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率党入山中途遇警 呼徒纵火半道获奸
2025-06-03  作者:姚民哀  来源:姚民哀作品集  点击:

  那人去后,美珠便又把阖宅的庄客都唤到面前,宣布自己的宗旨。愿意的跟主子走路,不愿意的给发工资,让他们自去谋生。他家中庄客一共有五十多人,散去的不过十四五个人。美瑶便把情愿跟着一起走路的三十余人名姓都录了下来,那些多是兖州、沂州、曹州三府属农民,听见“做土匪”三个字,好像情窦大开的淫娃,闻得有人做媒,对了婆婆家一般欢喜,没有一个不是笑逐颜开,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语的。

  本来山东省内这兖、沂、曹三素称匪薮。那沂山的山脉,北起青州,南至沂州,绵长三百五十余里。恰巧泰安府的泰山山脉蜿蜒南下,和沂山衔接,自然深山巨谷,丰草长林,随处可以藏匪。那曹州府呢,虽则一坦平壤,但是莽荡数百余里,南与苏省徐州府属的丰、沛、萧、砀各县境界毗连,恰好包围着南阳、微山两个大湖的南北岸,郓城县属之梁山泊也在其内。这是盗匪历史上有名险要,港汊交错,芦蓼丛生,又是天生的土匪安乐窝,况且自古迄今,该地的居民最最强悍。山东人有句土谚,凡是性子强硬撒泼、不受人劝、打死不讨饶之人,人家提起此人叫作“这是曹州府人贼脾气,一辈子改不过来”。本省别一府人尚且如此说法,这行为也就可想而知。倘然贫穷失业,便都靠掏乱把吃饭(吃赌铜钿饭者匪,谚曰掏乱把),万一站码头守不住,土开码头守不得烘隆,那就免不了作奸犯科,弄得乡里不容,那么不是投身行伍去当兵,便是揭竿聚众为土匪。现在直系的军队,无论何师何旅,总有山东人在内,山东人里头不问可知,兖、沂、曹三府属人最多。在孙美瑶家中做长工的,曾经在居正吴大洲的部下吃过粮,民国五年改编之后,这一支军队分驻曹州、济宁州等处,不久便哗变的哗变,遣散的遣散。这个当儿,便造成一个匪中大人物范明新。

  范明新军事学识很好,为人也慷慨好友,所以资格声望都比别人高些,那班游兵散勇便即推他为首。范明新老实不客气,自称山东全省忠义军司令,用军法来编练成了一股人,总数也有五六百名,私下派人上青岛,向日本人购买了精利的军械,专门在单、曹、巨野、郓城三四县地方横行无忌。又有一个淮安盐贩子顾德林,军械不如范明新,手下弟兄可比范明新多上一半,不过民国七年份上,被张树元用全力痛剿一回之后,元气大伤。后来跟平原匪首没耳朵老刘磕头,两帮合为一股,声势稍振。去年禹城几酿巨案,蹈临城覆辙,就是顾、刘二人所做的。兖、沂两府地界上最有名望、弟兄最多,要算那大鼻子徐三狗子第一。徐是沂县乡下芦塘人,出身是卖糖球、烧饼的,他是跟前清著名光蛋吴二和尚磕过头的,所以门里辈分很大,做小买卖不得利,便染了手面,干着好买卖。手下已啸聚了七八百人,把临沂南境的泉源头南桥和他出身所在的芦塘做了大本营,弟兄们的军械也是向日本人购买,一半毛瑟枪,一半毛瑟手枪,沂州府界,算他头把交椅。兖州府属的坐头位土匪,那是一个女人,唤作赵妈妈,和着两个亲生女儿,手下也带着六七百弟兄。她另外练成一百多个护卫亲壮,也都是有力妇人,出来做生意时节,都跨着骏马,佩着双盒子炮,哪里看得出是女流之辈?两个女儿许给矮脚虎孙继远和高廷举做妻子。孙继远是另外一股,三百多人据着泰安肥城山做山主。高廷举是登州府蓬莱县人,前清贡生,很有家财,曾经自费出洋,也是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生。他的落草,乃是看上赵妈妈第二个女儿,所以才拜赵妈妈做了干娘,上跳板的。论他身家和人格,哪一桩输给人家?据说和从前做过交通总长的高铁头还是同族,乃是赵妈妈帐中谋士,又号称护国军师。

  去年五旅旅长李森想去攻打赵妈妈的老巢马连山,在石门、里潇两处地方开火。赵妈妈死守着涝坡村,足足战了两个月,结果还是李森败退,这就是高廷举运筹帷幄、指挥攻守的功劳。所以当地的谣言,说是李旅长打不过一女子,其实赵妈妈是没有战略,完全是这位干殿下二驸马的布置,总算献点儿能耐给丈母和妻子瞧瞧。因此上板泉崖刘家庄一带回教杀牛大司务赵青山,刘家庄开茶棚子的张学礼、张学善弟兄俩,徐州独山湖水路英雄窦二墩,虽都有二三百个弟兄,却都佩服赵妈妈,不但声气相通,有攻守同盟之约,并且推她做了师娘,有时还听她的指挥哩。

  这一班投到孙家来做长工庄客的已经算是安分守己循良之辈,不过眼中瞧见、耳内听得,当年同营哥儿弟兄上了跳板,都吃好穿好,又有烟抽,又有钱用,怎么叫他们不眼红?现在闻说主人也上跳板了,他们岂有不愿之理啊?所以有人说山东的匪祸完全是被军阀滥招兵招了去,又随便遣散,或者开了小差,也不严究,才酿成这么大的。至于剿匪军官大都投鼠忌器,恐怕真的土匪肃清,自己的军队也就被淘汰,所以不愿出全力痛剿,留点儿余地,保保自己饭碗的险。军官如此,部下的军士越发兔死狐悲,谁愿意把自己身子效命疆场,打了胜仗,给上头人得功加官晋爵?乐得留一点儿交情在绿林,将来自己截汰,或是改编退伍了,好来寻寻生路。这也不单是山东一省如此,天下十八省大约都如此的,故此土匪哪里会有肃清之日,简直狼狈为奸,彼此利用。就中苦熬了我们小百姓,弄得家破人亡,男啼女哭。唉,我也不忍说下去了。

  单说当时孙美珠、孙美瑶俩把跟去庄客点名之后,便由五爷领他们到后面新盖的那只西式船厅里头,把大菜台底下的地板揭起,下面是个很深地坑,藏着四箱子弹、三十杆六咪哩九的日本步枪,都拿起了散给众人背好了。他们弟兄俩也就换了轻装扎束。好在细软值钱东西,有的是崔氏带了去,有的美珠、美瑶俩随身带了,便立刻出离家门。临走的时节,依着美瑶,索性放一把火把庄子烧了干净。美珠却极力阻挡说:“留着不讨粥饭吃,也许将来我们还要回来呢。”

  美瑶听了哥哥的话,缩了手,然后一行人众离开白庄,一直往青山饮牛河进发。那时节,正是腊将残破的时候,北方冬尽春初天气,有时竟和南五省的二三月相似,温暖非常,有时滴水成冻,寒冷得人擞擞抖。总之,不起风有太阳就暖和,只要乌云满天,狂风匝地,哪怕六月里,也许冷得穿皮衣裳。美珠离开白庄那天,上一日还雪花飘舞,这一天无风而有太阳,便好似春天一样。孙家弟兄俩对于白庄、茶亭两处地方,究竟旧时游钓之地,多少总有一点儿桑梓之情,一朝离开他去,难免依依不舍,所以在马上不住地回头观看。二人之中,美瑶年纪轻,尚没有如何的感触。美珠俯仰身世,料定前途绝没有良好结果,又想起了妻子崔氏,伉俪平素情深,如今为势所迫,不得不分飞两地,心上愈想愈难受,不住地唉声叹气。倒是情愿相随落草的那班人,一个个兴髙采烈,摩拳擦掌,好似一做码子,立刻可以发大财一般,有说有笑,雄赳赳、气昂昂地前进。

  又行了一程,直待回过头去,瞧不见白庄的东西两庄形迹,美珠才死心塌地地赶路。赶到未末申初时候,美珠正要想跟兄弟商量今晚投宿的方法,耳边厢猛听得一阵鸽翎声响,美珠便知道有同道的来碍路了。美瑶哪里明白就里,仰面一望,顺手在左胁下抽出一杆七咪喱六三口径日本大正三年仿德国最新式制造的毛瑟手枪来,觑准了第三只鸽子,将机一拨,砰的一声,那只鸽子便饮弹坠地,翅膀扑了一扑,便不动了。

  美瑶口里嚷道:“大哥,我们开青龙就得彩,往后去一路顺风哩。”

  美珠尚未答言,谁知左边树林里有许多人高喊:“此山是我们开,此树是我们栽,不论双单雁,快献油水来。”

  喊声未绝,跟首一排朝天枪,而且有一枪对着美瑶的乌蹄银背小川马射来。幸亏美瑶眼明手快,忙把左手将缰往上一提,那马的两条前蹄向上一掀,这颗子弹在颏下嘘哩的一声穿过。美瑶身子向马的前身一磕,马蹄重又着地,恰巧又是一枪向美瑶上部射来。幸亏美瑶身子没有挺直,在后脑门上边又飞过一子,美瑶趁磕伏之势,把右手的毛瑟手枪弯过去,在马颈下开出一枪。只听树林内哎哟一声,便有另一个人声道:“王第五,足背上挂了彩吗?”

  此刻孙家庄客都已伏地散开,准备开枪,向左首树林总攻击。美珠却双手乱摇,禁止庄客开火,自己却对着树林内高声道:“线上的合字,俺孙美珠也,是道儿上同源,要上青牛河探访周二霸天,川资未带,衣帽不周,所以未曾拜山验关。至于合字三光透顶,多多冒犯。姓孙的不是无种杂物,两下免伤江湖义气,缓日加倍补送给合字换季……”

  美珠话未说完,林内枪声顿息,路上早雁翅排开,拥出一中队人来。左臂都扎着一块红色兜肚,这种天气却还是把袖口卷起,露出半条臂膊。美珠一瞧,晓得是红缨枪会的好汉,此会乃是大刀会的分支,宗旨是聚众自卫。红、白两缨枪会乃徐州、兖州一带一种有势力的团结,会中不设会长,调度一切悉听老师指挥。老师承传祖师法术,会员身上各带一道符箓,相传可以祛邪却病,枪炮不入。会员每日照例练运气功夫一小时,随身均带标枪一支,哪怕良民入会,下田耕种,此枪亦插置身畔。会中有三大戒律,一不抢夺,二不奸淫,三不怕死。那些走江湖卖膏药糊口的,该会会员居多。内中分长房、二房,在枪缨上区别。枪缨红的是长房,所以叫红缨枪会。枪缨白的便叫白缨枪会,乃是二房。照了会律,那是绝好组织。可惜在这种乱离时世,这种秘密会党又在此山野村庄上混合,绝不会是地方公正团体,安分守己的小百姓多少不论,总得受些累啊。

  闲言休絮,书归正传。那队人排开之后,拥出一个首领来上前答话。美珠一瞧,不是外人,乃是长清的赵志成。他本是有名的杀牛好手,在济宁州专管杀牛,他小名叫作阿狗,所以人家都叫他杀牛狗。每月的收入也很大,可惜爱赌,手彩不佳,又没有偏财运,大赌大输,小赌小输,输得连一个妻子、两个女儿都输去,还不觉悟,甚至于被卧替换的小衫裤也都当净输去。后来无人可卖,无物可当,他便约了几个下手,合伙了到济宁州四乡去偷牛,偷了来便杀了变钱。始而呢,人家不觉得,绝不疑心到他是偷牛贼,可是赵狗头一回得了手,胆门子一天大一天,最先一月之中,合伙出去偷条把牛,后来因为同淘分赃不匀,时常窠里反,他便丢了同伙,一个人独自偷去。偷的心念一天狠一天,由一月偷一条变作半月偷一条,再进一步十日偷一条,七日偷一条,五日、三日,甚至按日偷一条,方方团近的牛也被他偷来杀干净了。市面上牛肉一多,行盘也跌了,最先和他合过伙的瞧见他做这样的好买卖,看了眼红,由羡慕化为妒忌,渐渐地替他宣扬出去了。乡下农民也有瞧见过他偷牛时候情形,出头做了见证,先报告堂董。堂董始而不信,但是一来乡农有人证,再者调查堂里,这几月内并没有宰杀多少牛,两下一对,赵狗果然靠不住了。那么先就把他歇生意,然后将他交给这班乡农,由他们处置。那班乡农将赵狗先带到乡下,关在一所武圣庙里,然后商量对付方法。可是他不单偷这一个村庄,别的市集上得了信,都赶来加入主张,有的要把他送官办,有的主张把香烫死他,有的说活埋,有的说活烧,七张八嘴,议了二三天,没有议妥,可是便宜了赵狗儿了。到了第三天晚上,被他挣断了捆住他手足的绳,深宵逃去。一逃逃到滕县该管的凤凰岭地方,聚集了一二百个青皮混混,老实不客气做起土码子来哩。

  这还是前清光绪三十年间的事情,直到交了民国,他的案子取消了,他方才算弃邪归正,把历年所积蓄劫夺下来的非义之财做了资本,在峄县地界泥沟和铁山沟两处地方开了两爿三合义成记客寓,自己又入了红缨枪会,算是做正当经纪人了。实在呢,他的两处宝号虽不像《水浒》上揭阳岭李立,十字坡张青、孙二娘等所开的黑店,专售人肉馒首和蒙汗药酒,可是相差也不远,而且时常借着梭巡为名,带了许多会员到各处去遛腿。好在方圆四五百里,里头的土码子跟他都有老交情,他若遇见了小帮客商,硬指他们是土匪,把东西留下来完事。

  今天他又是出来放哨,远远瞧见了孙美珠等,他认作买卖来了,故此放鸽翎探信。不料被美瑶打死了一个鸽子,他又认是保镖的达官,那是这一队人必定有有油水的西商在里头,决计是好买卖,故此下了个经风令,就冒冒失失地开火。现在美珠一挂招牌露了相,才知道一条线上的人,故此停止开枪,上前答话。美珠瞧见是赵志成,赶紧地滚鞍下马,上前拉手。

  赵狗道:“孙大爷,你不在府上享福,带了这许多弟兄出来混事,替你想想身价和留在外头的交情,如今来做这件事,未免不合算吧。”

  美珠叹道:“赵爷不是外人,好表表我们弟兄心迹。我们走这条路,真个是不得已而为之,只为……”接着,美珠把自己的遭遇一一诉说出来。

  赵志成一听,跷起大拇指道:“还了得,指日间您要作保主谷总柜当家,总算咱们弟兄俩虽然认识了好几年,可从来没有嘘过。常言道,‘不嘘不亲,嘘嘘也许骨肉至亲’,往后矗风行剪口开爬,仰仗地方正多哩。”

  美珠忙道:“赵爷言重了。愚兄弟身入玄门,正要拜山归标,向各香主求讨海底和腰平,烦恳众大哥替愚兄弟掌舵,怎说反这样赐万笠给愚兄弟戴,那不是活活丢人,怕不放马就砸吗?”(按:土匪自称其业曰矗风,行剪口乃上阵冲锋,开爬即动手抢掠。土匪共分十大帮口,玄门乃十帮中之一种,拜山是与土匪往来,归标为实行当土匪,有声名及前辈之土匪曰香主。土匪以票布为自家人互认之标志,腰平者即票布之别称,掌舵代为做主之谓,以高帽子套人曰万笠,失面子曰丢人,第一次出手掳人曰放马,失败曰砸。)赵狗笑道:“海底道情,烂熟得如此,还这样地谦逊吗?缓日上总柜叨扰喜酒,今天时候不早,各走各道,改日再聚吧。”

  当下便和美珠们分手。赵狗存心不良,连夜把手下弟兄统进了白庄、茶亭,他的心思原想在孙家的两所宅子里搜刮些值钱东西,谁知一毫贵重东西没有,白费了一番手脚。恨得牙痒痒的,无可发泄,吩咐手下放了一把火,将孙家新旧两所宅子都焚成了一片瓦砾场。所以三天之后,贾金彪会同水陆两警到来拿捉美珠,不料扑了个空,连房子都火烧掉了。贾金彪认是美珠自己烧去的,谁知实在是赵狗做的事。

  赵狗烧了孙家两所庄房,无精打采地打算回泥沟,半路上绑着一个男票,仔细一盘问,就是孙美珠家的小马夫大根子。赵狗很为欢喜,把大根子看押起来,预备孙美珠举行开山大典时候,把这大根子送去祭神,倒是一件绝妙礼物,也就呼群啸党,管自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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