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泰安府中欣逢前辈 山东道上初识异人
2025-06-03  作者:姚民哀  来源:姚民哀作品集  点击:

  离开滕县三十六里光景,有一个小镇,叫作龙门观。以前津浦铁路未通的时候,此地乃是苏鲁交界,从徐州府上兖州府的要道。自从火车一通,再也无人走这条路的了。

  民国十年的四月里,小子奉了公司内洋人之命,从泰安府动身,专诚到这条路上的乡村僻地去调查烟叶。我未尝不知这种地方,真所谓天荆地棘,遍地萑苻,盗贼出没所在,但是为职务关系,不能不去。幸亏泰安府分公司的总理乃是中国人,沧州静海县人氏,前清中过武举,年轻时候也是一条走关东、闯关西的英雄好汉,在直鲁交界地方,提起他大名“刘小辫子”四个字,可称得无人不知。他在青帮里头,乃是钱祖爷麾下悟字辈,江湖上提起二房香的悟字辈和三房香潘祖爷麾下的大字辈差不多,有老官资格。他在红帮里头却是多宝山的看家三爷,他的山主大爷曾国璋昔日在长江一带、黄河两岸都很有手面,后来被徐宝山开招宝山和聚宝山时候并吞掉的。刘小辫子就为曾大爷被徐宝山并吞之后,他看破江湖上混饭一样强吞弱食,说什么义气为先,故而立志洗手,规规矩矩做生意人。他进公司的资格比小子要老十多年,知道我到兖沂一带乡下去调查烟叶,一定要坐骡车,所以他就荐一个赶脚给我,叫我一路上遇着什么困难,不妨请问请问这赶脚。

  我听了很为奇怪,怎么叫我请教他呢?一上路,我就和这赶脚有一搭无一搭地瞎交谈,才知这赶脚的姓史,虽然赶车为业,他的爸爸却是历城县有名的大夫,无论疑难杂症,经他调治,可称手到病除,名震晋、豫、鲁、直四省,一生也不知救活了多少人。而且天性怪僻,专医穷苦之人,所以缙绅先生淘内并不推重这史先生,越是贫民小工,无不知道史先生是天医星下凡。年过知非,才得一子,取名叫作宝宝。史先生是晚年得子,自然要欢喜,可是欢喜过度,未免近于溺爱,再加宝宝天资聪俊,十二岁读完四书五经,十三岁幼童进学,虽然末科,终究是秀才。史先生更加快活得不得了,逢人便道自己养着一个好儿子,无论甚事都让宝宝任心妄为,不去禁止他,所以宝宝进学那年,鸦片已经抽上了瘾。他妈极力要管束儿子,被丈夫霸住了,不许管,因此一气就气死。宝宝虽遭母丧,毫不在意,等待明年十四岁,人道一开,简直嫖赌吃着四桩人生大病,宝宝没有一桩不犯。到那时,史先生要管也来不及了,一条老命活活在宝宝身上气死。

  宝宝两年里头连遭大故,却毫不介意,在爸爸丧中狠狠地挥霍,不上三年,把史先生一生积蓄和着祖上传下来一些薄薄的产业都断送干净。后来因为实在没有法想生活,宝宝就投到鞭杖行里做赶脚。有人知道了,告诉他们的老亲周子翼,子翼就派人来把他找寻了去,劝他不要干这劳苦营生,既然读书识字,何必干这赶脚生活,岂非玷辱先人?几次三番地劝他,他勉强在天津周子翼家内住了半年不到,又私自逃了回来,仍旧干他老事业。人问他:“为甚不在周家享福,反而回来受苦呢?”

  宝宝笑道:“什么叫作享福?简直是文明囚犯,无论起居饮食,都受别人支配。与其过这种不自由的日子,一些做人的生趣没有,不如我一根鞭子、四个蹄子、两个轮子,今天上东,明天往西,高兴赌就赌、嫖就嫖,要吃什么就吃什么,爱穿什么就穿什么,适意得多。况且大丈夫第一贵重是自立,去依附了他人,自己放弃自立精神,也枉为一世哩。”

  这句话传到那些禄蠹财奴耳朵里,自然不赞成,都说他们祖上造孽,所以养出这样不肖的子孙。实在宝宝的话也有理由,不是真正下作坯的口吻。从此以后,他也不去求人家,也不承认他的那些高亲贵眷。自族中一概断绝往来,他过他的快活日子,始而在历城东门外赵家老店做赶脚伙计,后来到底嫌帮人家不自由,自己存心积蓄了近百块钱,买了一条顶好的骡子,名字叫作钻云青,打了一辆车,相依为命。连一定的住址都没有了,有时在泰安,有时又到德州去了,万一到了陌生地方,或者身边没钱投宿,他就把车子当作客寓去停在人家屋旁边,也就过了过去。每天所赚的钱,只要黑白两饭够了,没有别的用途,就顺手散给那些贫苦之人。

  而且他脾气的古怪,又是一时找不到第二个的。带重行李的客人不载的;不讲交情,雇了他的车,不以友礼相待,他又不载的;女人、和尚、道士、外国人都不载的。人家问他不载的缘故,他说:“和尚、道士是异端,所以不载;女人是祸孽的媒介,所以不载;外国人是非我族类,谁愿意去伺候他?因此也不载。我不过借这赶脚为名,消磨后半世有限岁月,谁真愿意赔着笑脸,热气换人家冷气,想人家多给些车饭钱啊?老实说,我手里整千整万用过,谁把几块几角放在心上?不过借此结交结交四海朋友,性情合适了,不要说争多嫌少,就是不拿钱也不在乎此。倘然费了这一些些,就要摆出上人凌压下人的脸子,那可不愿意。就讲到实际上,我的牲口、车,加上我一个人,尽了趱路义务,也应当享受相当代价的权利,怎好把上司对付下属眉眼来对付吾辈?所以声明在前,不以友礼相待,还是不做这票交易为妙,否则彼此要伤和气。至于重行李为甚不载呢?一来害那牲口负重,太觉不忍;再者我和方圆二千里以内的绿林好汉交情都够得上说话,有的呢还是这人的祖上害了怪病,经咱们的老人家医治好的,也有我赶脚经过他们山头,替他们医治好的,这是一种交情。更有那些未曾据山为王的时节,曾经受过我一宿三餐的周济,又是一种交情。我若载了一个轻装客人,在路上安安稳稳,彼此不犯疆界,太平无事而过;如果载了一个重行李的人,财帛动人心,一时闹出乱子来,三面不讨好,所以不载。”

  听了他载客条件,就可以知是一个江湖异人。论他气力,并不见怎样了不得,至于他的体格面相,乃是个五短身材,面貌神气和唱戏的盖叫天相似,不过抽了大烟,面色还要黑些,身体还要瘦瘠狭小些。他虽非镖客,可是坐了他的车,比雇用了保镖还好,山东省内提起“赶脚史大爷”五个字,或者“钻云青史傻小子”七个字,那下流社会和秘密团体的人物没有一个不知道,所以刘小辫子特地替小子雇定他的车,还叮嘱我,遇了困难事情去请教他。我探听明白了他的历史,自然也不敢小觑着他,一路上两个人相交得很觉投机。

相关热词搜索:山东响马传

下一章:第二章 风狂雨急暂息征鞭 夜静更阑同倾客话

上一章: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