出来，向楞张道：“张爷，你这叫船不翻往河里跳，谁说你什么来？”楞张道：“小子们，别跟我动阴损，屋里的差事是堂客，别挤得我骂你们。”大家一笑，孙守中又一路让酒，算是把这个茬儿揭过去。这时，大家已酒足饭饱，全站起来，大家这才净面洗手，孙守中乘间向汪雄、楞张说了声：“跟二位头商量，我有几句话跟我们主母说一声，二位头给担个肩吧！”汪雄、楞张立刻点头道：“孙爷，请便吧！”孙守中遂到了屋中，见屋里桌上摆着两盘菜、一碗汤、两碗饭，一碗只吃了少半碗，一碗连动也没动。孙守中知道这母女全吃不下去饭，自己遂竭力安慰了一番，并低声告诉程夫人，“已经全托好了，并且遇上两位有热肠的捕头，很体谅我们，到了天津，一定是暂押女监、进了女监，他们对新押进的犯人必要敲诈钱财。主母千万记住了，如若遇上这种情形，可以跟他们说，外头已经托付班上的张头进来，必有心意，这么跟他们说了，就可以不致吃他们当时的亏了。”程夫人一一答应着，孙守中这才告辞，告诉程夫人，“自己路上得单走，虽全贿买好了，可也不能过事地随便了，惹他们不悦。自己头里下去，到衙门里再看望去时商量办法。”随又劝了宝霞姑娘一番，这才出来，外面也忙活着起身。孙守中又向楞张托付了一番，“该用多少钱，说个数目，定然照办。”楞张道：“好吧，孙爷，这点事不用摆在心上，小事一桩，到了天津再说吧！”孙守中欣然答应，自己付清了店饭钱，自己得头里走，刚到槽上，叫伙计给自己备牲口。老捕头汪雄赶了来，向孙守中道：“孙爷，你到天津可有朋友么？打算住在哪儿？”孙守中道：“天津卫人地生疏，无亲无友，只好是落店了。”汪雄道：“那么，孙爷，你到了天津就投南关外的公茂栈，那里掌柜的张五爷，是我的朋友，你到了天津就在那落店，必有个关照，我把公事交代了，只要腾出工夫来，必去托付他。”孙守中道：“汪爷，你这么热心关照我们难中人，程家生死感恩不尽。我不谢您了。”
老捕头汪雄道：“孙爷，咱不过说这个，彼此谁全敬服谁，一见如故，我有帮忙的地方要是不尽力，就算不得朋友了。可是我跟孙爷你这种情形，叫器量窄的人还疑心我内里有多大好比处了，反正你知道我知道就是啦！”孙守中道：“反正天知道就是啦。”两人跟着分手，孙守中头里岀了双合店，离开吴家镇，赶奔天津。孙守中到第三天午前就到了天津，自己想着解关怎么也没有自己快，这时，径投县衙。汪雄等没到，自己去了有许多不便，遂奔南关公茂栈店房，到了店门前下马，有店伙接迎进去，孙守中叫伙计给开了间宽大的房间，自己歇息了歇息，这才向店伙问道：“你们掌柜的在柜上了么？”伙计道：“没有，掌柜的这两天忙极啦，西头老店争市口闹事，一场群架出了好几条人命，西街上耐人的约我们掌柜的去了事，大约总得天黑了回来。孙爷您跟我们掌柜的认识么？”
孙守中道：“有朋友托我带口信来，掌柜的哪时回来给我个话。”伙计一听，跟掌柜的有牵连，立刻格外地殷勤。孙守中在店里吃过饭，自己起坐不安，遂烦店伙到县衙门口打听打听，从密云解来的两位女犯到了没有，店伙虽不愿管这种事，又不知这个客人跟掌柜的有什么交情，遂给去了一趟。好在离着不远，一会儿回来，说是打听了，并没有收这案。孙守中遂闷闷地躺在铺上睡着，一路劳乏，这一觉直睡到日末才醒，自己方才坐起，只听店伙在院中招呼道：“孙爷，汪老爷来了。”一边招呼着，已把风门拉开，汪雄走进屋来。孙守中忙迎接着道：“汪爷，这倒反叫您辛苦了，我方才叫人探问还没到了。我心里一腻睡着了，真耽误事。”
汪雄落座后说道：“没有什么，你就是去了，什么事也不能办，我们是申牌时候到的，县太爷那儿只把他娘儿两个提上堂去对对公事，审问了一遍，这是头一堂，还没怎么折磨。兄弟，你就是当时赶到了也没工夫插嘴，再说刚收进去，也不许接见，狱里的事，兄弟你不明白，新收、没拨好归哪监、没编号数，去了是白碰钉子，我是惦着看看你在这没有，晚上跟我去一趟，烦楞张把监内打点一下子。黑心狼那家伙太恶，别饶花钱找了苦子。”孙守中道：“老哥多分心吧，这里的事我简直是一点不明白。”正说到这院中一个声若洪钟的嚷道：“汪大哥，我怎么得罪你了，多少日子见不着面啦，今天别是走错了门吧！”汪雄站起来向孙守中道：“掌柜的来了。”跟着，风门一开，走进来这人生得赤红脸，连须胡子，浓眉阔目，穿着件灰布大棉袍，手里哗楞哗楞地响个不住。汪雄忙招呼道：“五弟，你这就叫一面官司，你怎么也不到我家里去呢？得便宜别卖乖，我不来少吃你几顿。来吧，我给你们引见引见。”遂给孙守中引见了，彼此落座。火蝎子张五这才笑说道：“我也是才回来，这两天穷忙，孙爷来了我也没得照应，我挑你的礼为是遮羞脸。”汪雄遂把孙守中的事说与了火蝎子张五，托张五务必多多关照，火蝎子张五向孙守中道：“孙爷，往后有什么事尽管言语，我只要有十分力，要使九分力，我张五就算不够朋友。可是有言在先，咱们既全是朋友，不过动嘴皮子，拘俗礼。咱们说实在的，孙爷，有什么事你就招呼吧，我要含糊了就对不过我们汪大哥了。”说到这，店伙进来，问道：“掌柜的，是在柜房是在这屋哩？”火蝎子张五道：“大哥，咱就这屋吧，随便吃点什么，你们二位有事好办事。”孙守中道：“五爷，您这可太客气了。”火蝎子张五道：“孙爷，咱刚说什么了，我要是客气就请你下馆子了。”孙守中忙赔笑道：“好，我不客气。”跟着伙计摆上酒饭，汪雄是理门，烟酒不动。张五给孙守中满了一杯，自己陪着吃着饭，汪雄把衙门里谁好惹谁难缠，全告诉了孙守中，并给出主意，“明天找人先写个状子给摘捋摘捋。”火蝎子张五道：“我可是粗人，依我看，这种案情只要一牵连上，就够受的，也别一把死拿的认定了我们是好人，打到哪儿也得说理，有错拿的，没错放的，有对头的人，还是打里边摸摸底，这件案子太凶啦，沾上就不得了。”汪雄沉吟了半晌，才想到烦人办办看，火蝎子张五忽地想起一事，道：“我憋着好几天想找大哥，见了面差点给忘了，我这儿有两个客人，全是二三十岁，大概身上全有功夫，可是这两人，天一亮就走，不到晚上不回来。前天夜间刚交五更，伙计杜成起来上厕所，刚从夹道回来，房上下来两人，进了他们那间客房，杜成掩到他窗下察看，竟是那两个客人，匆匆地和衣躺下睡了。这一来我们真犯了嘀咕，别再是作案的贼人跑我这儿躲风避雨来，我惦着找大哥你摸摸这两人，倒是怎么个路道，别再把我这个小买卖估了价。”汪雄听了，也是狐疑。
就在这时，门儿一开，有人招呼道：“孙爷在屋里么？”跟着走进两人，火蝎子张五霍地站起，低低向汪雄说了声：“就是这两个。”汪雄恐有意外，猛地把坐的椅子往后一搡，亮开了势子，说了声：“你们是干什么的？”这两人一个相貌俊秀，一个汉壮魁梧，孙守中也是一怔，蓦地想起，忙指俊秀的少年道：“这位可是姓雍么？”那少年点点头，孙守中忙向张、汪两人道：“二位，别误会，全是自己人。”说着，赶紧离席相迎道：“雍师傅，恕我眼拙，这位是谁？”原来，这俊秀少年正是铁伞先生的大弟子雍和，在五年前到过青云岭一次，还是夜间，孙守中乍一看哪还认得？这时，雍和答道：“这是我师弟傅源，我们方才才看见孙头你，颇为惊异，故此赶过来探问。孙守中忙给汪、张二人引见了，张五让两人一同入座，两位少侠说是已经吃过饭，这一来，汪雄等也草草终席。孙守中遂问二位少侠，“是否已知程家遇祸，是随铁伞先生来的么？”雍和、傅源大惊失色，忙道：“我们哪知道家中已然遭祸，我弟兄因事赴京都，路经此地，忽听这里连出奸杀命案，细查之后，才知是绿林强盗，栽赃嫁祸，陷害我师父、师弟。我们只想我恩师尚在青云岭，我们想查明是哪路贼人，或是扣拿住正凶，再报与我师父，哪知祸事已起呢？”孙守中把经过情形，细说与二人，两人恨得咬牙切齿，遂向孙守中道：“明日我们到县衙看望了程伯母，我们暗中访查正凶，拿住贼人好救我程伯母母女。”汪雄道：“我拦二位一句，衙门里千万不要去了，现在官家要这案很紧。你们跟云中雁是师兄弟，一露面，没有什么益处，二位连查访贼人也要严密点，以免惊走贼人，二位明白我的意思么？”
雍和愕然了半晌，点头道：“汪爷的指教极是。”孙守中又把汪雄和张五的热肠竭力说了一番，雍、傅两人殷殷致谢道：“那么我们上紧访查贼人吧！”汪雄站起道：“我还得到府衙去一趟，恕我不陪了。”孙守中拿了二十两银子，请汪雄替找楞张，女监里给打点打点，汪雄很不愿意插手办这种事，叫孙守中当面自己交钱。孙守中道：“要那么说，咱们倒没有交情了。”连张五说着，汪雄才把银子带起，订规好明早孙守中在店里等着，汪雄来了一同到县衙接见程太太，张五也告辞，孙守中把汪雄送走，回来又跟雍和、傅源商量了会子，只有由孙守中露头，这师兄弟暗中访查贼人。三更过后才各自安歇。
第二日一早，汪雄来了，说是楞张全给说好了，黑心狼一见程大姑很投缘，钱花得不多，娘俩一点屈也受不着。孙守中稍觉安心，遂随汪雄来到县衙，到班房里见着楞张，孙守中谢了谢，汪雄又全给引见了引见，特别是捕头于得水，汪雄竭力托付他关照。孙守中早听汪雄说过，全管他叫臭于，顶不是东西，遂向他请求到女监接见，于得水立刻慢答音。楞张却直眉瞪眼地说道：“于头，现成的人情，叫你送，你就去吧，准保有个面。”于得水却向汪雄道：“这种事跟人家说不知道，汪大哥一定明白，黑心狼名声在外，倘若有个不开面，叫孙爷看着咱不够朋友了。”
楞张道：“没有那么八宗事，要是不闪面，回来你就啐我。”于得水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那么孙爷咱走吧！”于得水赶到走出班房，跟孙守中上了一套闲话，转过了西夹道，来到女监门首。于得水一叫女监的门，跟着黑门上的一个六寸高、四寸宽的小孔活板拉开，一个浓眉大眼的妇人跟于得水说了两句话，转身走去。不一时，于得水回身说道：“来啦，孙爷你说话吧！”孙守中往小孔前一凑，只见太太和宝霞姑娘全凑到小孔前，程太太眼圈一红，泪下来，宝霞姑娘却捂着脸哭起来。孙守中强忍着泪问道：“太太，别难过，不要紧，堂上问什么了？”程太太哽咽说道：“只是追问那冤家，我是实话实说的，你住在哪了？”孙守中道：“我住在南关公茂栈，店中竟遇见了少爷的两位师兄，只是不知咱家遭事，也没见着翁老先生。这哥两个要尽全力暗中访查贼人下落，正凶一获案，自然没有我们的干连了。”程夫人听了，亦添了几分安慰，孙守中问道：“您用什么东西言语一声，我回头买好送来，因为方才出来得荒疏，又是跟着汪捕头一块儿来的，任什么没买。”程夫人道：“也不用什么，这里边买什么也不费事。只是我们娘俩没有铺盖，你回头买两床被褥来，不用买什么好的，只要干净就行，官司完了，咱也就不要了，你带着钱了么？给我留几两。”孙守中道：“钱是有。”回头看了看，于头站得很远的，又向程夫人身后看了看，那个女禁子也在后边栅栏门那站着，遂低声说道：“这里边花钱无尽无休，别听他们嘴甜心苦，太太，别多心，我管您老。”程夫人点头说：“我明白，给我留五两碎银子吧，反正全点点眼。”孙守中遂从怀中掏出银包，把银子拿出五六两碎的来，递与程夫人，自己也拣了一块三两来重的，扣在手中，仍把银包带起。又问程夫人，“还有什么话没有？”程夫人道：“你没来时，本想着好些个话向你说，这时，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你去吧！”孙守中又把头偏了偏，向宝霞姑娘问道：“小姐，用什么言语一声，回头我给您送来。”宝霞姑娘答道：“不用什么，有一件要紧的事，孙头你必须办好了。我想，我哥哥要是来了，跟你不易遇上，他若来到，贸然投案，话一说错了，官司就不易反了，总是预备预备供词才好。我想来到天津不必就来投案，万一要是先落店，那不就更好么？你就着这两天在离城附近各家客栈中全留下话，或是写几个条子，贴在各店的门口，说明了你的姓名、落店的地方，我哥哥若是知道你在那儿，必去找你，那不就行了么？”孙守中道：“小姐这法子很好，就这么办吧！太太没什么事啦，我走了。”程夫人道：“你去吧！”孙守中刚要走，又想起一事，道：“回头送铺盖来，我不便进来了，过一半天再来看您来。”程夫人点点头，孙守中回身向于头道：“四爷，让您站这么半天。”于头道：“不要紧，咱们全是朋友，咱到前边坐。”孙守中见左右无人，一拉于头袖子，把二两银子往于头手中一塞道：“这是兄弟一点心意，四爷留着买包茶叶喝吧！”于头把右手往后一撤，左手一推孙守中递银子这只手，道：“不，这么点小事，你就放在心上么？我们跟张头是同事，跟汪爷全是朋友，从哪面论，全有交情，咱们用不着这个。”孙守中道：“于四爷，您要是不赏脸，让兄弟有什么事怎么找您？我是不会客气，咱们是实打实的。”说着，又把银子塞在于头手内，遂说：“您别谦让了，让别位听见多不合适。”于头只得接过去说道：“这显着我爱财啦。”孙守中道：“四爷，咱不过客气，只要我们官司顺顺当当完了，必然请客。”于头道：“好吧，净擎喝你们喜酒啦。”两人说笑着已回到班房。
汪雄、楞张见孙守中回来，全让座。孙守中见屋中多了好几位，也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彼此客气了一番。楞张向于头道：“老于，我倒是改姓不改姓？”于头把拇指一伸道：“兄弟，有你的，你一夜的力气没白费，面子十足，我算服你了。”楞张得意洋洋地说道：“这总对得起你了，这也不是吹牛，别看小娘们心黑，那是跟别人，跟咱是一片血心。”大伙听楞张这么说，全要笑不肯笑出来，恐怕把他笑翻了，交起手来他是真打。楞张自己说完了，沉了一沉，忽然又醒过味来，瞪起两个大眼向于头道：“我问你，你才说什么？我一夜没白费力气，这事是有你在场呀，还是你在底下啦？”于头笑着说道：“后老婆打孩子，倒扯起来啦，请我看去全不去，我怕害眼。”楞张道：“要不然你怎么知道的呢？你不说岀个理由来，你看这个。”楞张却把拳头一攒，向于头道：“准保有你的乐子。”于头忙站起来说道：“张爷，咱是有话说话，别动手，行么？”楞张道：“别废话，我是不听那一套。”于头道：“我方才看见你直打盹，琢磨你们黑下没睡好觉，你说有理没理。”楞张站了起来就要奔于头，于头还是真怕，一撤身，跑到院里去啦。大伙作好作歹把楞张按下，说好了，让于头拿钱请楞张吃捞面，这才算完。于头见说好了，才敢进来，向楞张说道：“兄弟，你才傻，要打算叫哥哥请你，咱悄不声地外边小馆里一吃多好，这可好，肉到千人口，其罪一人当，叫大伙帮吃帮喝，落了兄弟你一个人害我。”楞张道：“少弄这一套，大家吃，我看着痛快，反正不花我的钱。”于头向来是一毛不拔，这回是暗气暗憋。大家说说笑笑，汪雄站了起来道：“众位坐着，我们还有点事。”楞张道：“忙什么？多坐一会儿吧！”孙守中道：“实在有要紧事，咱们改日再谈吧！四爷，回头我给我们主人买点东西来，还得麻烦您给送进去。”于头道：“有什么自管拿来，那费了什么事？”孙守中随汪雄出来，于头跟楞张全送出跨院。汪雄回身道：“二位请回，我们还到科里看望朋友。”于、张二人这才回去。
汪雄同孙守中来到大堂院中，进了东边田房税契科，孙守中一看是里外间的屋子，靠后山墙一列的木架子，上面一概是档案。木架子把原来的木色全没有了，全成了黝黑色，框子上标记白纸条号数，满是黄黑的颜色，不知是经过若干的年代了。靠窗户有两个长案子，上面凌乱无秩序地堆了些纸张卷宗，案前坐着一人，正在低头工作。看年岁也就是三十来岁，面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戴着顶旧缎帽，已经把缎子的本来光泽戴没了，却多添了一层油渍的乌光，红丝线的帽结，形同黑珠，缎帽以下，鬓边耳上的头发差不多有一寸长，脑后垂着的一条发辫，乱蓬蓬地有多日未梳。身上是一件古铜色摹本缎棉袍，油汪汪的贼亮，缎子上的花有好几处全要成雕花过梗。孙守中一看这人的情形，就知是瘾君子一流。汪雄遂招手道：“小丹，你忙什么啦？”这人听见有人招呼自己，这才擎住笔，回头一看，见是表舅汪雄，遂欠着身忙把笔插在笔帽上，这才让道：“表舅，您从哪来？”汪雄点点头答道：“刚从班房出来，我给你引见引见，这是孙守中孙爷，这是舍亲王小丹。”两人互相客气了一番，孙守中才知道这位王小丹跟汪雄还是沾亲。汪雄向里间屋门帘一指，低声问道：“在这了么？”王小丹答道：“早饭前，别想见着他。不到大天夕不起炕，衙门要有紧事，得上公馆请他去，人家这份科长算混对啦，说真的，比不了人家，真有讹人的地方。可着本县的官地、民地、学产、庙产，满在他肚子里装着，顶一本账还清楚，不信换了别人，准弄不清楚。”孙守中心中有事，哪听得下去他们这些闲话？遂向汪雄道：“您跟令亲提过咱那件事了么？”汪雄这时才答道：“昨天说过了。”遂向王小丹道：“咱昨天谈的那件事怎么样？”王小丹答道：“昨天您跟我说完，我跟着就找了他去，要是靠不住的人，他可不愿管，这不是咱自己人么，回头叫孙爷跟我去一趟见见他，细说说内中的情节。”汪雄道：“韩师爷现在在衙门是在家里？”王小丹道：“今天没出来。”汪雄道：“总是上他公馆去好说话，你现在还有什么事么？”王小丹回头向桌上看了看道：“没什么要紧事啦。”汪雄道：“那么咱一块上万升楼吃顿便饭。”王小丹连说：“不……不……，表舅，咱不过客气。”汪雄道：“你不知道我的脾气，不会虚虚假假。”孙守中道：“天也够时候啦，哪儿去也得吃饭啊！”王小丹遂不再客气，伸手从板墙钉子上摘下一件马褂来，往身上一披，一边系着纽扣，一边随着汪、孙二人走出来。出了县衙门，由衙门西箭道穿小巷奔了鼓楼来。
这万升楼饭馆子就在北门内，三人由鼓楼东转奔鼓楼北，到了万升楼。跑堂的认得汪雄，赶紧垂着手站在一旁，赔着笑脸说道：“汪老爷，楼上雅座吧！”汪雄道：“没有外人，吃便饭楼下也一样。”跑堂的道：“雅座也是一样，汪老爷放心，不讹您酒钱。”汪雄笑道：“你这小子竟学贫嘴。”扭头向孙守中、王小丹道：“咱们楼上吧！”孙守中心说，“跑堂的暗含着跟我过不去，我这腿脚越怕登梯上高的，他越死乞白赖地往楼上让，若说不吃雅座，显着自己拿不出手去。”遂一瘸一拐地上了楼，到了楼上，一看楼上也不净是雅座，靠窗户也有四张方桌，一样的卖散座。饭馆子正在府衙门大街的口上，门面是坐西，北墙转角就是府衙门街，楼上前檐满是格扇，北转角因为也临街，也搁了六扇格扇。跑堂的把三人让到北边雅座内，孙守中一看雅座里陈设得非常洁净，跑堂的打了手巾把，擦完了脸，跟着斟了三杯茶，把瓜子碟放到茶几上，赔着笑脸问道：“还候别位，是就是三位？”汪雄道：“就是我们三位，没别人。”跑堂的答了声是，汪雄见桌底已摆上，向孙守中道：“咱们坐下想菜。”这一让座倒费事了，明明是请王小丹，可是汪雄是他老长亲，怎么着王小丹也不敢上坐。吃饭来可是汪雄出的主意，孙守中岂肯让汪雄掏腰包？这一谦让，汪雄可急了，粗脖子红脸地说道：“我求求二位，咱别谦让行么？孙爷您就里边坐，小丹你那边，我这儿，吃完咱们该着么办么去。”孙守中道：“好好，我来个实牢的，我可得先告个便。”回头向跑堂的道：“小便在哪儿？”跑堂的道：“你跟我来。”
孙守中跟着跑堂的出了雅座。其实孙守中哪是小解？跑堂的道：“一下楼，楼梯后边。”孙守中站住，向跑堂的道：“你替我办吧。”跑堂的笑了，遂说道：“孙老爷，您这是取笑，我替不了你老，这是自身自了的事。”孙守中也觉着话说连了，遂说道：“不是跟你取笑，饭账我付了。”遂取出银包，拿出十吊钱帖，递给跑堂的道：“存在柜上，吃完了上下找。”跑堂的道：“您忙什么？汪老爷这儿有账头，就是您候了也是一样写账，再说，您吃便饭也用不了这么些钱（彼时毎一两银子合钱两吊），燕菜席才九吊钱。”孙守中道：“管他多少，多了回头再算。”跑堂的笑嘻嘻拿着十吊钱帖，下楼去交账。孙守中没到天津卫来过，实在是外行，因为看见摆上一桌干鲜碟子，疑惑天津卫的馆子定是较比别处阔，一定价钱也够瞧的。其实稍讲究一点的馆子全是这个规矩，只要吃雅座你就是两个人去吃，要两个菜，也是一样上干鲜碟子，不知道的全以为白饶，哪有那么回事？一桌的桌底有定价，明着不算钱，暗含着在饭菜里就加上了。孙守中并不是没开过眼，各处的买卖做法不同，谁也不能说到处全行家。孙守中打发跑堂的去柜上存钱，自己回到雅座，见汪雄、王小丹二人连筷子全没动，自己不再谦让，遂坐了上座，笑着说道：“二位太客气，怎么还等着？咱们随便吃着吧！”跑堂的又进来，提了两壶酒来，问道：“你们二位喝白干，喝绍兴？汪老爷有门坎（即理门不动烟酒者）。”孙守中向王小丹道：“您是喝白的喝黄的？”王小丹道：“我也喝不多，弄一杯老白干吧！”孙守中给王小丹满了一杯，自己也斟了半杯陪着。孙守中是极爱喝酒，在连山庄时每饭不离酒，如今因为主母在狱，少主人还不知能找得来找不来，自己岂能饮酒取乐？跑堂的照例是问吃什么酒菜，三人互相点了两个酒菜，四个饭菜，这位王小丹又是酒囊又是饭袋，直喝了四壶酒，汪雄直拿眼瞪他。他是满不理会，酒饭中间，孙守中竭力地托他向韩师爷那儿打听打听县官的意旨，是否可以办，请他多维力，王小丹一口应承，他自己去给说一下子，准保有个面儿。这时，孙守中才吃了半碗饭，觉着头晕心里翻腾，遂向王小丹、汪雄道：“二位慢吃着，我心里翻腾，外面过过风。”汪雄道：“你这两天是急火攻心，格扇外过过风就好了。”孙守中遂推开雅座的格扇，外面正临街的栏杆，站了一会儿，觉得好些了。忽地从北边行人一阵闪避，跟着冲过来四五名捕快押解一股差事，孙守中一惊，及至走近了，才放下心，见这囚犯看那意思是新办来的，因为脸上很干净，头发也不长，可是脖锁、手铐、脚镣三大件全戴着。孙守中心说：“这是怎么回事？方才没听他们提呢。”这时，已到了饭馆子楼下，见那囚犯走得慢了一点，内中一个捕快抡起刀背来，照着囚犯的屁股就是一下子，那囚犯哎哟一声，险些摔在地上。那捕快饶打完了，还是一个劲地骂。孙守中不禁暗恨，“国法虽是森严，可是若是犯了死罪，不过是一刀之苦，唯有这种私刑，实较国法难搪。”孙守中正看得出神，耳中听得车声辚辚，一回头，见由北边来了一辆轿车，车轮子上以及车顶子上尽是黄沙土，赶车的把式斜挎在车边上。车帘未挂，见车中坐着的正是少主人程继志，孙守中急忙喊：“少爷……少爷……”可着嗓子喊叫，奈街上声音极杂乱，更兼车走得太快，孙守中看清了时，车已过了十字路口，哪里会听得见？街上的人听见万升楼上这么喊叫，全驻足往楼上看。
雅座里的王小丹、汪雄刚站起来漱口擦脸，跑堂的一收拾碗盏，王小丹低头向汪雄道：“表舅，您看姓孙的多不够朋友，吃完了躲到外边去，这种人咱不能交他。”汪雄道：“小丹，你别这么量小，我看人家的的确确够朋友，人家不会假门假事，你好好给人家办事，人家白不了你。”跑堂的把账已算来，吃了四吊五百钱。汪雄刚要掏钱，王小丹手拿着根牙签剔着牙缝说道：“表舅，我这有钱，让你老花钱还对么？汪雄道：“咱们爷俩不过弄虚套子。”跑堂的道：“汪老爷，您不用费事了，那位孙爷候啦。账上还富裕着钱，我这就拿来。”汪雄还没答言，王小丹一挑大拇指头道：“罢了，还是人家够朋友，走南闯北的，什么事没有走了人后边的。”汪雄见王小丹这种卑鄙龌龊的情形，实在不爱看，忽然听见孙守中大声喊叫，急往外看来，一开格扇门，跟孙守中撞了满怀，汪雄急忙退回来，孙守中向汪雄道：“坏了，咱们赶紧追去。”汪雄道：“倒是怎么回事？”孙守中道：“我们少主人来了，刚过去，我这么喊他没听见。他这一来好倒是好，只是也没给他顺顺供词，倘若把话回错了，岂不吃亏？”汪雄道：“他不能来这么快呀，你别看错了人。”孙守中道：“是他，一点也错不了。”汪雄道：“他既来到，也未必那么贸然去投案，咱们也赶紧回县衙门，看一看去就明白啦！”汪雄向王小丹道：“你办你的去，孙爷这有急事。你把话说开了，求韩师爷多维力，反正有点心意。”王小丹吃足了，笑着答道：“表舅，您放心，准给您办到了。”孙守中道：“您多受累吧，改日一块奉谢。”王小丹道：“不客气。”汪雄道：“咱走吧！”跑堂的拿来五吊钱帖，五百钱。孙守中把钱帖带起，把五百钱一推道：“酒钱。”跑堂的连声道谢。孙守中顾不得搭理这些闲事，头一个往外走。三人下了楼，跑堂的喊了声：“五百喝酒。”下面灶上齐喊声“谢谢！”掌柜的在门旁躬身相送。
三人出了万升楼，王小丹奔了府衙街去找韩师爷，孙守中随汪雄奔了鼓楼。孙守中腿上又有毛病，走不快，恨不得一步迈到县衙门，没走到鼓楼，已经披身是汗，恰巧对面来了一辆轿车。孙守中忙向车把式招呼：“把式别走，送我们几步，多加酒钱。”汪雄也到了面前，跟着说道：“不远的道，不出城。”赶车的把式一打量汪雄，就知道是官面。俗语说：“车船店脚衙，无罪都可杀。”他一想，“得不着外快，还得赔半天工夫。”眼珠一转，立时就是主意，赔着笑脸向二人说道：“二位爷，我可不是拿着财神爷往外推，这是宅门上的车，不敢揽散坐，让我们主家知道，饭碗就砸了，您再找别人吧！”说完了，一抖缰绳，手中的鞭子一晃，叭的一响鞭子，把孙守中吓了一跳，鞭梢险些抽在脸上。汪雄大怒，一把把牲口啮环抓住，大声喝道：“混账！拿老爷们当老赶，宅门上有你这样破车？装他妈的混蛋，老爷有要紧事，没有工夫跟你怄气，不然定揍扁了你再说，把车驳过来。”赶车的把式见汪雄翻了，自己知道这两人不吃这一套，今天该着倒霉，怕脱不过。可是绝不肯吃眼前亏，忙赔着笑脸把话锋一变道：“爷台，您这可是错怪小人了，我干这个行道，眼睛绝不空，像你们二位全是走南闯北的主儿，还会亏负人么？我哪能拿财神爷往外推呢？您别看我这辆车不讲究，实是有长座儿，二位有要紧事，我送您一趟，也算不了什么。别着急，二位是往南关外呀？”一边说着，已把车转过来。汪雄道：“你这小子，老爷不是有要紧事，非揍你一顿。”孙守中道：“把式，跟我们别耍嘴皮子，把我们送到县衙门绝不亏负你。”急急地跟汪雄上了车，赶车的把式一摇鞭，车奔鼓楼，也不过一盏茶时，已到了县衙门，只见衙门前已堆了许多老百姓，交头接耳地谈论，隐约听见这些看热闹的人说是，“这可得看看，十二条命案的正凶投案了……”孙守中立刻急得搓掌说道：“汪爷，糟了，准是投案了！”汪雄只把头点了点，立刻下了车。孙守中给了赶车的一串钱，赶车的一见这个主儿敢情更大方，忙问：“爷台回头还往别处去不？”他自己忘了说是宅门上的车，不能揽座了。汪、孙二人没工夫理他，一同走进衙门：才到衙门口，班房的赵勇正从里面出来，一见汪、孙二人就是一怔，忙道：“二位真有两下子，信息这么快，谁给二位送的信？”汪雄道：“赵爷，您琢磨，这么短的时候，谁能送信？我们在北门里看见了，愣没把这位爷拦下，这才跟着赶来。”赵勇道：“我们看他到案时一身尘土，必是从远道来的，就知道没跟孙爷见着，我们张爷叫我赶紧找孙爷，二位全来了，很好，可是别提我找你们二位。”汪雄道：“过堂未过？”赵勇道：“这就升堂。”孙守中道：“他在哪啦？”赵勇道：“现在班房，二位赶紧有话去说吧！”汪雄、孙守中三脚两步跑过了大堂，来到跨院，孙守中头前跑进班房，只见主人程继志端然正坐在迎面椅子上，孙守中叫了声，“少爷，你可来了。”两人抱头痛哭，“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汪雄向前劝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一会儿就过堂了。孙守中拭了拭泪痕才问道：“少爷，怎么来这么快？见着咱们长工胡二、老刘两人了么？”程继志这才把自己来由说了一遍。
原来，程继志回到连山庄，见家门封锁，正不知出了什么祸事，经长工老王把程继志领到场院里，把家中遭祸的情形一说，程继志竟晕了过去。老王一路抚胸捶背地招呼，程继志才悠悠醒转，痛哭了一阵，想起了母亲、妹妹无故地遭这等牵累，哀痛异常，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到了天津，好把母亲、妹妹搭救出来。遂问老王，“几时遭的事？”老王道：“连今天算上才四天，前天才把太太、小姐解走的。依我看少爷你有那么大能耐，不需到天津县把太太、小姐救出来，先在旁处躲避躲避。”程继志道：“那么着虽能躲一时之祸，可是把这些案子满扣实了，一辈子再难翻身。我还是赶紧到天津投案，好把老太太、小姐救出来。”老王道：“既是那么着，您就赶紧走，这里衙门里要是知道了，一定要抓您归案，自落一个被他们捉了去的，更不好说话了。”程继志点点头道：“你说得极是，我走后，你们好好照管家里的事，但盼早早完案，咱们一家早早团圆。若是一时完不了，我义父翁老先生几时来了，你就告诉他老人家，请我义父赶奔天津，搭救我们母子。论起来，莫说是天津县大小衙门拦不住我，就让他皇宫内院，我也没把它放在眼内。不过，我们程家没做过犯法的事，不能从我这落了不法之名。”老王道：“您有钱么？”程继志道：“我从镖局子带了钱来，是够用的。”把包裹打开，取了六七件珠翠首饰，把几件金货包好带起来，指着首饰向老王说道：“你把它收起来，这是镖局子里大家买的，送给小姐做妆奁，你把它收藏好了。”老王道：“今天已不早了，要不少爷你住一夜，明天再走吧！”程继志心急如焚，哪还等得了明天？背上包袱，离开连山庄。
白天是雇脚程或是跟趟子车，夜间休息一会儿，还是连夜赶，夜间倒顶白天走的路多。因为夜间路静人稀，可以施展轻功陆地飞腾之术，第三天就到了天津，在北门里义记银楼把金货满兑换了银票，坐在轿车上把银票全塞在衣缝里。孙守中在万升楼楼上喊自己，丝毫没有听见，这才来到县衙，在衙门外下了车，把车钱付清，掸掸灰尘，抬头看了看县衙门，气象很是威严。自己暗想：“我不说明来意，他们未必叫我进去，说出了姓名，他们也是不肯叫我母子兄妹先见个面，我索性投案投出个样来。”一进辕门，守卫喝问找谁，程继志说了个谎言道：“这里刘头等着我有事。”其实县衙门的守卫任什么事也管不了。程继志奔了仪门，仪门旁正搁着一面鼓，上面土蔽尘封，程继志见鼓架上有一对鼓槌，走到鼓架前猛然把鼓槌抄起，用力向鼓上咚咚咚一阵乱敲，把鼓槌往地上一扔，口喊：“冤枉啊……”这头门前板凳上有一个看门的，坐在那晒太阳，年纪总有七十来岁，他的职务，就是早晨打扫院子，拭大堂、二堂的公案，除此以外，就是在大堂门口一坐，跟这面鼓终年地做伴。
旧例差役看守堂鼓，最惧人民抓鼓鸣冤，因县官负治理地方之责，必须政简刑轻，纵有冤抑，必秉公判断，毋得故意羁押，为防书吏弄权蒙蔽，故设立堂鼓鸣冤，使含冤莫白，受书吏之刁难者，无法申诉。故一遇挝鼓鸣冤，值日差役先得受县官杖责，其意，挝鼓人既有非常冤枉，来县衙求伸诉，一定是差役勒索刁难，才迫得含冤人用此鼓惊动县官得以立时告诉。可是衙门口的事，日久玩生，谁还把这种事放在心上？
今日程继志这一挝鼓，把差人们吓着了，那看门人是聋子，就是大炮在他面前响了，他也听不见。衙门中出入的人很多，哪里理会到有人挝鼓？众差人赶到程继志面前，一看是一个外乡人的情形，差人们立时横眉立目，过来一个，冷不防地向程继志脸上就想打，程继志已提防这一手，见巴掌将要沾到脸上，把脸微微一偏，用两指捏住这差人袖子往旁一领，说声：“你这是干嘛？”这一下，那差人踉跄地抢出好几步去，险些摔了个嘴按地。那差人立时喊叫：“好个老赶，你敢跟老爷动手？反了你了，先揍他！”程继志道：“爷们什么全见过，别来这一套，惹恼了爷们官司不打了，咱们回头见。”说着，扭头就要往外走，这时，后面众班头听见有人挝鼓，也赶了出来，他们虽到过密云县可不认识，可是久在外办案，什么人搪不过他们眼去。一看程继志虽不是天津卫穿着打扮，也带着一份不俗的气度。赶紧赶到近前说道：“喂，朋友别走，咱们是为什么来的，别这么一点不担！”程继志本不是成心走，一看从后面走出这几个人，就知是马快班子。遂回身站住，笑说道：“我是成心打官司来的，这位想替我打，我想让给他。”说话的正是捕快头于得水，于头道：“朋友，你贵姓？”程继志道：“在下姓程名继志，匪号云中雁，住密云县连山庄。谅诸位知道我的来意吧！”又向动手的差人说道：“我的官司你打得了么？”
众人一听，正是十二条命案江洋大盗正点到了，不由全是一惊。还是于头久办案的话口实在赢人，把拇指一挑，向程继志道：“罢啦，朋友，你算露脸足啦！别说你这场官司还是被屈含冤，就让是真贼实犯，我们也得交你这个朋友。一会儿快过堂啦，兄弟你先班房坐坐。”跟程继志动手的那个差人，这时已听清楚，心说：“我的妈呀，好容易他自己投案，要打我身上把他挤掳跑了，我吃不了兜着走！”吓得差人赶紧溜到旁边去。这时，后边县太爷听得有人挝鼓鸣冤，打发差人到前边来看看，就势吩咐衙役三班伺候升堂。一众捕快们正拥簇着程继志奔班房，刚走过大堂，与内差相遇，于头不待这内差问，先赶过去向这内差使了个眼色，把手一挥，意思是让他先别问。于头把这内差拉到一旁，低声说道：“十二条命的正点来了，自行投案。”这内差闻听，也自一惊，遂问道：“挝鼓的就是他么？”于头道：“是他，这小伙子真够味。”这内差道：“他好大胆子，老爷传话升堂。”于头道：“先别忙，我先把他稳住，请老爷略沉一会儿，就提我有事面禀。”那内差自去回复，于头赶到班房，见程继志坐在那里，楞张左一句右一句问个不住，夹杂着送自己人情。程继志见楞张说话语言爽直，不会绕脖子，倒相信母亲、妹妹没受罪，心中倒也安慰了一半。于头却暗恨楞张太以实心眼，心说：“你怎么就知他是被屈含冤？好歹地跟他说，姓程的心里有了谱，更咬定了不到案了。”自己跟程继志恭维了两句，遂赶到签押房回话。
这时，正是汪雄、孙守中赶回来，主仆二人抱头痛哭，汪雄把两人劝住，程继志才把来到这里的缘由说明，又问了问孙守中，“老太太跟小姐身体如何？”孙守中答道：“娘俩全平平安安的，少爷，你放心吧！”孙守中又附到程继志耳朵上说道：“少爷，这案情重大，你可别当儿戏，堂上无论如何吓唬，可别认一点，有一点扣在身上，就不好打啦！”程继志点头答应。孙守中又把府衙捕头汪雄给托的人情告诉他，“这里满花了钱啦，要不然哪能这样随便？”
程继志又把自己身上带着的四百两银票告诉了孙守中。孙守中道：“少爷，您这钱是哪来的？咱家里存银折我带出来了，少爷你说实话。”程继志见孙守中脸上颜色变了，明白是怕自己果真做了不法之事。遂说道：“孙头，你不用多心，天津这些案子与我丝毫无关，我跟你不能说一句假话，我这钱是得的不义之财，现时也不便细说。跟你说一句到底的话，我别说还怕辱没了我程氏家声，就是我不顾一切，试问，我义父是何等样人？我有几颗脑袋敢任意胡为？”孙守中一听，少主人这话说得倒是入情入理，遂说道：“但盼别忘了老侠客八年教诲、老太太十载冰霜就是了。”程继志听孙守中说的话，虽然有些过分，但是他一番血心，希望自己别走入歧途，故此倒恭恭敬敬答应。孙守中又说道：“少爷，你今天过堂，未必能完得了案，这么些银票带在身上不合适，收押的时候，他们把身上全洗了（就是搜查），倘若叫他们洗出来，白便宜他们，您交给我吧！我天天来，用什么外边办，托人情用钱的事你全不用管。”程继志道：“我久知狱内无法无天，我本不怕他们有什么虐待我的举动，不过是有我母亲及妹妹已被牵连，我只可低头忍受。若是我一人，我非把这群狗头惩治过来不可。”孙守中用胳膊碰了一下，低声说道：“咱不能随便岀口伤人。”程继志把衣缝内藏的银票拿出来，递给孙守中道：“这是四百两，还有几十两银票，我留着吧！”孙守中心说：“少爷，你这不是胡闹么？哪有带着这么些银票打官司的？”其实程继志也不是不明白，为救胡立堂夜入密云县监狱，那种暗无天日的情形，已满看得明明白白，不过自己有一身绝顶的功夫，哪把他们放在眼内？
正在这时，于头已回来，进了屋子，见孙守中跟程继志在一旁低声悄语，这于头把面色一沉，向孙守中道：“孙爷，我有两句话说出来，你可多包涵点。”孙守中道：“四爷，您有什么话请说，咱们还过客气么？”汪雄见于得水一招呼孙守中，脸上的神情很冷，不由得一怔。跟着就听于得水道：“孙爷，你也是跑腿的朋友，不能不给好朋友留点路，我这份头儿当的，在本堆里是尿泥，叫外场朋友看得我也不值一文了。可是话说回来，我好歹也是个头儿，我还能管点事，你不是不知道，你们打的是什么官司？你们这么串供，叫上边一眼打上，我不止饭碗砸了，我还得一块儿狱里待待。谁出来家里孩子大人全得吃饭，孙爷，您这么来，这是诚心砸我饭碗子，往后你有事言语一声吧！”
孙守中也正在急怒的当儿，见于得水翻脸不认的人，立刻说道：“于头，你这可不对，姓孙的不是不开眼的主儿，我们官司大，有人盯着，又没拉谁垫背，用不着说这些闲话，我们说两句话就犯法，于头你难道还给定个罪过么？”于得水冷笑道：“什么？那可走着瞧，我这是公事，你是干什么的！你要是随便想在衙门口出入还差点，想这么随便，这不是自己家里，你这么目无国法，就许叫你进得来，岀不去。”孙守中道：“我看不透，我一不欠官粮，二不欠私债，我倒看看谁敢留姓孙的。”于头见孙守中居然敢翻脸，不觉火上浇油，把两手一背，一扬脸道：“就凭于得水这三字，你就走不了。”孙守中索性往凳子上一坐，道：“姓孙的打刀尖子上滚过来的，从十年头里说，算活一天赚一天的，不是四爷你不叫走么？正好，再拿八抬大轿抬姓孙的也不行，孙瘸子跟四爷玩一场。”说到这，站了起来，向着众人作了个罗圈揖道：“我把诸位好朋友供得高高的，姓孙的走南闯北净指着朋友照管，可是姓孙的没有不开面的地方。这回跟于四爷弄上事，短不了带累好朋友跟着趟浑水，这是事情所挤。我们两人的事，固然是堂上说去，可是先告诉大家，大家评评理，于四爷说是给我们办这场官司，一千两银子管完案。昨天晚上，我交给他六百两银子，我跟于四爷当面过的把，今天我又凑了这四百银子，不想于四爷变了卦。说是昨天那六百银子班上分了三百，那三百给几位师爷送礼啦。今天叫我办一千银子，少一两办不到。姓孙的也是给主家办事，打算拿谁当秧子那是不行。”说着，从腰中掏出一卷银票，往桌上一摔，气狠狠地说道：“这不是这四百两银子么？四爷，您也带起来，案子的正点也到啦，案子完得了完不了不吃劲，咱们一块算吧。”这一下把于得水可气疯啦，跳着脚说道：“好，姓孙的，你敢血口喷人，姓于的这份差事不干也跟你鳔了。刘二，拿上下手来，先给他铐上。”小跑刘二是真怕他，平常张口就骂，举手就打，这时见他让拿上下手，明知道不能给人家戴，可不敢不拿，从靠门口墙上摘了一副铐子，递给于头。于得水像凶神附体似的，瞪着眼睛把铐子接在手中，一抬腿，照着刘二胯骨上就是一脚，嘴里骂道：“王八犊子，铐子呢？”踹得刘二一溜歪斜撞在门上，还是一点怨声不敢带，和缓的声音说：“全在栊里啦。”说完，赶紧推门出去，到旁边屋里去拿铐子。
跟班房挨着的两间屋子，是专为临时拘留人的地方，遇有案情轻的，或者没有多少日子的官司，就不往大狱里送啦。两间明着的屋子，在当中有一溜木栅栏，就如同里外间的屋子，当中板墙子断间似的，进了栅栏门就是炕，被押的犯人全在这土炕上。
且说于得水拿着铐子，铁青着脸就奔孙守中。汪雄扭着脸听他们两人拼口，末了，孙守中翻脸，一口咬上了于得水，心中暗暗佩服，“孙守中别看是外乡人，较比天津卫（混混）不在以下。于得水这小子，今天明是朝着我，瘸子既跟他揭了锅，我就先忍着，实不行再一锅熬。”这时，见于得水真要给孙瘸子戴上手，气可就按不住啦，赶过去把身一横，向于得水道：“四爷，您先等等。”
于得水原是吃汪雄的醋，他疑惑汪雄暗含着不定得多少钱哩。今天是故意抓茬，为是把汪雄得罪了，往后好跟孙守中敲竹杠，哪知孙瘸子冰凉棒硬，一摸扎手，一下就叫僵啦。当中要是有人一劝呢，也就不至于到这种地步，无奈于得水素日财上太黑，自己以为当了一份头，就目空一切，是人瞧不起，大伙没有不恨他的。头一个楞张就想打他，可是这小子就不惹楞张，今天跟孙守中一拼口，论起来就应该大伙一劝就完啦。若是往义气上说，孙守中在衙门口叫字号，当头的但凡有点人缘，大伙早上手一路大打，给当头的转面子，挨完打的是白吃亏。就让你是喊冤去，必是白搭，所以说光棍不吃眼前亏。
孙守中今天占了三样好处。头一样：程继志官司太大，担着个江洋大盗之名，是真是假谁也不敢说，倘或挤走了，谁也担不起；第二样：大伙多少全花过人家的，俗语说，吃人家的嘴短，花人家的手短，再说又跟汪雄走得很近，谁也不好意思地翻脸不认得人；第三样：就是于得水伤人太众，不得人，大伙恨不得有人打他一顿，大伙出出气。有这三样的缘故，所以孙守中才抢了上风。
汪雄又一拦于得水，于得水把眼一翻道：“汪大哥，你这是怎么着？有交情你少管。你要是拦我，别说兄弟我可性紧，看伤了哥们的交情。”汪雄哈哈一笑道：“四弟，我先问你一句话，姓孙的是县太爷签票传来的么？”于得水哪会不懂这种话茬，索性先寒着脸不拾，遂答道：“没传。”汪雄又问道：“那么姓孙的跟谁来的？”于得水道：“是跟汪大哥你来的。不过是事由所挤，兄弟现在不能顾，改日再给汪大哥磕头认罪。”汪雄道：“四弟，我拦你的清谈，既知道姓孙的是跟老哥哥来的，你吃万分委屈，也得闪这个面。四弟，你要把他留下，老哥我能不能走？”于得水道：“汪大哥，甩开这件事，您说什么我依什么，要叫他站着出去，兄弟我躺着出去。”汪雄一听于得水话口很紧，不由得动了真气，厉声说道：“四弟，姓孙的可没犯了国法，你要是真跟他过不去，你们哥俩出了衙门口，谁把谁弄死那算汉子，要手底下没有家伙，四弟你看，这现成。”说到这，把灰布褡裢大棉袍一撩，两腿肚子高腰袜筒里，一边一把攮子。道：“要这么留人，那算倚官仗势，有点说不下去吧！”于得水道：“我管他说得下去说不下去啦，说什么我得先摘他眼罩，我这份差事不打算干了。”汪雄没等他说完，一抬腿，就把攮子抽岀一把来，用手指捏着尖子，把攮子把往于得水面前一递，笑说道：“四弟，你既是非摘哥哥我的眼罩不可，没别的，你先把我撂了。你要是不肯下手，我可不领情，你不撂我我可撂你啦！”说着，把攮子尖子一颤，把攮子往上甩起，扑地抄住了把，把眼一瞪，就紧向于得水肚子上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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