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披星戴月 访师兄乌蒙遇妖道
2025-03-28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尹涵虚就走向一段岭腰,见这里并没有多少人家,只有几间坚固的石屋。石屋前有两名壮汉,在那里用干柴塞向石灶中,烧着一口大铁锅,似在做着饭。尹涵虚遂走上来,向一名壮汉合十施礼道:“施主,僧人来朝山拜顶,不幸走迷了路,求施主你指引,可知道附近有一座青莲庵?这个庙所在地名叫竹龙峡,可是贫僧并没来过,一连找了三天,并没有找到这个地方。施主你若知道,请你指引才好。”这个壮汉不住地上下打量涵虚,带着惊奇的神色,说道:“这位师父,你单身一人深入乌蒙山外镇,真难为你了。你这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附近既没有人家,又没有庙宇,真难为你怎么走进来的!”涵虚沉着面色说道:“我自有我的来处,我现在是到这乌蒙山要奔万松岭竹龙峡,因为有一位师兄在那里闭关清修,庙名青莲庵。只是我初次来不识路径,求施主们慈悲指示路径,功德无量。”那壮汉本是一个粗鲁的人,可是涵虚这么言语安详、温恭有礼,他倒有些局促不安起来,红涨着脸,向他身旁那壮汉看了看,皱着眉想了想,向涵虚道:“你还是问着了,只要一下外岭就是苗疆,汉人不敢轻易往这一带来。我们弟兄五个全是单身汉,住在这里,以打猎为生,外岭一二百里内,大概我们还走过,你说的这地方,大约还有,不过我们也说不真究竟是不是。山道的方向你不走错了,在白天时望着太阳走,直奔正西,足有六十多里,大约就到了你所说的那个万松岭。至于这个竹龙峡,还真没听说过。”旁边那个猎户年纪较轻,约莫有三旬左右。他却迟迟疑疑地向这个答话的猎户道:“这个地方去得么?我们还是问一声好,一个出家人来到这种地方多么不易,咱要明知道有险不告诉她,岂不作孽?”先前答话的这猎户点点头,向涵虚道:“这位少师父,我们弟兄在这里干的这行杀生害命的事,叫你们出家修行人看着,我们简直是恶人。不过我们不干这种行当,就不会干别的,可是我们也懂得善恶,手底下狠只会对付野兽,我们绝没做过一点没良心的事。少师父依我看这万松岭一带还是不去的好。”涵虚听他这种没头没脑的话,十分惊疑,遂问道:“施主,你这个话真叫贫僧不敢从命。我来的地方很远,从凉州到这里数千里的途程,受尽了千辛万苦,就是为找我这位师兄,好容易到了乌蒙山,任凭道路多么难走,我也要去的,不见着我这位师兄,我焉能再回庙?施主前途有什么阻碍,求你明白指示吧!”这猎户微摇了摇头道:“少师父,我把话说明,听不听由你,好在你身上背着宝剑,大约会有功夫,或者也就会没事。从这里往正西走出四十多里山道,就贴近了万松岭。那一带不像这么荒凉了,因为那里有一条横山道,横穿着乌蒙山,可以直入苗疆,凡是大队入苗山的客商,跟驻防外岭的官兵,全要从那里经过,所以横山道附近有些个人家,必须过这条横山道往西走。在山上有一座老君堂,是个道士庙,那老君堂中的道士,可不是什么好人。听人传说这个老君堂的观主,一身武功有极好的剑术,并且他还会什么怪术,离着老君堂稍近的山民们,不断地看到深夜间这几个老道在山岭上面练剑。从前的老君堂观主并不是这个人,听说是这妖道带着徒弟愣把这座庙给占了。先前的老观主生死不明,那老君堂自从被妖道占据之后,从来不许人进去。可是近山一带的良家妇女和怀孕的妇人往往失踪,这种边荒之地哪里有人来管这些事,虽然有人查出是这妖道所为,只是他那么大本领谁敢去动他?前两个月一连有三个妇女失踪,那一带的山民虽联合起来,聚集了二十多名壮汉,深夜直扑到老君堂,想要贸然间闯进去搜查。可是二十名壮汉等到天亮,一个也未曾回来,这壮汉的家属,怎样也等不出一些踪迹来。隔了有一个多月,有那一带猎户,在万松岭后面山涧那里发现了许多骸骨,有的被野狼兽咬得尸体零落,有的尚可辨别出面目来,哪知竟是那到老君堂去搜查的二十名壮汉中的人,这一来全知道是被害了。越是这样越没有人敢去再动他,就是到内地来惊官动府,没有一点真凭实据,官面上也不肯那么容容易易地就去剿办他。所以在这老君堂附近的居民,全不敢在那一带住了。最近听说这妖道碰到了对头,有一个在深山里修行的尼僧,被这妖道看上了,大约他又生了什么恶念,想去霸占人家。这个尼姑很有本领,那妖道去了一次,狼狈而归。现在听说妖道,非设法把尼姑收服不可,万松岭一带连打猎的砍柴的全不准过去了。”涵虚听到猎户这番话,怒冲肺腑,遂向着猎户道:“施主,你真是一番善念,贫僧感激不尽,你可知道这妖道叫什么名字?”那猎户答道:“我们倒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称他作九阳真人。那个妖道的相貌,叫人看着可怕,两只血球似的眼睛,突在眼眶外,看着那么怕人。这位少师父你还是自己忖量一下,出家人少惹是非为是。”

  尹涵虚也不再和猎户们辩别,他们完全出于一番好意,人家是怕自己担到什么惊险,遭到了老道的杀害。自己遂谢了猎户们,转身离开这一段高岗下。

  芦芦、菁菁已经等得不耐烦,在树林那边连发吼声。尹涵虚赶紧来到树木中,芦芦、菁菁全扑到近前。尹涵虚向它们两个说道:“现在我们已经快到了乌蒙山青莲庵,眼看着就要见到了掌门大师兄。可是现在需要经过万松岭,那里有个恶人,如果阻止我们,不叫过去,你两个要好好听从我的命令。我要查明这恶人真实情形,为这一带善良的商旅百姓除害。”

  芦芦、菁菁喉间连发着微吼,很了解尹涵虚的话。涵虚按着猎户们所指道路,直奔万松岭,沿途上竭力地留着神,提防着万一窄路相逢,也好应付。走到了日色西沉,飞纵上一个高岭,往前看了看,不远的道路就是那条横山十字路口了,知道这就到了万松岭附近。尹涵虚恐怕惊着这一带的居民们,找了一座石洞,和芦芦、菁菁暂时歇息下来,直候到月亮高升,这才起身。到了这道横山路口,果然见山道两旁有不少的石屋、石洞,全有人住着。

  这里是汉苗杂处的地方,在这里住的苗人很是善良,归了王化的。这一带所有山居的农民百姓,早入了睡乡,在这种边荒之地,只要太阳一落,所有当地住的农民们,和干着樵采畜牧生涯的,夜间绝没有什么操作,他们时时保持着太古之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尹涵虚率领着芦芦、菁菁,飞纵过横山路口,扑奔上了万松岭的这条山道,因为这里虽则有这条山道,但是崎岖难行,也不是什么容易走的地方。尹涵虚仗着这些日子来完全走的是高山峻岭,脚下越发利落。那芦芦、菁菁更是如履康庄,它们已经听到尹涵虚的话,知道前途有恶人,这两个巨猿竟安了拒敌护主之心。现在这种行动,叫人看着真可爱,它们居然知道要敛蔽着形迹,仗着它们纵跃轻灵,尽从那丛林巨树间,有时从树阴下穿行,有时飞升树顶,总要比尹涵虚蹿出五六丈去,不过绝不走远了,时时地注意着尹涵虚。

  过了这条十字山道,往前出来有数里之遥,这一带形势越发险恶。在这种黑夜间往前望去,高岭起伏,孤峰插天,那千百年的古树,漫山遍谷地生长着,几乎把道路阻断。尹涵虚此时可仗着有芦芦、菁菁保护自己,这样奇险难行之地,往前又走出二三里之遥,如同在广大的森林中穿行一样,所好并不是平原之地。虽是树木多,但是随着山势起伏,忽高忽矮,有时候那树木生在了较矮的地方,立刻和高处的间断开,可以察看附近一带的形势。在黑夜间辨认道路,不过似是而非,何况这种边荒之地,尹涵虚始终没到过,辨别着这种地势,知道所走的正是万松岭,绝无差错。不时地招呼着芦芦、菁菁,叫它们敛蔽着形迹,因为这一带树木太多,就是附近数丈内,有人经过,全不易发觉。芦芦、菁菁走了这么一大段路,毫无所遇,似乎有些怀疑了。可是那菁菁正从道旁一排老松干下穿着,忽然猛往起一耸身,竟自蹿上了树顶,略一张望之下,从树顶子上猛扑下来。尹涵虚看着菁菁这种行动,似有发觉,也忙纵身过来。那菁菁用它那毛茸茸的巨掌,向前面指了指,尹涵虚见前面已经发现人迹,赶紧向芦芦、菁菁一挥手,它们全飞纵上树顶子,涵虚也找了一棵三四丈高的巨树,猱升到上面,静静地等候着。

  这一带若是听查什么声音,极不容易,因为树木多山风大,树顶子时时被摇撼着,树上发出极大的涛声,附近一带任什么听不见,只有远处夹杂着狼嚎猿啼。等了工夫不大,忽然见前面从树阴下走过两人来,仔细辨别,竟是两个道家装束。这两个老道,一边走着,一边讲话,只听内中一个老道说:“这全怨小师弟回来多口,师父面前从来不能多说话,可恨他眼看师父这几年,竟会不知他老人家的脾气,什么事说办就一刻不能容缓。这无故地派到我们身上的这趟苦差事,真要是给他找不到这个女人,我们怎的回庙去见他?”另一个看见似乎很年轻,说话的口音是中州一带的口吻,带着愤懑不平地答道:“师兄,我们出家当老道,原为的是修行,现在竟这么造起孽来,我们得的了好报么?这种没天理的行为,我实在看不下去!师兄,我们不如从此远走高飞,逃开他手内吧!”这时,这个老道已经渐渐走近尹涵虚停身的树下。芦芦、菁菁全藏身在尹涵虚后面一株大树上,尹涵虚这时听得背后树杈子咯吱吱连响,赶忙回头相看时,见芦芦、菁菁已经同时长身站起,它两个互相看了一下,那情形是要往树下猛扑。尹涵虚赶忙阻止,不叫它们动。这时忽听得那个年岁大的老道厉声呵斥:“师弟,你还要说些什么?难道你不想活下去了么?投身在师父门下,已经在祖师前立过誓,终身不得背叛他,如今你敢安这种心,你想往哪里逃?你们这边荒数省内,九阳真人是多大的势力,想背叛他休想逃出他手去!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地遵从他的命令,不要妄生二心,自取杀身之祸。你没有看五师兄死得那么惨法,我们难道还敢尝试一下么?快些走吧!来回有三四十里的路。在天明前,我们无论如何得赶回来,回来时多了一个累赘,越发走不快了。”两人说着话,渐走渐远。尹涵虚听这个老道口中所说当地情形,虽则听了不十分明白,大概他们是奉师父之命,办一件不正当的事。按眼前的情形,分明离着那妖道九阳真人所居的老君堂不远了。望着这两个老道,身形已然消失在黑沉沉的山道中,这才向芦芦、菁菁一挥手,叫它两个要跟随自己身后,不准它们在头里往前闯了。芦芦、菁菁不敢倔强,随在尹涵虚的身后,顺着山道一排排参天古树,借着树荫足以隐蔽身形,脚底下加紧往前。出来又有二里多地,芦芦、菁菁忽然往前一纵身,把尹涵虚拦住,不叫她往前走。这两头巨猿拦在尹涵虚面前作出势子来,叫尹涵虚看,因为山风一阵吹过来,芦芦、菁菁鼻中已经嗅得一种气味,尹涵虚知道它们嗅觉比较人更要灵敏,借着风送过来的一阵气味,辨别出离开身后不远定有人家。

  尹涵虚赶紧转上一段较高的岭头,从那树木稀疏的地方往前看去,果然一两箭地外,一段高岭头,黑沉沉的一片颇像是房屋,不过既无灯火,也没有人迹,辨别不清是否那一带有人家,或者就是所找寻的那座老君堂。尹涵虚带着芦芦、菁菁,直扑这片岭头,把形迹越发隐秘起来,轻蹬巧纵,半盏茶时,已经上了这段高岭头。相隔渐近,从那树隙间看出来,岭头上面正是一座庙宇。在这一带轻易见不到较大的庵观寺院,眼中所望到的这座庙宇,地方还很大,建筑在这片平坦的山岭上面,一段丈余高的墙圈着。这座庙门紧闭,庙墙的四周,全有松柏围绕着,在深夜间看来,更显得古怪庄严。尹涵虚指挥着芦芦、菁菁,不得擅自往里面闯,自己更把肩头上背的剑掣下来,威吓着芦芦、菁菁,只要不听命令,就要斩杀它们。芦芦、菁菁竟在庙墙西边一株四五丈高的柏树上面隐住形迹,尹涵虚把这庙外的形势略微打量一下,腾身翻上了石墙,往里面看。

  这座庙宇竟有三进房屋,前面一排正是庙门,不过粗具庙宇的形势,房屋可是高大坚固,往后还有两层房,前面黑沉沉的一片,听不见人声,望不见灯火。往后面看,在这座庙的后面,偏东北面一带,似乎有些光亮。尹涵虚纵身蹿过庙墙,偏往西边一座厢房的屋顶上一落,腾身而起,向后面搜寻过来。第二道院内,也是黑暗暗的,这院中是一排正房,没有厢房,院子十分宽大,只是这院中的地上,全长了数尺高的荒草。不过院当中是有人常常出入,把草全踩平了。再往后面转来,有三间较矮的石屋,细看纸窗上竟有些灯光,射在上面,不过光焰暗淡,远处看来丝毫看不出,可是也悄悄地听不到人声。尹涵虚好生诧异,心说我不要莽撞了,听那猎户口中言这九阳真人霸占老君堂,作恶多端,手底下似乎有许多人作他的党羽。怎么我搜寻到这里,眼中所望到的这种情形,倒像远离红尘、一心修道的人所居之地了?

  尹涵虚飘身落在后面这排房屋前,蹑足轻步贴近了门前,侧耳听了听,里面没有一些声息。涵虚把宝剑交到左手,倒提着,伸右手轻轻地把风门拉开一线,赶紧猛往里一推,叫这风门咯吱地发出一阵轻声,自己倒退了两步,好腾身跳起闪避。风门作响以后,屋中依然静悄悄,尹涵虚知道里面准没有人。二次把风门拉开,往里看时,这座丹房收拾得雅洁整齐,里面的陈设,边荒一带庵观寺院中所少见。所有的几案完全是楠木雕刻,迎着门是一座卷书条案,前面一张方桌,上面陈设着五祀,后面摆着一架古铜炉。炉内尚燃着檀香,青烟缕缕散布得满屋氤氲。正面墙上系着一轴老君像,从房梁上垂下来三根黑铜链子,吊着盏斗大的琉璃灯,燃起两个灯焰,照得屋中通明。靠里面茶几座椅全有黄缎子的铺垫,靠东山墙前放着一张矮脚琴桌,琴桌上面摆着经卷,一双略小的古铜炉和木鱼引磬,在琴桌边上放着一柄拂尘。琴桌后面摆着一个一尺多高的锦墩,上面罩着黄缎子套,这定是这里的道士打坐参修之地。

  尹涵虚站在丹房里面看了看外面大致的情形,遂奔西面要看看他这暗间里面的情形,她真是艺高人胆大,绝不提防有什么意外的情形,伸手把暗间黄绸子软帘一挑,尹涵虚不禁迟疑,却愣住不敢往里闯了。因为丹房的明间倒是完全道家修炼的情形,赶到一挑起软帘,鼻中嗅觉里面一股脂粉之气。尹涵虚虽为女流,但是被苦行庵主收录之后十几年的工夫,就没下铁笔峰,真是跟红尘隔绝,自己从来没沾染过脂粉。此时一个道家修炼之所竟有这种气味,分明是包藏着无边罪孽。尹涵虚在满怀愤怒之下,走进丹房内。靠着窗前摆着一条长案,上面倒是摆着两部经卷和文房四宝,还有些黄表纸,所写的朱笔符箓,这倒是道家所有之物。直到再往里一看就不对了,靠着西墙贴近窗前放着一个较矮条桌,摆着一个古铜镜子,这桌上所陈设的完全是妇女所用的脂粉,和梳妆所用的器具。再往里一看,一座楠木香螺甸大床,上面锦姻绣褥,罗帐低垂,却是没有人。靠西北墙角,墙上挂着一柄长剑。

  尹涵虚看着这种情形,认为定是居民和猎户的传说绝不假了,这九阳真人定是个作恶之徒,他霸占老君堂不定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我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必须查个水落石出。尹涵虚虽然把这间丹房里外全看过之后,可是自己因为是一个青春少女带发修行,闯入老君堂总要保持自己的身份,绝不动一草一木。尹涵虚要找着九阳真人,搜寻他的下落。转身到了外面,还没走到门前,突然听得巨猿芦芦、菁菁轻吼之声。尹涵虚就知道芦芦、菁菁定有所见,才这么发声向自己报警。赶忙纵身到门口,轻轻一推蹿出丹房,院中依然那么寂静,尹涵虚不敢延迟,赶紧地飞身蹿上屋顶。那时,芦芦已经跟进来,它倒也知道隐匿形迹,伏身在西面屋背后。尹涵虚赶紧凑到它近前,芦芦也一长身,用它那毛茸茸的巨掌向老君堂后面指了指,那意思是叫尹涵虚看,尹涵虚顺着它所指处望去,也有许多树阻挡着。不过已然发觉远远地似有火光一闪一闪地往林隙间透过来。尹涵虚遂向芦芦一挥手,叫它赶紧退出老君堂,尹涵虚遂往这丹房的后院绕奔后面庙墙,往庙墙这里翻出来,纵跃如飞直扑后面树木一带,敢情发现火光之处相隔很远。

  尹涵虚紧着重重的苍松古柏往前走,这段道路越走越高。又出来一箭多地,才渐渐地望到了火光之处。只见前面是一排排山岭横阻着北面,如同一座屏障,在一处略高的地方,上面盖着一座数丈长的芦棚,棚前在石头缝子中插着四支火把。这种火把足有四五尺长,碗口粗,着起来冒着二三尺的火苗子,夹着一股子黑烟。这芦棚前一带倏明倏暗,远远地看到火把烟火腾腾中,有几个老道像穿梭般在芦棚前练着剑术。这时,又看到在这芦棚当中摆着一张竹制的桌子,桌子后面一把圆形的大座椅,椅子上面坐着一个老道。看年岁总在六旬以上,这老道长得相貌奇丑,面如蟹壳,浓眉巨目,狮鼻阔口,头上挽着发髻,别着一块玉簪,身穿蓝绸子道袍青护领,下面看不真切,他是盘膝打坐,坐在那大座椅上,面前放着朱笔黄纸,一柄长剑放在桌边。这个怪老道两眼望着他面前练剑的几个老道,尹涵虚认定了这就是强占老君堂的九阳真人李化清。

  此时芦芦、菁菁也跟过来,可是它们却遵守着尹涵虚的命令,不敢现身出来,藏藏躲躲借着树林掩护着身躯。尹涵虚眼中忽然望到那芦棚黑暗之处,竟转出一个少女,两手捧着一只茶杯送过一碗茶来,放在九阳真人李化清的面前,退向九阳真人的身后侍立在那里。可是这个少女退向九阳真人身后时,眉目紧皱,不住地偷着拭泪,那种楚楚可怜的情形,似乎对于李化清很怕。尹涵虚见那一般老道练剑毕,全到了九阳真人的桌案前,九阳真人似在给他们讲解什么,更把桌上那碗茶喝完。那个少女把茶杯拿起竟向芦棚后转去,尹涵虚因为不能骤然动手,要查明这妖道在这里究竟是做什么。此时见那少女向芦棚后走去,涵虚赶紧一斜身,从林木间扑奔芦棚的东面,往芦棚旁转过来。后面黑沉沉阴森森,可是偏着西北角那里地上竟有一个小小的石灶,石灶上放着一把砂壶,那少女正在用木柴烧水。

  尹涵虚从芦棚背后腾身飞奔扑了过来,离着那少女尚有五六尺远,尹涵虚身形往下一落,那少女看见忽然有人到了她近前,她吓得失声要喊。尹涵虚剑已亮出来,低声呵斥:“不要命只管嚷,我是来救你的!”这少女惊吓得哪还敢出声?尹涵虚这才把剑交到左手倒提着,伸手把这少女右臂抓住,这少女不敢再出声,尹涵虚半拖半架把这少女带着离开芦棚后十几丈外,停身在一片茂草中,把手松开,向这少女喝问道:“你不要害怕,我问你话,你要好好讲,要知道我对于你,绝无恶意,你只要胡言乱语,那可是自误,何况我这宝剑也不容情!”少女战战兢兢说道:“我是个被难的人,我想你不曾害我,可是你不要麻烦我,九阳真人只要一呼唤,见我不在那里,我可就没有命了。”尹涵虚道:“你只管放心,贫道是为这一方除恶人来的,你是九阳真人的什么人?要从实讲。”这少女答道:“我名叫乔贞姑,我住家就在汉苗交界的横山岭那里,我被九阳真人抢了来,作他的侍女,不过现在我也就是活一时算一时。他把我劫到万松岭,不怀好意,要霸占我,是我苦苦哀求,告诉他我有病未好,我情愿作他的仕女伺候他,他只允许一个月的工夫,依然收我作侍妾。我是要动手除他,不知我只要一贴近他身边,手足立刻发抖,只是不能下手。这位师父,我到现在绝不是怕死惜命了,我只盼着不白白地死在恶道手中。可是看情形未必能如愿,我早晚也得跳山涧自杀,保全我爹娘的清白,现在倘若死在他手中,我实在嫌冤。这位师傅,咱们无冤无仇,你快快放我回那芦棚那边去吧!”尹涵虚听这乔贞姑所说的话,知道这妖道把这少女乔贞姑已经威胁住了,此女难有报仇之心,可是像她这么一个懦弱的姑娘哪能如愿,早晚还是死在他的手中。遂向乔贞姑蔼然说道:“你不要害怕,我绝不留难你。我还有一点事问你,这妖道不在老君堂,为什么来这里,他是否每夜全到这里来,他全做些什么事?”这少女乔贞姑答道:“我哪里懂得他做什么,不过他轻易不在老君堂中过夜。就是前半夜在老君堂歇息,三更后也必须到这里来,到黎明时才回庙中,他自知有仇人要不利于他,所以每夜全要出来躲避。他带着徒弟们在芦棚里每夜操练功夫,别的事我可说不清楚了。”尹涵虚道:“你可知竹龙峡青莲庵这个地方?”乔贞姑道:“这位师父,你莫非也是青莲庵涵真师父的一家人么?我知道这位涵真师父跟九阳真人已经结了不解之仇,那青莲庵主已经到老君堂来过两次。他们动手的情形,令人可怕,可是这九阳真人有多大本领,我一个平常女子不得而知,不过他有一件护身的宝物,助他算是作了孽。平常人哪除得了他?他身上衣服内,暗藏着一件乌金如意蓑,这种护身宝甲,无论多锋利的兵器,也刺不动,他仗着这件乌金如意蓑护身,自己更有一身本领,谁又奈何得他?所以第二次青莲庵主涵真师父找了来,动手之下,和他在老君堂前后,鏖战了半夜的工夫。那位青莲庵主竟打了他一暗器,打的更是致命处,可是青莲庵主却险些丧命在他手中,九阳真人仗着乌金如意蓑护身,青莲庵主暗器打中之下,他竟装作受伤倒地,青莲庵主往前一纵身反中了他一暗器,左臂打伤,狼狈逃去。”

  尹涵虚听到乔贞姑这番话,察言观色:“这个姑娘确是个好人,她所说的乃是实情,莫怪这恶道九阳真人在这一带横行无忌,边荒一带,有他这身本领,还有宝甲护身,哪会不由他横行?想不到涵真师兄反为他所伤,自己倒来得十分凑巧,自己想除恶务尽。不过既然涵真师兄已和他作了对头,自己来到这里,虽是本着师门积修善功,替天行道,除此恶人,并不违反门规,可是应该先拜过涵真师兄,求她指示了一切,再行动手,免得叫师兄责备,目无师长。自己入苦行庵,年岁还小,对于这位涵真师兄,被惩罚到乌蒙山闭关清修,十几年来,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却没见这位师兄的面,只是记得这位涵真师兄比起师父来,尤其难伺候。她那份面貌,记得十分严肃,无论何人见了她,不知不觉地对她就起敬畏之心,个人这次奉师命而来,实在是师兄灾消难满的时候,我还是先去朝见过她,再除掉这九阳真人,为这一带黎民百姓去一大害。”尹涵虚想到这儿,遂向乔贞姑说道:“姑娘,我绝不留难你,你在恶道身边,多留神他一切的行动,三两天内,我定然赶来救你,你只要知道保全自己的性命,口头不要走漏了风声,青莲庵主正是我师兄。这九阳真人作恶多端,我们替天行道,绝不能再容他活下去,你快快去吧。”乔贞姑听到尹涵虚有心救她,忙地跪在地上叩头说道:“师父,能够把难女救出恶魔之手,和我老爹娘一家骨肉团圆,难女生生世世不忘大德。师父,你法号怎么称呼,可以告诉我么?”尹涵虚答道:“我法名涵虚,我们全是铁笔峰苦行庵门下弟子。”尹涵虚刚说到这句话,芦棚那边忽然有人高声喊:“贞姑,你到哪里去了?”这发话招呼的,是从芦棚的东面转过来,乔贞姑已经吓得玉容变色,连说这个怎么好?尹涵虚说声:“不要害怕,我送你回去。”这次尹涵虚用手往乔贞姑的右臂下一抓她的臂弯,脚下用力一点地,用单臂带着乔贞姑腾身纵起,嗖嗖地一连三个纵身,已到了芦棚西侧,把她轻轻地往芦棚西边一放,凑到她那边说了一句,赶忙把她放手。尹涵虚腾身跃入西边一片荒林中,招呼乔贞姑的一名道士从东边转过来,又连着喊了两声,乔贞姑蹲在草地中答道:“道爷,你不要过来,我这就到草棚去。”原来,前面那呼唤乔贞姑的道士,竟被她这假话骗住了,说了句“祖师招呼你快过去,这就仍然从芦棚东转回去”。乔贞姑闯过这步大难,小心翼翼地转奔芦棚前,暂时不去提她。

  且说尹涵虚从芦棚西面退下来,自己因为确知道涵真师兄,跟九阳真人果然结仇,遂变更主意,现时不去动手,先赶奔青莲庵。可是尹涵虚和乔贞姑说话,耽搁的工夫大一点,那芦芦、菁菁等得不耐烦,芦芦头一个从那大树顶子上飞下来,它也遵着尹涵虚的指示,不敢任意惹祸,躲避着芦棚前,纵跃如飞,从树顶上飞扑芦棚后。但是这种巨猿行动时,任凭它怎样轻身提气,它天生来的那种凶猛,怎也不能收敛尽了,树顶上一起一落,带着风声,树叶子纷纷下落,那菁菁从来是看着芦芦的举动跟它学,遂也从西边转过来,扑奔芦棚后去找涵虚。就在芦芦飞纵过芦棚附近的一刹那,正有九阳真人的弟子名叫金须道人,他从芦棚中出来,正要指挥着一般师弟和徒侄们集合起来,教九阳迷魂剑,可是他眼中忽然望到离开芦棚七八丈远,一排老树下,树叶子纷纷下落,并且树顶子上唰唰地响着,这种声音,绝不是平素的野鸟惊飞所带出的响声。金须道人在心中怀疑之下,腾身纵起向树下扑来。不过这时,芦芦已经纵出十余丈远,它正在停身一个树顶子上,张望尹涵虚的踪迹,因为尹涵虚已经从西边转回来,正被菁菁迎着了。这芦芦从树顶子上一纵身蹿下来,往乱石头上落,那金须道士也转到芦棚后,这正是乔贞姑被唤进芦棚,尹涵虚也转过去。金须道人这次看得真真切切,一只高大的巨猿,两眼像两盏金灯,正在草地上东瞧西看。金须道人因为万松岭一带轻易没有野兽发现,如今有这种巨猿在这里现身,不早早除掉了,山下人非要被害不可。

  这金须道人伸手把背后的剑掣下来,喝了声:“孽畜你敢自来送死!”腾身飞纵扑了过来,举掌中剑向芦芦便刺,芦芦本没想在这一带和道人动手,此时突遭袭击,立刻惹恼了它,它哪肯就逃去?把巨掌往起一翻,往剑上猛撩。这一来出乎金须道人意料,虽然这种巨猿力大凶暴,但是也没有听说敢接架兵刃的,自己赶紧往回一撤招,算是把剑撤回来,方要抽招换式,往芦芦的小腹上挑,那芦芦毛茸茸的大掌,往外一挥,竟向金须道人的面门上打来。金须道人赶紧一闪身把掌中剑翻起来,往芦芦左臂上便砍,芦芦发着吼声,向左一晃身,这只右掌竟向左横劈,照着金须道人的宝剑上劈去,金须道人身躯往下一矮,掌中剑也往下一带,芦芦这只巨掌从金须道人头顶上挥过去,金须道人却用足了力,这口剑猛往外一展向芦芦的双腿上削去。芦芦一纵身腾起有两丈多高来,往旁一落,退出丈余远去。金须道人一连三剑全劈空,这时见芦芦身躯才往下一落,他右脚往前一点,脚尖上暗用力,左手的剑诀一领,由左往后一甩身旋转,身躯过去,却用左脚往前一探,右脚尖暗用力,身形并没停,二次翻身,这可够上步眼。

  金须道人这种盘旋转身快如旋风一般,这口剑随着身形盘旋横砍出去,剑走中盘竟奔芦芦的腰间斩去。金须道人这种身形剑势用得捷如电光石火一般,一翻身到了芦芦近前剑递上去,芦芦就是再往起缩身也有些来不及了。就在他剑往外递出去,身后一阵劲风扑到,更带着低吼之声,金须道人就觉得背后有人向自己两肩头上抓来。金须道人知道转身是来不及了,只好猛力地往下一缩身,把砍芦芦的剑招也骤然撤回,就这样自己的两鬓角头发已经被扫了一下。金须道人知道这两鬓角的头发被来人抓下不少来,身形矮下去往后一甩右肩头,身躯往前一探,掌中剑竟向自己背后猛砍出去。赶到剑砍出去,金须道人吓得胆战心惊,敢情背后袭过来的,又是一头巨猿,和先前动手的比起来,身躯略矮着数寸,可是凶猛却不差上下,背后袭到的正是菁菁。那芦芦喉中带着吼声,竟自腾身纵起,向金须道人二次猛扑过去。

  在芦棚后面动手,双方虽然全没高声,不过,棚里面的道士们,已然听得后面声音不对,立刻蹿出三个老道来,全是各提长剑,直向芦棚后扑来。那金须道人一口剑对付两头巨猿,哪是对手,这时芦棚内三位道士一接应上来,金须道人精神一振,手底剑招一招比一招快。尹涵虚隐身一旁看着,芦芦、菁菁对付这金须道人不致吃亏,自己更不愿意现身相见。这时忽然看到芦棚中又有道士们前来接应,尹涵虚恐怕芦芦、菁菁有失闪,腾身到树顶上面,撮唇打呼哨,示意芦芦、菁菁要赶紧退走。这时,九阳真人从芦棚内也走出来,查问后面究竟出了什么变故?可是芦芦、菁菁已经听得尹涵虚发出撤退的呼哨,这两个巨猿,不敢不服从尹涵虚的命令,在芦棚中三个道士还没扑到近前,芦芦、菁菁已经各自腾身飞纵起往西边的树林子中退下来。那金须道人还待追赶,芦棚中出来的道士忙地高声招呼道:“祖师爷已在查问下来,请金须道友赶紧回话。”金须道人只好把身形停住,芦芦、菁菁已往树林中撤退下来,尹涵虚暗中监视它们,见芦芦、菁菁既然能够查出方向扑奔先前停身之处,尹涵虚赶紧向芦芦、菁菁打招呼,叫它两个跟随自己,毫不停留往西紧退下来。好在一过万松岭,再没有显著的道路,乱山起伏,在这黑夜中尤其容易隐蔽形迹。尹涵虚退出有三四里来,这把身形停住,略微歇息,尹涵虚向芦芦、菁菁呵斥道:“事先我曾嘱咐过,不准你们任意行动,可是你们依然现身出去和恶道士们动手,姑念你们这次护主心切,免去责罚,现在已经快到青莲庵,倘若见到我师兄涵真大师,你们若是再任意行动,那可莫怨我无情,我定要立时责罚,绝不宽贷。”芦芦、菁菁,莫看那么凶暴的外貌,可是尹涵虚这么申斥,似乎听得十分清楚,两对火眼金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尹涵虚嘱咐完了之后,抬头看了看天空的星斗,斗转星移不久就要天亮了。赶忙带着芦芦、菁菁,又是一路疾驰,在天空朦胧发晓中,看前面的形势,很像猎户们所说的竹龙峡的情形,尹涵虚精神一振,立刻把身形施展开,轻蹬巧纵,寻着一条崎岖难行的小路,向前扑过来,果然眼中望到远远地有一段红墙,只是这一带树木太多,不到近看不真切,又往前蹚过有半箭地来,忽然在乱石堆后,飞纵起一条黑影,往这极窄山道上一落。尹涵虚大惊失色,脚底下一用力,倒纵出来,可是芦芦、菁菁,这时一左一右,合力猛扑过去。尹涵虚这时已然辨别出树木中出现的这人,竟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打扮得朴素干净,梳着两个鸡角双髻,前面留着刘海发,剪得和两眉相齐,后面长发披肩盖头,穿着一身蓝布衫裤,下面是白布高腰袜子,青云字头鞋,手中提着一个竹篮,篮子里面放着一个长柄铁铲。这一来尹涵虚越发地惊诧了,这种荒山野谷,怎的竟有这么俊秀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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