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闻鸽翎仓皇来草冠 答春典谈笑退英豪
2025-06-03  作者:姚民哀  来源:姚民哀作品集  点击:

  那一晚我隔房听他们三人消夜闲话,恨不能要求老天慢一点儿发白,好等赶脚史把白庄姓孙的事情讲个明白。但是天也亮了,雨也止了,大家要预备登程,只好暂把这条好奇心肠搁起。

  赶脚史把钻云青牵出店门,喂了一顿细料,招呼别人帮忙,把车子在车房内推出去套好,然后走到我的十二号房门口来,伸头一张,见我已经结束妥当,他就说:“爷,咱们算了账,上路吧。赶半个早站,穿过了草帽子山,到红门去吃牛肉粉条儿,那是我们敝省兖沂一带有名的东西。”

  我笑道:“著名的东西我倒并不稀罕,可是像你昨天晚上在八号房内和那同房各位讲的绿林好汉,我很想见一见。”

  赶脚史道:“爷要见土码子,一上道也许就看见。”

  当下我算开了账,便登车就道,出了龙门观,一路向东北前进。赶脚史终究一晚未睡,坐在车沿上,前仰后合地打瞌睡。起初的路倒很平坦,越走越窄,那地也七高八低,不全是泥土,里头多含着石质,两旁种满着高粱子,可是也不见得丰茂树木,虽有粱条异常。那草帽子山并不见高,和我们江南昆山城内马鞍山那样的高低大小,一共有三个峰头,多是像乡下人莳秧戴的箬帽相似,所以唤作草帽子山。山脉呢还是泰山脉,所以石头的形势生得崚嶒得很。我们车子经过的地方,好似过了很高很高的桥梁,原来是在头峰二峰的夹道里头特地开辟着的这一条路,上去进西南方的山口时节不觉得怎样,等待走过夹道,出东北方的山口,自上而下,山势难免有些嵼巉,而且三四里路光景,只有六七尺广阔,直泻下去,一毫没有回折的坂坡。两旁又是二三丈深的山沟,全山山泉和春潮带雨似的往下流着,耳边厢但听得潺潺汩汩在乱石堆中箭一般冲将下去。万一骡子滑一滑足,或是车轮向何方侧重一些,那车出了什么毛病,便宜些,人从岗上直掼到坡下,一个不留神,连人带车往山沟内一个倒栽葱跌了下去,决计没命活的。所以我不住地喊那赶脚史道:“你不要老是打瞌睡,此地险窄得很,当心着车。”

  赶脚史张开眼来,向两边瞧了一瞧,微笑道:“爷的胆门子太小,此地哪里算得险峻?如果经过日观峰,真比此地要险上万倍哩。孔夫子不是说过的吗?‘登泰山而小天下’,这句话真有意思。”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丝缰一理,拿起长鞭来,在那骡子背上拂了一拂,口里打了一声哨子。那匹钻云青好似懂得赶脚史呼哨的意思,两只长耳朵一竖,嘶叫了一声,把头往下一低,四蹄放开,趁着下山势往前没命地趱跑,耳边厢但闻呼呼风响,直似腾云驾雾一般。我坐在车厢里,好比坐在外洋船上遇到了风浪一般的,倏高倏下,或左或右,颠簸得坐也坐不稳,只好趁了势前仰后合,洒荡不定,三四里的巉岩,呼吸之间已经从岭上跑下了山坡。到了平地,赶脚史方把缰绳一收,口里又是一声呼哨,那骡子的脚步便放缓了。

  赶脚史回过头来向着我很得意地道:“我这匹脚力可是不坏,它这一趱趱发了性,一个辔头要一二十里路哩。今天不过小走走。”

  我想回答他:“算了吧,小走走已经把我心魂惊颤,若是发性大走,怕不要吓丢命吗?”

  话没出口,忽然头顶上一阵鸽翎声音喤喤地打从逆面而来,在我们车上飞过。赶脚史顿然笑容尽敛,失声道:“哎哟,发利市哩!”赶紧跳下车沿,把一根长鞭子绾了三个抽解结,左手执了,把鞭杆头望着后面,右手搭在车梗上,慢慢地往前进行,一刻不停四面探看。

  我道:“干什么呢?”

  他向我摇摇头道:“爷,我不回到车沿上来坐,千万莫和我多说话。少停瞧见什么、听得什么,万万要忍耐,莫管闲账。爷也是老出门,总该明白江湖上‘开口洋盘闭口相’一句话啊。”我听了,心上猜透了八九成,大约那话儿来了,故此点点头,假装瞌睡样子,闭了双眼,由他牵了骡子,一步步挨上前去。心上却难免有些忐忑,但是已到如此地步,也顾不得什么了,不过时时刻刻偷眼觑探着。

  约莫又走了三刻钟时候,路却不过半里有余,我张眼往前一看,我们走的那条路线尽头是一个拐弯,这弯头左右栽满了合抱不交的枫、杨、榆、枣四种植物,起码总要近百年的古树,不然树身不会粗到如此。那树底下站着七八个彪形大汉,都是山东土布短衫裤,有的秃着头,有的用黑布捆扎着脑袋,见了我们的车子,内中一个最最短小的人走在当路一站,口内高声道:“懂规矩吗?”

  赶脚史不慌不忙把右手一松,顺便移过去,在钻云青的颈里一拍,那匹钻云青真乖巧,顿然四蹄像钉住了一般,车子一动不动。赶脚史踏前一步,向那人剪拂道:“大哥,咱有多大胆门子,敢栽着油子来闯道。咱一向河海不犯,今天不知大哥们在此地开弓,壳子内装的是瘦骡,可怜做买卖的人也没法闯辕门。大哥能够当家,最好放个洞,让他钻了吧,咱能保得定樱桃不敢畅一点儿半点儿,卖一竿半竿风火,让他吓痞了吧。”

  那短小的人道:“不成不成,叫我们喝风?”

  彼时那几个也蜂拥上前。我依赶脚史的话,忙把眼闭了,由他们上前来呼喝,只是不开口。有一个伸手在我腰里边摸了一摸,又听一个人道:“史大少爷老是哭穷,看在他的放皮手段分上,开了网吧。前头去遇见刘,少不得要你挂彩哩。”

  又嘟哝了好一会儿,我觉得车子又动了。张开眼一瞧,那七八个大汉都望着我们车的后面,兴冲冲地道:“有孤雁、肥羊来哩!”那神情都不理会我们一辆车哩。

  赶脚史乘这当儿,拉着车辆便走,约莫离开了两箭路光景,料想说话他们总听不见了,我方道:“好险呀,不是你天生的赞盘巧江,今天恐怕闹乱子。”

  赶脚史奇怪道:“爷怎么也懂得春典?你是空的呢,还是有门槛的?”

  我说:“空的。”

  他道:“江南人本来玲珑空子多得很,但是今天这件事算不得什么,真的遇见了刘,那才讨厌哩。”

  我说:“这般是土地码子,贵省吃了好汉饭的,怎么连规规矩矩的土人都干这勾当呢?”

  赶脚史道:“一言难尽,待我把镖旗收拾好了,省得前面再啰唆,然后同爷细讲。”

  只见他把那根绾结的长鞭杆在那匹钻云青的背上横着一搁,然后在他车沿坐身的褥子底下拿出一根棕绳,把那鞭杆缚住着。可是缚的里头大有讲究,他左一绞,右一绞,缚到那根绳子将完的时节,恰巧在骡子的背上头打的那个结,好似一只蝴蝶躲在那鞭杆头上,和鞭杆上的三个抽解结呼应得着。我虽没有问他用意,可是看也看了出来,明知有缘故的。他缚好鞭杆,重复爬到车沿上坐定,在车棚旁边抽出一支旱烟袋来,装了一袋旱烟呼着了,然后和我细细地开谈,详述山东省里匪源不靖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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