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幡然醒悟　决意洗手

2025-06-13  作者：西门丁  来源：西门丁作品集  点击：

　　岑三郎终于在六月二十二日到达伏牛山摩天岭下，他忽然觉得自己周围似乎有人，在暗中观察，又毫无发现，心头纳闷，暗自寻思：“是我精神恍惚，还是一有了洗手不干的意思，便没了那股迫人的气势，因此心虚而生幻象？”
　　再回心一想，又觉不可能有人跟踪，心神稍定，于是开大步往山里去。不久便见到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三个大字：黑松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树密林深，非必要切勿贪快走此捷径。
　　岑三郎微微一哂，迈步走过山珈，只见前面有一片松林，那松林既大又密，岑三郎还以为黑松林仍因林中有黑松，故以为名，待入林中方知黑字乃形容其密，虽然太阳尚未下山，然一走进林里，便似已是黑夜，枝叶密得不见天日！
　　岑三郎走了几丈，心头猛往下沉，暗道：“这林子如此大，即使蒋肖龙经过亦未必看得到！”心念一动，重新退出树林，打最四周的地形。
　　其实此林似生在一个巨大的峡谷中，两边都是陡立的峭壁，若匿在崖顶，下面人来人往的情况自然能看得清楚，奈何待你发现目标，由崖顶赶下来，已追之不及！
　　岑三郎叹了一口气，只好再入林，在林中快速地跑着，最后终于让他找到一条“小路”。所谓“小路”只不过是被走快捷方式的过路人走出来的，这条“路”较靠左首那堵峭壁，因为这边的松林枝叶没有左边的茂盛，故而视线较清，人在茫茫的树林里，总是喜欢往光亮处走。
　　岑三郎嘘了一口气，看看日已偏西，便跳上一棵大树，匿在枝叶之后，边监视下面的情况，边吃干粮。未几，天色已黑，林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一丝人声，但树顶上却不断传来归飞宿鸟的长鸣，在此情此景听来，竟令人心生恐惧。
　　岑三郎紧紧衣襟，闭目假寐，但却不散睡觉，以免错过脱离杀手生涯的机会！
　　杀了金鲤帮的叛徒蒋肖龙，他岑三郎便可如常人一般，过着悠闲的生活，想到此，岑三郎精神又有点兴奋，更无睡意，就这样一夜熬到天亮。
　　当树隙中隐隐约约伪下太阳的光辉时，岑三郎立即张大双望坐着下面，一直至中午他听到一个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由远而近，使得岑三郎紧张起来，一颗心怦怦乱跳，五指紧紧抓住刀柄。
　　树隙下终于现出一个人影来，那人脚着草鞋，顶着草帽，挑着扁担绳索，那里有一点丁像蒋肖龙？岑三郎轻嘘一口气，双眼因失望而轻轻闭上。
　　树林寂静如死，没有一丝风，岑三郎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一天过去，只有那个村民经过，便连鬼影也没有一个。
　　第二天更绝，只有几只蚊子在岑三郎眼皮下飞过。第三天，也就是六月廿五日，第一天经过的村民，挑着一担竹萝，快步而过，后来又有几拨人经过，不但没一个像蒋肖龙，甚至没有一个是学过武的。岑三郎一连几天匿在树上没有好好地睡过，他四肢已开始麻痹，人亦显得憔悴，到晚上，他索性跳落地，挥刀练了一阵刀法。
　　他对铁罗汉提供的资料一向有信心，因为从来没出过错，铁罗汉说蒋肖龙会在六月二十三日至二十六日之内通过，他便一定会来，所以他将一切希望寄托在明天！
　　明天那一仗也许就是今生最后一战，他必须保持最佳的状态，而且只准胜不作败！
　　一套刀法未曾使尽，岑三郎忽然发觉自己竟然有气促的现象，心里暗暗吃惊，以目前的状态，如何能战胜强敌？这是最严重，也是现实的问题！若蒋肖龙此刻出现，而自己没有好状态，那更是一件危险的事！
　　岑三郎宁愿冒走漏蒋肖龙之险，找了个地方盘膝运功调息，真气在体内行走了七个大周天，恢复了体力他才重新上树。
　　元月廿六日早上，黑松林跟早几天没有分别，还不见有人行过，但岑三郎的心情却比前几天都要紧张。
　　一阵脚步声传来，岑三郎立即凝神准备，谁知出现在他眼皮下的却是一个妇人，枯瘦矮小，拄着一根树枝慢慢走过去，岑三郎再一次失望。
　　太阳自山口那边升起，又从山后降落，岑三郎不由忖道：“莫非这次老头子的消息不准？”
　　心念未了，他突然听到一个轻微快捷的脚步声，凭他的经验，一听便知道来者是个学武的人，他全身肌肉立即绳紧，握刀的手指指甲都变了白！
　　远处走来一个穿黄衫的中年汉子，佝偻着背，慢慢走过来，一对眼睛四处溜，甚是谨慎，他一直沿着小路走过来，但在距离岑三郎五丈左右处，却舍路不行，在树林间穿行，慢慢离开岑三郎的视线。
　　“他妈的，这匹夫竟然这般狡猾！”岑三郎心中诅咒一声，慢慢自树上溜下来，蹑手蹑脚跟踪黄衫客，他心中已认定此人必是蒋肖龙无疑，但不知为何，此刻心头却上阵紧张，生怕有什么危险发生般，这是他从来未有过的感觉！
　　黄衫客忽然停步转首，喝问：“谁？”
　　岑三郎当机立断，手中的“满天星”立即射出，同时人亦标前，人在半空，刀已在握。
　　黄衫客也厉害，一对蛾眉刺乱舞，那几颗“满天星”都被磕飞，他一偏身，斜退七尺，岑三郎脚尖在地上一点追前。黄衫客喝道：“停，阁下到底是谁？因何要杀我？”
　　岑三郎不答反问：“你就是昔年金鲤帮的副帮主蒋肖龙？”
　　“不错！蒋某向在东海活动，与中原武林并无瓜葛，阁下匿在暗处偷袭，必有原因，有种的便说个明白！”
　　岑三郎知道没有找错人就放心，立即舞刀而上，不肯再费唇舌。他本不将蒋肖龙放在心上，不料蒋肖龙并非弱者，岑三郎一口气攻了二十五招，居然占不到丝毫便宜。
　　蒋肖龙冷笑一声：“某只道中原有什么厉害的杀手，原来也不过尔尔！”
　　岑三郎一听到杀手两个字，不由瞿然一醒，暗自提醒自己，道：“我今日只为杀人，不是印证武功！”心念一动，突然飞起一脚，将对方迫退一步，手臂暴长，钢刀急劈其头！
　　这一刀力量不猛，但胜在速度快，蒋肖龙左手慌忙举起，蛾眉刺及时将其钢刀架住。说时迟，那时快！岑三郎左臂一曲，袖管内的喷筒发出“刷”的一声响，十枚钢针夺袖而出，直奔蒋肖龙胸膛！
　　这下距离既近，喷筒弹簧力道又强，是以“刷”地一声响过后，十枚钢针已悉数钉在蒋肖龙身上！
　　岑三郎大喜，趁对方紧退之时，挥刀扑前，全力攻击。蒋肯龙骂道：“操你娘的，暗箭伤人算得什么好汉！”
　　岑三郎笑道：“你早知道我只是一名杀手，并非什么英雄好汉，这不是废话？”
　　蒋肖龙大喝一号：“老子跟你拚了！”突然弃守而攻，采取两败俱伤的打法，岑三郎胜券在握，自然不肯施他玉石俱焚，心中暗道：“你越急，少爷越高兴！”遂仔细注意对方每一招的变化。
　　蒋肖龙一口气攻了十匕八招，左手蛾眉刺直刺而出，取岑三郎颜面，右手蛾眉刺横扫。岑三郎当然不会被他打中，双肩一缩，让过左蛾眉刺，扬刀一格，架住右蛾眉刺。不料岑三郎有“袖里乾坤”，他蒋肖龙亦有“绝活”，但闻“刷”的一声轻响，蛾眉刺突然多出一节来，长逾一尺，尖揣恰好刺进岑三郎的胁下！
　　这刹那岑三郎似由高空跌落深渊股，心头猛往下沉，眼看胜利在望，谁料反胜为败！
　　蒋肖龙冷笑一声：“你死了，老夫会好好安葬你，放心吧！”他左手蛾眉刺也在此刻变换方位，急戮岑三郎的小腹！岑三郎岂甘心被杀，身子急向后倒飞，蒋肖馆喝道：“那里跑！”纵身扑上去。好个岑三郎，临危不乱，倏地转身左臂发牚，右臂一曲，一蓬钢针自袖管射出，由刀下飞向蒋肖龙的胸腹！
　　“刷！”一阵声响，所有钢针都射中蒋肖龙，可是他竟然毫无感觉，继续挥动蛾眉刺，展开凌厉的攻势。
　　岑三郎大惊失色，仓惶而退，颤声道：“你，你练了金钟罩，铁布衫之类的外家功夫！”
　　蒋肖龙哈哈一笑，双臂张开，身上那些钢针，悉数被震落地上：“这种钢针可破内家护体神功，铁布衫、金撞罩亦未必抵挡得住！不过，咱们金鲤帮秘制的鲨皮宝衣，却可抵挡！”他再攻两招，将岑三郎迫至一棵大树前。冷冷地道：“你有什么遗言？”
　　岑三郎似斗败的公鸡，全身的功力消失，双眼望着黑黝黝的树林，不带丝毫情感地道：“杀人而被杀，乃天公地道之事，夫复何言！”言毕缓缓闭起双眼。这刹那，不知是何缘故，他脑海中突然浮上刁蝉的倩影来！
　　忽然他手腕一痛，钢刀已落地，蒋肖龙蛾眉刺指着他的喉咙，道：“你真的不后悔？”
　　一句话又教岑三郎想起许巧娘，心情突然十分平静，一个人若死了，还有什么恩怨可言？旋又厉声道：“动手吧，别多废话！”
　　蒋肖龙冷笑道：“老夫乐得成全你！”岑三郎又闭上了眼睛，就在此刻，两人都听到一阵奇异的响声！
　　蒋肖龙大声喝道：“谁？快滚出来！”岑三郎睁开眼来，黑暗中隐约见到地上有无数的毒蛇在游动，他当机立断，趁蒋肖龙分神之际，转到树后！
　　恰在此时，林中又吟起一阵沙沙之声，左右前三方都有箭矢向蒋肖龙射去，同时听哨声响起，地上的毒蛇也发动攻势！蒋肖龙长啸一声，拔身而起，身子凌空，又有几把飞刀射至，他右手蛾眉刺护胸，左臂轻舒，抓住一根横生的树枝，挺腰一荡，改了个方向射向另一棵大树！这些事说来虽慢，实则快如白驹过隙，眨眼即过，直到此刻，岑三郎才瞿然一醒，拔腿飞奔。
　　蒋肖龙在树上看见立即飞身追赶，他双脚不落地，由这棵树飞到另一棵树，如此地上的毒蛇一时间便无所施其技。
　　岑三郎受伤匪浅，他一奔跑，伤口流血更速，体力渐渐衰竭，蒋肖龙迅速将距离拉近，岑三郎心中暗道：“我命休矣！”
　　蒋肖龙叫道：“你逃不掉的！”话音刚落，树后忽然飞来几枝弩矢，蒋肖龙暗吃一惊，急忙挥舞着蛾眉刺遮挡，由于距离近，仍然中了一矢，他受伤后双脚用力稍重，那树枝太幼，“喀嗤”一声，人已跌落地去，几条蛇儿受惊窜起，蒋肖龙不敢大意，边向后飞，边挥舞峨眉刺护住全身。
　　岑三郎再跑了几步，实在支持不住，双脚变软，摔倒地上，忽然有一对手伸过来，将他拉起，然后半扶半搀地拖着他向前跑。岑三郎神志已有点模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双脚只机械式地随势移动着。
　　忽然他觉得双脚不用再搬动了，接着眼前一黑，便什么事也不知道。待他稍有知觉，耳畔闻得一个人声，他瞿然一醒，谁知一只手掌捂住自己的嘴巴，接着有人低声道：“噤声，咱们尚未脱离险境！”
　　岑三郎定一定神，游目四望，感觉自己尚在松林里，那人忽然将他的外袍解下来，用力撕开两爿，接着又将其中一爿用力向外用出。岑三郎刚一怔，觉身子一轻，已被人挟起，跃上大树！
　　那半爿破衣，飞出丈余，慢慢飞落地上，那人又挟着岑三郎跃到另一棵大树上。过了一阵，只见一道人影由远处而来，那人抱着岑三郎一口气飞越十来棵大树，然后跃落地，向前急驰。
　　跑了一阵，岑三郎已听到一阵喘息声，忙道：“阁下是谁……多谢相救……不过你还是放我下来吧！”
　　那人急道：“你乖乖不作声便已多谢我了！”
　　再跑了一阵，气温突然清凉了许多，原来已逃离黑松林，那人边跑边撮唇发哨，俄顷，只见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跑了过来。那人鼓起余势，一跃上鞍，双腿紧挟，那马儿轻嘶一声，急驰而去。
　　黎明之前，天色虽然变黑，但风却格外清凉，岑三郎鼻端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脱口道：“原来是你！”
　　那人格格一笑，道：“我是谁？”
　　“刁……刁姑娘……”岑三郎呐呐地道：“你怎会来黑松林？”
　　刁蝉吃吃笑道：“男人怎会像女人那样婆妈？身负重伤，仍然喋喋不休！”那匹马十分神骏，驮着两个人，仍然跑得甚快。岑三郎心头轻松，片刻间便伏在刁蝉怀里睡着了。待他醒来之后，已到一条小村。
　　刁蝉赁了一间农舍，安顿下岑三郎，便出去采了些山药回来熬炼与岑三郎喝。她随身带有金创药，先替岑三郎止了血，然后又去请人烧饭。
　　这农舍是空置了的，主人在隔邻新建一座较大的，因此刁蝉觉得十分方便，只是她既要照料岑三郎，又要做饭，就有点应付不来，所以到房东家跟房东商量。
　　房东一口答应，刁蝉拿了一锭银子给他，又道：“大叔，若有人问起，千万莫说出去。”
　　房东问道：“两位到底因何事来到敝境？令友似乎受了伤…….”
　　“因为咱们在半路遇到一股强盗，被他们追杀。原因乃敝友以前杀了他们的头子，他们是来报仇的，所以如果有人问起，大叔最好不要张声，待敝友身子稍好，咱们便会离开了！”
　　房东一听大惊，呐呐地道：“贵友受伤……不如弄点鸡汤给他滋补滋补……”
　　刁蝉知道他目的在于趁早打发自己离开，暗觉好笑，也不说破，笑道：“如此有劳大叔了，咱们走时会付您酬金！烧好了饭，还请大叔托人送过去！”


　　岑三郎在刁蝉的悉心照料之下，只三四日工夫，精神已大有起色，这天吃饭时，他发觉她的神态甚为憔悴，心头不由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呐呐地道：“刁姑娘……多谢你……在下不擅言词……真不知该如何感激你……不过我岑三郎绝非无情无义之人，将来必有所报！”
　　刁蝉抿嘴一笑，道：“我救你并没有希望你报答的念头，你亦无需千恩万谢。”一顿反问：“假如你我处境相反，你会否冒险救我？”
　　岑三郎微微一愕，这个问题实不好答，他考虑了好一阵方道：“不敢瞒骗你，在下也不知道……那你又因何会救在下？算起来，上次在下还冒犯了你！”
　　刁蝉又抿嘴一笑。“也许是基于同是天涯沦落人吧！我不想见到兔死狐悲的情景！”
　　岑三郎又是一怔，刁蝉这句话实在值得仔细嘴嚼，这刹那岑三郎似乎想过许多问题，亦似乎什么问题都没有答案。刁蝉又道：“我当杀手是被迫的，我还记得上次你似乎亦提到，说什么不管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都有其苦衷！”
　　“不错，我也是被迫的！”岑三郎道：“在下已决定退出杀手行列，这是最后一宗生意，谁知最后一宗生意才出了问题，若非你刚好也去黑松林……”
　　刁蝉截口道：“我不是刚好去的，而是跟踪你！”
　　岑三郎吃了一惊，放下箸问道：“你何时跟踪我？难怪在黑松林附近，在下便老是觉得有人在附近！”
　　“别紧张，我起初不知是你……嗯，小妹还是由头说起吧！”刁蝉态度轻松了不少。“那天我路过方城听见一个店小二到处向人打探黑松林的座落，一时动了疑念，暗中留意，知道要去黑松林的是你，又因我准备去洛阳，所以顺便跟踪一下，大不了只是多走一点冤枉路而已！不过跟踪了几天我便怀疑这个人便是你……”
　　岑三郎好奇地问道：“你凭什么怀疑我？”
　　刁蝉微微一笑。“这是个秘密，不告诉你，那几天你到底有什么事，神魂不附的！”
　　岑三郎眼睛望着椽间结网的蜘蛛，喃喃地道：“蜘蛛结网捕杀其他小动物，但它结果自己也走不出网外！”
　　刁蝉笑道：“你说到那里去了？上次见面你的态度可不是如此！”
　　“人是会变的！”岑三郎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忙问：“你不是要去洛阳么？在下已无危险，你大可以走了！”
　　“原来如今你用不着小妹，便要撵赶我了！”
　　岑三郎忙道：“在下绝无此意，刁姑娘千万莫误会！”
　　刁蝉拿过他的碗，边替他盛饭边道：“小妹与你说笑的，看来你还不像是那么无情的人！我去洛阳只是慕名去游览的，反正一个人游览亦无意思，以后有机会再去。”她将饭放在岑三郎面前。“由今晚开始，你得多吃一点！”
　　不知为何一句话竟教岑三郎全身暖洋洋的，他默默地望望农舍，觉得这倒像是一个家，低声道：“这里其实也不错，这种生活也不错！”
　　这句话没头没脑，但刁蝉竟能够听得明白，轻叹一声，道：“我早想过这种生活，有这样的一个家，只是有可能么？对一个平凡的人来说，这根本不算一种希望，但对咱们来说却是奢望！”
　　“我不相信！”岑三郎忽然站了起来，瞪着刁蝉，厉声道：“谁敢说我们不能像普通人那样，有个温暖的家？谁说我们不能过平静的生活？”
　　刁蝉反问有谁人试过？你可以告诉我么？”
　　“你便可以！像你这样的姑娘，还怕无人肯娶你？”
　　刁蝉毫不害羞地道：“假如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子，而不是杀手。当然有人要！”
　　“只要你不说出去，有谁知道？”
　　刁蝉忽然格格格地狂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岑三郎烦躁地道：“你笑什么？”
　　“你骗得了别人，骗得了自己么？咱们这种人就像患了绝症般，除非能够找到一个也是身患绝症的人！”
　　岑三郎“叭”地一声，跌坐椅上，虚弱地道：“咱们像患了绝症……”
　　刁蝉猛吸一口气，神情平复了许多，道：“不过即使是患了绝症，在未死之前，也得爱惜身体，这句话没错吧？吃饭吧！”
　　岑三郎亦吸了一口气，道：“不错，你也得多吃一点，别人做不到的，不等于咱们做不到！我觉得你太悲观了！”
　　刁蝉凄然一笑，道：“其实我也是受了八妹的影响！”一顿又道：“这几天，不许你胡思乱想，你必须静心养好身子！”
　　岑三郎心头又通过了一道暖流，忽然问道，刁姑娘，你摆脱不了‘他’？”
　　“他？你指的是谁？”
　　“迫你当杀手的人！”
　　刁蝉摇摇头，半响方道：“她是我娘亲！”
　　岑三郎大叫起来。“什么，是你母亲迫你当杀手的？她，她还是人么？”
　　刁蝉声音不带一丝情感。“我爹是让杀手杀死的，她三十岁便守寡了！”
　　“你爹给杀手杀死，她不思报复，反迫你当杀手？这是什么道理？”
　　“我只能说她不大正常！”
　　“何止不大正常，简直反常，而且神经病！”
　　刁蝉一双妙眼圆睁，怒道：“你怎地侮辱我母亲？”
　　“我侮辱她？难道你还让着她？.
　　“不管如何，她总是我母亲！”刁蝉饮泣起来。
　　岑三郎颓然一叹，细心一想，觉得刁蝉比自己更加可怜，也更加可悲！自己尚可以断然与老头子决绝，但刁蝉要舍弃亲娘比自己困难得多！
　　刁蝉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岑三郎忍不住走过去，轻轻拍着她的肩膊，道：“别哭别哭，哭根本不能解决问题……”
　　刁蝉呜咽地道：“小妹……我从来未在人家面前哭过……三郎，我是不是很脆弱？”
　　“人孰无情……这怎能怪你！”
　　“小妹还以为你是个无情人……八妹一向都这样讲你的……”
　　“八丫头真该死，到处破坏我！我不是无情，只是感倩自小便被迫埋藏起来，因为时间已太久，有时连我也怀疑自己是个无情人！说起来还要多谢你，是你令我恢复了感情！”
　　刁蝉破涕为笑地道：“你胡说什么，小妹那有这个魔力？”
　　“是你在洞庭湖的一席话，令我恢复良知，也令我决定退出杀手生涯，从头开始！”
　　刁蝉粉脸忽然一红，眼睛露出失望之色，忙举袖假意拭泪而掩住颜面。岑三郎看得心头一动，连忙坐回原位，道：“刁姑娘，咱们从今天起，不再说令人丧气的话好不好，趁此良机，享受一下淡泊宁静的生活！”
　　刁蝉欣然道：“好极了，我天天烧菜给你吃，你得专心养伤！”言毕双颊又泛上红潮，岑三郎心头又是一跳。
　　此后，两人果然不提令人丧气的话，只谈风月，想不到刁蝉见识极博，尤其对各地之风俗更能如数家珍，使人刮目相看，她每天亲自下厨，不再麻烦房东，烧的菜花样既多，且又可口，岑三郎伤势甚重，却毫无病苦之感觉。
　　眨眼间，两人已相处了八九天，已十分稔熟，岑三郎在刁蝉的悉心照料之下，精神体力恢复甚快，只是胁下那道伤口尚未结疤。
　　这天晚上，刁蝉忽然买了一坛酒回来，喜孜孜地道：“小妹很久未喝过酒了，食要喝个痛快！八妹说你酒量不错，但很少喝，你若不喝，小妹绝不勉强！”
　　“谁说我不喝，就算我不会喝，也要陪你喝！若不陪你喝，我便是龟孙子！”刁蝉抿嘴一笑，轻声道：“谢谢你！不过你实在用不着陪我喝。”
　　岑三郎道：“这几天我心情很好，也想喝酒！”刁蝉这才一笑转身进厨房烧菜。今晚似乎有点异乎寻常，刁蝉一口气竟做了六七个菜。岑三郎道：“够啦，只咱们两个人那吃得下这许多菜！”
　　“因为今晚不做饭，只许你吃菜。”刁蝉捧着最后一碟菜走了出来，道：“快坐下吃吧！”
　　岑三郎连忙替她斟了一碗酒，然后也为自己斟一碗，关怀地道：“刁姑娘，你这些天一直忙着服伺我，精神不够，千万别喝得太多酒！”
　　刁蝉双眼浮上笑意，却道：“酒还未沾唇，你便扫我的兴，该罚！”
　　岑三郎举碗道：“在下先敬姑娘一碗，一是答谢姑娘救命之恩，伺候汤药之情：二是祝姑娘永远快乐平安！在下先饮为敬！”他仰头急饮，刁蝉亦不让他专美，一口气将酒喝干。岑三郎忙道：“先吃菜再喝！”
　　刁蝉喃喃地道：“快乐平安，这四个字以前听在耳里，觉得近似废话，因为人人都说这种贺词颂语，如今才知道一个人若能永远快乐平安，已别无所求，能够快乐平安已是极大的福气！”
　　“在下这几天，最大的收获，便是对这四个字的体会！”岑三郎为她挟菜。“你今天辛苦了，吃多一点。”
　　“你是怕我喝醉！”刁蝉抿嘴笑问：“三郎，你受伤非浅，为何心情反会好？”
　　岑三郎考虑了一下方道：“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总之觉得这几天快乐得很，你呢？你觉得如何？”
　　刁蝉脸上的笑容忽然不见，又倒了一碗酒一口喝干。
　　岑三郎忙道：“你先陪我吃菜，等下才陪你喝酒！”
　　刁蝉道：“用不着你陪！我明天便得离开，你自己保重！”
　　岑三郎一愕，慌忙问道：“何事去得匆匆？”
　　刁蝉冷冷地道：“吃菜，少说废话！”她说得出做得到，果然只吃菜不喝酒，岑三郎心中诧异，正想替她斟酒，谁知刁蝉放下箸，道：“小妹饱了，我要睡觉了！”说罢头也不回便走进她的寝室。
　　岑三郎愕然，目送她进房，心中暗道：“人家说女人的脾气跟当日天气一般，忽暗忽晴，教人难以捉摸，果然不错。”
　　岑三郎躺在床上，毫无睡意，他心头乱糟糟，良久都无法平静。刚才刁蝉问他为何受伤后心情反而转好，他答称不知道，其实心里清楚得很，喜欢过平静的生活，固然是他的梦想，但最重要的还是刁蝉。
　　一个人生活有什么意思？要生活美满，必需有个心爱的人作伴。
　　岑三郎是发觉到刁蝉的心意，不过他害怕，害怕入情关，因为他最后一宗生意尚未完成，这个时候坠入情网，不但对自己来说是件危险的事，对刁蝉也没有好处。
　　岑三郎有个原则，答应过的事，一定要做，既然应允铁罗汉替他再做一宗生意，便得完成。他杀不了蒋肖龙，当然要补偿。
　　最后一宗生意会否顺利尚是未知之数，岑三郎不能在此刻坠入情网，刁蝉情况不比自己，她若不能摆脱其母亲的控制，继续当杀手，自己亦不该爱上她。
　　他暗自告诫：“我如今最重要的是养伤，然后去找老头子，其他的事，不要再想。”他闭上眼睛，可是刁蝉的倩影却在脑海中浮上来。
　　刁蝉刚强中不失妩媚，温柔多情，善解人意，美艳不失端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更加令人难忘，像这样的可人儿去那里找寻？
　　岑三郎在床上辗转反侧，实在不能成眠，便索性下床，谁知一推开房门，他便见到厅里有个人影，定睛一望，却是刁蝉在自斟自饮。
　　岑三郎心弦一颤，忖道：“她也睡不着觉么？”当下慢慢走前，轻声道：“刁姑娘，你还不睡？”
　　刁蝉冷冷地道：“我的事不用你理。”
　　岑三郎按住她的手，道：“你明早还要上路，不宜多喝，万一有事如何应付？”
　　刁蝉格格笑道：“你何须假慈悲？”
　　岑三郎不悦地道：“刁姑娘，你这话教人难明，你是在下的救命恩人，在下感激还恐来不及，怎会假慈悲？”
　　“昨夜你明知自己因何心情会好，为什么诈称不知？有些事是骗不了人的。”
　　岑三郎结结巴巴地道：“在下……在下怕唐突姑娘，而且我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适才睡不着觉，个人仔细琢磨才……”
　　刁蝉睁着一对泪眼道：“为何不说下去？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害怕什么？难道你还不知道小妹的心意？你以为我是个随便的女人，经常服侍男人，天天烧饭给男人吃？”
　　岑三郎赧然道：“姑娘这样说，在下可要无地自容了，事实上在下绝无此想法。”稍顿又道：“刚才在下想过了，这几天心情会好，全然是有姑娘相伴。”
　　刁蝉一张俏脸，“刷”地染红，低着头轻声道：“小妹与三哥在一起，也觉得很快活。”
　　岑三郎心弦又一颤，半晌方道：“在下深受姑娘大恩，有这种感受尚可解释，但姑娘又怎会……待在下这般好？”
　　饶得刁蝉大方，但到底是黄花闺女，说到儿女私情，面对心上人，亦难免害羞，将头别开，声如蚊呐地道：“你可知道，两年前小妹便渴望见到你。”
　　岑三郎讶然问道：“斯时你我尚未相识，姑娘怎会……咳咳，当真令人费解。”
　　“小妹是从八妹口中了解你的，也许这是……缘份，那次在洞庭湖匆匆一面，虽然遭你奚落，但不知为何，事后还是……”
　　岑三郎见她欲言又止，忍不住问道：“还是什么？”
　　刁蝉娇嗔道：“这般羞人的话，教人如何说得出口？”
　　岑三郎心弦一颤，良久方道：“在下能得姑娘青睐，深感荣幸，可惜……”
　　刁蝉问：“你可惜什么？”
　　“可惜你我如今还是杀手。”
　　刁蝉讶然道：“正因为咱们都是杀手，所以才应该……”底下的话她又说不下去。
　　岑三郎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道：“岑三郎今生能得到姑娘青睐，再无遗憾，但咱们是杀手，杀手不该有任何感情瓜葛的，否则心有牵挂，可是一件极端危险的事。”
　　刁蝉转过头来，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假如咱们仍当杀手，便不该在一起？”
　　岑三郎想了一下，终于点点头，“在下只欠一颗人头，姑娘可以抽身出来么？”
　　刁蝉娇躯发颤，半晌方道：“你执意如此？”
　　“不错！”
　　刁蝉脸上的光辉立时消失，忽然盈盈长身而起，道：“夜深了，小妹要睡觉，三哥你该回房去休息。”
　　岑三郎道：“姑娘……您……岑三郎虽不才，但有恩必报……咱们何不趁此良夜结义为兄妹？”
　　刁蝉淡淡地道：“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哥哥，我酒喝得太多，头有点晕，明天留下来，后天再去。有话天亮后再说吧！”言毕推开房门进去。
　　岑三郎目送她进房，过了好一阵才拖着沉重的双腿回房，他知道自己刺伤了一个姑娘的心，可是又觉得自己的决定没有错，他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直至天蒙蒙亮，才昏昏沉沉睡去。
　　岑三郎醒来，已是红日满窗，他不闻外面有动静，心头一动，忙不迭下床推门出厅，厅里椅桌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却无刁蝉的踪影，岑三郎心头一急，唤道：“刁姑娘，刁姑娘！”
　　他伸手拍刁蝉的房门，谁知门没有上闩，一拍即开，里面亦无人，却见到床上有一封信，岑三郎忙上前取之，又急不及待地拍开窗子阅信，只见信上写着：三郎：请恕小妹骗你，其实我听见你的解释之后，小妹已决定离开你，希望你能顺利完成最后一宗生意，脱离杀手行列，找到一个能伺候你的姑娘，是为所盼。小妹已代你与房东洽妥，房东儿媳每天三顿一汤，依时供应，钱亦已代付，最后望你早日康复，蝉即日书。
　　岑三郎心头若有所失，他将信塞进怀内，快步追出门去，口中不断嚷道：“刁姑娘，刁姑娘！”
　　恰在此时房东的媳妇杨氏捧着食盘过来，岑三郎即问道：“你可知道我那个朋友是几时走的？”
　　杨氏愕然道：“你问的是与你同来的那位姑娘？她只是你的朋友么？咱们都以为是你的未婚妻，要不怎会待你这般体贴！嗯，她今早已经骑马走了，走了一个多时辰了，吃饭吧！”
　　杨氏将饭菜放在桌上，道；“这几个小菜都是你那位朋友教我的，怕学不好，不合你口味，请你先尝尝，我怕下的盐太多。”
　　岑三郎被她明嘲暗讽地数说他一番，心头十分不耐，道：“在下对饭食十分随便，只要能吃的就行。”
　　杨氏边走边嘟嚷：“男人都是没良心的，病好啦，就不要女人了。”
　　岑三郎忙道：“在下与她只是萍水相逢，并无其他私情。”他话未说毕，杨氏早已去远了，岑三郎没奈何，只好独自吃饭。
　　那几个小菜虽然都是刁蝉常烧的，往日吃来十分可口，但今天却有吃之无味，弃之可惜之感，岑三郎扒了几口饭，一颗心随刁蝉而去，一顿饭未吃毕，已有恹恹欲睡之感，他索性回房躺在床上，一合上眼，眼前便又现出刁蝉的倩影。
　　刁蝉的倩影，时清晰时模糊，岑三郎叹一声：“莫非我真的爱上她？唉，我真傻，她人已去了，我还想她作甚？”话虽如此，可是刁蝉的倩影又挥之不去，良久又暗叹一声：“又不知她去了何处，就算我要找她，也不知怎找，我还想着她，岂不太痴。”
　　杨氏每天三顿饭，一顿鸡汤，依时送到，晚上还有一碗药，她每次来部得唠叼岑三郎几句，因此过了几天，岑三郎一待伤口结了痂，便决定离开，省得心烦，他首先易了容，然后才走出小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