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单松龄单剑警淫贼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这时,雍和、陆剑尘听到这人说话的情形,口音极生,并且口气极大,只是他停身之处,正是墙阴下,远处看不出他面貌来。可是那李兆丰却狂笑一声答话道:“你是什么人?敢多管这种闲事,发这种狂言大话?我只问问你,就凭你这么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要把我们掌门人请出来,你也看得太容易了。这件事行不行,先要问好了李二太爷愿意不愿意!你先报出个“万儿”来,二太爷也听听江湖上有你这么号没有?”对面这人厉声呵斥道:“大胆狂徒!乃敢在老夫面前口出不逊,大约是你末日到了。你要问我姓名,告诉你又有什么妨碍?并且我正要叫你知道我多管这件事的缘由。我姓单名松龄,住家在鱼台县,被你百般陷害的程继志,是我单松龄的徒侄,死去的程老镖头是我师兄,这你总该明白?姓单的知道这件事就不能袖手旁观,我不肯亲手解决你们,我只是要找你们授艺的恩师,我更请教他门下教出这种徒弟来,在江湖中任意作恶,这可是他平时在武林标榜的正大门规所许么?”这人一报出姓名,雍和跟陆剑尘暗中欣幸,这位山左大侠单松龄赶到,程继志无论如何可以保住这条命了。这时铁掌李兆丰却依然不减他那种狂妄之态,冷笑一声道:

  “我认为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人物?你就是山左单松龄。我看你是个替死鬼,你平时只会沽名钓誉,今日遇到二太爷的手中,我也叫你见识见识江湖道中还有敢对付你掌中那口剑的。我先把你交待了,再找那姓程的算账。”这李兆丰一伸手把他背后挎的一只五行轮摘下来,山左大侠单松龄微微一笑道:“李兆丰,你这么执迷不悟,想要凭你师门所学逞凶作恶,单某只好管教你一番,也叫你知道知道“江湖正义”四个字不可轻视。”山左大侠说话间,把剑就亮出来,李兆丰身旁始终没答话的月下无踪管澄波却往前一蹿说了声:“师弟退后,我也不信这种沽名钓誉的侠义道,能把江湖上朋友全屈服在他武力下?”管澄波轻轻又一纵身,已经到了单松龄的近前,一对闭穴镢已经合在左掌中,身形往地上一落,左脚往前一换脚,脚尖点地,右脚往上一提,“金鸡独立”式,右手骈用食中三指向单松龄指着说道:“狂夫!你也太以眼空四海、目中无人,今日先叫你尝尝小侠的厉害!”话声中,他那闭穴双镢一分,右脚往前一上步,双镢向单松龄的面门点去。单松龄此时剑在左手,倒提身形向右展,往右一上步,左手往上一提,已把剑柄换到右手中,左掌拉剑诀式,向管澄波一指,呵斥道:“竖子敢在老夫面前无礼!单某剑下不斩无名小卒,你先报上个“万儿”来。”管澄波怒斥道:“既知小侠们的来头,何用称名道姓?”跟住身形往左一转,闭穴镢抡起向单松龄头顶上便砸。单松龄左手剑诀一领剑,右腕往左一翻,“乘龙引凤”式,剑锋向管澄波的双臂下横截过来。这一递招,管澄波是少林门下很难得的弟子,觉明禅师很传授了些不同的手法,他这对闭穴镢能打三十六处大穴,并且轻功提纵术也有独到的功夫,所以一出艺后乍露头角,江湖中已经送了他个月下无踪的绰号。只为结交了一般恶友,管澄波走入歧途,陷溺日深,积恶成古,竟自不能自拔。可是他师门所学是有进无退,他这身本领在江湖道中也算是难得的人才,见识得也多。单松龄一递招,管澄波看出名家身手,果属不凡,他可不敢轻视了,左脚尖往地上一滑,双臂往上一提,身形倏转,掌中闭穴镢带着风声从左往右,翻身向单松龄左肋后横砸过来。单松龄剑撩空了,双镢已到,也是左脚往左一滑,右足随着往起一提,掌中剑“太公钓鱼”式,由自己头上圈过来,剑尖子向管澄波的双腕上斩来。管澄波闭穴镢已经递出来,双镢的招数把力量用满,想往回下撤,绝没那么快了,顺着横砸之势,双臂往下一沉,把闭穴镢往地下一落,单松龄的剑已经斩空。管澄波却乘势从下往上一翻,“偷天换日”,左手闭穴镢往单松龄的右臂弯砸去,右手闭穴镢却向单松龄的胸前便点。单松龄云台穴这种手法也用得奇妙异常,单松龄左脚往后一撤,身躯随着向后一带,左掌剑诀竟冲着那管澄波右手的闭穴镢上一点。以管澄波手底下这么大力量,这支闭穴镢竟被单松龄二指之力给荡开。这时,单大侠已经看出管澄波的手法是莆田少林寺嫡传,自己掌底下剑身上,全加了十分的力量,剑随身转,猛然一翻身,这口剑甩出来“长虹贯日”“平沙落雁”,猛向管澄波梁上劈来。管澄波往后一卧身,闭穴镢横架金梁,双镢往上猛力地一封,想把单松龄这口剑给崩飞。可是单松龄哪肯容他双镢封上?剑劈下来,竟用悬崖勒马之力,把撒出的招数猛往回一提,愣把剑带回来,可是一腕“断翻云”,这口剑竟向管澄波的左肋下撩上来。管澄波双镢已然封下来,掩招不及,身躯猛往左一带,全身往左,形如倒卧一般,却把右足飞起,竟向单松龄右胯上踢来。这种身法,是少林寺中独有的绝活。

  可是铁掌李兆丰那里一旁观战,先前他是不敢多管师兄的闲事,此时忽然看到师兄这一招甚是绝妙,无奈对手是山左出名的剑客,使用的这三十六手天罡剑,正是那武林中绝传的功夫,这种“倒提金灯”使用不当,非伤在单松龄剑下不可。李兆丰一急,脚下用力一点地,腾身而起,已经飞扑到单松龄的背后,五行轮竟向单松龄脑后猛劈下来。果然单松龄掌中剑已然沉下去,正要削管澄波的大腿,李兆丰这一从背后暗袭过来,来势十分凶猛。单松龄往右一撤步,把这口剑倒着一翻,向李兆丰右臂下撩去。李兆丰往回一撤五行轮,身形倏转,身躯往下一矮,倒转身五行轮复又出来,“铁牛耕地”向单松龄的腿下横截过来。单松龄身形往起一提,纵起丈余来,往上一落时,已退出七八尺。月下无踪管澄波翻身而进,掌中镢“樵夫问路”式,单镢向单松龄背后一点。单松龄正是背着身,脚尖才点着地,竟自从左往后一翻身,掌中剑向左一封。可是管澄波右手闭穴镢本是虚式,猛一抽抬,肩头也随着往后一背,“大鹏展翅”式,管澄波左手闭穴镢竟向单松龄的小腹上打去。单松龄剑身往下微沉,腕子上一用力,剑尖一颤,反向管澄波的腕子上斩来。铁掌李兆丰这时也跟踪赶到,单轮双镢战单松龄。可是这位山左大侠把剑术上的功夫施展出来,这口剑点、崩、截、挑、搏、扎,剑身矫若游龙,快如惊鸿骇电,身形起落如惊鸿一瞥,吞、吐、撒、放、起、落、进、退,应付少林门下这两个得有真传的门下,依然是绰绰有余。

  可是这时,天牢那边铜哨子连鸣,已经在四下搜捕闯入天牢的贼人,连暗中潜伏的陆剑尘跟雍和全不能再隐身,悄悄地从后面转到北墙角。这时,天牢靠北面的屋顶上,已有官兵们纵上房去,并且还带着火亮子,屋顶墙头全亮起火把照耀着,四下呐喊搜查。这种地方终归是邪不侵正,淫贼人胆虚,月下无踪管澄波跟铁掌李兆丰既以为山左大侠单松龄的剑术高明,一时不能取胜,更恐怕官兵四面围进来,灯笼火把地照着,师兄弟的相貌落在官人眼内,北京城不易再匿存身,所以不敢恋战。李兆丰立刻虚闯一轮,腾身纵上北墙,却招呼了声:“师兄,咱们先留姓单的这条老命,只要他敢在北京城这里等待着我们,还会叫他逃出手去么?”月下无踪管澄波也因为眼前形势太以不利,遂也把掌中闭穴镢虚点一招,腾身而起,翻上北墙头,喝声:“姓单的,咱们明夜一会,算是定了死约会,小侠们不把你的人头带走,枉在江湖道上闯了。”单松龄却不再追赶他们,冷笑一声道:“淫贼们,你们只记住了,恶贯满盈,眼前就有你们的报应,现在先任凭你们逃命去吧!”管澄波、李兆丰全匆忙翻墙逃去。

  单松龄掌中剑往背后剑鞘中一插,回头向大狱中望了一眼,左掌一穿,身随掌走,却猛扑到西北墙头下,向暗影一拱手道:“师傅们,多辛苦了,单某早已知道二位到天牢保护,单某深领感情。但不见疑,请到外面僻静处一谈。”说罢,更不待答话,腾身而起,飞纵上墙头。镖师陆剑尘跟大力神雍和全在暗影中隐身,此时听到单大侠明着打招呼,知道自己的行迹早落到单大侠眼中,雍和一个“旱地拔葱”,蹿上墙头,陆剑尘跟踪而起,一同翻到墙外。见那单松龄已经到了大狱后面,街北的一片民房上,陆剑尘同雍和跟踪而进,连着翻过两道长街。

  到了一个极僻静的小巷中,单松龄把身形停住,陆剑尘、雍和赶到近前,齐向这位山左大侠行礼。陆剑尘道:“久仰单老前辈为江湖主持正义,武林中无不景仰大侠的为人,今夜竟蒙单剑退贼人,保护少镖头,弟子陆剑尘感谢不尽。”雍和也向前说道:“弟子雍和替我师弟程继志,谢大侠拔刀相助。”单松龄也拱手答礼道:“二位师傅,不要这么称呼。单某不过一个江湖武士,哪敢当侠义二字?这位陆老师可是永胜镖局热河分号的镖头么?”陆剑尘道:“惭愧得很!热河永胜镖局,正是在下主持。”单松龄便同雍和道:“雍师傅是翁大侠得意高足,我们虽然没见过面,这几天我暗中观察,已然侦知雍师傅的来历,叫我于心稍安。我对于程继志惨遭不白之冤,搭救他是义不容辞。我与已去世的程志潜老镖头有同行之谊,他是我的师弟,我们师兄弟出艺之后,各自东西,已经多年没见。这些年来,我单某常走江南一带,十余年间,没到北省来了,焉想到他竟自在乱石沟遇祸,死在暴徒之手?如今我这嫂侄又被人栽赃嫁祸,打了这场官司,覆盆之冤,不能昭雪。我单松龄既然赶上了,焉能袖手旁观?这天牢我从昨夜已然到过了,暗地侦察,继志这场官司,一时还不能自摘脱净了。敌党们还在暗施毒手,幸而翁大侠已早作提防,二位师傅暗中保护,谅还不至于叫继志落在匪党的手内。此事应该赶紧下手,时日越多,越发于我们不利。翁大侠倘若能赶到京师,请二位替我单松龄致意,请翁大侠要赶紧放手去做。这两个淫贼来头颇大,倘若他们再勾引出厉害的人物来,事情恐怕越发棘手了。我现在还不能夜夜到天牢保护,雍师傅、陆师傅千万对于继志的安全多加注意。二位可是住在西河沿店中,我要详细侦察贼党的举动,得着什么信息再到店中去拜访,咱们再会了。”山左大侠脚下轻轻一点,腾身而起,蹿到东边一家民房屋顶上,忽然在那房檐口一转向身,向下低声招呼道:“二位师傅,现在可不要仅仅注意到图谋我们的仇人,公门中很有些能手,也要紧自提防才好。”陆剑尘、雍和也低声答了一个“是”字,单大侠身形一转,已经走得无影无踪。

  雍和跟陆剑尘一商量:“此时,天牢内官人已经在下手搜查,谅匪党们绝不敢在今夜卷土重来,我们回店去吧!”镖师陆剑尘说道:“现在天时尚早,我们何不上前门箭楼子那里看一看,令师若在那里,也好把我们两日来所见报告一番。”雍和道:“也好。”这两人也蹿房跃脊,扑奔正阳门。

  到了正阳门前,避开了守城的官兵,从东边马路翻上城头,身躯矮下去,各人施展开轻功提纵术,丝毫不敢迟慢,纵跃如飞,翻上了箭楼子。雍和才往格扇前一落,陆剑尘是偏着左边纵身上来,这时身旁一股子劲风扑过来,陆剑尘、雍和急忙往左右一翻身,好察看背后有来人,提防应付,身形还没转过来,耳中已听到来人说了声:“下面巡城官兵已然过来,还不进去?”两人也就转过脸来,眼前只是一条灰影一闪,格扇门倏然分开,这人已经到了里面,好快的身形,不过两人已然听出发话的正是铁伞先生翁白水。雍和、陆剑尘跟踪而入。这里面并不敢点起灯火,只借着外面星月之光,略辨里面的形状。雍和见师父已经站在迎面,把手中那支铁伞放在地板上,一个小包裹从身上挪下来,也摆到伞旁。雍和忙向前行礼道:“师父也是才回来么?”这时翁大侠却先向陆剑尘招呼道:“陆老师,这两日来多蒙你舍身保护继志,更挫了贼子们的锐气,也是可以略示警戒,叫他也晓得了不会叫他们称心如愿。你们这是从天牢来么?”雍和遂把两夜来所经所见向师父说了一番。翁大侠点头道:“这件事我想不到竟会这样扎手,足见继志的磨难未消,竟自这么时时地起波澜,变生意外。这位刑部堂倌他竟要安心和继志为难,我要仔细地侦察他一番,倒要看看他是无心作恶,或是也受了什么请托。我翁白水不敢做冒昧杀人的事。不过过去的刑部尚书因为贪赃枉法,已经毁得一败涂地,他们若还敢任意地贿赂请托,昧天良害良善,我这支铁伞也只好无情了。现在所最难的是继志的案子,不经国法上昭雪过来,我们现在若是动手把李兆丰给歼得了,继志恐怕要含冤到底,反落个死无对证,并且现在若是把贼党们擒获,在北京城这里,也不容易把他交官处治。所以只有一尽我们的力量,和这恶魔们做最后的周旋。陆老师你要看在去世的程老镖头的面上,无论如何要为继志这孩子洗刷冤枉,涤净污名。我翁白水凭掌中一支铁伞,走遍了大江南北,还没遇到什么阻难,如今真若是就被贼子们这么把我师徒断送了,我也太对不起我武当派前代的祖师了。

  天牢内一丝不得放松,以外的自有我来担当。铁掌李兆丰和他那师兄月下无踪管澄波还要紧自提防,不要把他们看作平常的江湖道中人。这两人武功本领还在其次,全是十分的狡诈多谋,什么手段全用得出来,叫你防不胜防,你们千万要用出全份力量来对他们才好。今夜失败在山左单松龄之手,谅还不敢立时再逞野心。过了今夜,千万地要好好地监视着天牢中,不到天明后你们可不要早早地撤退出来。现在刑部尚书那里已经招集了顺天府和大、宛两县的捕快们,协助保护天牢大狱,并且我已查得刑部本衙门中,有两位督捕司,也是武林中好手,你们现在在暗中保护继志,极容易为贼党们发现。这可要看当时形势去做,不得已时,宁可现身相见,和他们说明自己的身份来历,免得生出什么误会来,反倒对于我们的事意外地掣肘。”大力神雍和点头答应,遂问道:“现在铁掌李兆丰他跟缀着师弟来到北京城,始终只见着他师兄弟两人,其余一干匪党是没赶到,还是另有图谋?师父可知道其中的情形么?”翁大侠微摇了摇头道:“现在事情不容我缓手,叫我无可奈何。铁掌李兆丰和那管澄波绝不是拿门户来标榜,他们还都是少林派嫡传,这件事好叫我愤恨难平,存心要访他的授艺师父,我要见识见识少林僧,以他那种掌着南北两派武林正宗少林门户中竟会出了两个败类,他们竟会装聋作哑,不来清理门户?任凭他师兄弟造了无边的罪孽,我要向他们的师父请示,究竟安着什么心肠?只可惜现在不容许我访嵩山找他传艺的人。不过事情任凭到了什么地步,得到什么结果,继志是死是活,我不找到这群少林僧,我翁白水死不瞑目。天色已经快亮了,陆师傅,我也不再托付了,你们赶紧回店去吧!三两日内定有佳音。”陆剑尘跟雍和齐向翁大侠告辞。两人到了格扇旁,先向外打量了一下,立时飞身纵下箭楼子,顺着城墙往西飞纵出半箭地来。这里十分僻静,这才各施展开轻身术翻下城墙,越过护城河,回转西河沿。

  这时,也是鸡声报晓,天色渐渐亮了,在外面稍转了一周,来到了店门前。店家正在开门,两人回到店中歇息。到晚间仍然是早早地赶奔刑部衙门,保护程继志,倒是安然无事。

  在第二日晚上,两人在才起更时,已经赶到刑部衙门,今夜一看衙门口的形势,就知道定要做夜堂审问重案。雍和跟陆剑尘翻上屋顶,找到了本衙门的司官后,暗中一探查,已经知道夜审缘由,不由得心中大喜,听司官的口风,是今天降下一道御旨,对于程继志这一案,在明日早朝立时覆奏。雍和、陆剑尘是又惊又喜,今夜的情形或者也就是师弟程继志生死关头。上次那一堂,那位辛侍郎要用严刑取供,总算是没叫他动上手,今日朝廷既有旨意下来,这一案定有下文。雍和、陆剑尘在司官这里听不到其他什么详细情形,只可仍往后面翻到大堂附近。镖师陆剑尘赶紧向雍和打着招呼,雍和赶紧把身形隐匿起来。

  今夜下面的情形又是刑部大审,大堂前又经布置得十分严厉,本衙门的督捕、提牢司狱、赃罚四位司官,督斥本司所有人员,在大堂两旁侍立。不仅是本衙门的人,尚有左右翼调来的得力官兵四十名、弓箭手,把大堂左右全包围着。顺天府、大兴县、宛平县三个衙门的快手也全调来,分散在堂口和通着后面天牢大狱的地方,一路上全有人保护着。这种情形,雍和同陆剑尘看在眼中,未免心惊胆寒了。因为程继志案情若有开脱之意,绝不会再见这么严厉的防范,这要往不好处看来,分明是严防罪犯脱逃,才有这么严厉的安置。陆剑尘虽说是在江湖上跑了多年,经验丰富,眼中看到这种情形,也有些替程继志担心了。这时,堂上灯火虽明,尚未升座,两人伏身在屋顶上,还得提防着下面。府县这两处调来的快手们因为顺天府大班头铁鹞鹰张天佑和他手下两个徒弟快手韩琪、花刀冯义,以及督捕司两位督捕,全是武林中好手,上次夜审时几乎败露形迹,两人虽在暗影中伏身,丝毫不敢疏忽大意。

  这时,鼓声响起,立刻由提牢、司狱喊着堂威。在深夜间这种堂口实在是惊人,民间迷信,所传说的阴曹地府,谁又见过?在刑部衙门深夜间摆出这种堂威来,任凭你多大胆量的人,也叫你心惊胆战。堂威喊过,又是一阵鼓响。跟着从大堂的东角门一阵靴底响。先看见东角门那里灯光闪动,未进来四名差役,各人手中持着一盏灯笼,这四盏灯笼后面,就是十八司的司官,一个个全是全份官服齐整,鱼贯而行,走进大堂。跟着角门那里灯光又闪动,是两名差弁,两盏纱灯,引领着满汉四位侍郎,走进大堂。所有先进了大堂的十八位司官,全迎接着侍郎入座。跟着又一阵鼓响,堂威再起,汉满尚书也是十几名差弁们引领着,走进大堂,立刻升座。大堂内外这时百十名人,鸦雀无声,静肃异常。

  大力神雍和也看出这种情形不对来,正要招呼陆剑尘先退下来,自己要和他商量一下,倘若这官司有不利的情形,在这一堂若是把案定下来,恐怕你再有天大的力量也不易翻案了。可是雍和才凑到陆剑尘身旁一向他示意,两人忽觉得背后一阵风声扑到,这种地方无论有什么情形不敢随便发声,各自往旁一斜身,在瓦垄上退出三四步去。可是眼中所望到竟是意想不到的铁伞先生,落在后坡上,也把身形矮下去,手中执着铁伞,向大堂的东北角一指,一晃肩头,已经纵出身去。雍和、陆剑尘见翁大侠突然赶到,定是有事吩咐。两人也赶紧跟纵退下后坡,轻蹬巧纵,向大堂的东北这边连越过三道院落,见铁伞先生已把身形停住,两人来到近前。陆剑尘低声问道:“老侠客此次赶到这里,可是也要察看今夜审讯程继志的情形么?”铁伞先生低声答道:“继志的官司在刑部足可昭雪,这件事我倒有几分把握。不过今夜的事,可要十分小心防备,倘若继志的案情能够当堂昭雪,也正是贼党失败的时候,他们可能要立下毒手。

  审讯时无须顾虑,落案后在大堂送进天牢还押的这个时间内,不论情势如何危险,也要随在继志的身旁,不能远离。”大力神雍和忙问道:“师父,可知道那位汉官辛侍郎对于师弟可有十分不利的情形?倘若今夜他又严刑取供,又该如何?”铁伞先生冷笑一声道:“你不必担心,我暗中已然侦探明白,此人尚非恶人,不过天性寡情,吹毛求疵,是他的天性。今夜这一堂,他没有两个脑袋,谅他还不敢故意为难。我现在还要布置一点事情,你们只管放心,今夜堂口虽然布置得严厉,绝非尽是防范继志畏罪脱逃。实在是本衙门捕司已经把这一案看得明白,知道有仇家要对你师弟不利,他们已据实禀明了满汉尚书,现在是多半为的防备有人杀害继志。这一堂虽然看着十分严厉,可是落案时也只能体着皇上的意思办理。”陆剑尘忙问道:“谁人能这么替继志出这种大力?”铁伞先生道:“我只能把大致的情形说与你们,现在还要先预备继志官司昭雪之后,需要一种力量来担保他戴罪立功。大约今夜明晨周师傅等也能赶到,得给他找出连环保来,好保他出狱。可是李兆丰和管澄波这两个淫贼,狡诈万端,他们看到形势不利时,定然又要逃走,另行设法陷害报复。我不愿意再叫他逃出手去了,所以对于这两个淫贼,我很想把他们立时捕获归案。天明后倘若能安然无事,你们赶回店中,可以打听打听周师傅等来到没有?这西河沿几家镖局事前我们不愿意招扰人家,你师弟案情昭雪之后,不能不借重人家的力量,那只好请朋友们帮忙。那时候我或者已然离开北京城,也未可知。只要继志能够脱身之后,你们赶到天津,还是投到那个慷慨仗义的张五爷那里,集合起来,下手缉捕这两个淫徒归案。继志就是侥幸出来,不把正犯捕获,绝不能销案。”大力神雍和跟陆剑尘一一答应着,铁伞先生嘱咐完了之后,叫雍和、陆剑尘仍然返回大堂两边的配房上,这位老侠客竟自离开刑堂。

  原来这一案到今夜错非是这位铁伞先生一手之力,程继志焉能有这种昭雪覆盆的希望?铁伞先生自从跟缀入京以来,对于继志这种案子,闹到这种地步,哪还敢丝毫大意?因为一面得提防着这一般贼党谋刺程继志,一边还得注意着刑部衙门几位重要官员,因为深知道这种杀人重案一字的出入,就能有生死之分。继志虽则是一个好孩子,但是让他摊上这种官司,虽说是问心无愧,可是你哪一句话说错了,就能把自己断送了一生。这种官司,堂口上的事,不仅是良心好坏,就能左右全局。所以铁伞先生对于这个义子这番事,真是费尽心机。汉官刑部尚书刘文翰、满官寿山寿大人这两处,铁伞先生连侦察了他们多次,倒还是廉洁的好官,不过这种案子,在两位尚书目中看来,程继志虽然冤枉,可是元凶不缉捕归案,程继志也休想开脱出去,这是理所必然的事。更兼那位侍郎辛大人是一个难惹的官,大力神雍和虽然在刑部大堂示威警戒,翁大侠可知道这种人未必就为的这点情形,就把他的主张改变。暗中侦察他实是一个饱学之士,越是这种人,越有一种偏见。翁大侠认定了不以极大的力量,想把这种官司硬反过来,把继志能够先开脱出来,谈何容易?翁大侠这才夜入清宫,仍然想从皇上身上下手。因为继志这一案闹得朝野皆知,刑部满汉官员,虽是有极大的权柄,可是个人也要为个人留地步,绝不敢硬作主张,那么除非当今天子,才有这种大力,可以揭开这覆盆之冤。铁伞先生在前夜身入宫禁中,使着一身武功绝技,进去得很早,也就在起更之先,时候因为不晚,各宫院中灯火尚明,铁伞先生一揣度这种时候,皇上绝不能入寝,遂从各处值日太监们身上侦察皇上的起居情形。果然因为入宫的时候太早,倒便利了许多,不费什么事,已经知道了皇上在懋勤殿那里批阅奏章。铁伞先生自己额手称庆:“这真是天不绝程氏,叫我这个顺道地找到了皇上起居之所。”遂穿过一处处的宫院,来到了懋勤殿。从那格扇窗上看到了里面灯火通明,值夜的太监们还不住地出入着。

  铁伞先生候得院中清静了,飘身落在了殿庭中,纵身到了走廊下,先就着格扇前仔细听了听,里面静悄悄没有声息。铁伞先生到了门左侧,从竹帘上望到里面,见殿内烛影摇晃,一阵阵有那檀香的气味透出来,皇上正靠在一架龙书案那里,手里执着一支朱笔,翻着折本。铁伞先生不禁点点头,这倒还不失为贤明之主,除去临朝辨事之余,对于朝中一切事,还丝毫不肯放松,倒很难得了。在殿门内倚立着两名太监,铁伞先生心想:“这种机会不可失,我不在这时候弄些手脚,倒要看看皇上对于继志这一案究竟如何。”遂把竹帘角往起掀了掀,往下一撂,吧嗒地轻响了一下。紧守在殿门口的两名太监全一回头,往龙书案那边看了看,皇上似在凝神想着什么事,并没有理会到门这里的响声。可是御前这两名太监却听得清楚,分明是有人把竹帘掀了一下,这种动作当着皇上近前最犯规矩,所以有一名年长的回头瞧了瞧皇上那里还在低着头,他却向对面的这名太监使了个眼色,轻着脚步慢慢把帘子掀起,走出殿门向外面察看。只是殿门前静悄悄,毫无声息,并没有人行经此处。先前他认为来人这么胆大,恐怕是太后那里打发来的,赶到出来一看没有人,立刻犯了疑心,认为是有人和自己过意不去,故意地给自己找个麻烦,遂蹑足轻步地走下汉白玉石的台阶,向东殿这边搜寻下来。他走到殿前那只铜鹿旁,突觉得脊骨上一阵发麻,浑身一冷,立刻就不能行动,更不能出声,木立在那里。这个太监名叫刘进喜,他在皇上面前当差两三年了。留在殿门里边那个名叫进禄,因为进喜出来的情形明是到外面察看什么,并且是私自离开主子面前,两人一块当差,全怕闹出差错来,只要一受处罚,两三年的工夫立时可以前功尽弃,所以他看到皇上还在仔细斟酌一件奏章,也立时轻轻走出屋外,往门外看了看,没有人。这种殿庭很大,进喜暗中被人治服的地方离着殿门前足有十几丈远,更兼他此时身躯倚在铜鹿上,进禄从里面出来,哪里看得到他?蓦然觉得靠殿前月台的西角,很矮的一条黑影,直向西边通着坤宁宫那个门走去。进禄虽则看见有人从此走出去,他可没看出是否就是进喜,宫禁森严之地,他们哪敢随便招呼?若是皇上不在殿中还可以试问一声出去的是什么人。进禄想着好在他没走远,紧赶两步快把他追回来,皇上若是看完本章回寝宫时,两人得掌灯护驾,虽则还有值夜的伙伴们,可是全没在外面,殿前再没有别人,东廊那边茶灶上虽然有人,可是他们不是随便能往皇上面前来的。进禄忙着紧着追赶了过去,前面那人已经出了小门奔坤宁宫而去。急得进禄一身汗,自己方往角门这里一迈步,也突然是脊骨上一发麻,立刻四肢全僵硬,丝毫不能再动,脑后靠脖项上觉着一疼,要开口嚷也没嚷出来。

  这正是铁伞先生施展点穴术,把这两个太监定在这里,已经翻身到了殿门口,隔着灯帘见皇上提起朱笔在一件奏折上振笔如飞地写着。铁伞先生轻轻把竹帘掀起一角,闪入殿内,在竹帘外早已打量好,一进殿门立刻用“一鹤冲天”的轻身提纵法,腾身而起,竟用左手抓住了上面的画栋,更用铁伞往上面一按,全身悬在上面,可是丝毫不敢移动,殿中虽然是净无杂尘,可是这种地方一年不过打扫两次,总难免有灰尘,手按处不移动它那灰尘绝不会落下来。铁伞先生停身之处,可是靠着迎面围屏的东边,仍然向下面注视着这位午夜辛勤的皇上。工夫没有多大,皇上又连看了两道本章,竟把朱笔放下,口中招呼了声:“进喜掌灯。”皇上说着话时,并没抬头,直到话说完,并没有答声的,这才往殿门口,看见进喜、进禄竟不知什么时候溜出殿去,皇上自言自语说:“真是该打的奴才!”自己竟离开书案前。缓步走向房门首,又向外招呼了声:“进禄你们做什么去了?”可是依然没有答声的,皇上有些怒了,自己推着竹帘,又招呼了一声。铁伞先生在这时真叫一身是胆,只有暗中祷告着:“武当派祖师护佑弟子为门户保全清白,不得不冒险而为。”用右手的铁伞一按上面的画栋,身躯往外一飘,真是轻如落叶,已到了宝座的西边。这时,在上面早已打量好了龙书案纸笔放置的地方,伸手把朱笔抓起,竟在斜放在本章旁的一沓珊瑚笺上写了“云中雁冤”这四个字,是一挥而就。把朱笔轻轻一放,已隐闪到屏后。可是知道这种地方全和后面通着,绝不敢停留,仍然飞身纵起,抓住了上面一根雕梁。皇上因为进喜、进禄这两个奴才在这里值差,竟敢私自离开,十分愤怒,遂向东庑那边茶灶上招呼了声,茶灶上的小太监立刻答应了声。他随即答应完了,惊惧十分,疑心是自己烧茶伺候主子出了差错,赶紧地跑到殿门前,见主子还在门里,只把竹帘掀着一角,向这个小太监说了声:“去!赶紧传懋勤殿总管进来。”铁伞先生见皇上把竹帘放下,自己放了心,知道他绝不走了,立刻一飘身落在闪屏后,从后面翻到房外,腾身纵起,蹿到殿脊上,伏身到殿脊的后面,向前张望,只见从前面已经进来一名年岁大的太监。铁伞先生赶紧到了那太监进禄的身后,只用那铁伞向他气瑜穴上轻轻地点了一下,更用左掌向他脊骨下推了一掌,进禄哎哟一声还过气来。铁伞先生已从他背后飞身纵出去,复转到铜鹿旁,如法地把进喜所点的穴道散开。铁伞先生今夜这种行为,为有生以来所仅见的事。因为这两个太监丝毫没有过错,自己这么摆治他,总觉于心有愧,可是事非得已,只可通权达变地,这么无故地叫他们吃些苦子。不过今夜所使用的这种手法,还是十分厉害,因为这种闭穴法时间不能过长的,尤是点哑穴,真要是过了半个时辰,这两个太监非落残疾不可。铁伞先生游侠一生,岂有拿别人的性命作儿戏?倘若是事情不顺手,宁可另想别法,也要把他两人早早地救转来。当时就算是十分幸运,居然这么顺利得手,虽则就是这么短短时间。两人当时四肢不能那么随意行动,两下里可是谁也没有看见谁,赶到腿底下全活动了,刚一回身时,那懋勤殿总管受申斥出殿来,已在找他二人。总管在这里也不敢随意地高声喊叫,走下台阶才招呼了两声,可是进喜、进禄却在这时完全恢复过来,一齐答应了声。总管见两人一东一西,脚步蹒跚形如酒醉,往台阶这边走过来,总管气得恨不得立时把他二人打一顿,可是这种地方也不敢任意地施威,紧走了两步,到了两人近前,低声呵斥道:“你们差事越当越不守规矩了。赶紧去把灯掌起来,先送主子回寝宫,回头到总管处咱们再算账,你们两个人倒是安什么心意?”进喜结结巴巴地说道:“总管大人,你可得恩典我,现在我全不敢说了。我在殿门内伺候着,竹帘无风自起。我出来察看,迷迷糊糊地竟会来到铜鹿旁,忽然身上一阵发冷,竟自四脚不能行动,连话也说不出来。这才刚缓过气来,这里一定有说处。”进禄也说道:“我也是一样,简直这不是神就是鬼,这个差事我们可当不了,这么活捉活拿地早晚还不要了命?”总管仍是低声呵斥道:“你们是满口胡说,宫禁中哪有这些邪魔左道的事,我没工夫和你们胡缠。”说着话时,转身就奔殿门。忽听殿内皇上又连声招呼着,总管带着两个太监走进殿门。

  铁伞先生隐身在暗影中,此时跟踪而至,侧身站在殿门外,见总管和两个太监进去之后,竟自一齐跪在那里,皇上竟自厉声说道:“大胆奴才,竟敢勾结奸人,在朕的面前故弄玄虚,你们两个还不实话实说,究竟把什么人放进殿来?”这进禄、进喜闹得迷迷离离,更不知皇上所说的是什么事,只有连连叩头道:“奴才哪敢在主子面前做什么不规矩的事?这宫禁中是有尺寸的地方,焉能有什么人敢任意出入?”那进喜、进禄更把离开殿中的缘由奏明皇上,皇上微摇了摇头,沉吟了半晌,这才呵斥道:“念你两人在朕前当差,尚无过错,今夜宽恕你们这一次。只要再敢这么大胆,定按家法处治。”皇上说到这儿,却向那总管一挥手,令他退下。总管见皇上今夜是雷闪大雨点小,先前是十分动怒,不知为了什么对于进喜、进禄毫不追究,总管只好退出来。

  铁伞先生早已闪开,容他走出去,再察看时,见皇上竟向跪在地下的两个太监说道:“朕是恩典你们,今夜无论什么事,可不准你们在太后老佛爷那边随便提一字。只要不听朕的嘱咐,定把你们杀头。”说到这儿,把书案上一张珊瑚笺拿起,向烛焰上烘着了,把这张纸笺立时化为灰烬,更提起笔来,写了一道御敕,向进喜、进禄说道:“送朕回寝宫之后,赶紧把这道旨意交代出去,限黎明时把旨意传到,不得延误。”这时,两个太监叩头站起,赶忙把殿门外纱灯燃起,皇上也走出来,竟从奔坤宁宫那个角门出去。铁伞先生隐身暗影中,看得皇上离开这里,自己赶忙翻进殿内,往那龙书案上看时,只见皇上已经写了一道旨意,放在那里。这道旨意大意是:

  密云县连山庄,已故永胜镖局镖头程志潜之子程继志奸杀案,虽经天津府县审讯属实,经该犯家奴孙守中上控,举出种种证明,更详述程继志亡父生前结仇经过,显系栽赃嫁祸,斩草除根,以快私愤。查程继志既非出身盗匪之家,连山庄更有中人之产,只为幼习武功,曾以火场救人,得云中雁之匪号,而天津县奸杀壁案上留名,咸题有“云中雁”三字,该程继志既非啸聚绿林匪首,更有老母弱妹在堂,犯杀人重案后,焉敢题壁留名?此点即可判明为仇家陷害无疑。原审竟不查此点,使作恶者逍遥法外,良善子冤昭覆盆,既经刑部提审,事宜从速侦讯明白,使作恶者不得幸逃法网。限旨到立行审讯,具奏。钦此。

  铁伞先生看到这种情形,真是出于自己意料之外,自己万想不到竟会得到皇上这么大力量,为程继志开脱这场冤狱。铁伞先生感激得向这道旨意深深一拜,可是铁伞先生他又哪知道皇上居然这么肯轻于就以铁伞先生所留“云中雁冤”四字,立刻就昭雪他的这么重大案情?这其中实在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就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皇上猝然肯这么办,完全是还仗着程继志初离连山庄巧遇胡文渊,进京闯御状,程继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夜入清宫,竟自在夜间御座前留鸣冤字柬,为胡文渊鸣不平,更指出有力的证据。不过那时程继志在那张鸣冤的字柬上曾写了犯忌讳的字样,皇上既惊替人鸣冤的人胆大,可是暗中又喜爱他居然有这种见识。当时程继志所留的名字,就是云中雁三字。程继志虽则经过义父铁伞先生辛勤教诲,更把江湖上的事全指点给他,究竟没有亲临过大敌,初出茅庐未有经验,行为上总有许多不检点之处,当时他用云中雁三字留名,十分不当,本是办了错事,哪想到竟救了自己的性命。皇上从那时把云中雁三字牢记在心中,如今遇到程继志打上这种冤枉的官司,再经铁伞先生暗中相助,皇上又触动前情,哪能不开脱他?这种前因后果,还是自己种自己收。铁伞先生当时看完这道旨意之后,知道程继志能够昭雪冤枉,逃出天牢,不过是否能够完全摆脱开,虽不敢决定,可是绝不致再把他羁押下去,或判成什么罪名,遂赶紧退出清宫,更在这一夜间,暗中布置。到此时铁伞先生仍然担心,那李兆丰和月下无踪管澄波更要下绝情施毒手。

  可是第二日在白天探查竟日,竟没有过堂。这种情形铁伞先生虽然是江湖中大侠,可不知道公门中一切事情的难办了。旨意是早下来,刑部满汉尚书竟自私下裁议,这一案怎样结案,怎样覆奏,满汉尚书和侍郎全得详细计议一番。可是第二日必须把案情结了奏上去,只好夜堂审问。今夜虽则形势这么严重,案可是好问了,上至侍郎,下至堂倌,全是有成见。

  陆剑尘跟雍和听铁伞先生略叙入清宫的情形,两人真是惊喜交集,铁伞先生谆谆嘱咐,务必要小心保护程继志,这两个淫贼知道他们的事已到了成败关头,焉肯再容情不下绝情施毒手?陆剑尘跟雍和也知道这种责任太重,领了师父的命令,立刻翻回大堂上,伏身房坡。这里既得留神着下面防守所有官兵将弁,以及顺天府和大、宛两县的快手们,更得注意着铁掌李兆丰、月下无踪管澄波赶到这里动手行刺。

  他们再翻回来时,堂上的情形已经审到重要关头,程继志是久供不离原词,依然是咬定了自己是良家子弟,只求堂上法外施恩,对于他本身加以详细调查。这种官司出入是很大,上边既然是安心开脱他,那当然是尽拣他有利的事往下审问,案情发现之后,所有的文件到他上去时,全归纳到一处,这时,连那密云县连山庄所有联名具保全都提出来。程继志更当堂供述和李兆丰结仇的经过情形。其实他以前过堂时,曾屡次地这么供述过,那时官家这方面却不肯采纳,现在竟自完全信任了他这种供词,令他具连环保状,限他十天要把正凶缉捕归案。程继志当堂连连叩头,请求宽限,因为作案的对头不是平常的那种绿林,这是很厉害很扎手的人物,现在还不知道他准逃奔到哪里,请求堂上开恩宽限,他好多请镖行老前辈们,以及同门中师友帮助着访拿铁掌李兆丰和他师兄管澄波。堂上竟自叫程继志具限一个月内,把正凶归案,到时候擒不住贼人,程继志仍得入狱。程继志当堂具结,堂倌那里标下签牌来,得把程继志仍然还押,因为取具连环保,夜间是不能办了,必须等到次日提牢司狱从堂上把程继志带下来,虽则他的官司打赢了,但是保他没有打,衙门口的事,一步不肯放松,仍然是全身刑具照旧还押。可是这一般提牢、司狱对待他的情形跟往日不同了,一出大堂口,提牢官就低声向程继志道贺,程继志对于他们也深致感谢之意。提牢、司狱以及一般差人们跟随程继志转过大堂,出西边的角门,这里可全有官兵把守着。陆剑尘跟雍和听见师弟的官司果然打好了,在十分高兴下,一打招呼,各自从屋面上跟随过来。

  他们是从大堂这边绕着后坡扑奔了西面的夹道,可是才到了西墙头上,突然从身后飞来一块瓦片,正打在陆剑尘落脚的墙头下,这种声音哪会不惊得保护差事的各亮兵刃?顺天府大班头铁鹞鹰张天佑,他是才往角门外一迈步,这种瓦片正打到墙头上,他身形往回一纵,退到门里,离开门口四五尺,往起一耸身,已经蹿到西墙头。陆剑尘跟雍和因为瓦片把护差事的全闹惊了,这种地方,可没法子分辨谁是好人,谁是恶人,极容易闹出误会来,两人赶紧耸身一纵,退到大堂的房山角。可是铁鹞鹰张天佑已经望见了他们两人的踪影,这位大班头竟怒喝一声:“好大胆的贼人,今夜这场官司你打罢!”从墙头上一耸身,已经蹿了过来,追赶陆剑尘同雍和。雍和见这不是路头,这种情形越跑越有假,索性停步站住,竟自答话道:“张大班头你眼睛可放亮了,别中了贼人的狡计,姓程的是我师弟。”这种地方凭这空口一说,铁鹞鹰张天佑哪里就肯信?已经一压砍山刀飞纵过来,呵斥道:“谁是你的师弟?相好的打官司罢。”举刀向大力神雍和就劈,雍和往旁一撤身,闪开他这一刀。陆剑尘在十分情急之下,把剑掣出来,却趁势往铁鹞鹰张天佑的刀背上一按道:“大班头,你这么来可要误事,定有匪徒行刺了。”张天佑一翻腕子,往陆剑尘的剑身上一指,道:“你们一个好东西没有!”这口刀头猛向陆剑尘的小腹上点来。这时,他两个徒弟快手韩琪、花刀冯义,也全蹿上房来。

  只在这刹那间,所有的差弁保护程继志往天牢那边去。可是猛然两条黑影齐往天牢门前一落,一个一递闭穴镢,一个递五行轮,齐向程继志身上下手。提牢、司狱以及府县的捕快们,围在四周中,早全把家伙预备在手下,猛见有人下来向程继志下手。可是他们也知道这种犯人,若是毁在贼人手内,谁也活不了。竟有一名捕快离着程继志最近,把手中的铁尺从下往上用足了力,向那管澄波的闭穴镢上崩去。他这一手还是真有了用,竟被他铁尺崩在闭穴镢上。可是他手中哪有那么大力量?啪的一声,铁尺震落地下,疼得他哎哟一声。管澄波已经飞起右脚兜着他肋骨上嘭的一声,竟给踢出三四步,倒在角门前。程继志猛见贼人袭到近身,他往后一撤身,把铁链子从一名提牢的手中就夺回来,两手虽然是戴着链子,可是手掌和手指依然能活动,竟把链子抓住,他往左一斜身,把这三尺多长的铁链往左一甩,抡圆了,向铁掌李兆丰头上砸去。铁掌李兆丰是剩了一只五行轮,此时一只五行轮递空,程继志的铁链子到了,他右脚往后一撤,五行轮往上一翻,想用五行轮的尖子找铁链,只要掳住了,往前一带,左掌出去,一掌就把程继志毙在掌上。可是程继志已知道这是自己冤家对头,铁链子砸下去,他的五行轮到,程继志焉能叫他把铁链子叼住?猛往起一扬双臂,竟把铁链子带回来。身形由左往后一斜,把铁链子带回来时,正要借势一旋身,用铁链子盘打。可是在这时,竟有一人挟着股子劲风从身左侧扑过去,口中呵斥道:“大胆贼子,你往哪儿走?”一口腰刀向铁掌李兆丰劈去,李兆丰五行轮往上递入,已经感觉出招数用不上,五行轮往下一沉,要变招为顺水推舟,可是这人来得这么疾,这一刀已经劈到。李兆丰只好身形往左一带,左脚也向左滑出半步去,五行轮向左一领,猛然再翻出去,向动手的这人右肩头上扎去。这人刀劈空,五行轮已到了肩头上,李兆丰的手底下快,他哪里还能躲得开?眼看着要伤在五行轮下,忽然从西墙头又飞纵下一人,正落在他近前,掌中一口利剑,竟向李兆丰右肋上刺去,这一来把使刀的这人算是救了,往旁一纵身闪避开。来者正是镖师陆剑尘。陆剑尘因为仓促间无法分辨,只好奋身逃开大班头师徒的围捕,扑过来救护。这时,程继志因为贼人下手太毒,在这种国法森严之地,他竟敢这么横行无忌,自己往后一撤步时,把向上的铁链运足了力,二次甩起向李兆丰猛砸过来。铁掌李兆丰没刺中程继志,反被三面包围,可是他虽则剩了一只五行轮,依然是威猛异常,力战这三人,毫无惧色。陆剑尘已把管澄波挡住,忽然从墙头飞缀下一人,正是督捕司扎昆珠,也扑了上来。无奈这种地方地势窄小,人多了反亮不开势。同时顺天府大班张天佑和督司李海珊全判明雍和不是贼党,齐扑过来,把李兆丰师兄管澄波堵截住,这段箭道内竟成了战场。这时,张天佑的徒弟快手韩琪、花刀冯义奉命把守从大堂到牢里附近一带,动手的只是两个贼人,他们立时向这附近把守的官兵打了招呼,立刻这一般府县的捕快和督捕司一般能手,指挥着弓箭手,往上包围,并且呐喊杀声,齐扑向天牢狱门的附近。终归是邪不侵正,铁掌李兆丰、月下无踪管澄波一看这种形势,不赶紧撤退,非要全栽在这儿不可了。管澄波向李兆丰一打招呼,两人虚点一招,竟自飞身逃走。

  这里对付他的这一般官人也不敢过分追赶了,赶紧把少镖头程继志送往天牢。可是所有保护天牢的官兵,层层布置起来,这一阵扰乱之下,把个刑部衙门闹了个地覆天翻。大力神雍和跟陆剑尘痛恨贼党下手狠毒,险些负了翁大侠托负之重,反被官人认作匪党,直到后来官人们看出动手的情形,这才辨清了两人果是为保护程继志而来,算是没有误到底,侥幸地保全程继志没遭了毒手。两人终不甘心,见继志入天牢有天佑等保护,谅无妨碍了,遂跟着赶了出来。离开刑部衙门之后,四处察看,可是这铁掌李兆丰、月下无踪管澄波已经逃得无影无踪。大力神雍和向陆剑尘低声招呼着:“陆师叔,我想这两个淫贼已经探查明白,我程继志师弟业已把官司抖落开,这一来恐怕他们未必在北京城停留下去了。这里除了我们与翁大侠、单大侠全在这里,继志这一脱身牢狱,他们未必不惊心,所以我认为他们定然远走高飞,好牵掣着程继志不能定案,我们往南追赶他。”大力神雍和跟陆剑尘顺刑部衙街斜奔金鱼胡同一带,从民房上轻蹬巧纵各处地搜寻下来,一直地出来有三四里地,眼看着到了正阳门附近,依然没有踪影,这两人只好任凭他们逃走了。

  这时,天色尚早,也不过是三更左右,大力神雍和遂主张着到正阳门楼子上看看师父铁伞先生是否回来,也好再详细地请示一切。雍和头一个直扑正阳门前,才往前飞纵出不远来,斜刺里一个黑影扑到,雍和、陆剑尘赶紧纵身闪避,突然来人低声发话道:“可是陆师傅么?”陆剑尘跟雍和已听出,来的正是铁伞先生,往一处聚合起来。铁伞先生向陆剑尘道:“好凶恶狡猾的贼子,居然又被他兔脱,你们这是奔哪里?”大力神雍和急忙答道:“师父,我们正是追赶这两个淫徒,只是已逃得无影无踪。现在正想去找师父,请师父指示一切,以便着手办理。”铁伞先生把人引到一个极僻静的地方,低声嘱咐:“方才在刑部衙门所说的办法,绝不再变更,你们赶紧回转店中,暂时回去先休息休息。天明后赶奔刑部衙门,这次不妨明着先拜访刑部衙门中督捕司两位督捕的头目李海珊、扎昆珠。这两人虽然是老衙门口了,可是他们对于公事上以及外场上,全很明白,倒不是那种势利之徒。更要拜见那顺天府大班头铁鹞鹰张天佑师徒,也是很外场的人物,程继志这场官司,他总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把前因后果和他们说明。现在好在是再不用向他们托付什么,只不过为的我们出头给办理交保的事情,免去了自身的嫌疑。他们念在继志这场官司的冤枉和往后缉捕正凶的不易一切事上,给我们些便利,也就感恩不尽了。雍和虽然是在江湖上历练这些年,总还差得多。

  陆师傅当然能够明白一切,公门中的事就叫没法细说,事情是能有极大的出入,莫看继志的官司是奉旨审理堂上批示下来的,绝不会再有什么变化,可是这般人要是故意和你为难,也能叫你不容易就那么摆脱。因为继志不是当堂释放,还有牵缠,这正是他们容易使手段的地方,所以应该和他们安置一番,以江湖道的义气跟他们讲一下,还能顺利办理下来。”陆剑尘忙答道:“老前辈所虑极是,这种事就是公门中最厉害的地方,好在今夜和他们动手的情形,已经全解释了,颇蒙那铁鹞鹰张天佑十分谅解。我看若是找他,定然能够得他的帮助。”翁大侠道:“这里事情完毕之后,我们立刻起身赶奔天津,案情是那里发生的,还得到那里去完案。这两个淫贼,绝不肯就那么甘心,依我看,他们或者逃奔天津,说不定还要兴风作浪。我们下手缉捕这两个淫徒,也要立时动手,不能再尽自迟延。真若叫这两个淫贼远走高飞,继志的限期很短,若再被官家重把他送入监牢,我翁白水还有何面目见我那亲家程夫人?你们快快地回去吧!只要继志出来略为歇息一夜,要立刻起身。”陆剑尘跟大力神雍和一一地答应着。

  这位铁伞先生竟去寻找那山左大侠单松龄,他们是单有一种计划,因为铁掌李兆丰、月下无踪管澄波这两人的武功本领,已然辨查出确是少林一派,这是铁伞先生最注意的事。因为他们若真是下五门的绿林,这件事越发地难下手,因为这种人在江湖道中无足轻重,就是你们把他授艺的师父找出来,也不过和你是一流人物,倘若是远走高飞之下,你的案情就得被他牵掣着一辈子不能摆脱。他若是这种名门正派传下来的门徒,只要查明了他是何人的门下,就是这两个淫徒隐匿起来,也能找到他师父,让他师父出头来讲江湖道义评理分辩是非曲直,所以翁大侠赶紧地去访单松龄,询问这两人在武林中的门户和派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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