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穷源尽委细述盗踪 追根溯由畅谈匪祸
2025-06-03  作者:姚民哀  来源:姚民哀作品集  点击:

  赶脚史道:“苏、鲁、皖、豫四省交界的土匪,自从前清乾隆嘉庆年间一直到现在,好比人身上的疮疗似的,这边好了,又溃那边,简直这一二百年里头没清净过。山东和河南交界地方,风气本来刚劲的,无论上中下三等人家的男女,大约多习练些拳脚,凡是年纪轻、血气方刚之际,懂了什么金枪手、武松脱铐、杨家十八掌、黑砂、红砂那些拳法,多是好勇斗狠,走在路上好似头上出了角的一般,动不动就要开打。不但青年力壮的人如此,连八九岁、十多岁的小孩子都是强凶霸道,三人欺两。往往东村和西村为了小孩子斗口起衅,闹得大人出场,临了大家结了帮械斗起来,结果难免要闹出些人命。生死关系,始而总免不了要法律解决,报官相验,悬赏缉凶。倘然凶手为人恶一点儿,平素人家看他不得,少不得要捉了去论抵结案。或者苦主方面人缘不好,也有势力不够,凶手虽没捉到,可是官厅方面明欺瞒苦主三分,这件事始终变成悬案,也就完了。有时恰巧遇到凶手人缘好,耳目众多,消息灵通;苦主铜钿多,势力大,财势压人,这乱子便闹大哩。一面公事没有出,人倒先走得无影无踪;一面非但必获正凶,还要罗织大狱。但是正凶跑掉之后,免不了株连无辜,正凶一天不到案,株连的人一天不释放,甚至屈打成招,瘐毙狱中。这些事一发生,就激起了乡愚的反抗,再加鲁豫交界地方乃是白莲教、天理教、天地会、八卦教的出产地方,凡是迷信神道、名隶那些教会的乡愚,无论怎样顽悍,他对于本教的信仰和受主教的指挥心却非常坚决的,只要地方上出了什么株连案子,或是遇着了荒年,这些人聚众滋事,便养成了匪患。那些临民官吏大抵尸位素餐,掩耳盗铃,初时哪里放在心上,渐渐事情越闹越大。常言道得好,‘涓涓不息,流为江湖’‘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所以那时积久祸作,酿成林清一案,震动朝野,耸人听闻。不过当时那班封圻督抚一个个抱着门罗主义,只要自己境内肃清,再也不想彻底会剿办法。山东余匪窜入了河南,鲁省方面大臣便不顾问的了,河南土匪跑到了山东,豫省文武官吏也不复措意。因此上,我们本省的曹州、兖州两府属和着邻省河南的卫辉、归德两府属竟变了民匪不分家,以强为胜,成为风俗。这一边和安徽、江苏交界地方,淮河南北两岸,西起桐柏,东至灌云,南连英霍,北接曹兖,这一方区域里头,山穷水恶,毫无生产,而且近年来不是水灾便是旱荒,莫说乡民不勤工织耕垦,就是人人思治农桑,无奈没有农桑给你治。数百年因果相循,都是天生成的无业流氓,只要进一步,便是土匪了。行旅出入一定要去求教此辈保护,而且还不能当他们赤眉、铜马看待,须得尊他们一声镖客。他们并不知道自身作奸犯科,还一味地自负英雄好汉,这是地理和人事的各方环境造成这一块产匪之区,天生这一班亡命之徒,青纱帐起,哪一年能太平过去啊?

  “讲目下这班码子,势力倒也很发展呢,河南省里分作三大股:豫南一股,南侵商霍,西至嵩洛,他们的老家大约在确山、信阳一带;豫西一股,时常出没潼关内外;豫东一股,老家在归德永城虞邑,一条陇海路线是他们的交易市场。安徽的颍川亳上和河南毗陵,那里有一股,就是河南的分帮,没甚大不了。倒是商夏、霍山、巢湖一带,凭山负固,密菁丛莽,那一股既占地势,人数也最多。江苏的徐州乃是苏省码子的通商埠头,东连淮海,下接镇扬,再加清江浦是青帮的根据地,十二圩和吴淞口外的铜沙洋面海道弟兄都是遥相呼应,盐枭私贩在两淮和长江流域的团结可称根深蒂固。表面是总称江苏一大帮,把徐州府旧府属的砀山、铜山、萧、沛、邳等地做老家,其实四散分布,共有五大帮十三小帮。

  “讲到山东本省的码子,也分三大帮口,比较起来,猛悍剽犷要胜过豫、皖、苏三省同业,不过地势险要不及安徽,心计规划不及河南,开生码头的卖相不及江苏的出面包漂亮,所以都是守土的多,走线的少。时常在鱼台、全乡、城武一带放哨的乃是水旱两路英雄,老家在微山、独山两个湖里头居多。如果旱路上买卖清淡,那么跑底子、抢顺风、挂招牌全要干的,一股沿胶济路做营生的,在我们本省里头尚要推居第一把交椅,遇到鹰爪、风紧、开鞭起来,做当家的个个身临前线,没命地冲锋。不过他们老家是在青岛,从前是德国人的殖民地,现在日本人所占有,他们靠着租界做护符,平日间倒也安富尊荣惯了,所以锐气一尽,便存隐居享用思想,要四散奔溃,不及别处经久耐苦。一股便在这一条路上,靠那一边的嘉祥、郯城、城武、蒙阴、定陶、曹州、单县,靠这一边的邹滕、费峄、荷泽、沂水,都算是一家的,大约把逾山、抱犊峪两处山崖当作他《水浒》内的梁山泊、《隋唐》里边的瓦岗寨一般看待。里头的人才,别省的不用说,单说我们本省的胶州一路,以前薄子明在博山,吴大洲在周庄,纵横一时,声势浩大,并且有办理外交的专门人才,确是有王业霸图气息。后来薄、吴胆门子小一点,先后踬在上海,孙百万推升了当家,声名虽没减小,可是姓孙的是个亲日派,已经好几回做了日本私人的傀儡,国际交涉幸没有酿成,但是在江湖上的信用就不如从前了。

  “那一股水陆并做的码子以前着实出过风头,如今老当家死了,归着砀山孙矮子、徐州的范明新遥领着,也没甚出色人才。至于曹兖和帮里头的人才,可真有些能人。孙大王美珠乃是名声颇大的了,以前冯卯村有个郭泰胜,算得孙当家前一辈好汉,民国七年份上,受了张敬尧的招安,把手下弟兄编成第二混成旅第二团,一同开发到湖南长沙。听说张敬尧给赵恒惕撵走之后,郭泰胜退到湖北。那时,王子春做督军,便把郭团编入湖北省军第三混成旅,嗣后武汉兵变,郭团遭了嫌疑,被王子春指名缴械解散。郭泰胜有了几个钱,不回家乡了,在天津买了住宅过日子。

  “郭走了之后,就要推着孙美珠算第一名了。美珠之下,尚有褚思振、郭起才、杜云廷、孙美松、阎守聚、张传德、王守业、刘守廷(即刘六)、李廷臣、陈金斗、王继香、王如德、董福楼、胡先胜、周天松、周虬龙、周天伦、孙美瑶、孙桂枝、孙玉乾、白老太爷、赵德志、王文钦、郝三怪、阎振山、尹士兴、朱朝圣、丁三、王孝礼、王守义、赵有、徐光西、戎换银、徐大鼻子、刘清源等三十六人,分据着抱犊崮、小马庄、瓦屋北、虎门关、豹虎山、下虎山等许多地方。本则各霸一隅,不通声气,他们也不懂什么叫作大群集合、揭竿发难的字眼儿。自从民国政治不依轨道以来,北方执政发展殖军政策,募匪作兵,于是各省土匪反而见重当道,把他们改编国军或省军之后,受了某师某旅的节制。但是某师某旅总难清一色的嫡亲同乡,一定五方杂处,各殊籍贯,他们一同相处,便又懂得一句‘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再加明白了临阵编制方法,目击那些上级官长往往利用成群通电要挟对手方或元首,以及植党营私,都是狼狈而行。那些码子从此多了一种合作容易奏功的经验,有的在伍之际已经互相联络聚众滋事,等待退伍以后,无以为生,也有因为别种关系被迫解散的,又有携枪掳械哗变回来的。只消有一二个小有诡诱的人从中游说,便拥戴着一个稍有名望之人,各个人输出在军经验,部勒队伍,号召同类,互相倚重。本则匪即是民,民即是匪,如今进了一步,变成兵即是匪,匪即是兵,军队不良,便成个土匪教养所,于是土匪潜势力逐渐蔓延出去,竟和明末的流寇要先后媲美起来。那些当局的非但不采取明末联省抚剿办法,并且不似清朝的封圻清境自保主义,只要不引起外交,由得那些苦百姓去填刀头。那中枢握政诸人也多忙着子孙温饱基业,并不注意各省匪患。你想明末流寇初起的时候,孙传庭扼守潼关,防匪西窜,左良玉稳固荆襄,禁阻南下,遥相呼应,背腹夹击,明社尚且因之倾覆,何况现在土匪结帮肇祸之初,上下官吏悉置不闻不问,等待毒焰渐张,依然粉饰太平,随便使拨积欠数月饷糈的军队,枵腹从公,半真半假地剿抚一回就算完了。但是这种军队反足以增加匪势,养大匪胆,毒焰非但不杀,并且因之加甚。那高上位置的军事当局至此地步,不得不派遣一部分留以自壮的亲信军队实行痛剿。可是亲信军队的战斗力虽然充足,无奈匪势紧张,而且狡狯,扼西则窜至东,防南则逃向北,于是亲信军队也疲于奔命。要知道官军有疲乏时候,匪军却依然如故,以致又闹,出兵匪互助的奇局。百姓们又觉得兵不如匪,尚有留爱,更加年年政变,甲乙两党之尽具利用悍匪的乖谬主见,就范则等于添招劲旅,不就范则以少数勾买之金耗对手方无限兵力财力,于己总之无害。由是枕戈荷甲之士常常一变而为山林啸聚之雄,田塍果腹之徒亦多相率而为潢池弄兵之盗,环境相逼,胜负早判。即使真有果敢善战的军队分路痛剿,彼因粮于人、因械于敌之土匪,始则遇锐则避,遇弱即扑,奔驰排突,无往不可,沿途裹胁,皆为羽翼。间有占得一未残城郭,则一城之人皆匪党;夺得一要塞巨镇,则一镇之人尽匪类。实在追迫到山穷水尽地步,则匪又退散为民,使兵无从而得匪迹,‘抚剿'二字都无从着手。这是我数年来在匪窟里头闯进闯出得来的实地经验,所以连年来匪源不靖,匪毒曼延,我们山东省固然多匪,其实天下皆然,不单是我们一省如此哩。所以要真正肃清匪患,军队的切实痛剿固不可少,但是各种环境上也得有相当纠正,匪患方可消灭。”

  当下我听赶脚史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出这一段匪患总论来,不由我暗暗佩服,不由不肃然起敬道:“足下竟是个军事家,对于历史嬗蜕、地势险要、人心向背、行军利害,说得有条不紊,就是议论政局,也切中时病。而且处处有悲天悯人之语常常流露其间,不失仁人之意。兄弟哪敢再把视舆佁厮卒的目光来视足下呢?”

  赶脚史听了这几句,扑哧一笑道:“实不相瞒,我当初落魄之际,也曾干过这劳什子,因为我冷眼瞧这匪党里头也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资望地位不到,无论请到了大财神,抱了凤凰雏,购到了一等一的快车票,也是替小当家白忙。小当家何尝不是大当家、总当家的功狗?虽然口头讲义气,其实一样的强吞弱食,势利狡诈,绿林中也大不比从前了。总之,叔季之世,山林朝野都是一样不可收拾,所以我丢了那没本钱的营生,来干着餐风嚼雪的生活,倒是自食其力,无求于人,只要当心了我那匹代步就不愁什么。我那匹钻云青虽则说是畜类不通人语,但是我和它交际,只消管好了饥渴两字,别的不用操心,如今要在人类里头寻一个像它那样毫无机械作用的,恐怕不可多得。它享用我一天喂多少料的权利,就尽还我多少相当义务,要它多尽些力,须得多喂些料,一毫不事虚伪,可以放心托胆,不必时刻提防有甚变诈,这个生涯比随便什么事业逍遥自在。爷不要看轻了我那老伴,它四个蹄子可称踏破名缰,踹碎利锁,说什么盖世英雄,夸甚的河山锦绣,大约都和它蹄子上钉的铁灶一样,迟早要被它踏烊了完事。”

  我听了,益发觉得这人可爱,大有相见恨晚的情形,因此又问道:“足下既然投身线上过的,你心目中对于这一辈人才里头可有赏识的人呢?”

  赶脚史长叹一声道:“人是我看对一个。”

  我说:“叫什么名字呢?”

  赶脚史道:“我们昨天晚上尚还谈及此人,乃是白庄孙老大。这人倒很讲义气,可惜好人不长寿,好一条汉子,断送在一个走江湖做算命的手里,真是天道不公。除了这人之外,还有一个孔明先生,我也很敬重,第三个却没有。”

  我一听这话,暗暗喜悦,可以归结到昨晚的话上去。正打足了精神听他,赶脚史蓦地扭项一瞧,笑道:“红门已经到了,我们打个尖,喝他个痛快,回头上了路再谈吧。”

相关热词搜索:山东响马传

下一章:第六章 遵古训避道去危邦 冒朔风轻身来客地

上一章:第四章 闻鸽翎仓皇来草冠 答春典谈笑退英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