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穷途遭夜袭 铁伞翁仗义惩群凶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这两人在初入绿林道时，就听说江湖上有一位铁伞先生，掌中一支铁伞能打十六穴，左手也能，点、打、拍、掌印，称得起天下无双。可是，只于闻名，未见过面。今夜方家店这一露相，人厨子韩冰心等准知道不行。赛杨戬胡英俊大喝道：“并肩子不要听这一套，管他什么铁伞铜伞，咱们是掌下见分明。”人厨子韩冰心这时也说不上不算啦，一纵身，蹿到铁伞先生面前，双怀杖一举，哗楞一响，直奔顶梁便砸。这怀杖只离顶梁还有二尺，人厨子运两臂之力，唰地往左右一分一合，鞭两肋，这种招数名“三环套月”，明是砸顶梁，只要一闪一架，非打上不可。铁伞先生见双怀杖奔顶砸来，不闪不躲，若是实招，只待你往下落，用左臂一穿，用裁手法单掌夺双怀杖，所以双杖这一变招，黑影在眼前一晃，当的一声，怀杖前两节碰在一处，人已无踪。背上又被拍了一下，就听背后说：“你再练十年。”人厨子韩冰心急转身形，见铁伞先生离着自己一丈远站着啦。
人厨子韩冰心冲冲大怒，遂骂道：“老儿，敢戏耍你家太爷。”一纵身，抡双怀杖施展平生本领，黄玉龙摆双钩赶奔前来，两人双战铁伞先生。铁伞先生成心戏耍二人，只施展裁手法：挑、砍、拦、切、封、闭、擒拿，声东击西，欲虚反实，矫若神龙游空，猛若虎儿出柙，身法轻灵，真似电光流火。随着这四只兵刃闪、展、腾、挪，行前忽后，行左忽右。人厨子韩冰心、小瘟神黄玉虎两人累得通身是汗。
人厨子动着手嚷道：“并肩子风紧，马前点入窑，摘了尖子瓢，看风出水。”（切语是弟兄们，敌人太硬，赶快进屋子把他们镖头杀了，打不过这老头好逃走。）丧门神杨叶被人厨子一句话提醒，跟胡英俊说道：“我被使虬龙棒的摔晕了，三弟，你怎么也成傻瓜啦？就不上前动手，站在这等么？”胡英俊不语，急吹一声呼哨，纵身跃上北厢房。杨叶紧随着，尚有七八个弟兄也奔跨院。胡英俊头里一连几纵，已到跨院，刚要往下飘身，一看东房门前有伙计们亮兵刃把守。胡英俊把链子枪一围，摘弓、扣弹、搭弦，大喝一声，“小辈！趁早闪开，免得太爷动手，如敢阻档，休怨太爷手狠心毒！”镖局伙计们不听这一套，举兵刃，破口大骂。胡英俊大怒，连珠弹叭叭叭叭，奔镖局伙计打来，一刹那，伙计们伤了五六名。丧门神杨叶一摆三尖两刃刀，纵身下来，用“夜战八方”式，尚有四五名伙计未被伤的，想抵挡，可是来势太凶，只可往旁一闪。丧门神杨叶上了台阶，风门早已敞开，把三尖两刃刀往前一递，往屋内就迈步，左腿刚迈进去，就觉得金刃劈风奔面门而来。丧门神杨叶说声：“不好。”急往左斜翻身，三尖两刃刀反把往上一搪，呛的一声，把虎口震得生疼，一抬左腿，往外撤身，只听噗的一声，被屋中人一脚踢中胸膛，摔出五六尺远去，栽个就地。
趟子手刘三正从房里闯出来，要拾便宜柴禾，一举刀，往下就剁。耳中听得叭地弓弦一响，一弹子正打在脉门穴上，呛啷啷，单刀撒手。丧门神杨叶“鲤鱼打挺”，腾身跃起，破口大骂，“好小子，不敢出来跟太爷动手，躲在王八窝里暗算太爷，太爷点火烧你们！”这小子真说真办，掏出火折来，迎风一晃，奔窗户就要点。就听北间内大喊一声，“贼子们，欺我太甚！”跟着咕咚一声，原来是程志潜听得院中叫骂，气往上撞，猛然在炕上站起，回向往墙上摘剑，房远鹏一拦，这才摔倒炕上晕了过去。周杰败了回来，也到这屋内，在外屋暗算杨叶的正是何英，周杰的弹伤未见血，把太极八步回生散已喝下去，药力行开，伤处肿消疼减。房远鹏跟周杰把程志潜扶起，给推拿行气，何英进来一拍房远鹏道：“贼人们下毒手要烧死咱们，事到如今，只好先离开这险地，你背启程镖头我给开路。”这时，金掌柜也吓得瘫在炕上啦。房远鹏刚一伸手要背程镖头，就听外面一声喝喊，“不要命的强徒，你敢下这般毒手！”跟着呛啷啷，兵刃落地的声音，又听房上哎哟一声，弓弦接着响起来，三人忙奔窗前，由纸孔往外一看，见是一位白发银髯的老者，手中一把伞，拨打由对面发来的弹丸，身体纹丝不动，弹丸应手而落。
周杰忽然想起，就是在前院白天看见的那位老者，低声跟房、何二人道：“有高人搭救你我了，这老者正是铁伞先生。”他在前院跟人厨子韩冰心、小瘟神黄玉虎动着手，如何会来到跨院解围呢？这就是一支笔难写两下里的事。
铁伞先生在前院存心戏耍他们，所以只施展栽手法，小巧之技，并不进招。人厨子一吊坎，铁伞先生江湖上各种帮会水旱两路的黑话无一不知，不敢再耽延时刻，急一变式，这种身形、手法、招数，真是离奇莫测，远则用伞点打摧敲，近则左掌三十六路擒拿。这种功夫别说没见过，也没听过，擒拿跟器械并在一起用的。小瘟神黄玉虎双钩正是“推窗望月”式，身体塌着往上一起，双钩斜奔铁伞先生的右边项上锁来，铁伞先生一闪身，把钩锋让过，用伞奔黄玉虎面门点来，黄玉虎把双钩带回，斜身侧步想翻身，双钩“秋风扫落叶”剪双足。铁伞先生点面门本是虚招，黄玉虎一翻身，后背现出，被铁伞在脊骨第三节气俞穴点了一下（按：用器械点穴名打穴。点穴分四种手法，分为点穴、打穴、拿穴、闭穴，唯打穴不用指尖，以手则捏拳作鸡心锤，即握拳以中指节点之，或以器械代之，计前身打三十六式，后身打二十四穴，著者为使阅者易于明了，故亦以“点”字名之，闭穴法有掌印、斫、拍、膝磕、肘碰，各手法，当于后文详之），黄玉虎就觉四肢一抽，双钩撒手，躺在尘埃不能动转。
这时，人厨子韩冰心双怀杖从背后打来，铁伞先生一反身，用铁伞把怀杖往下一压，右手骈二指点中人厨子华盖穴，一仰身，坐在尘埃。铁伞先生纵身一跃，在正面房上，望见杨叶正亮火折子往窗户上点，这才大喊一声，“强徒，敢下这般毒手！”这“手”字尚未脱声，身体如飞隼到了杨叶身旁，用铁伞一敲，把火折子打掉，杨叶刀在左手不能还手，嗖地一纵，蹿上北厢房。铁伞先生飞身追赶，右脚刚沾檐口，丧门神杨叶反背一刀，向胸前扎来，若在旁人绝难躲闪，就是躲闪刀，也得摔下房来。铁伞先生见刀尖已到胸前，身体往后一仰，左脚一绷，檐头阴面，全身平悬空中，这一手没有十几年的轻功不用打算绷住了，杨叶刀扎空了，急猛力往回抽刀，铁伞先生右足一用力，仍立在檐头，右手一探，用铁伞把三尖刀打落。杨叶转身要逃。铁伞先生喝道：“哪里走。”铁伞一伸，点在肾俞穴上，杨叶两股一麻，跪在房坡。这时，赛杨戬胡英俊已纵在南面房上，端弓扣弹可是不敢打，怕伤了杨叶，铁伞先生左手一提杨叶的脖领，右手铁伞横担杨叶双足，举在空中说道：“你会用火攻，我给你个水火济济。”杨叶头北脚南，这时弓弦一响，铁伞先生倏地一转身，这粒弹丸正打在杨叶的肩窝上，杨叶哎哟了一声（按：普通说部，每述至点穴，被点者全是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何以丧门神被点尚能哎哟出来呢，实以点穴术分，昏穴、哑穴、软麻穴、重穴，若以不论何穴点上即成喑哑，太觉囫囵。）这北面房后是酱房后院，铁伞先生已看定第一排第四只缸盖着的席子，溜下去，躲过弹丸，喝声去罢，用力一抛，只听扑冬一声，不偏不斜，把丧门神杨叶扔在缸里。原来是一满缸关东虾酱，幸亏胡英俊这一弹子，铁伞先生把杨叶转了个头，是脚先下去的，可是这也够杨叶受得了。嘴里也喝了不少虾酱，这一下，胳膊腿全伤了，爬不出来。只好蹲在缸里拿虾酱偎着，好在身体长得高，还不至没了顶。
铁伞先生把杨叶扔出去，急忙往左一纵，知道对面的人还要发弹丸，果然赛杨戬胡英俊连珠弹如雨点般打来，铁伞先生用伞拨打弹丸纷纷落地，大声喝道：“鼠辈，你把囊中弹丸尽数打来。”胡英俊连发四十余弹，别说是想伤人，连衣服都未沾上，一怒，把弓一挂，摘链子枪要纵过来动手，只听铁伞先生大喝一声：“鼠辈你把弹丸打净了，老夫给你存了三粒，叫他物归原主。”只见铁伞先生左手一抬，一粒弹丸奔胡英俊面门打来，胡英俊一低头，从白绢包头擦过去，跟着，两粒弹丸又到，第二粒打在右手面上，哗楞，链子枪出手，第三粒打在右上仓穴上（在乳上面），胡英俊当时栽倒房上。
这时，前后院尚有二十余名弟兄们，真是亡命之徒，哪管死活，挥动大砍刀往上一围。铁伞先生哪把这群人放在心上？挥动这支铁伞，只照这群强徒三十六部软麻穴打来，只听得呛呛啷啷一片兵刃落地的声音，夹杂着扑通哎哟之声。这时，屋中的房远鹏、何英、周杰纵身出来，举刀剑就要向这伙强人下手，只听铁伞先生喝道：“三镖师住手！”二十余强徒只剩四人，知不能敌，急往外逃命。铁伞先生大喝一声“站住”，这几个强徒倒也听说，真就不敢动了。
铁伞先生来到前院，一看人厨子韩冰心跟小瘟神黄玉虎仍然倒在地上，铁伞先生微微点头，把铁伞交于左手，右手骈二指照定了人厨子韩冰心气海穴点了一下，又在华盖穴击了一掌，立时将闭住的气血散开。又把小瘟神黄玉虎气喻穴拍了一掌，立时气血周流翻身坐起。这时，店外的弟兄们，已知道首领折了风头，大家往店内一闯，为是把人救走，进得店来一看，韩冰心坐在地上，黄玉虎站在一旁，这神情就像讲和了似的。铁伞先生抬起头来，向这群壮汉厉声斥道：“北房后酱缸中还有你们的首领，速去弄来好放尔等逃命。”站在角门前的几名壮汉知道是杨叶，急忙蹿上屋去，到了酱房院内，只见丧门神杨叶在虾酱缸内露着脑袋，溅得满地是虾酱，腥气扑鼻。大家只好扔下兵刃七手八脚从虾酱缸内把杨叶架了出来。原来四肢已伤，又连喝了几口虾酱还不过气来，可是一身虾酱谁也不愿意背，急忙中哪里去寻水？找了一缸是醋，现成大瓢舀了两瓢醋，把杨叶从头上给冲了一遍，过来一个力大的把杨叶背起，几个弟兄们一商量不再奔方家店。再说背着杨叶也上不了房，这才奔酱房穿堂门，一脚把门踹开，酱房中的人哪敢拦阻？任从他们蹿房越户而去。
这边店中铁伞先生把胡英俊也点活，把这些动手的壮汉们也略施手法，全爬了起来，铁伞先生这时脸色一沉，手抚银髯说道：“老夫此次出头，既不是与你们为仇，也不是永胜镖局子所请。老夫学艺二十年，别师时曾对天立誓，不取功名不贪富贵，愿以血肉之躯换尽天下不平事。闯荡江湖四十载，一事不为己，专为他人忙。今夜你等任意而为，赶尽杀绝，欺人特甚，故此拔刀相助，略惩尔等凶玩，并且寄语李兆丰，叫他早寻出路，即早抽身，如敢忘却本来面目，铁伞先生自会寻他。”把铁伞一挥喝声去罢，小瘟神黄玉虎、赛杨戬胡英俊，两人架着人厨子韩冰心，带领众弟兄狼狈逃出方家店。你道人厨子为何还不能走呢！原来铁伞先生确知韩冰心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匪，给他散穴的时候，在他左腿涌泉穴给点了重手法，人厨子这条左腿算废了，黄玉虎等回归乱石沟不提。
再说周杰等见匪徒已走，三人赶紧向铁伞先生叩谢活命之恩，铁伞先生急忙相迎道：“镖师们不必多礼，此地非你等久恋之地，天明赶紧启程。”问周杰道：“老夫看你剑法是山东阮在堂的一派，不知可是否？”周杰忙躬身道：“那是敝师祖。”铁伞先生又道：“那么单松龄定是你尊师了。”周杰道：“不是，那是弟子的师叔，先师是姓华，上字秋下字岚，已去世三年。”铁伞先生道：“何时见了你单师叔，就提我问候他。”周杰连声答应。铁伞先生仰首望了望天空，见斗转星移，向三人说道：“前途多加谨慎，你我后会有期。”转身一个“旱地拔葱”，已纵上南上房，又一纵，已无影无踪。
周杰等对铁伞先生救命之恩，万分感戴，刻骨不忘。周杰刚要回跨院，店中掌柜的伙计们听见匪人们全走了，才敢岀来，住店的客人们也开门岀来纷纷议论。周杰向店家客人们说了些抱歉的话，急忙回转后院，天还未有亮。进房把油灯点上，看了看程志潜昏昏沉沉人事不知。金掌柜吓得屎尿齐流，下了炕，到南间更换衣裤。周杰又同房远鹏到厢房看望受伤的，见了洪五爷，遂说道：“为我们弟兄叫五爷挂彩，我们于心何安？您的伤势怎么样？”洪五爷道：“周大哥，不要这么客气，我的伤势不重，我有药在店里啦！回头叫店伙去找沈二爷要点来，我只恨两箭莫把使链子枪的射死，二次箭奔他前阴分明已射上他，他竟依然来跨院动手，大约他有横练的功夫（书中代言，胡英俊哪有什么横练的功夫？那一箭虽射在右腿腋上，可是斜穿过去的，他又血气方刚，所以如无其事），我若非铁伞先生相救，定丧命在双怀杖之下。”房远鹏把金疮铁扇散拿出来，又拿来太极八步回生散来，跟洪五爷说：“你要是伤处未见血可以服点，这个药倒是很有效的，这是程镖头的独门秘方。”洪五爷道：“好吧，你赶紧给于师傅上药吧，他疼得晕过两次去。”周杰房远鹏给于震忙合着上药服药，伙计们受伤的也敷上铁扇散，洪五爷服了太极八步回生散，药力行开，果然奇效，疼也止住了，腿肚子上伤处青肿的已变过来，已能步履，背上链子枪鞭伤已不疼了。
周杰又跟洪五爷商量道：“程镖头大约好的希望十分中也就是有一二分，铁伞先生临去谆嘱速离此地，他已人事不知怎么走呢？”洪五爷道：“事到如今不能说什么行不行？天亮多预备两辆车，索性赶紧到张家口。我想那里有你们自己镖局子，诸事好办多了。咱们不过说假话，我的镖是立有镖期，也不便再耽误，我交镖回来，程镖头好了，咱想法子报仇，他若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念在朋友义气，也要报此仇。”周杰道：“好吧，就这么办。”正说着，店伙进来说道：“洪镖头，沈二爷打发人来见您。”洪五爷知道是不放心来看望的，遂说：“叫他进来。”店伙答应出来，不大工夫，领进来人。洪五爷一看是趟子手王勇，王勇看见周杰遂说道：“周师傅受惊啦，我们沈师傅打发我来问候众位，程镖头的伤见好么？沈师傅实不能过来，请诸位多原谅。”周杰跟房远鹏全答道：“劳驾回复沈二爷，这里风火已过，让沈二爷挂念，改日面谢。”王勇答道：“镖头，客人问了今天走不走？”洪五爷道：“你先回去，我回去再定规。”王勇答应着走了。洪五爷跟周杰等到了上房，看了看程志潜，还是人事不知。洪五爷只是叹息，只得嘱咐周杰赶紧启程，自己穿好长衫跟大家告辞，周杰等深深致谢，金掌柜也万分感谢，大家送至大门外，洪五爷回转高升店。
周杰等回至屋中，天光已亮，急忙吩咐趟子手、伙计们收拾启程。再雇两辆车，金掌柜一听立时走，倒是喜欢，看了看程镖头这种不省人事的情形，心中有些不忍，跟周杰说道：“周师傅，程镖头这种情形，哪能走得了？虽然为我生命财产不顾一切，可是人心全是肉长的，我宁可坑家败产，我不能忍心做这种缺德事。还是程镖头见点起色再走吧！”周杰道：“金掌柜，你这种意思我们领情啦，我们镖头的病，恐怕不容易治，就是再待两天，也是白饶，还不如闯着走，到了张家口，倒可请大夫诊治。”金掌柜说：“即是那么着，您叫伙计找个沙吊子来，生炭火，我这里有一支大参，是在宁古塔买来的，给程镖头熬点，准能保三天不岀危险。”周杰说：“好吧，这叫金掌柜多费心了。”跟着叫店伙找沙吊子生炭火，金掌柜打开参匣，取出一支参来，周杰一看这支参，足够六皮叶，紧皮细纹，形色无一不佳。论当时的价值，没有三四百两银子买不出来。虽然这次用不多，可是即断开就不好卖了。金掌柜拿竹刀断下一钱来的熬上，大家忙合着收拾行李、货物、银箱，满装好车，新雇的两辆车也套好了。
这时，听见两边喊镖趟声音，周杰知道是镇威的镖起行，急忙赶岀店外。见已到了门前，头里是趟子手抱住镖旗，见了周杰把镖旗一举，周杰拱手答礼，后面紧跟着是骡垛子，伙计们护着镖，一辆轿车是客人，后面就是洪五爷、沈二爷押着镖，二位看见周杰甩镫离鞍，周杰赶到近前道：“沈二爷，这里多谢了。”神枪沈起龙自有一番客气，周杰道：“我也不让二位店里坐啦，请执事吧！咱们北京见。”洪五爷沈起龙拱手告别，牵着马走过店门，老远地才搬鞍级蹬。周杰回到后院，程志潜已经由房远鹏等服侍着把参汤喝下去。周杰把店伙叫进来算还店账，如外又赏给店伙一两银子酒钱，又拿出五两银子来，叫店伙领着趟子手刘三到旁边酱房，就提夜间与匪人动手，把宝号一缸虾酱糟蹋了，五两银子也不管够不够，算赔偿。刘三去了不大工夫回来，把银子拿回说：“酱房掌柜的因为没受别的损失，已是万幸，一定不让咱赔。”周杰听说，也就罢了。伙计们把车上铺垫好了，把程志潜搭到车上，把于震也搀到另一辆车上，金掌柜也上了车，趟子手刘三头里上了坐骑，抱镖旗抱在怀内，何英跨在程志潜的车沿上，伙计们拥护镖车，周杰一看闲着一匹牲口，跟何英说道：“牲口身上轻，走不起来，何贤弟，你也上牲口吧！”何英嘱咐趟子手，勤看着点镖头，前头喊起镖趟子，三位镖师押着镖出离方家店，顺着长街往南走下去。
出了方家屯，牲口已把腿溜开，周杰说道：“咱们至迟午时错赶到兴和镇，那么，由兴和到张家口还有七十里，至二更天就可到了。”大家紧自加鞭，至未时到了兴和镇打了尖，看看程志潜虽然还是昏沉，可是气息倒很匀的，脸上较在方家屯还红润，这就是服大参之力。吃完了饭，牲口也上足了料，紧跟着起行，直到了二更过后，才到了张家口。进了北关，镖局子就在北大街财神庙前，镖局子伙计听见了自己镖到了，有伙计们挑着灯笼来接，到门口，这里两位镖师一位是干兴武，一位是赵月辉，这两人是三十多岁，一听是本镖局的镖也迎出来，趟子手伙计下坐骑，周杰、房远鹏、何英也来到门前，跟干、赵二镖师打了招呼，低声告诉二位镖师跟于师傅，二人不由一惊。刚要问怎么的，周杰摆手道：“里边再谈。”金掌柜也下了车，由伙计让到后边。伙计把程志潜轻轻由车上搭下来，把于震也挽下车来，够奔后院。
这局是两进房子，西面是三间厅房，南北厢房，把金掌柜安置在厅房，由伙计们照料一切。程志潜搭到后院上房，上房是两间明着，一个暗间把程志潜安放在里屋，把于震放在明间板铺上。急忙烧开了水，给程志潜、于震喝了点。于震歇了会儿，倒是好多啦。厨房里忙着给做饭，周杰这才把前后的事详细地告诉了干、赵二镖师，二人咬牙痛恨。众人吃完饭，天交三鼓，大家一路劳乏。干兴武让大家歇息，自己跟赵月辉及本镖局伙计们守夜。周杰等也实在累了，于是何英、房远鹏到前边厅房跟金掌柜一块睡去，周杰就在程志潜身旁安歇，明间是于震。干兴武是坐着守夜，赵月辉到前边照料，门旁点了一炉子炭火，用灰煨上，怕程志潜夜间口渴。伙计们在前院厢房里，大家躺下后，俱沉沉睡去。
干兴武坐在外屋，不时进来看程志潜。直到梆锣交到五更，忽听程志潜咳嗽了几声，干兴武忙到里间把油灯剔亮，凑到炕前一看，程志潜身体微微转侧，两眼微睁。干兴武低声问道：“镖头，您喝点水么？”程志潜似乎清醒点，看着干兴武发怔。干兴武把油灯举到面前，照着自己说道：“我是干兴武，您知道么？”程志潜在枕上微把头点了点，微细的声音说：“有水么？”干兴武见程志潜说岀话来，心中大喜，一定是病有转机。连答“有，有”，把灯放在桌上，到外面把炭火上炖的水斟了半碗，拿到屋中，用羹匙要给往口中送。程志潜微把头摇了摇，自己挣扎着要起来，干兴武忙把碗放下，把程志潜轻轻扶起，拿被褥垫在身后，倚在墙上坐好，喘了半天，干兴武把碗也送到了口上喝了下去。这时，周杰被声息惊醒，急翻身坐起，一看程志潜坐起来，自己也下地，程志潜一字一顿地问：“兴武，你多昝来的？”周杰忙答道：“镖头，咱已到了张家口了，这是咱镖局子里。”程志潜点了头，又向干兴武说道：“我腹内觉得异常空洞，可有粥么？”干兴武答道：“有。”又到外间把炭火拨旺，把一只小铜锅放在火上。一会儿的工夫，把粥熬熟，盛了一碗稀粥端到里间，服侍着程志潜满吃下去。
这时，程志潜脸上非常的滋润，喘也止住了，神智极清，干兴武坐在炕外说道：“镖头，你的病减轻，明天请有名的大夫吃两剂药就好啦。让月辉跟周大哥自管走镖，您在这多将养几天，这里也方便。”程志潜忽然苦笑了一声道：“好是不易了！”顿了一顿，向周杰道：“周大哥。”招呼了一声，眼含痛泪，只看着周杰不语。
周杰忙道：“你不要难过，你的病不要紧。”程志潜咳了一声，颤微微的声音说：“我伤在脏腑病入膏肓，绝无生望。唯有你侄儿、侄女均未成年，一门孤弱是我不能瞑目的。大女、二女均嫁远方，岂能照看你弟妹？至于衣食，尚足温饱，望大哥念在十载深交，在你侄儿身上多加照管。我死在目前，这离密云故里还有二三百里途程，我哪等得了呢？我死后不要在衣衾棺椁上多事靡费，早早把我送回家乡。得正首丘，于愿已足。至于永胜镖局干与不干，大哥，你自己斟酌吧，我看这碗饭总是不吃的好。大哥，见了你弟妹，叫她好好照看你侄儿，我程家只此曙后孤星稍延血脉了。”说到这里，一阵唏嘘，只是无泪。周杰、干兴武听到此处，实在忍不住，两人全哭起来。
于震被哭声惊醒，连问周师傅：“敢是镖头不好么？”院中下夜伙计也进来，看见程镖头依然在炕上坐着，伙计们劝道：“周师傅，您这么难过，叫病人不更不安么？”周杰、干兴武止住悲声，周杰又劝程志潜道：“镖头你还是好好养病，但盼你快好了，咱们多聚几年，什么仇也报得了。镖头，你倘有三长两短，你的孩子如同我的孩子一样，你放心吧！”程志潜点了点头。干兴武道：“镖头，你坐了半天，躺下歇歇吧！”于是把程志潜放躺下，于震叫伙计架着也进来看程志潜，程志潜在枕上一睁眼，看见于震左眼用布棉罩着，又招呼周杰道：“大哥，你在账上单提五百银子给于贤弟，别叫他干了。”说完，又喘成一阵。周杰向于震道：“镖头看你这伤痕越加难过，咱们外屋坐。”于震听程志潜义赠巨金的话，不禁感激涕零。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又见喘成一片，不便再说。
周杰说：“我看兆头不易好了，别看方才这么大精神，这就叫回光返照。”于震说：“要不再找金掌柜要点，不可以多延迟两天，赶紧送回密云县，叫他们夫妻父子见个活面。”周杰说：“不易吧，由这里到密云县总得五天，就是用大参也不过多受两天罪。倘在半路上有了不测，岂不更不好办了。少时天亮去请大夫看看，咱是尽人力听天命。”
不一刻，鸡鸣报晓，天已黎明。房远鹏、何英、赵月辉、金掌柜全惦记着程志潜，一同到后院看望来，众人进屋刚要说话，周杰一摆手，大家不敢说话，周杰低声告诉了方才情形，房远鹏等轻着脚步到里间看了看，全皱着眉出来。周杰问大家怎么样，大家不约而同地摇头叹息。周杰问干、赵镖师，“此地有好大夫么？请一位给他诊诊脉。”赵月辉答道：“桥东怡安街有一位丁级庵，医道很好。”周杰说：“那么赶紧去请，就提这是急病，脉礼按章照付。”赵月辉急打发人去了。周杰又跟大家商议道：“咱这支镖还是跟着就走，岀了万全县偏西走，别走长安岭，奔宣化府走鸡鸣堡，过怀来渡居庸关并无危险了。我绝不能离程镖头，我想干师傅辛苦一趟，帮房、何二位兄弟把镖交到北京。”干兴武忙答道：“周师傅，您怎么还客气？这不是咱自己的事么！”周杰说：“好吧，那么吩咐趟子手刘三，收拾启程。”一阵忙乱，打发这支镖上路。
镖车走后，丁级庵大夫也请来了。周杰陪着给程志潜诊了脉，这位丁大夫站起来说：“咱们前边立方案吧！”周杰赵月辉随同来到前院客厅，周杰问您看怎么样，这位丁大夫说道：“我看这无需乎吃药了，按脉上已现绝脉，过了午时，过不了夜间子时。可是我恐有看不透的地方，可以再请别位斟酌斟酌。”周杰说：“先生乃当地名医，一定是无法挽救了，再说别人也是无益。”丁大夫起身告辞。
周杰等回归后院，看了看程志潜脸上颜色越发难看，天庭眼眶全塌陷。周杰跟赵月辉一商量，打发人给买了一份寿衣，天到巳时，喉间痰已上涌，忽然把眼睁开，周杰凑到近前招呼道：“兄弟，你还有什么未了之事？对哥说说罢，我绝不能辜负你！”广程志潜挣扎了半天，喉咙已哑，若断若续说：“叫你侄儿立志，……”底下已听不清。又沉了沉，把手努力一抬，指了指墙上挂着的剑，是要说什么说不出来。周杰说道：“你这把剑给我侄儿带去做纪念。”程志潜把头微点了点，表示是对。又沉了沉，猛然往上一抬身，口中喊了声，“李兆丰！”底下的字没喊出来，绝痰上涌，一命呜呼。
周杰等放声痛哭，伙计们进来，把周杰等劝住，把寿衣穿好，伙计们买了些冥纸焚化，把尸身停在明间，远鹏亲自用二百两银子买了口顶好寿木，由阴阳生择时成殓起来。周杰跟赵月辉一商量，派出六名伙计兼程赴奉、吉、黑、热、察、绥六处镖局送信，自信到之日起，永胜镖局在总镖头治丧期间暂不应镖，已应妥尚未走的让与别家，如信到时已上路的，急速请未走镖的镖局协力护送。比方吉林镖局应了镖已上路，赶紧通知奉天，黑龙江、察哈尔、绥远，各镖局镖师星夜赶上这吉林走的镖。一同护送的伙计们领命，各人挑选坐骑兼程前去。
周杰等了几天，这日，有永兴镖局伙计来送信说：“这里去北京的镖，永兴镖局交镖回来在昌平县相遇，给周师傅带信，道上平安无事。”周杰这才放心，于是跟赵月辉商量运送灵柩的事，将棺木四周用白麻缠好，外面套上红呢子柩衣，雇好双套大车，乂请赵月辉到各镖局把存款提来。等各处款提来，一共凑集三千两银子，周杰说：“先给程镖头家中带二千两银去，作为生活之资。这一千两银子，要是不干了，也好拿它打发伙计们，我回来再议吧！”周杰带着四名伙计，押运灵柩起身，奔长安岭，由延庆村，经永宁城，到黄花镇，奔怀柔县，渡白河，第五天赶到密云县。
这程志潜住家在密云县城东连山庄，这连山庄在五龙山山根下。程志潜在先本住城内，后来因为这连山庄风景清幽，百十户人家全是朴厚良民，男耕女织不亚于世外桃源，所以才搬到这里来住。周杰来到东关外，离着连山庄还有半里来地，跟赶车的把式说：“把灵柩先停在庄外，我见了程太太说明了再进庄子，莽撞了看出意外。”周杰策马奔连山庄，到庄前下马，牵着牲口进了庄子。
这时，正在午时错，两旁的民房中机声轧轧，有坐在向阳地的，用荆条编器皿。庄子里人看见周杰牵着牲口以及穿着打扮，差不多全知道是保镖程家来的人，周杰来过两次，不用打听就来到门口。刚要登阶石，就听有人招呼，“周师傅，您这是从哪里来？”周杰一看，原来是孙守中一瘸一拐地从东边来。这孙守中原先在永胜镖局当趟子手，五年前在公主岭走镖，程志潜剑劈小阎王时，孙守中把右腿伤了，治好后留了残病，腿算瘸了。程志潜因为他在镖局效力多年，他也四十多岁了，又直正又老诚，所以把他安置在家中，一半为让他照料着家里事，一半是养他的老。周杰忙答道：“我从口上来，太太在家了么？你回复一声。”孙守中说道：“您先把牲口拴在这儿，里边坐。”说着，把缰绳接过去拴在门旁铁环子上。
这房子本是坐北向南，进大门迎面是六扇屏门，东西一带是两间屋子。孙守中把西屋门锁落下，周杰一怔，忙问孙守中道：“宝珠怎么上学了？”（宝珠即程志潜的孩子乳名）孙守中答道：“周师傅大概是三年多没到这来，您看见的那位周先生回原籍去啦，现时在东邻陈家一块上学啦。”孙守中又到东屋沏过一壶茶来给周杰斟上，转身岀来，由屏门进后院，不大工夫出来，说：“太太说屋子脏，不让周伯伯后面坐了，这就来。”跟着屏门内脚步的声音，孙守中把门推开，扭头跟周杰说：“来啦。”周杰抬头一看，这三年未见，面上苍老了许多，身穿天青缎子棉袄，青绉绸裙子，脸上静穆异常，气度安详，左手领着一个女孩子，也就是七八岁，前发齐眉后发披肩，身穿紫色小袄、蓝裤，脸上如朝霞。周杰急忙站起来，程夫人万福问候，周杰答礼，彼此落座。女孩子依在夫人的身旁，如小鸟依人，周杰见这神情益惨，险些落下泪来。
程夫人问道：“周大哥，您这趟来，是走镖还是有别的事呢？”周杰遂说道：“有点事告诉弟妹，你可不要难过。”程夫人一听，面色惨变，遂说道：“敢是你兄弟有什么凶险么？”周杰自觉说得猛浪点，一时又无话掩饰。程夫人道：“可是受伤了还是不在了？”周杰无法，只可说道：“已去世十天了。”程夫人一听，放声痛哭，周杰、孙守中一旁劝解，周杰道：“弟妹，你不要过于悲伤了，看在两个孩子身上，也要保重要紧。”程夫人止住悲声，问道：“是怎么死的？”周杰咳了一声，把前后的事细说了一遍，直到临危所嘱咐的话，满说了一遍，程夫人痛哭不止，这女孩儿也大哭。周杰道：“弟妹，别哭了，灵柩已到村外，预备接灵吧！”程夫人叫孙守中去接宝珠去，周杰也站起来道：“弟妹，你千万保重，千斤担子全在你身上了，你赶紧给侄儿、侄女缝孝服吧！”周杰出来，孙守中也走到门外，遂说道：“这是咱的场院，镖头不论在家不在家，不许闲杂人进门。所以连长工们全在厂院内住着，周师傅，您这匹牲口牵到槽上去吧！”周杰够奔庄外，招呼把式把车赶进庄来。
伙计、长工把灵柩卸下车来，在门旁停放，周杰跟四名伙计全到书房，周杰说：“孙头，这里有会择日子的么？先烦人择了时辰，把灵请进来。”孙守中道：“少主人的先生会择日子。”周杰写了个单子打发人去择时辰。沉了一会儿，程夫人领着子女出来叩头，周杰一看娘儿三个通身孝服，只见宝珠生得五官俊秀，天庭满，地阁圆，两道长眉，一双豹子眼，黑眸子晶莹有神，通官鼻子，大耳垂轮，唇似涂朱，两颊绯红，雀青的头皮，一束黑漆漆的头发，尚扎着红头绳束成红辣子式样，随着程夫人到了屋内，口称，“周伯伯！”跪在地上行礼。周杰答礼，一面是越看越爱，越爱心里越痛，不由落下泪来。一把把宝珠揽在怀中，说道：“三年没看见，你长这么高了，你多大啦？”宝珠答道：“我十二岁了。”周杰又问：“你学名叫什么？念什么书了？”宝珠道：“我学名叫继志，四书刚念完，又念诗经了。”周杰回手拿起一柄宝剑向程夫人跟宝珠说道：“这把剑是镖头的遗物，遗言令继志好好保存。”程夫人睹物思人，不由泪下。
这宝珠果然聪明，周杰举着剑并不接，跪在地上叩着头祝告道：“父亲，您快叫儿子长大了，好给你报仇。”叩罢头，起来把剑放在桌上。又问周杰道：“周伯伯，我父亲究竟死在谁的手内？”周杰道：“是一个姓李的，叫李兆丰，绰号是威震关东铁掌李。继志，你不要胡思乱想，你只要好好念书，孝顺你母亲，我们自会与他报仇，况且还有你师祖、师伯、师叔们呢。”继志这孩子并不答言，心中打主意，偷偷把李兆丰姓名写在纸上，为是怕忘了。
这时，看时辰去的人已回来，瞧的是戌时灵柩进门。周杰又把两个白碴木箱打开，每个箱子内装二十个元宝，跟程夫人说：“这是两千银子，请弟妹收下暂作度日之资。我被兄弟所托，必不叫你们母子冻馁，弟妹，你只好好看顾孩子们吧！”程夫人道：“周大哥，你兄弟这么多年所赚的钱我用不了，所以租了一顷多地；山下青云岭尚有一千多株果木树，我母子足吃不尽，所以我长劝你兄弟这刀尖子上的买卖不必干了，他只是不听，终归落个横死。大哥，你把这银子带回，给大家分散分散，叫他们也别干了。”周杰道：“弟妹说的是至理，等丧事完了，我跟大家商量吧。这银子请弟妹收起，这是镖头他应得的。”程夫人不好再推辞，叫孙守中套辆车把这二千两银子送到城内盛发粮店存着，以免被宵小觊觎。孙守中领命去套车，叫长工们把银子搭上车去。程夫人回归后院。
太阳落时，孙守中回来，到后院把银折交代了。这时，已到戌时，由宝珠焚化冥镪，有乡邻来帮忙，把灵柩抬至后院，上房的中堂停放（这离开都城省会的地方，无论喜丧各事均是邻乡们大家帮忙，不用雇工。不独在清朝是这个样子，至今离开省会各县的乡村中，仍然是这种风俗。）摆上祭仪，所有乡邻全来叩奠，宝珠跪在一旁陪吊，俟众人奠完了，宝珠又挨次地叩谢。周杰又在几位老者前托付了一番，众人散去，周杰住在书房。
第二日，由孙守中仍烦宝珠的先生择了安葬日期，葬期一到，由城里叫来一般鼓乐，以及家人、乡邻把灵柩送到茔地安葬。周杰又跟程夫人谈家常各事，见程夫人治家有方，倒是位有见解的夫人。嘱孙守中一切事多替主人分心，对于小主人身上好好看护。至于宝霞她是女孩子，自有程夫人照管。周杰又向程夫人说：“我先回镖局与大家商议，也许不干了，大家散伙，或是请名家镇镖，不能一定，反正我至多三个月必来一趟。”程夫人道：“我们孤儿寡母全仗大哥照管啦，只要把宝珠巴结得顶立起门户来，你兄弟在九泉之下，也感念大哥的好处。”言下黯然。周杰道：“我跟他（指宝珠）父亲是过命的交情，这是我分内的事。”又问道：“我那两个侄女也得叫人带个信去。”程夫人道：“只是道路太远没有便人。”周杰道：“我记得大侄女是嫁在沧州老镖师谢登科家，是么？”程夫人道：“谢登科是你侄女公爹。”周杰说：“二侄女嫁到何处？”程夫人道：“是山东曹州府侯家寨邓小川家。”周杰道：“可是曹州四杰第一位神拳邓小川么？”程夫人说：“正是。”周杰道：“弟妹不用管了，我倒有人带信。”说完了，周杰立刻告辞。
宝珠见周杰要走，凑到面前，拉住周杰的手问道：“伯伯，我们仇人李兆丰，他可是占山为王的大王么？他在哪里呢？”周杰道：“傻孩子，那大王爷寨主爷，全是远年跟说书唱戏那种称呼，现在就是胡匪，老百姓就叫胡子、马贼，他们实在的名目叫竿子头、拉大帮，为首的名为当家，那李兆丰在乱石沟当马贼的头。你一个小孩问这些事何用？好好念书吧！”孙守中到对门场院里招呼镖局子伙计备马，周杰辞别程夫人，起身往张家口。回到镖局见干兴武、房远鹏、何英等已回来，周杰跟大家谈了会儿程镖头家中的事。
这时，有伙计进来报告说，有镇威镖局洪镖头、沈镖头拜望。周杰等急忙迎了出来，周杰见了洪五爷首先问候，又给干、赵二镖师引见了，一同来到客厅。所有马匹及伙计们，自有镖局子伙计们照料。大家落座后，周杰说道：“二位回来这么快？”洪五爷道：“我们把镖交到了，没敢耽搁就回来了，可是咱们这仇先报不了啦。我们临回来听说，十几天头里，有蒙古进贡许多珍品，路经乱石沟，被镇关东铁掌李给劫了，这位押运的王公险些丧命，哈尔察都统吃不住了，勒令第十镇镖十天内人赃俱获。这位镇镖岀重金购眼线把底摸清了，敢情乱石沟别有道路通着山上，镇镖知道这股悍匪竟指着官兵不易得手，又调了火器营，这才把乱石沟包围，纵火烧山，把隐蔽的这条山道给烧出来，这位镇镖武功很好，冒险攻上山去，又有这一营抬枪火器，李兆丰等纵有托天本领也难抵抗，终于是弃山逃走，只于拿着些无名之辈，可是把进贡的贡品原回来。这李兆丰不知又窜至何处？”周杰道：“既是他已逃走，咱们只好慢慢打听吧！他在哪里立住了窑，再找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是我跟五爷你商量，我们这永胜镖局子想不干了，咱全是自己人，没有走言的话，永胜镖局这点名誉，全是程镖头几年中从刀山油锅里挣来的，所以东北几千里地内没有走不开的。他这一去世，我们哪一条线上要走不开，就栽大了跟头啦。所以想把牌匾落了，兄弟们散伙。”洪五爷道：“也不可竟这么想，各线上掌山头的当家的不开面的很少，只要咱们按着规矩走镖，哪能全遇上像李兆丰这小子啦？一者他是新‘归镖’乍上线，二者他是跟程镖头有‘梁子’，我想你们还是凑合着。依我的意思把这七个镖局归为一处，满归并到沈阳，奉天历来大宗的镖全奔永胜，有十几位镖师足养的过来？”周杰等一听，全愿意按这法子办。洪五爷住了一天，第二天回转通州，周杰等把各镖局归并奉天，暂且不去提它。
再说程夫人，自丧葬完毕，持家教子井井有条。孙守中一切事不辞劳苦，把宝珠时刻放在心头。虽然是门庭冷落，倒是安居乐业度这种太平岁月，至年终，宝珠的先生解馆回家，跟学东们一说明年不再蝉联，学东们只好听其自便。转年，这些孩子们满在家旷着。到了三月间，野外细草如茵，岭上山花如锦，桃花盛放，风景绝佳，更兼这可人天气，骚人墨客结伴游春。
程家在这青云岭上有千余株桃树，这是个人的私产，每年成熟摘下来的鲜桃得到不少利益。在青云岭上盖上了两间板屋，有长工们看着，并管剪枝、灭虫、培植等事。孙守中每天必要到岭上来一趟。宝珠没上学，每天跟孙守中到岭上来。程夫人娘家李氏也是书香门第，所以，程夫人也略通文理，夜间自己做些活计，必要教一双儿女在灯下温习书字，宝珠的妹妹宝霞虽只八岁，跟程夫人也念了些个初蒙的书籍，篝灯夜课有贤母之风。在保镖护院的家庭中，有这样的家教很算难得了。
这日，孙守中早起，回禀了程夫人一声，要到岭上看看，宝珠还要跟着，程夫人说：“你看先生也请不着，就这么旷着越玩心越野了。”孙守中道：“小主人倒不是顽皮孩子，上岭上活动于身体很有益的，我是不会什么功夫的。要依着我看，还是让小主人多少学点武功，您虽然对于保镖这行饭寒透了心，可是操练结实身子比什么都强。”程夫人听孙守中说的倒是有理，遂说道：“过几年再说吧！”指着宝珠道：“你去吧，别乱跑，看摔着。”宝珠欢欢喜喜跟孙守中上青云岭。到了岭上，在果木林中玩了会子，又到板屋中歇了歇。
这时，岭上游人很多，也有从县城来的，也有些是本庄的老者们，也有领着小孩子来散逛。宝珠见有几个同学，更高兴啦！这时，宝珠等看见从山下又上来一个老头，须发皆白，身穿一件土黄色茧绸夹大衫，红青宁绸坎肩，白色高腰袜子，厚底福字履，左手提着衣襟，右手是一把旱伞，在伞上挂着一个小包裹扛在肩上，那么大年纪走这山道毫不费力。宝珠说：“你们看，人家那么大年纪走那么快，咱们这几位伯伯还没有人家岁数大，不只于走不快，还得喘息。”孙守中跟庄中几位老者听这几个小孩们指手画脚地说，也看见了。孙守中虽然没有多大的武功，一看这位老者，准知道是个练家子，至于老者准有多高的本领，他可没有那种眼力。
说话间，那老者已到了岭上，看了看岭上的景色，面现欣然之色，步到桃林前把小包裹往右一撂，坐在那里歇息。与程家隔壁的李仲元是个爱说话的人，年已六十多岁，就算连山庄中浮地圣人。平常总是之乎者也，究其实，只于会替人写封家书写写春联，鲁鱼亥豕白字连篇，平常便自命不凡起来。连山庄这地方全是耕种的农人，缺者为贵，大家很尊敬他，可是要叫他做老师，他连宝珠全教不了。这位李仲元见这位老者不像本地人，自己搭讪着凑到面前，拱了拱手道：“这位老先生，偌大年纪，腿脚还这么健壮。”坐在石头上的老者见人家很客气地向自己说话，急忙站起答礼道：“老朽哪是什么健壮，性喜游山玩水，只要有名胜清幽的地方，努着力也要奔了来。适才走了这一里多山道，腿脚也很酸麻呢，未领教老哥贵姓？”李仲元答道：“在下姓李草字仲元，就住在这连山庄，我看老先生不是此地人氏吧，您尊姓大名？”这老者答道：“老朽乃江西抚州人氏，贱姓翁草字白水。”李仲元道：“老先生是江西人，怎么倒是北方口音？”翁白水答道：“老朽适才说过，性喜游山玩水，足迹遍天下，所以各省方言都可以说得了。”李仲元又问道：“翁先生，您到这边来，是只为游玩，还是另有事故呢？”翁白水道：“老朽孤独一身，毫无挂念，终年游学四方，到处为家，无所事事。为欲游览塞外风光，久慕长城十一关雄奇壮丽，故此到这塞北已三经寒暑。现在是畅游归来呢！”
宝珠等四五个孩子见李伯伯跟新来这老头谈话，全围拢过来听着。翁白水指着四五个儿童问道：“他们怎么全不在学房念书呢？”李仲元道：“在先全上着学啦，只因这位老夫子回籍了，至今还没请着先生。翁老先生既是行踪靡定，到处为家，欲请老先生在小庄暂驻游踪，教这些孩童得沾化雨，不知肯俯就否？”翁白水答道：“老朽不学无术，哪堪为人师表，不过来意，很愿在这五龙山游玩些日子，适才又见这片桃园与这层峦相映，景物清幽，我打算借这间板屋在此消夏。”宝珠在一旁听着说话，见这位老头蔼然可亲，又听说自己这片桃园，于是搭讪着说：“是我们的。”扭头招呼孙守中道：“你来，这位老伯伯要借咱这间屋子呢！”孙守中听宝珠招呼，遂往这边走，李仲元指着宝珠说道：“这就是园子的主家，提起来翁先生您也许有个耳闻。关东口北永胜镖局总镖头程志潜就是这孩子的父亲。”翁先生听了“哦”了一声，很惊异的样子。问他与何人穿孝服。李仲元道：“他父亲已死了半年了。”翁白水闻言，咳了一声，低头不语。忽然抬起头来看了看宝珠，自言自语道：“冤冤相报何时方休？”
孙守中也凑了过来问宝珠怎么回事。李仲元接言道：“这位翁老先生游学四方，我打算请翁先生在咱们这处馆，翁先生一再推辞，你来了正好，翁先生还要借你们一间房子暂住。”翁白水遂说道：“我是爱这个地方清雅，如能在这岭上桃园中设塾，我就觍颜遵命。”孙守中答道：“这极好办，我回复我们主母一声，定能从命。”又向李仲元道：“把翁先生请到咱庄上歇息歇息吧！”李仲元道：“你先同你们主母说一声去，我们这就走。”孙守中领着宝珠先回去，李仲元把翁白水陪到家中，竭诚招待。
孙守中领着宝珠回到家中，跟程夫人一说，程夫人非常喜欢。跟孙守中说：“这是咱们求之不得的，宝珠总这么旷着，岂不耽误了他？你去跟这位翁先生说，现在请他先屈尊着把这岭上两间房子暂作书房，跟着在园子里重盖三间，至于先生的三餐，由咱们供给，束修一层等跟旁的学生家中裁议再说。我居孀守节，不便请先生到家中来，叫翁先生多原谅。”孙守中随着到李家，见了翁先生，把程夫人这番话满学说了一遍。翁先生道：“程夫人这份盛意回去替我谢谢，束修一层不必费心。我既无家室之累，囊中尚有余资，要钱何用呢？”这日，翁白水就宿在李仲元家中，孙守中带人到青云岭上收拾屋子，连桌登等物。李仲元去通知各学生家中，共计起来，连李仲元自己两个孩子，是十六个人，因为岁数太小的，不愿意来回跑这一里地的山路，李仲元择了一个吉日开学，李仲元算是各学生家长的代表，行了拜师之礼。翁白水彼此在这青云岭课蒙。
这十几个孩子，从前跟别的先生上学的时候，淘气的淘气，挨打的挨打，哪个孩子没有尝过竹板风味？可是自从跟翁先生上学，见先生也不用竹板子，终日和颜悦色，对学生如慈母爱子。偶有顽皮的，只要翁先生把脸一沉，学生们立刻被这份威严慑住，俯首听命。
程夫人在开学后当真拿出一笔钱来，在桃园中又盖了三间屋子，用荆条圈起篱笆来，东边是很宽敞的地方。翁先生搬到新屋，心中很喜欢的。原有的两间屋子是叫这长工们住，连给先生做饭烧茶。
说话间，已到了端阳佳节，学生放假，程夫人头一天就告诉孙守中，明天请先生到山下过节，咱家中无人陪侍，礼节不周，还是请到李伯伯家中，咱这里预备饭。孙守中头天也通知了翁先生，翁先生向例不客气的，第二日清晨，打发人到城里，买了鱼肉菜蔬，程夫人亲自下厨烹调。天到巳时，孙守中领着宝珠到岭上请先生来吃饭。到岭上见翁先生正在散步，宝珠到先生面前恭恭敬敬说道：“先生，您请到庄上吃饭吧！”翁白水点头道：“咱走吧！”三人履顺着山道下山，孙守中问道：“老先生，太阳又不晒的荒，又不阴大，您还拿着伞干么呢？”翁先生道：“我这个年岁别看腿脚好，赶上坎坷的地方也要用着它的。”孙守中知道这话言不由衷，不便再问。
这时，迎面走来两人，一个五十多岁年纪，瘦小枯干，穿着一件素罗大衫，青缎薄底官靴，戴着副大墨镜；那一个衣服朴素，体格魁梧，一行走着一行说着，一个是浙江口音，一个是本城口音。让他们走过去，孙守中说：“这个本城人我认识他，他是鼎昌烧锅的东家，在本城是财主，那个大概是县衙中师爷，恍惚是纳钱粮见过他，这两个凑到一块准没好事。”翁先生道：“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这群衣冠禽兽，专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提他则甚？”孙守中见翁先生气愤愤的样子，不敢再言了。
刚走到山口还没下了山坡，从对面来了一骑马，如飞而去，一直冲上山坡。孙守中一看旁边有片积的雨水，不能躲，宝珠又在头里，翁先生跟孙守中并行。孙守中急喊，“把牲口勒住了！”他算白说，眼看着这马的前蹄已到了宝珠的身上，宝珠一害怕，嚷了一声一躲，仰面摔在山坡，这马蹄离宝珠身上只有一尺，这真是千钧一发的时候。这位翁先生蹭地一纵，到了马头右边，右手噗地一把，把嚼环抓住，往上一提，左手的伞往马肚子上这一担，这马前足悬起来不能着地。翁先生往后一送，这马两只后腿往后退了两步，就式左手伞顺在马腿上一点，这匹马扑哧跪下，马上这个人从马背上摔了下去。山坡全是石头，摔的哎哟出来。孙守中看得真真切切，知道这位老先生定是草野异人，风尘侠隐，正是铁伞轻舒全弱息，足使豪奴胆魄惊。
人厨子韩冰心冲冲大怒，遂骂道：“老儿，敢戏耍你家太爷。”一纵身，抡双怀杖施展平生本领，黄玉龙摆双钩赶奔前来，两人双战铁伞先生。铁伞先生成心戏耍二人，只施展裁手法：挑、砍、拦、切、封、闭、擒拿，声东击西，欲虚反实，矫若神龙游空，猛若虎儿出柙，身法轻灵，真似电光流火。随着这四只兵刃闪、展、腾、挪，行前忽后，行左忽右。人厨子韩冰心、小瘟神黄玉虎两人累得通身是汗。
人厨子动着手嚷道：“并肩子风紧，马前点入窑，摘了尖子瓢，看风出水。”（切语是弟兄们，敌人太硬，赶快进屋子把他们镖头杀了，打不过这老头好逃走。）丧门神杨叶被人厨子一句话提醒，跟胡英俊说道：“我被使虬龙棒的摔晕了，三弟，你怎么也成傻瓜啦？就不上前动手，站在这等么？”胡英俊不语，急吹一声呼哨，纵身跃上北厢房。杨叶紧随着，尚有七八个弟兄也奔跨院。胡英俊头里一连几纵，已到跨院，刚要往下飘身，一看东房门前有伙计们亮兵刃把守。胡英俊把链子枪一围，摘弓、扣弹、搭弦，大喝一声，“小辈！趁早闪开，免得太爷动手，如敢阻档，休怨太爷手狠心毒！”镖局伙计们不听这一套，举兵刃，破口大骂。胡英俊大怒，连珠弹叭叭叭叭，奔镖局伙计打来，一刹那，伙计们伤了五六名。丧门神杨叶一摆三尖两刃刀，纵身下来，用“夜战八方”式，尚有四五名伙计未被伤的，想抵挡，可是来势太凶，只可往旁一闪。丧门神杨叶上了台阶，风门早已敞开，把三尖两刃刀往前一递，往屋内就迈步，左腿刚迈进去，就觉得金刃劈风奔面门而来。丧门神杨叶说声：“不好。”急往左斜翻身，三尖两刃刀反把往上一搪，呛的一声，把虎口震得生疼，一抬左腿，往外撤身，只听噗的一声，被屋中人一脚踢中胸膛，摔出五六尺远去，栽个就地。
趟子手刘三正从房里闯出来，要拾便宜柴禾，一举刀，往下就剁。耳中听得叭地弓弦一响，一弹子正打在脉门穴上，呛啷啷，单刀撒手。丧门神杨叶“鲤鱼打挺”，腾身跃起，破口大骂，“好小子，不敢出来跟太爷动手，躲在王八窝里暗算太爷，太爷点火烧你们！”这小子真说真办，掏出火折来，迎风一晃，奔窗户就要点。就听北间内大喊一声，“贼子们，欺我太甚！”跟着咕咚一声，原来是程志潜听得院中叫骂，气往上撞，猛然在炕上站起，回向往墙上摘剑，房远鹏一拦，这才摔倒炕上晕了过去。周杰败了回来，也到这屋内，在外屋暗算杨叶的正是何英，周杰的弹伤未见血，把太极八步回生散已喝下去，药力行开，伤处肿消疼减。房远鹏跟周杰把程志潜扶起，给推拿行气，何英进来一拍房远鹏道：“贼人们下毒手要烧死咱们，事到如今，只好先离开这险地，你背启程镖头我给开路。”这时，金掌柜也吓得瘫在炕上啦。房远鹏刚一伸手要背程镖头，就听外面一声喝喊，“不要命的强徒，你敢下这般毒手！”跟着呛啷啷，兵刃落地的声音，又听房上哎哟一声，弓弦接着响起来，三人忙奔窗前，由纸孔往外一看，见是一位白发银髯的老者，手中一把伞，拨打由对面发来的弹丸，身体纹丝不动，弹丸应手而落。
周杰忽然想起，就是在前院白天看见的那位老者，低声跟房、何二人道：“有高人搭救你我了，这老者正是铁伞先生。”他在前院跟人厨子韩冰心、小瘟神黄玉虎动着手，如何会来到跨院解围呢？这就是一支笔难写两下里的事。
铁伞先生在前院存心戏耍他们，所以只施展栽手法，小巧之技，并不进招。人厨子一吊坎，铁伞先生江湖上各种帮会水旱两路的黑话无一不知，不敢再耽延时刻，急一变式，这种身形、手法、招数，真是离奇莫测，远则用伞点打摧敲，近则左掌三十六路擒拿。这种功夫别说没见过，也没听过，擒拿跟器械并在一起用的。小瘟神黄玉虎双钩正是“推窗望月”式，身体塌着往上一起，双钩斜奔铁伞先生的右边项上锁来，铁伞先生一闪身，把钩锋让过，用伞奔黄玉虎面门点来，黄玉虎把双钩带回，斜身侧步想翻身，双钩“秋风扫落叶”剪双足。铁伞先生点面门本是虚招，黄玉虎一翻身，后背现出，被铁伞在脊骨第三节气俞穴点了一下（按：用器械点穴名打穴。点穴分四种手法，分为点穴、打穴、拿穴、闭穴，唯打穴不用指尖，以手则捏拳作鸡心锤，即握拳以中指节点之，或以器械代之，计前身打三十六式，后身打二十四穴，著者为使阅者易于明了，故亦以“点”字名之，闭穴法有掌印、斫、拍、膝磕、肘碰，各手法，当于后文详之），黄玉虎就觉四肢一抽，双钩撒手，躺在尘埃不能动转。
这时，人厨子韩冰心双怀杖从背后打来，铁伞先生一反身，用铁伞把怀杖往下一压，右手骈二指点中人厨子华盖穴，一仰身，坐在尘埃。铁伞先生纵身一跃，在正面房上，望见杨叶正亮火折子往窗户上点，这才大喊一声，“强徒，敢下这般毒手！”这“手”字尚未脱声，身体如飞隼到了杨叶身旁，用铁伞一敲，把火折子打掉，杨叶刀在左手不能还手，嗖地一纵，蹿上北厢房。铁伞先生飞身追赶，右脚刚沾檐口，丧门神杨叶反背一刀，向胸前扎来，若在旁人绝难躲闪，就是躲闪刀，也得摔下房来。铁伞先生见刀尖已到胸前，身体往后一仰，左脚一绷，檐头阴面，全身平悬空中，这一手没有十几年的轻功不用打算绷住了，杨叶刀扎空了，急猛力往回抽刀，铁伞先生右足一用力，仍立在檐头，右手一探，用铁伞把三尖刀打落。杨叶转身要逃。铁伞先生喝道：“哪里走。”铁伞一伸，点在肾俞穴上，杨叶两股一麻，跪在房坡。这时，赛杨戬胡英俊已纵在南面房上，端弓扣弹可是不敢打，怕伤了杨叶，铁伞先生左手一提杨叶的脖领，右手铁伞横担杨叶双足，举在空中说道：“你会用火攻，我给你个水火济济。”杨叶头北脚南，这时弓弦一响，铁伞先生倏地一转身，这粒弹丸正打在杨叶的肩窝上，杨叶哎哟了一声（按：普通说部，每述至点穴，被点者全是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何以丧门神被点尚能哎哟出来呢，实以点穴术分，昏穴、哑穴、软麻穴、重穴，若以不论何穴点上即成喑哑，太觉囫囵。）这北面房后是酱房后院，铁伞先生已看定第一排第四只缸盖着的席子，溜下去，躲过弹丸，喝声去罢，用力一抛，只听扑冬一声，不偏不斜，把丧门神杨叶扔在缸里。原来是一满缸关东虾酱，幸亏胡英俊这一弹子，铁伞先生把杨叶转了个头，是脚先下去的，可是这也够杨叶受得了。嘴里也喝了不少虾酱，这一下，胳膊腿全伤了，爬不出来。只好蹲在缸里拿虾酱偎着，好在身体长得高，还不至没了顶。
铁伞先生把杨叶扔出去，急忙往左一纵，知道对面的人还要发弹丸，果然赛杨戬胡英俊连珠弹如雨点般打来，铁伞先生用伞拨打弹丸纷纷落地，大声喝道：“鼠辈，你把囊中弹丸尽数打来。”胡英俊连发四十余弹，别说是想伤人，连衣服都未沾上，一怒，把弓一挂，摘链子枪要纵过来动手，只听铁伞先生大喝一声：“鼠辈你把弹丸打净了，老夫给你存了三粒，叫他物归原主。”只见铁伞先生左手一抬，一粒弹丸奔胡英俊面门打来，胡英俊一低头，从白绢包头擦过去，跟着，两粒弹丸又到，第二粒打在右手面上，哗楞，链子枪出手，第三粒打在右上仓穴上（在乳上面），胡英俊当时栽倒房上。
这时，前后院尚有二十余名弟兄们，真是亡命之徒，哪管死活，挥动大砍刀往上一围。铁伞先生哪把这群人放在心上？挥动这支铁伞，只照这群强徒三十六部软麻穴打来，只听得呛呛啷啷一片兵刃落地的声音，夹杂着扑通哎哟之声。这时，屋中的房远鹏、何英、周杰纵身出来，举刀剑就要向这伙强人下手，只听铁伞先生喝道：“三镖师住手！”二十余强徒只剩四人，知不能敌，急往外逃命。铁伞先生大喝一声“站住”，这几个强徒倒也听说，真就不敢动了。
铁伞先生来到前院，一看人厨子韩冰心跟小瘟神黄玉虎仍然倒在地上，铁伞先生微微点头，把铁伞交于左手，右手骈二指照定了人厨子韩冰心气海穴点了一下，又在华盖穴击了一掌，立时将闭住的气血散开。又把小瘟神黄玉虎气喻穴拍了一掌，立时气血周流翻身坐起。这时，店外的弟兄们，已知道首领折了风头，大家往店内一闯，为是把人救走，进得店来一看，韩冰心坐在地上，黄玉虎站在一旁，这神情就像讲和了似的。铁伞先生抬起头来，向这群壮汉厉声斥道：“北房后酱缸中还有你们的首领，速去弄来好放尔等逃命。”站在角门前的几名壮汉知道是杨叶，急忙蹿上屋去，到了酱房院内，只见丧门神杨叶在虾酱缸内露着脑袋，溅得满地是虾酱，腥气扑鼻。大家只好扔下兵刃七手八脚从虾酱缸内把杨叶架了出来。原来四肢已伤，又连喝了几口虾酱还不过气来，可是一身虾酱谁也不愿意背，急忙中哪里去寻水？找了一缸是醋，现成大瓢舀了两瓢醋，把杨叶从头上给冲了一遍，过来一个力大的把杨叶背起，几个弟兄们一商量不再奔方家店。再说背着杨叶也上不了房，这才奔酱房穿堂门，一脚把门踹开，酱房中的人哪敢拦阻？任从他们蹿房越户而去。
这边店中铁伞先生把胡英俊也点活，把这些动手的壮汉们也略施手法，全爬了起来，铁伞先生这时脸色一沉，手抚银髯说道：“老夫此次出头，既不是与你们为仇，也不是永胜镖局子所请。老夫学艺二十年，别师时曾对天立誓，不取功名不贪富贵，愿以血肉之躯换尽天下不平事。闯荡江湖四十载，一事不为己，专为他人忙。今夜你等任意而为，赶尽杀绝，欺人特甚，故此拔刀相助，略惩尔等凶玩，并且寄语李兆丰，叫他早寻出路，即早抽身，如敢忘却本来面目，铁伞先生自会寻他。”把铁伞一挥喝声去罢，小瘟神黄玉虎、赛杨戬胡英俊，两人架着人厨子韩冰心，带领众弟兄狼狈逃出方家店。你道人厨子为何还不能走呢！原来铁伞先生确知韩冰心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匪，给他散穴的时候，在他左腿涌泉穴给点了重手法，人厨子这条左腿算废了，黄玉虎等回归乱石沟不提。
再说周杰等见匪徒已走，三人赶紧向铁伞先生叩谢活命之恩，铁伞先生急忙相迎道：“镖师们不必多礼，此地非你等久恋之地，天明赶紧启程。”问周杰道：“老夫看你剑法是山东阮在堂的一派，不知可是否？”周杰忙躬身道：“那是敝师祖。”铁伞先生又道：“那么单松龄定是你尊师了。”周杰道：“不是，那是弟子的师叔，先师是姓华，上字秋下字岚，已去世三年。”铁伞先生道：“何时见了你单师叔，就提我问候他。”周杰连声答应。铁伞先生仰首望了望天空，见斗转星移，向三人说道：“前途多加谨慎，你我后会有期。”转身一个“旱地拔葱”，已纵上南上房，又一纵，已无影无踪。
周杰等对铁伞先生救命之恩，万分感戴，刻骨不忘。周杰刚要回跨院，店中掌柜的伙计们听见匪人们全走了，才敢岀来，住店的客人们也开门岀来纷纷议论。周杰向店家客人们说了些抱歉的话，急忙回转后院，天还未有亮。进房把油灯点上，看了看程志潜昏昏沉沉人事不知。金掌柜吓得屎尿齐流，下了炕，到南间更换衣裤。周杰又同房远鹏到厢房看望受伤的，见了洪五爷，遂说道：“为我们弟兄叫五爷挂彩，我们于心何安？您的伤势怎么样？”洪五爷道：“周大哥，不要这么客气，我的伤势不重，我有药在店里啦！回头叫店伙去找沈二爷要点来，我只恨两箭莫把使链子枪的射死，二次箭奔他前阴分明已射上他，他竟依然来跨院动手，大约他有横练的功夫（书中代言，胡英俊哪有什么横练的功夫？那一箭虽射在右腿腋上，可是斜穿过去的，他又血气方刚，所以如无其事），我若非铁伞先生相救，定丧命在双怀杖之下。”房远鹏把金疮铁扇散拿出来，又拿来太极八步回生散来，跟洪五爷说：“你要是伤处未见血可以服点，这个药倒是很有效的，这是程镖头的独门秘方。”洪五爷道：“好吧，你赶紧给于师傅上药吧，他疼得晕过两次去。”周杰房远鹏给于震忙合着上药服药，伙计们受伤的也敷上铁扇散，洪五爷服了太极八步回生散，药力行开，果然奇效，疼也止住了，腿肚子上伤处青肿的已变过来，已能步履，背上链子枪鞭伤已不疼了。
周杰又跟洪五爷商量道：“程镖头大约好的希望十分中也就是有一二分，铁伞先生临去谆嘱速离此地，他已人事不知怎么走呢？”洪五爷道：“事到如今不能说什么行不行？天亮多预备两辆车，索性赶紧到张家口。我想那里有你们自己镖局子，诸事好办多了。咱们不过说假话，我的镖是立有镖期，也不便再耽误，我交镖回来，程镖头好了，咱想法子报仇，他若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念在朋友义气，也要报此仇。”周杰道：“好吧，就这么办。”正说着，店伙进来说道：“洪镖头，沈二爷打发人来见您。”洪五爷知道是不放心来看望的，遂说：“叫他进来。”店伙答应出来，不大工夫，领进来人。洪五爷一看是趟子手王勇，王勇看见周杰遂说道：“周师傅受惊啦，我们沈师傅打发我来问候众位，程镖头的伤见好么？沈师傅实不能过来，请诸位多原谅。”周杰跟房远鹏全答道：“劳驾回复沈二爷，这里风火已过，让沈二爷挂念，改日面谢。”王勇答道：“镖头，客人问了今天走不走？”洪五爷道：“你先回去，我回去再定规。”王勇答应着走了。洪五爷跟周杰等到了上房，看了看程志潜，还是人事不知。洪五爷只是叹息，只得嘱咐周杰赶紧启程，自己穿好长衫跟大家告辞，周杰等深深致谢，金掌柜也万分感谢，大家送至大门外，洪五爷回转高升店。
周杰等回至屋中，天光已亮，急忙吩咐趟子手、伙计们收拾启程。再雇两辆车，金掌柜一听立时走，倒是喜欢，看了看程镖头这种不省人事的情形，心中有些不忍，跟周杰说道：“周师傅，程镖头这种情形，哪能走得了？虽然为我生命财产不顾一切，可是人心全是肉长的，我宁可坑家败产，我不能忍心做这种缺德事。还是程镖头见点起色再走吧！”周杰道：“金掌柜，你这种意思我们领情啦，我们镖头的病，恐怕不容易治，就是再待两天，也是白饶，还不如闯着走，到了张家口，倒可请大夫诊治。”金掌柜说：“即是那么着，您叫伙计找个沙吊子来，生炭火，我这里有一支大参，是在宁古塔买来的，给程镖头熬点，准能保三天不岀危险。”周杰说：“好吧，这叫金掌柜多费心了。”跟着叫店伙找沙吊子生炭火，金掌柜打开参匣，取出一支参来，周杰一看这支参，足够六皮叶，紧皮细纹，形色无一不佳。论当时的价值，没有三四百两银子买不出来。虽然这次用不多，可是即断开就不好卖了。金掌柜拿竹刀断下一钱来的熬上，大家忙合着收拾行李、货物、银箱，满装好车，新雇的两辆车也套好了。
这时，听见两边喊镖趟声音，周杰知道是镇威的镖起行，急忙赶岀店外。见已到了门前，头里是趟子手抱住镖旗，见了周杰把镖旗一举，周杰拱手答礼，后面紧跟着是骡垛子，伙计们护着镖，一辆轿车是客人，后面就是洪五爷、沈二爷押着镖，二位看见周杰甩镫离鞍，周杰赶到近前道：“沈二爷，这里多谢了。”神枪沈起龙自有一番客气，周杰道：“我也不让二位店里坐啦，请执事吧！咱们北京见。”洪五爷沈起龙拱手告别，牵着马走过店门，老远地才搬鞍级蹬。周杰回到后院，程志潜已经由房远鹏等服侍着把参汤喝下去。周杰把店伙叫进来算还店账，如外又赏给店伙一两银子酒钱，又拿出五两银子来，叫店伙领着趟子手刘三到旁边酱房，就提夜间与匪人动手，把宝号一缸虾酱糟蹋了，五两银子也不管够不够，算赔偿。刘三去了不大工夫回来，把银子拿回说：“酱房掌柜的因为没受别的损失，已是万幸，一定不让咱赔。”周杰听说，也就罢了。伙计们把车上铺垫好了，把程志潜搭到车上，把于震也搀到另一辆车上，金掌柜也上了车，趟子手刘三头里上了坐骑，抱镖旗抱在怀内，何英跨在程志潜的车沿上，伙计们拥护镖车，周杰一看闲着一匹牲口，跟何英说道：“牲口身上轻，走不起来，何贤弟，你也上牲口吧！”何英嘱咐趟子手，勤看着点镖头，前头喊起镖趟子，三位镖师押着镖出离方家店，顺着长街往南走下去。
出了方家屯，牲口已把腿溜开，周杰说道：“咱们至迟午时错赶到兴和镇，那么，由兴和到张家口还有七十里，至二更天就可到了。”大家紧自加鞭，至未时到了兴和镇打了尖，看看程志潜虽然还是昏沉，可是气息倒很匀的，脸上较在方家屯还红润，这就是服大参之力。吃完了饭，牲口也上足了料，紧跟着起行，直到了二更过后，才到了张家口。进了北关，镖局子就在北大街财神庙前，镖局子伙计听见了自己镖到了，有伙计们挑着灯笼来接，到门口，这里两位镖师一位是干兴武，一位是赵月辉，这两人是三十多岁，一听是本镖局的镖也迎出来，趟子手伙计下坐骑，周杰、房远鹏、何英也来到门前，跟干、赵二镖师打了招呼，低声告诉二位镖师跟于师傅，二人不由一惊。刚要问怎么的，周杰摆手道：“里边再谈。”金掌柜也下了车，由伙计让到后边。伙计把程志潜轻轻由车上搭下来，把于震也挽下车来，够奔后院。
这局是两进房子，西面是三间厅房，南北厢房，把金掌柜安置在厅房，由伙计们照料一切。程志潜搭到后院上房，上房是两间明着，一个暗间把程志潜安放在里屋，把于震放在明间板铺上。急忙烧开了水，给程志潜、于震喝了点。于震歇了会儿，倒是好多啦。厨房里忙着给做饭，周杰这才把前后的事详细地告诉了干、赵二镖师，二人咬牙痛恨。众人吃完饭，天交三鼓，大家一路劳乏。干兴武让大家歇息，自己跟赵月辉及本镖局伙计们守夜。周杰等也实在累了，于是何英、房远鹏到前边厅房跟金掌柜一块睡去，周杰就在程志潜身旁安歇，明间是于震。干兴武是坐着守夜，赵月辉到前边照料，门旁点了一炉子炭火，用灰煨上，怕程志潜夜间口渴。伙计们在前院厢房里，大家躺下后，俱沉沉睡去。
干兴武坐在外屋，不时进来看程志潜。直到梆锣交到五更，忽听程志潜咳嗽了几声，干兴武忙到里间把油灯剔亮，凑到炕前一看，程志潜身体微微转侧，两眼微睁。干兴武低声问道：“镖头，您喝点水么？”程志潜似乎清醒点，看着干兴武发怔。干兴武把油灯举到面前，照着自己说道：“我是干兴武，您知道么？”程志潜在枕上微把头点了点，微细的声音说：“有水么？”干兴武见程志潜说岀话来，心中大喜，一定是病有转机。连答“有，有”，把灯放在桌上，到外面把炭火上炖的水斟了半碗，拿到屋中，用羹匙要给往口中送。程志潜微把头摇了摇，自己挣扎着要起来，干兴武忙把碗放下，把程志潜轻轻扶起，拿被褥垫在身后，倚在墙上坐好，喘了半天，干兴武把碗也送到了口上喝了下去。这时，周杰被声息惊醒，急翻身坐起，一看程志潜坐起来，自己也下地，程志潜一字一顿地问：“兴武，你多昝来的？”周杰忙答道：“镖头，咱已到了张家口了，这是咱镖局子里。”程志潜点了头，又向干兴武说道：“我腹内觉得异常空洞，可有粥么？”干兴武答道：“有。”又到外间把炭火拨旺，把一只小铜锅放在火上。一会儿的工夫，把粥熬熟，盛了一碗稀粥端到里间，服侍着程志潜满吃下去。
这时，程志潜脸上非常的滋润，喘也止住了，神智极清，干兴武坐在炕外说道：“镖头，你的病减轻，明天请有名的大夫吃两剂药就好啦。让月辉跟周大哥自管走镖，您在这多将养几天，这里也方便。”程志潜忽然苦笑了一声道：“好是不易了！”顿了一顿，向周杰道：“周大哥。”招呼了一声，眼含痛泪，只看着周杰不语。
周杰忙道：“你不要难过，你的病不要紧。”程志潜咳了一声，颤微微的声音说：“我伤在脏腑病入膏肓，绝无生望。唯有你侄儿、侄女均未成年，一门孤弱是我不能瞑目的。大女、二女均嫁远方，岂能照看你弟妹？至于衣食，尚足温饱，望大哥念在十载深交，在你侄儿身上多加照管。我死在目前，这离密云故里还有二三百里途程，我哪等得了呢？我死后不要在衣衾棺椁上多事靡费，早早把我送回家乡。得正首丘，于愿已足。至于永胜镖局干与不干，大哥，你自己斟酌吧，我看这碗饭总是不吃的好。大哥，见了你弟妹，叫她好好照看你侄儿，我程家只此曙后孤星稍延血脉了。”说到这里，一阵唏嘘，只是无泪。周杰、干兴武听到此处，实在忍不住，两人全哭起来。
于震被哭声惊醒，连问周师傅：“敢是镖头不好么？”院中下夜伙计也进来，看见程镖头依然在炕上坐着，伙计们劝道：“周师傅，您这么难过，叫病人不更不安么？”周杰、干兴武止住悲声，周杰又劝程志潜道：“镖头你还是好好养病，但盼你快好了，咱们多聚几年，什么仇也报得了。镖头，你倘有三长两短，你的孩子如同我的孩子一样，你放心吧！”程志潜点了点头。干兴武道：“镖头，你坐了半天，躺下歇歇吧！”于是把程志潜放躺下，于震叫伙计架着也进来看程志潜，程志潜在枕上一睁眼，看见于震左眼用布棉罩着，又招呼周杰道：“大哥，你在账上单提五百银子给于贤弟，别叫他干了。”说完，又喘成一阵。周杰向于震道：“镖头看你这伤痕越加难过，咱们外屋坐。”于震听程志潜义赠巨金的话，不禁感激涕零。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又见喘成一片，不便再说。
周杰说：“我看兆头不易好了，别看方才这么大精神，这就叫回光返照。”于震说：“要不再找金掌柜要点，不可以多延迟两天，赶紧送回密云县，叫他们夫妻父子见个活面。”周杰说：“不易吧，由这里到密云县总得五天，就是用大参也不过多受两天罪。倘在半路上有了不测，岂不更不好办了。少时天亮去请大夫看看，咱是尽人力听天命。”
不一刻，鸡鸣报晓，天已黎明。房远鹏、何英、赵月辉、金掌柜全惦记着程志潜，一同到后院看望来，众人进屋刚要说话，周杰一摆手，大家不敢说话，周杰低声告诉了方才情形，房远鹏等轻着脚步到里间看了看，全皱着眉出来。周杰问大家怎么样，大家不约而同地摇头叹息。周杰问干、赵镖师，“此地有好大夫么？请一位给他诊诊脉。”赵月辉答道：“桥东怡安街有一位丁级庵，医道很好。”周杰说：“那么赶紧去请，就提这是急病，脉礼按章照付。”赵月辉急打发人去了。周杰又跟大家商议道：“咱这支镖还是跟着就走，岀了万全县偏西走，别走长安岭，奔宣化府走鸡鸣堡，过怀来渡居庸关并无危险了。我绝不能离程镖头，我想干师傅辛苦一趟，帮房、何二位兄弟把镖交到北京。”干兴武忙答道：“周师傅，您怎么还客气？这不是咱自己的事么！”周杰说：“好吧，那么吩咐趟子手刘三，收拾启程。”一阵忙乱，打发这支镖上路。
镖车走后，丁级庵大夫也请来了。周杰陪着给程志潜诊了脉，这位丁大夫站起来说：“咱们前边立方案吧！”周杰赵月辉随同来到前院客厅，周杰问您看怎么样，这位丁大夫说道：“我看这无需乎吃药了，按脉上已现绝脉，过了午时，过不了夜间子时。可是我恐有看不透的地方，可以再请别位斟酌斟酌。”周杰说：“先生乃当地名医，一定是无法挽救了，再说别人也是无益。”丁大夫起身告辞。
周杰等回归后院，看了看程志潜脸上颜色越发难看，天庭眼眶全塌陷。周杰跟赵月辉一商量，打发人给买了一份寿衣，天到巳时，喉间痰已上涌，忽然把眼睁开，周杰凑到近前招呼道：“兄弟，你还有什么未了之事？对哥说说罢，我绝不能辜负你！”广程志潜挣扎了半天，喉咙已哑，若断若续说：“叫你侄儿立志，……”底下已听不清。又沉了沉，把手努力一抬，指了指墙上挂着的剑，是要说什么说不出来。周杰说道：“你这把剑给我侄儿带去做纪念。”程志潜把头微点了点，表示是对。又沉了沉，猛然往上一抬身，口中喊了声，“李兆丰！”底下的字没喊出来，绝痰上涌，一命呜呼。
周杰等放声痛哭，伙计们进来，把周杰等劝住，把寿衣穿好，伙计们买了些冥纸焚化，把尸身停在明间，远鹏亲自用二百两银子买了口顶好寿木，由阴阳生择时成殓起来。周杰跟赵月辉一商量，派出六名伙计兼程赴奉、吉、黑、热、察、绥六处镖局送信，自信到之日起，永胜镖局在总镖头治丧期间暂不应镖，已应妥尚未走的让与别家，如信到时已上路的，急速请未走镖的镖局协力护送。比方吉林镖局应了镖已上路，赶紧通知奉天，黑龙江、察哈尔、绥远，各镖局镖师星夜赶上这吉林走的镖。一同护送的伙计们领命，各人挑选坐骑兼程前去。
周杰等了几天，这日，有永兴镖局伙计来送信说：“这里去北京的镖，永兴镖局交镖回来在昌平县相遇，给周师傅带信，道上平安无事。”周杰这才放心，于是跟赵月辉商量运送灵柩的事，将棺木四周用白麻缠好，外面套上红呢子柩衣，雇好双套大车，乂请赵月辉到各镖局把存款提来。等各处款提来，一共凑集三千两银子，周杰说：“先给程镖头家中带二千两银去，作为生活之资。这一千两银子，要是不干了，也好拿它打发伙计们，我回来再议吧！”周杰带着四名伙计，押运灵柩起身，奔长安岭，由延庆村，经永宁城，到黄花镇，奔怀柔县，渡白河，第五天赶到密云县。
这程志潜住家在密云县城东连山庄，这连山庄在五龙山山根下。程志潜在先本住城内，后来因为这连山庄风景清幽，百十户人家全是朴厚良民，男耕女织不亚于世外桃源，所以才搬到这里来住。周杰来到东关外，离着连山庄还有半里来地，跟赶车的把式说：“把灵柩先停在庄外，我见了程太太说明了再进庄子，莽撞了看出意外。”周杰策马奔连山庄，到庄前下马，牵着牲口进了庄子。
这时，正在午时错，两旁的民房中机声轧轧，有坐在向阳地的，用荆条编器皿。庄子里人看见周杰牵着牲口以及穿着打扮，差不多全知道是保镖程家来的人，周杰来过两次，不用打听就来到门口。刚要登阶石，就听有人招呼，“周师傅，您这是从哪里来？”周杰一看，原来是孙守中一瘸一拐地从东边来。这孙守中原先在永胜镖局当趟子手，五年前在公主岭走镖，程志潜剑劈小阎王时，孙守中把右腿伤了，治好后留了残病，腿算瘸了。程志潜因为他在镖局效力多年，他也四十多岁了，又直正又老诚，所以把他安置在家中，一半为让他照料着家里事，一半是养他的老。周杰忙答道：“我从口上来，太太在家了么？你回复一声。”孙守中说道：“您先把牲口拴在这儿，里边坐。”说着，把缰绳接过去拴在门旁铁环子上。
这房子本是坐北向南，进大门迎面是六扇屏门，东西一带是两间屋子。孙守中把西屋门锁落下，周杰一怔，忙问孙守中道：“宝珠怎么上学了？”（宝珠即程志潜的孩子乳名）孙守中答道：“周师傅大概是三年多没到这来，您看见的那位周先生回原籍去啦，现时在东邻陈家一块上学啦。”孙守中又到东屋沏过一壶茶来给周杰斟上，转身岀来，由屏门进后院，不大工夫出来，说：“太太说屋子脏，不让周伯伯后面坐了，这就来。”跟着屏门内脚步的声音，孙守中把门推开，扭头跟周杰说：“来啦。”周杰抬头一看，这三年未见，面上苍老了许多，身穿天青缎子棉袄，青绉绸裙子，脸上静穆异常，气度安详，左手领着一个女孩子，也就是七八岁，前发齐眉后发披肩，身穿紫色小袄、蓝裤，脸上如朝霞。周杰急忙站起来，程夫人万福问候，周杰答礼，彼此落座。女孩子依在夫人的身旁，如小鸟依人，周杰见这神情益惨，险些落下泪来。
程夫人问道：“周大哥，您这趟来，是走镖还是有别的事呢？”周杰遂说道：“有点事告诉弟妹，你可不要难过。”程夫人一听，面色惨变，遂说道：“敢是你兄弟有什么凶险么？”周杰自觉说得猛浪点，一时又无话掩饰。程夫人道：“可是受伤了还是不在了？”周杰无法，只可说道：“已去世十天了。”程夫人一听，放声痛哭，周杰、孙守中一旁劝解，周杰道：“弟妹，你不要过于悲伤了，看在两个孩子身上，也要保重要紧。”程夫人止住悲声，问道：“是怎么死的？”周杰咳了一声，把前后的事细说了一遍，直到临危所嘱咐的话，满说了一遍，程夫人痛哭不止，这女孩儿也大哭。周杰道：“弟妹，别哭了，灵柩已到村外，预备接灵吧！”程夫人叫孙守中去接宝珠去，周杰也站起来道：“弟妹，你千万保重，千斤担子全在你身上了，你赶紧给侄儿、侄女缝孝服吧！”周杰出来，孙守中也走到门外，遂说道：“这是咱的场院，镖头不论在家不在家，不许闲杂人进门。所以连长工们全在厂院内住着，周师傅，您这匹牲口牵到槽上去吧！”周杰够奔庄外，招呼把式把车赶进庄来。
伙计、长工把灵柩卸下车来，在门旁停放，周杰跟四名伙计全到书房，周杰说：“孙头，这里有会择日子的么？先烦人择了时辰，把灵请进来。”孙守中道：“少主人的先生会择日子。”周杰写了个单子打发人去择时辰。沉了一会儿，程夫人领着子女出来叩头，周杰一看娘儿三个通身孝服，只见宝珠生得五官俊秀，天庭满，地阁圆，两道长眉，一双豹子眼，黑眸子晶莹有神，通官鼻子，大耳垂轮，唇似涂朱，两颊绯红，雀青的头皮，一束黑漆漆的头发，尚扎着红头绳束成红辣子式样，随着程夫人到了屋内，口称，“周伯伯！”跪在地上行礼。周杰答礼，一面是越看越爱，越爱心里越痛，不由落下泪来。一把把宝珠揽在怀中，说道：“三年没看见，你长这么高了，你多大啦？”宝珠答道：“我十二岁了。”周杰又问：“你学名叫什么？念什么书了？”宝珠道：“我学名叫继志，四书刚念完，又念诗经了。”周杰回手拿起一柄宝剑向程夫人跟宝珠说道：“这把剑是镖头的遗物，遗言令继志好好保存。”程夫人睹物思人，不由泪下。
这宝珠果然聪明，周杰举着剑并不接，跪在地上叩着头祝告道：“父亲，您快叫儿子长大了，好给你报仇。”叩罢头，起来把剑放在桌上。又问周杰道：“周伯伯，我父亲究竟死在谁的手内？”周杰道：“是一个姓李的，叫李兆丰，绰号是威震关东铁掌李。继志，你不要胡思乱想，你只要好好念书，孝顺你母亲，我们自会与他报仇，况且还有你师祖、师伯、师叔们呢。”继志这孩子并不答言，心中打主意，偷偷把李兆丰姓名写在纸上，为是怕忘了。
这时，看时辰去的人已回来，瞧的是戌时灵柩进门。周杰又把两个白碴木箱打开，每个箱子内装二十个元宝，跟程夫人说：“这是两千银子，请弟妹收下暂作度日之资。我被兄弟所托，必不叫你们母子冻馁，弟妹，你只好好看顾孩子们吧！”程夫人道：“周大哥，你兄弟这么多年所赚的钱我用不了，所以租了一顷多地；山下青云岭尚有一千多株果木树，我母子足吃不尽，所以我长劝你兄弟这刀尖子上的买卖不必干了，他只是不听，终归落个横死。大哥，你把这银子带回，给大家分散分散，叫他们也别干了。”周杰道：“弟妹说的是至理，等丧事完了，我跟大家商量吧。这银子请弟妹收起，这是镖头他应得的。”程夫人不好再推辞，叫孙守中套辆车把这二千两银子送到城内盛发粮店存着，以免被宵小觊觎。孙守中领命去套车，叫长工们把银子搭上车去。程夫人回归后院。
太阳落时，孙守中回来，到后院把银折交代了。这时，已到戌时，由宝珠焚化冥镪，有乡邻来帮忙，把灵柩抬至后院，上房的中堂停放（这离开都城省会的地方，无论喜丧各事均是邻乡们大家帮忙，不用雇工。不独在清朝是这个样子，至今离开省会各县的乡村中，仍然是这种风俗。）摆上祭仪，所有乡邻全来叩奠，宝珠跪在一旁陪吊，俟众人奠完了，宝珠又挨次地叩谢。周杰又在几位老者前托付了一番，众人散去，周杰住在书房。
第二日，由孙守中仍烦宝珠的先生择了安葬日期，葬期一到，由城里叫来一般鼓乐，以及家人、乡邻把灵柩送到茔地安葬。周杰又跟程夫人谈家常各事，见程夫人治家有方，倒是位有见解的夫人。嘱孙守中一切事多替主人分心，对于小主人身上好好看护。至于宝霞她是女孩子，自有程夫人照管。周杰又向程夫人说：“我先回镖局与大家商议，也许不干了，大家散伙，或是请名家镇镖，不能一定，反正我至多三个月必来一趟。”程夫人道：“我们孤儿寡母全仗大哥照管啦，只要把宝珠巴结得顶立起门户来，你兄弟在九泉之下，也感念大哥的好处。”言下黯然。周杰道：“我跟他（指宝珠）父亲是过命的交情，这是我分内的事。”又问道：“我那两个侄女也得叫人带个信去。”程夫人道：“只是道路太远没有便人。”周杰道：“我记得大侄女是嫁在沧州老镖师谢登科家，是么？”程夫人道：“谢登科是你侄女公爹。”周杰说：“二侄女嫁到何处？”程夫人道：“是山东曹州府侯家寨邓小川家。”周杰道：“可是曹州四杰第一位神拳邓小川么？”程夫人说：“正是。”周杰道：“弟妹不用管了，我倒有人带信。”说完了，周杰立刻告辞。
宝珠见周杰要走，凑到面前，拉住周杰的手问道：“伯伯，我们仇人李兆丰，他可是占山为王的大王么？他在哪里呢？”周杰道：“傻孩子，那大王爷寨主爷，全是远年跟说书唱戏那种称呼，现在就是胡匪，老百姓就叫胡子、马贼，他们实在的名目叫竿子头、拉大帮，为首的名为当家，那李兆丰在乱石沟当马贼的头。你一个小孩问这些事何用？好好念书吧！”孙守中到对门场院里招呼镖局子伙计备马，周杰辞别程夫人，起身往张家口。回到镖局见干兴武、房远鹏、何英等已回来，周杰跟大家谈了会儿程镖头家中的事。
这时，有伙计进来报告说，有镇威镖局洪镖头、沈镖头拜望。周杰等急忙迎了出来，周杰见了洪五爷首先问候，又给干、赵二镖师引见了，一同来到客厅。所有马匹及伙计们，自有镖局子伙计们照料。大家落座后，周杰说道：“二位回来这么快？”洪五爷道：“我们把镖交到了，没敢耽搁就回来了，可是咱们这仇先报不了啦。我们临回来听说，十几天头里，有蒙古进贡许多珍品，路经乱石沟，被镇关东铁掌李给劫了，这位押运的王公险些丧命，哈尔察都统吃不住了，勒令第十镇镖十天内人赃俱获。这位镇镖岀重金购眼线把底摸清了，敢情乱石沟别有道路通着山上，镇镖知道这股悍匪竟指着官兵不易得手，又调了火器营，这才把乱石沟包围，纵火烧山，把隐蔽的这条山道给烧出来，这位镇镖武功很好，冒险攻上山去，又有这一营抬枪火器，李兆丰等纵有托天本领也难抵抗，终于是弃山逃走，只于拿着些无名之辈，可是把进贡的贡品原回来。这李兆丰不知又窜至何处？”周杰道：“既是他已逃走，咱们只好慢慢打听吧！他在哪里立住了窑，再找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是我跟五爷你商量，我们这永胜镖局子想不干了，咱全是自己人，没有走言的话，永胜镖局这点名誉，全是程镖头几年中从刀山油锅里挣来的，所以东北几千里地内没有走不开的。他这一去世，我们哪一条线上要走不开，就栽大了跟头啦。所以想把牌匾落了，兄弟们散伙。”洪五爷道：“也不可竟这么想，各线上掌山头的当家的不开面的很少，只要咱们按着规矩走镖，哪能全遇上像李兆丰这小子啦？一者他是新‘归镖’乍上线，二者他是跟程镖头有‘梁子’，我想你们还是凑合着。依我的意思把这七个镖局归为一处，满归并到沈阳，奉天历来大宗的镖全奔永胜，有十几位镖师足养的过来？”周杰等一听，全愿意按这法子办。洪五爷住了一天，第二天回转通州，周杰等把各镖局归并奉天，暂且不去提它。
再说程夫人，自丧葬完毕，持家教子井井有条。孙守中一切事不辞劳苦，把宝珠时刻放在心头。虽然是门庭冷落，倒是安居乐业度这种太平岁月，至年终，宝珠的先生解馆回家，跟学东们一说明年不再蝉联，学东们只好听其自便。转年，这些孩子们满在家旷着。到了三月间，野外细草如茵，岭上山花如锦，桃花盛放，风景绝佳，更兼这可人天气，骚人墨客结伴游春。
程家在这青云岭上有千余株桃树，这是个人的私产，每年成熟摘下来的鲜桃得到不少利益。在青云岭上盖上了两间板屋，有长工们看着，并管剪枝、灭虫、培植等事。孙守中每天必要到岭上来一趟。宝珠没上学，每天跟孙守中到岭上来。程夫人娘家李氏也是书香门第，所以，程夫人也略通文理，夜间自己做些活计，必要教一双儿女在灯下温习书字，宝珠的妹妹宝霞虽只八岁，跟程夫人也念了些个初蒙的书籍，篝灯夜课有贤母之风。在保镖护院的家庭中，有这样的家教很算难得了。
这日，孙守中早起，回禀了程夫人一声，要到岭上看看，宝珠还要跟着，程夫人说：“你看先生也请不着，就这么旷着越玩心越野了。”孙守中道：“小主人倒不是顽皮孩子，上岭上活动于身体很有益的，我是不会什么功夫的。要依着我看，还是让小主人多少学点武功，您虽然对于保镖这行饭寒透了心，可是操练结实身子比什么都强。”程夫人听孙守中说的倒是有理，遂说道：“过几年再说吧！”指着宝珠道：“你去吧，别乱跑，看摔着。”宝珠欢欢喜喜跟孙守中上青云岭。到了岭上，在果木林中玩了会子，又到板屋中歇了歇。
这时，岭上游人很多，也有从县城来的，也有些是本庄的老者们，也有领着小孩子来散逛。宝珠见有几个同学，更高兴啦！这时，宝珠等看见从山下又上来一个老头，须发皆白，身穿一件土黄色茧绸夹大衫，红青宁绸坎肩，白色高腰袜子，厚底福字履，左手提着衣襟，右手是一把旱伞，在伞上挂着一个小包裹扛在肩上，那么大年纪走这山道毫不费力。宝珠说：“你们看，人家那么大年纪走那么快，咱们这几位伯伯还没有人家岁数大，不只于走不快，还得喘息。”孙守中跟庄中几位老者听这几个小孩们指手画脚地说，也看见了。孙守中虽然没有多大的武功，一看这位老者，准知道是个练家子，至于老者准有多高的本领，他可没有那种眼力。
说话间，那老者已到了岭上，看了看岭上的景色，面现欣然之色，步到桃林前把小包裹往右一撂，坐在那里歇息。与程家隔壁的李仲元是个爱说话的人，年已六十多岁，就算连山庄中浮地圣人。平常总是之乎者也，究其实，只于会替人写封家书写写春联，鲁鱼亥豕白字连篇，平常便自命不凡起来。连山庄这地方全是耕种的农人，缺者为贵，大家很尊敬他，可是要叫他做老师，他连宝珠全教不了。这位李仲元见这位老者不像本地人，自己搭讪着凑到面前，拱了拱手道：“这位老先生，偌大年纪，腿脚还这么健壮。”坐在石头上的老者见人家很客气地向自己说话，急忙站起答礼道：“老朽哪是什么健壮，性喜游山玩水，只要有名胜清幽的地方，努着力也要奔了来。适才走了这一里多山道，腿脚也很酸麻呢，未领教老哥贵姓？”李仲元答道：“在下姓李草字仲元，就住在这连山庄，我看老先生不是此地人氏吧，您尊姓大名？”这老者答道：“老朽乃江西抚州人氏，贱姓翁草字白水。”李仲元道：“老先生是江西人，怎么倒是北方口音？”翁白水答道：“老朽适才说过，性喜游山玩水，足迹遍天下，所以各省方言都可以说得了。”李仲元又问道：“翁先生，您到这边来，是只为游玩，还是另有事故呢？”翁白水道：“老朽孤独一身，毫无挂念，终年游学四方，到处为家，无所事事。为欲游览塞外风光，久慕长城十一关雄奇壮丽，故此到这塞北已三经寒暑。现在是畅游归来呢！”
宝珠等四五个孩子见李伯伯跟新来这老头谈话，全围拢过来听着。翁白水指着四五个儿童问道：“他们怎么全不在学房念书呢？”李仲元道：“在先全上着学啦，只因这位老夫子回籍了，至今还没请着先生。翁老先生既是行踪靡定，到处为家，欲请老先生在小庄暂驻游踪，教这些孩童得沾化雨，不知肯俯就否？”翁白水答道：“老朽不学无术，哪堪为人师表，不过来意，很愿在这五龙山游玩些日子，适才又见这片桃园与这层峦相映，景物清幽，我打算借这间板屋在此消夏。”宝珠在一旁听着说话，见这位老头蔼然可亲，又听说自己这片桃园，于是搭讪着说：“是我们的。”扭头招呼孙守中道：“你来，这位老伯伯要借咱这间屋子呢！”孙守中听宝珠招呼，遂往这边走，李仲元指着宝珠说道：“这就是园子的主家，提起来翁先生您也许有个耳闻。关东口北永胜镖局总镖头程志潜就是这孩子的父亲。”翁先生听了“哦”了一声，很惊异的样子。问他与何人穿孝服。李仲元道：“他父亲已死了半年了。”翁白水闻言，咳了一声，低头不语。忽然抬起头来看了看宝珠，自言自语道：“冤冤相报何时方休？”
孙守中也凑了过来问宝珠怎么回事。李仲元接言道：“这位翁老先生游学四方，我打算请翁先生在咱们这处馆，翁先生一再推辞，你来了正好，翁先生还要借你们一间房子暂住。”翁白水遂说道：“我是爱这个地方清雅，如能在这岭上桃园中设塾，我就觍颜遵命。”孙守中答道：“这极好办，我回复我们主母一声，定能从命。”又向李仲元道：“把翁先生请到咱庄上歇息歇息吧！”李仲元道：“你先同你们主母说一声去，我们这就走。”孙守中领着宝珠先回去，李仲元把翁白水陪到家中，竭诚招待。
孙守中领着宝珠回到家中，跟程夫人一说，程夫人非常喜欢。跟孙守中说：“这是咱们求之不得的，宝珠总这么旷着，岂不耽误了他？你去跟这位翁先生说，现在请他先屈尊着把这岭上两间房子暂作书房，跟着在园子里重盖三间，至于先生的三餐，由咱们供给，束修一层等跟旁的学生家中裁议再说。我居孀守节，不便请先生到家中来，叫翁先生多原谅。”孙守中随着到李家，见了翁先生，把程夫人这番话满学说了一遍。翁先生道：“程夫人这份盛意回去替我谢谢，束修一层不必费心。我既无家室之累，囊中尚有余资，要钱何用呢？”这日，翁白水就宿在李仲元家中，孙守中带人到青云岭上收拾屋子，连桌登等物。李仲元去通知各学生家中，共计起来，连李仲元自己两个孩子，是十六个人，因为岁数太小的，不愿意来回跑这一里地的山路，李仲元择了一个吉日开学，李仲元算是各学生家长的代表，行了拜师之礼。翁白水彼此在这青云岭课蒙。
这十几个孩子，从前跟别的先生上学的时候，淘气的淘气，挨打的挨打，哪个孩子没有尝过竹板风味？可是自从跟翁先生上学，见先生也不用竹板子，终日和颜悦色，对学生如慈母爱子。偶有顽皮的，只要翁先生把脸一沉，学生们立刻被这份威严慑住，俯首听命。
程夫人在开学后当真拿出一笔钱来，在桃园中又盖了三间屋子，用荆条圈起篱笆来，东边是很宽敞的地方。翁先生搬到新屋，心中很喜欢的。原有的两间屋子是叫这长工们住，连给先生做饭烧茶。
说话间，已到了端阳佳节，学生放假，程夫人头一天就告诉孙守中，明天请先生到山下过节，咱家中无人陪侍，礼节不周，还是请到李伯伯家中，咱这里预备饭。孙守中头天也通知了翁先生，翁先生向例不客气的，第二日清晨，打发人到城里，买了鱼肉菜蔬，程夫人亲自下厨烹调。天到巳时，孙守中领着宝珠到岭上请先生来吃饭。到岭上见翁先生正在散步，宝珠到先生面前恭恭敬敬说道：“先生，您请到庄上吃饭吧！”翁白水点头道：“咱走吧！”三人履顺着山道下山，孙守中问道：“老先生，太阳又不晒的荒，又不阴大，您还拿着伞干么呢？”翁先生道：“我这个年岁别看腿脚好，赶上坎坷的地方也要用着它的。”孙守中知道这话言不由衷，不便再问。
这时，迎面走来两人，一个五十多岁年纪，瘦小枯干，穿着一件素罗大衫，青缎薄底官靴，戴着副大墨镜；那一个衣服朴素，体格魁梧，一行走着一行说着，一个是浙江口音，一个是本城口音。让他们走过去，孙守中说：“这个本城人我认识他，他是鼎昌烧锅的东家，在本城是财主，那个大概是县衙中师爷，恍惚是纳钱粮见过他，这两个凑到一块准没好事。”翁先生道：“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这群衣冠禽兽，专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提他则甚？”孙守中见翁先生气愤愤的样子，不敢再言了。
刚走到山口还没下了山坡，从对面来了一骑马，如飞而去，一直冲上山坡。孙守中一看旁边有片积的雨水，不能躲，宝珠又在头里，翁先生跟孙守中并行。孙守中急喊，“把牲口勒住了！”他算白说，眼看着这马的前蹄已到了宝珠的身上，宝珠一害怕，嚷了一声一躲，仰面摔在山坡，这马蹄离宝珠身上只有一尺，这真是千钧一发的时候。这位翁先生蹭地一纵，到了马头右边，右手噗地一把，把嚼环抓住，往上一提，左手的伞往马肚子上这一担，这马前足悬起来不能着地。翁先生往后一送，这马两只后腿往后退了两步，就式左手伞顺在马腿上一点，这匹马扑哧跪下，马上这个人从马背上摔了下去。山坡全是石头，摔的哎哟出来。孙守中看得真真切切，知道这位老先生定是草野异人，风尘侠隐，正是铁伞轻舒全弱息，足使豪奴胆魄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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