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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月下扬鞭冤仇全消尽 人间补恨紫凤尚翩然
2025-07-16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这时,幸亏中霸天手下的两上伙计牵着马来了,原来刚才他们在大门外,也跟那些个镖头乱杀了一阵,中霸天镇山豹就在那时候死了,只剩下他们两个牵着马藏在后墙那边,幸亏那些镖头们都进院里帮助打架去了,没有搜着他们。他们不急急逃走的原因,就是想等着乱过之后,他们好去找中霸天的尸身,还有他们的几个伙伴,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跑了,他们更不知道“陶姑娘”怎么样了。现在才知道,连柳梦龙带陶姑娘敢则都受了伤。
  当下,柳梦龙就向他们要了一匹马,说:“现在咱们一起走吧!快些离开这儿,别的事,日后再想办法!快先找个地方叫陶姑娘歇歇,因为她受的镖伤很重,我倒是不要紧。”
  于是,他抱着陶凤儿骑上了一匹马,中霸天这两个伙计一个骑马,一个就跑着在后跟随,他们一直向西跑去;再回头去看,恍惚见那庄里已出来了十多个人,向西下寻找追赶,但是柳梦龙等人已经愈跑愈远,就算是已经脱出了危难。
  现在的月色更为苍茫惨黯,旷野吹来阵阵寒风,柳梦龙一手揪住马缰,一手抱住宛转呻吟的陶凤儿——这是一只受了伤的凤,时时在滴着血。柳梦龙不敢再快走了,因为从耿二员外手中夺来的那口宝剑,此时还在他的腰带上倒插着,要是一不小心,也能够将凤儿碰伤,那时可真不得了。他却也腾不出手来,更缓不过来酸痛的胳膊,同时他的肩头、胯间,镖伤也不算轻,一阵阵痛得也几乎发晕。然而这还没有他此时的心痛,他痛惜的是凤儿原来是这么一个清清白白的人,真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我却多疑心,太浑蛋,我害了这多情侠烈、聪明薄命的美人!
  停了停马,就问说:“咱们那刀创药呢,现在身边还有吗?”连问了两声,凤儿才一面呻吟着,一面断断续续地作答。她说:“都叫我妈拿走啦,给了薛大朋一些,不是在你那包袱里,还有一包吗?”
  柳梦龙皱皱眉说:“那只包袱我也没拿出来,现在自然也不能够立刻就回去取。可是,你的伤觉着怎么样呢?要紧不要紧?”
  陶凤儿又不住地呻吟着,她说的声音是益为微弱,说:“不大要紧……”
  柳梦龙的心中,就像是被剑刺着,被刀割着一般的疼,知道凤儿是故意说这话,免得令他着急。但是她伤势之重,由她说话和呻吟的微细、凄惨也可以听得出来。柳梦龙就不住长长的叹气。
  这时,中霸天的两个伙计全都赶上来了,说:“快找个地方,叫陶姑娘歇一歇吧?”
  柳梦龙问说:“你们说上哪里去才好?”
  两个伙计都说:“只好上段家堡去吧!我们都是从那儿来的,那儿离着还近些!”
  柳梦龙点了点头,于是,就叫这骑马的伙计在前面领着路,他在后面慢慢地跟着走;他一点也不敢快走,因为快走,马必颠动,伤势沉重的陶凤儿必定受不了。现在觉着她的血,还不住地涔涔地直往自己的臂上淌,她千万可不要就这样的死了,她是不应当死的,“咳!……”当下柳梦龙就不禁仰望着苍天冷月,行一会儿,驻一会儿,他的泪也流个不休。
  好不容易才走到了段家堡,这时月向西堕,天色已将发晓。段家堡那个土岗,在浓雾笼罩之中像是一座古代的陵墓,四下里一个人也没有。来到那狭陡的“台阶”前,这可就麻烦了。先下了马,请那两个伙计帮助,连柳梦龙一共是三个人,将陶凤儿抬着、抱着,柳梦龙并时时嘱咐着:“轻一点,千万可轻一点!”这样费了半天的时间,才把陶凤儿给抬了上去。
  这里树木萧萧,门垣寂静,已无复柳梦龙第一次来这里搏斗之时那样雄伟森严的气象了。幸亏这里还留着个听门的人,把那铁栅栏开了,让他们进去。他们又抬着陶凤儿,进大门,进二门,进三门,倒都没有一个人挡阻。昔日那些如虎似狼的人,大概也都是因为遵了陶凤儿的命,给打发散了,所以落得这般凄清。陶凤儿勇于改过,办事情有决断,使一般多年为盗的悍恶的人,对她莫不听从而且敬服,实在更是难得的!
  现在凤儿被人抬到了此地,可是她还有余威,这里还留着四五个人,本来都已经睡着了,被人叫起,立时就赶忙前来照拂他们的“陶姑娘”——就仿佛对待他们的恩人似的,赶紧请陶凤儿到一间大屋子里,这里有舒适的床褥。他们忙着去生火,——因为怕陶姑娘嫌屋里冷,有的去叫他们的“老爷”上霸天给找药。
  此时屋中已点上了两支蜡烛和一盏油灯,柳梦龙一瘸一点的,手托着油灯,到床边先细看凤儿的伤势,只见凤儿的模样儿还是那样的美丽,可是手帕已经丢失了,头发有些凌乱。她的小眼睛紧紧地闭着,睫毛上挂着莹莹的泪珠,好像是已经昏晕过去了。胸前偏着左边和右边的肩膀上,却各有一处镖伤。血已在衣服上凝结,成了一块一块的,她至今尚挂着的镖囊上也都沾着鲜血。
  柳梦龙就轻轻地摸了摸她的手,觉着倒还温暖,这才算是稍微放了一点心,同时也觉出自己的伤来了,是右肩一处,左胯一处,疼自然是很疼了,可是他咬着牙,还能够忍。旁边的伙计说:“柳大爷你也躺一躺吧!”他却摇头,表示自己的伤并不算回事,他只是望着陶凤儿,不住地皱眉和叹气,恨不得把她身上两处镖伤也都挪到自己的身上来,因为那也能受;最难受的是眼望着这绝世的风尘美人,自己才娶的娇妻,就已奄奄的垂死!
  待了一会儿,上霸天青毛豹段成恭拄着一根拐杖,拿着一包药就来了。他们原是仇人,上霸天几乎摔成了残废,是因为柳梦龙所致。现在柳梦龙觉着很不好意思,恨不得先向他道一个歉,但上霸天对过去的事倒都没有提,他只是说:“这刀创药,本来是她们的,因为我摔伤才跟她们讨了一包,幸亏我没用完,你快给她上上吧!”
  柳梦龙赶紧就将这药用水调和了一茶碗,但是他想:哪儿能够找得一块柔软的绒布呢?在这仓促之间,他知道是无法找着的,就摸了摸身边,倒还带着那块紫绸子的手绢,于是,他就用这个蘸着药,给凤儿的伤处去敷。因为也得解开她一点衣裳,所以上霸天跟他的伙计们就都回避着走出屋去了。
  凤儿此时又微微地睁开了眼睛,看着柳梦龙,凄惨地,嫣然地微微一笑,细声说:“你可别着急啊!”
  柳梦龙簌簌落下眼泪,她却又闭上了双眼,任凭柳梦龙在她那血色染遍的肩头及胸部敷那个药。她忍着疼,故意不呻吟,只惺忪着眼睛,带笑说:“我不能够死!”这个“死”字,如一把利刃,突然扎住柳梦龙的心。
  凤儿又摇头说:“我知道我不能够死,这点伤我也应当,受点痛苦好赎赎我早先的骄傲、糊涂,也替我的爸爸妈妈赎赎罪,谁叫我们当初认识耿家呢?”她微微地叹息了一声,缓缓气,又说:“这药也是当初我爸爸从海贼的手里得来的,得了好几大包,可见他虽然是个大官,可是跟海贼有往来,也有仇恨。耿家———他们那个老员外,我叫他伯父,也做过道台,他那个人也不好,他跟我的爸爸是彼此恨彼此怕的一种交情,我的母亲更是柔弱,咳!我不能说了!总之,我的父母全都有罪过。我从小就是那么可怜地长大的,幸亏我妈后来改好了,我自己也还有主意⋯⋯如今我就是被姓耿的打死,可是总没在他的家里失去了我的清白。”又说:“你也都明白啦!我就盼着我千万别死。我才二十二岁,你应当把我当个小孩子、小妹妹,别太跟我较真儿……”
  柳梦龙说:“是!是!你快些好!我,我知道这些都是我的错!”
  凤儿又凄凄惨惨地说:“本来我可也招人疑惑,过去的那些事我又真不好意思对人说。我由小儿就仿佛在十八层地狱里长大了的,旁边的人都是些恶鬼;遇见了你,你才是一个好人!”
  柳梦龙说:“我也不好!”
  凤儿却宛转地说:“你以后自然对我好了!我们都做个规规矩矩的人,跟人家平常的年轻夫妻一个样,将来我们也有好看的小孩儿……”
  柳梦龙说:“是!以后我们一定有很多快乐,你安心的,暂时养一养伤,不说了!”
  凤儿又微微地笑,可是她的眼睛又闭上了。
  柳梦龙把药在她的伤处敷了很多,并用被给她轻轻地盖上,慢慢地才离了床边,自己给自己的伤处也上了点药。
  这时候,上霸天才又进屋里,只见他也满面是泪,原来他已听说了下霸天和中霸天的死耗。
  柳梦龙反倒安慰他说:“为我们的事,想不到使你们兄弟竟落得这样的惨!”
  上霸天叹了口气,说:“这能够埋怨谁呢?走江湖的大概都得落这么个结果!”他又说:“柳兄弟你也都知道,我青毛豹,跟镇山豹、白眉老魔,我们这三霸天本来都是无恶不作的人,要死早就应当死了。可是我们因为都年纪大些了,世故经得多些,渐渐知道各人自己的不对,愿意洗手。只是,一来因为空走了几年江湖,手头实在没剩下钱,花费又大,不干歹事,就没饭吃;二来,跟着我们吃饭的伙计也不少,我们想不干,他们也不答应,倘若翻了脸,还许跟我们为仇,所以就弄得骑虎难下。这么混了几年,在前年才遇见陶姑娘。那时陶老太太还在耿家住着,没有出来,陶姑娘一人私自北上,为的是给她母女先铺下一条平安的道路。那时,我们也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你就想吧,路上忽然来了一个骑着马的,穿着一身紫的,头上还带着绒凤花,年纪轻,长得又标致,我们看见了还能够放她走吗?所以——说这话应当叫你给我一刀,———除了白眉老魔,我们那个老兄弟,他是好财不好色,我跟中霸天镇山豹真都没怀着好心,为这事,我们两人差点没伤了交情。可是这时候还没跟陶姑娘动手呢,及至一动手,大概你也知道,我就不必多说了,我们真像是一群小妖儿遇见了天神女,野鬼遇见了个女钟馗,蛤蟆精遇见了个女张天师。她的刀好像斩妖剑,她的镖就如降魔杵,我们三个霸天跟那些个伙计们简直都一点办法没有。她那时候要是狠点心,早就把我们全都杀光了。可是她对待我们很慈善,竟像是个观音老母,教我们知道了些人情天理,还帮助我们解去了许多难处,这才使得我们服了她。她由此又回往襄阳,直到去年春天,她才又由襄阳出来,就带出来她的老太太,还带出价值万千的金银财宝。她分了我们一些,叫我们各置田产,别再干坏事,所以我们三个人早就都洗了手了;要不是那刘主事乃是我们的大仇,谁能去劫他?”
  柳梦龙点头说:“差不多我已全知道了。”
  可是上霸天还要跟他絮絮烦烦地说:“你也在床边躺一躺吧!我看你受的镖伤也不轻。我们早就都知道那耿二员外厉害,连陶姑娘都怕他,都跟怕老虎一样,不然何至于跟我们这些人交结?她交我们,全为的是我们人多势众地方熟,到耿二员外来找她的时候,我们可以帮助她抵挡。我们手下那些伙计,她不许去干坏事,可也不让走,她供给饭吃,就供了这么一年多。最近要不是你来了,你又走了去学镖,她把什么什么就都托靠你了,她不怕了,她这才叫我们把那些个不老实的伙计都打发走,可还留下这几个,说是将来在磁州开镖店,旗子上绣紫凤凰,算是紫凤镖,做规矩买卖。”
  柳梦龙一听,觉着陶凤儿倒真是颇有打算的,而所打算的事又都极为可爱,就看了床上的凤儿一眼,心里像念佛一般祈祷着,她的伤千万要快一些好。
  此时上霸天又说:“这些话现在我提着也没心肠了,因为我们老二、老三都已经叫姓耿的打死了!耿二员外,他妈的!我知道他名叫什么银镖小吕布,可是我还没见过他,他难道是三头六臂?他比太上老君、元始天尊还有本事?他的嫖难道就是广成子的翻天印?”
  得很熟,他的样子倒是很滑稽,可是这时真没法子笑出来了。心里结着个痛苦的大疙瘩,连这些话听着全不耐烦,可是又不能不让上霸天往柳梦龙一听,这上霸天把《封神榜》闲书上的那些荒唐人物倒都记下去说。
  上霸天又说:“陶姑娘,其实她的本事也未见得比那耿二员外低多少,可是她已被吓怕了,一提起耿二员外,她就仿佛耗子见了狸猫,本事先减去了很多。其实要是真跟他拼起来,也未必就斗不过他!”
  柳梦龙却叹息着说:“这就是因为那暗器,耿秉荣的镖打得实在准,若凭真正的武艺他也不行!”
  上霸天又说:“现在可还得提防着!由磁州到河南这条路上,一年来,没人不知这紫凤女陶凤儿的,也没人不知道我们三霸住在哪儿;他们既能找到下霸天那里,也自然能找到我这里。”
  听了上霸天的这话,柳梦龙就不禁愁烦了半天。本来昨夜的一场争战,耿二员外算是占了上风,他没受一点伤,虽说那悍勇的陆七和他的臂膀欧阳锦大概都已经没了命,可是他还有个雉儿,还有那不少的汝南一带的镖头,全听他的支使。假使陶凤儿要在这些地方不出名,现在隐在个僻乡小户人家去养息,三个月、五个月也许不至于被他们找到;现在却不行,陶凤儿从前年出来的时候,打服了三霸天,同时也弄得这条路上,甚至于车夫、店家,都知道紫凤女,她藏在什么地方也是不行了,何况在这儿?说不定霎时之间,那耿秉荣又能够持着飞镖找来。凤儿现今是已经半死了,我又已受了两处的镖伤,上霸天和他手下的几个伙计更没有什么用,难道等他来,我们就眼睁睁地吃亏?或是真要死在他的飞镖之下?
  这样一想,他不由得更着急起来。上霸天也慌张地叫他伙计去关大门关二门,并紧闭三门,然后都拿着刀防备着。
  此时,陶凤儿又呻吟着叫着说:“来!你上我这儿来!”
  柳梦龙赶紧一瘸一点地走到她的床边,轻声地问说:“你有什么事?”
  陶凤儿却拉着他的手,殷勤地问说:“你受的伤重吗?”说着话,睁开了眼睛瞧着他。
  柳梦龙却摇头说:“不重!我并不觉着怎么样,实在说,比你上一回打我的那一镖差得太多了,耿秉荣的镖法并不怎么样。”
  凤儿微微叹息地说:“别再提他啦!我如今受了镖伤,也算是报应,因为我一个女人家,当初何必要学它?何不安安分分地跟别的女人一样?”
  柳梦龙说:“这也不怪你,这总是你的遭遇太不幸了!”
  凤儿微微地摇头说:“也不是!我也有许多的不好。当初我学会了镖,也非常之骄傲,前年,我往北方来,因为想着闯名声,叫三霸天他们全怕我,全都得听我的指使,我就不免也狠一些,我用镖打死打伤过他们二三十个人。现在我也受伤快死了,我想这也不屈!”
  柳梦龙说:“咳!你不要再想这些个了!你就安心地将这伤养好,以后就按你所说的,我们都做规规矩矩的人。”
  凤儿默然了一会儿,忽又问说:“你能够现在骑马赶到磁州,把我妈或是我舅父请来吗?”
  柳梦龙一阵愕然,问说:“为什么事呢?不会等你的伤略略好一些时,咱们就一同到那里去吗?”
  陶凤儿声音微微地说:“不是!我是要叫他们来,有几句要紧的话想告诉他们。”
  听了凤儿的话,柳梦龙的心就仿佛被刀深深剜着一个样,因为凤儿要把她妈找来,就像是要说遗言似的,就像是已经觉着自己不久于人世了,这叫人有多么痛心呀!
  当下,柳梦龙眼泪又不住地汪汪地往外来滚。凤儿微睁开了眼睛看看他,似笑地说:“你可难过什么呀?”
  柳梦龙跺脚说:“我为什么难过?都是我自己把事情弄错了!当初我就应当叫你跟着老太太和舅舅一块儿走!”
  凤儿呻吟着说:“这倒也用不着后悔啦,因为我早已知道走是白费事,反正也走不开。你没看见耿秉荣的势派有多么大吗?他的镖打得有多么准吗?他反正是没别的事,安下了心想找我;我走到哪儿,他也能追到哪儿。”
  柳梦龙说:“就是!咱们在这儿,也不算就躲开了他,说不定我才一走,他就许又来了。所以不如索性你安心调养两天,伤好点,咱们上磁州去。”
  凤儿反问说:“那么,要是没等到我的伤好一点,他就又来了呢?”
  柳梦龙说:“有我在这儿,究竟好一点。”
  凤儿却叹息着说:“咳!好什么?”她实在没有气力往下再说了,就闭上了眼睛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又声微力弱地说:“我猜得到,耿秉荣只要是知道我没有死,他一定还得来;他不把我逼死,他是不甘心的。”柳梦龙愤愤地说:“为什么就容许他逼?他就是不来,我也还要找他去!他与你们的恩仇是非都且不论,我是早晚得跟他拼一个生死!”凤儿闭着眼睛没再言语。
  上霸天在旁边连连向柳梦龙摆手,但柳梦龙怒犹不止,又说:“我也知道你的心,你是想把我支开⋯⋯”凤儿忽又睁开了眼,急问说:“我支开你干吗?”
  柳梦龙说:“你也是一种好意,你怕我再遭耿秉荣的暗算,所以你料定一半天内他仍能够找来,所以你先叫我走,你却一人在这儿,等着他将你气死或害死!”
  凤儿又凄惨地笑了,说:“这是哪儿的事?我可真没有这样想。我告诉你,到了现在,我才真不怕他啦!别看我伤得这样子,他要是真来了,我还真能够挣扎着,拿镖去打他!”
  柳梦龙说:“既然这样,咱们不必再说别的话了,且在这儿安心地调养。耿秉荣来了,咱们就跟他拼个生死;他若不来,咱们再一同往磁州,去看老太太。”
  凤儿阖上了眼睛,不再言语了。
  柳梦龙却暗暗对上霸天说:“你派一两个人去打听打听耿二员外的动静。”上霸天悄悄地回答说:“已经派人去了。”于是柳梦龙就在这里调护着凤儿,并也调护着他自己。上霸天在这里也有家眷,男女仆全有,他派了两个女仆来这屋里帮着服侍。
  镖伤虽重,究竟还与刀砍剑戳的那种重伤不同,这个伤的伤口都不太深,而且所打的并非致命之处。只是柳梦龙与陶凤儿燕尔新婚,竟然突遭此难,虽说是误会全消、感情益笃,但二人的心却都已受了残酷的摧毁,没有一点快乐了。
  耿秉荣还就离着这儿不远,随时都有来到的可能。此时,最着急的就是上霸天,他不但命人严守住了三道大门,并派人时时去往那边探听,得了耿秉荣在那边的举止情形,立刻就飞马前来报告。
  那边本来有个小镇,镇上都是他们的熟人,而下霸天白眉老魔的庄院——即出事的那地方,距离那镇本来甚近,很容易打听的。所以当日晚间,就有人回来报告说:“耿二员外那些个人连马匹,昨夜就全都宿在那庄里,他们把白眉老魔的家当作了他们的家,耿秉荣多半还是就在那新房里睡的觉。镇上的棺材现在都被他们买去了,把他的那妾——就是被他亲手打死的那鸾大姐,和姓陆的、姓欧阳的等人,都入了殓,连白眉老魔,他们也发给了一口棺材;中霸天的尸身,是被那镇上开店的人给领了去,现在也装在棺材里了。”又说:“县衙门的人,今天也去了,可是那耿秉荣说这是私仇,又说那庄院是他的钱盖的。衙门的人也弄不清楚这件事情,更因为耿秉荣的势派很大,说他有个胞兄,在京里做官,跟着他的那些人也是各处的镖头,因此县衙门的人就也没把他们带走。现在他们还都在那儿了,可不知将要做什么打算……”
  上霸天听了这些话,才算略略地放下心。柳梦龙也愿意他们暂时就在那里,别管做什么,而自己与陶凤儿就在这里调养。他又给陶凤儿的伤处敷了些药,看着还不致有什么性命之虞,他心中也稍为安慰,只默祷着能够在此安居几日。这刀创药是有效验的,凤儿的伤如能够再好一点,那时再离开这里。至于耿秉荣,此番以后,双方冤怨是能由此解开,或是结得更深了,现在全都不能够预想。
  他眼望着陶凤儿,紧皱着眉,暗自叹息。就见陶凤儿闭着两只小眼睛,微微喘着气,神情是十分的恬静。灯又点上了,窗外仍然有月光,鸦雀无声,四周寂然。但是待了不大的时候,忽又有人来报告信息,这时前面的人又慌乱起来了;人虽不多,可都紧急地呼喊,说:“快来了!赶紧预备着吧!你去看大门,我去看着三门……”
  上霸天拄着拐杖,踉踉跄跄地又进了屋,他急得了不得,说:“真的来了!耿秉荣现已带着他那些人往这儿来了,说话就要来到!柳兄弟,你想想到底怎么办呀?我这儿虽说还有几个人,可是他们的本事都不行,咱们的身上又都有伤啊!”
  柳梦龙听了不由得又十分的兴奋,怒火燃烧着全身,冷笑着说:“不要紧!他来了正好,若不拼出个死活,永远是没有完!”说着,就又把那口宝剑拿在手里,又向上霸天说:“你不用怕。”
  上霸天却长叹着,说:“怕倒是不怕!柳兄弟,不是我抱怨你,要不是那次你跟我交手,把我摔成了这个样子,我现在的腰腿要能跟早先是一样,嘿!我真——不但不怕,还愿意他耿秉荣前来,叫他认识认识!现在可不行,我真跟个残废差不多了。”又说:“我也不是抱怨陶姑娘,陶姑娘要不叫我们把手下的人打发走了,现在还势大得多,怕他们干什么?”
  这时,忽然陶凤儿瞪起了两眼,怒声说:“你抱怨什么?现在你们这些人可以全走开!谁也不要来管,把大门、二门、三门全敞开,叫那姓耿的来吧!”
  柳梦龙摆手说:“你刚好一些,不要再生气,也用不着就着急,这事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陶凤儿说:“你说得对,若不拼出个死活来,永远是没有完。待会儿他要来了,还是让我去见他!”
  柳梦龙故作镇定地说:“不要紧,你尽可照旧地安心养着伤,我既没有躺下,手又有宝剑,一个耿秉荣难道我还抵不过?那些镖头我看也是跟着他瞎凑热闹,既没有什么本领特殊的人,也不是愿意帮他拼命……”说着,又向上霸天说:“到时你也不要上手,你只叫你手下的几个人都沉住点气,千万不要惊慌。”这时,上霸天是一声儿也不敢言语了。
  柳梦龙提剑走出了屋,又见月色淡淡,跟在下霸天庄院里的时候景况无异,只是现在没有心里的那些疑闷了,可是事情也愈危急。因为耿秉荣的镖真令人难防,凤儿如若再受他一镖,那可一定完了,所以今天,无论怎样也不能叫凤儿再跟他见面,我得先去迎上他!
  当时,柳梦龙就令上霸天手下的两个人在这院里防守,他提着宝剑向外走去。出了三门、二门,直到大门,只见门虽都能够紧紧地关闭,可是看门的人太少了,这里的势太孤了,也难怪上霸天抱怨。可是又想:陶凤儿不顾利害,将那些贼伙计全都打发走了,原是表示她将要跟我结婚,从此安分守己,才那样做的,是很可钦敬的,为此而被祸,真更令人痛惜,她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子!今天这最后的一关,我如将耿秉荣挡走,或打死便罢;倘若不然,我也决定以死报答于她。他这样想着,心里不由得更是十分难过。
  站在大门外,向下去看,只见那条狭陡的石阶被树影遮着,由树枝上漏下来的月光铺在地面,纵错斑驳,时时地摇动。石阶之下,却是一片月色苍茫的旷野,什么东西也没有,就像一片大海似的。
  柳梦龙站立了一会儿,觉得胯骨疼痛,但心里却十分的急躁,就想:我要是等着耿秉荣他们再来,那岂不太傻了?昨天还不就是因为那样,才吃了亏?现在我应当赶紧迎上他们去,至不济,也得跟耿秉荣同对死亡,绝不能叫他又到这儿来!于是柳梦龙就将心一横,精神陡然振起百倍,回首向大门里喊道:“来!把我的马牵出来!”
  里面守大门的只有三个人,柳梦龙出来之后,他们早就把大门闭得严严紧紧,听外面这一说话,他们还惊慌着直问:“是谁?是谁?”柳梦龙又大声地重新说了一遍,叫他们快给备马,里面才答应着,并叫他等一等。
  这里面现有的马恐怕比人还多,所以待了不大的工夫,门就开了一扇,放出来了一匹鞍鞘全备好的白马,并隔着门,将一只皮鞭子递给了柳梦龙,大门随着又紧紧地闭上了。
  柳梦龙见门里的人这样的谨慎,这倒还略略地叫人放心,于是他就将这匹马揪住,忍着胯骨的疼痛骑了上去。马不敢向下走,还用力地扭脖颈,要往那大门上去撞;柳梦龙却狠狠地勒过来马头,吧吧地抽了几鞭子,这匹马就三蹿两跳地跑下了这高坡,如同疯了似的嘚嘚往东一阵飞跑,踏得尘土飞扬。柳梦龙的胯骨疼得已经失去了知觉,用尽全力勒住了马,马还在乱跳。
  他的这匹马全身是纯白色的,在月光下,除了地面上乱转的这个影子,要想从对面看得清楚,简直不大容易。这匹马的性情又真顽劣,柳梦龙的手稍微一缓,缰一松,它当时就向东飞驰。
  走出有三里多地,就看见眼前有一条乌龙似的东西,蜿蜒地蠢蠢地来了。这就是一大队马,柳梦龙看见了,立刻便故意放马过去,霎时之间,只听得呼啦一声,他几乎跟对面来的这些匹马撞在一起,幸亏对面已有了准备,向四下里一散开,就让他这匹马冲过去了。
  但是这里的耿二员外已经掏出镖来,扬手打去,立时,那性子劣的一匹马便中镖而跌倒,整个把柳梦龙翻下。柳梦龙趁势一跳,就跳到了道旁,腿一软,身子刚要倒,又咬住了牙,努力地站住,横剑怒喊道:“耿秉荣!你不要往那边去,我正是要迎你来,拼一个生死!”
  这些人又齐都亮出了闪闪逼人的刀剑,高举着,刃向前进,马也一齐来逼。那耿二员外却又连声大喊着:“不可!不可!这是柳梦龙,他是条好汉子,这样叫他死了,显着咱们做事不光明,反正我叫他死,他立时就得死。”
  柳梦龙却冷笑着说:“若怕死还不能迎你来,我死也非得叫你陪上。来!无论是刀是剑,或是你的镖,尽管向着我柳某来吧!”他反舞起宝剑,喀喀喀,将三四个人手中的钢刀全都削折斩断。
  耿二员外仍然叫他手下的人都住手,这时群马才都闪开,嘚嘚嘚,蹄荡土扬,摆了一个长圈子,好像是阵势,就将柳梦龙困在当中。
  柳梦龙却毫无畏惧,仰起脸来借月光细看,就见十步之远就是那耿二员外,持着镖坐在马上,旁边有那雉儿,也骑马保护着他。
  耿二员外的样子并不太生气,只说:“柳梦龙!你这是闹什么?在襄阳的时候咱们原是好朋友!”
  柳梦龙怒斥说:“胡说!谁跟你是朋友?慢说你对我的妻子那样的欺辱,就是没有那些事,为你过去的种种凶横行为,我也得杀了你!”
  耿二员外说:“我也不怕死,只是我还得见凤儿一面。”
  柳梦龙举剑跳起说:“不行!你快用镖来找我吧!但你要知道,你再发,也绝不能将我打死,我却还能够负着伤,要你的命!”
  耿二员外把马向后退了几步,雉儿却手持钢刀,连人带马挡在他的前面护住了他,瞪眼看着柳梦龙,却不发一语。
  耿二员外说:“我们真不必如此,有话尽可好说。欧阳锦跟随我多年,陆七是给找来的,他们也都跟你没有什么仇恨,但可怜他们都惨死了。为什么呢?就为的是我跟陶凤儿,连你都是无辜⋯⋯”柳梦龙忿然说:“你不要说这些话!”耿二员外却说:“这是真的!你跟她虽是夫妻,可是你们相识了才有几天,我却是跟她在一块儿长大了的,亲近有如兄妹。”说到这话,他竟哭了,肥胖的身体几乎由马上堕下。
  他拿身上的斗篷不住地擦着眼泪,悲切切地说:“我知道昨天我因一时性急,将她用镖打伤了,可是我想她一定还没有死,所以我还得去看看她。我只向她再说两话,然后我就走,永远也不扰你们,或是任凭你将我杀死,我也绝不还手。你若是不相信,你看……”说着话,他将手里的镖扔在地下,并将身上带的镖囊也解下,扔在地下了,拍拍手说:“我身边寸铁皆无,他们这些人,一个也不叫跟着我去,只咱们两人走;走出三步以外,你柳梦龙若想抡剑杀我,那也随你的便!”
  柳梦龙这倒真觉着作难了,因为想不到耿秉荣现在竟是这样的态度慷慨,自己若是依然执拗着不许他去见陶凤儿,那倒显出自己太量小心狭,不是好汉。再说,现在他们的人多,真若是一齐来上手,自己实在是要吃亏的。若不就叫他去?反正他现在仍然迷着心窍了,还抱着片面的痴心妄想,索性叫他再去看看。他见陶凤儿跟我真心挚意,他也许就明白了,也就打断了他的迷梦——这是说叫他活的话;他如若仍是像昨晚那般的凶横,我也就不必管他身边还藏着镖没有,就跟他肉搏,那时再拼个生死。于是就冷笑着说:“其实叫你去看看也可以,不过我什么时候叫你走开,你就得立时离开那里才行!”
  耿二员外点头说:“那是自然!因为那上霸天住的段家堡,就是你们的家,我去了不过是个客。陶凤儿是你的女人,我去了,也不过是因为旧日的一点恩同兄妹之情!”
  柳梦龙就说:“少说废话!走!”
  于是,耿秉荣命那些镖头们让了一匹马给柳梦龙骑着——这是因为柳梦龙刚才骑来的那匹白马受了镖伤,卧在地下大概是起不来了。耿秉荣再向那些镖头嘱咐着说:“我要同着这位柳兄去走一趟,你们众位可以在此稍候,若是月亮走到当中——向西偏下一些的时候,我若还没有回来,你们就不必在这里等着了,可以仍然回到白眉老魔之处,将欧阳锦等人的棺材运回,我家里的人对你们自有一番谢意!”
  这些镖头里就有人愤愤地说:“耿二员外!你可不要上了他的当,你空手跟着他,走不到那儿你就得吃亏,还是我们跟着你去吧!”
  耿二员外却发怒说:“谁要是跟着我去,我可就跟谁翻脸!我叫你们来,原是先讲好了价钱的,你们做的是买卖,是我雇的,就得都听我的话!”
  雉儿拨马上前来,说:“我跟着去吧?”耿二员外却劈头就是一皮鞭,将雉儿的头发立时打散了,他怒斥说:“退后!你要敢跟随一步,那鸾儿怎么死的,我也立时叫你怎么死!”雉儿却一声也不敢言语,披散着头发,急忙将马向后去退。
  柳梦龙都觉着有些看不下去,因为这瘦小而悍勇的雉儿对他太是忠心,他却一点情理也不讲;这家伙实在凶恶,别看他现在态度慷慨,他不定怀揣着什么恶意。
  此时,耿二员外就毫无顾虑地说道:“走吧!”于是他的马在前,柳梦龙的马在后,踏着月色,又一直向西。
  柳梦龙回首看着,那些人马倒是没有跟着前来,他很有心在这时候就赶上前去,一剑就将耿二员外戮死。他自己已经打算着这样做了,当时就挺剑追上前去,耿二员外却疾忙回首,看见他手持着宝剑,就叹了口气,说:“我本来得了这口宝剑,很是喜欢,那时你又到襄阳去了,我更为高兴。我蛮想凭着这口宝剑,持在我手,再有你这样武艺高强的人帮助我,必能够把三霸天全都打败,得回来陶凤儿——你可不要又生气——我原来真是这样想的。凤儿若跟我回去,我下点耐心,一定能使她跟我成为夫妇。以后我有娇妻、宝剑,又有好友,我一生已足,再给我什么我也不要了,想不到啊……”
  他又长长地叹气说:“三霸天倒是从徒有其名,一点也护庇不了陶凤儿,可是你这个朋友原来是假的,你才是护庇着凤儿的人;并且跟她还结成了夫妻,把宝剑也夺了过去。我还有什么办法,只好都听凭于你吧!”
  柳梦龙此时倒有些不忍得将他戮死了,就说:“你既是明白了,我也不为己甚,你现在就可以走吧;回去你应当改悔前非,你是一个世家子弟,应当好好致力于你的前程。”
  耿二员外惨笑着说:“我连命都不要了,还要什么前程?”
  柳梦龙说:“这口宝剑你也可以拿走,只是你那镖,嗣后不可再胡乱伤人。”
  耿二员外又摇头,说:“宝剑我也不要,连我家里的家私,全都送给你跟陶凤儿也行!我还要什么?没有了陶凤儿,我什么都没有了;这两年还有个鸾儿,解去我一些愁烦,可是也被我用镖打死了……”说到这里,他更不住汪然流涕,大哭着说:“不用劝我,我一辈子也不再打镖了!我现在只去看看,我用镖把凤儿伤得重不重;她嫁了你不要紧,她别永远恨我,早先总有过一个时候确实是恩同兄妹⋯⋯”
  柳梦龙真觉着发愁了,耿二员外怎么竟会是这样的一个人呀,可真叫人难办!
  耿二员外一边哭着,一边向前去走,走了一会儿,他就直问说:“在哪儿?在哪儿?可别走错了路!”
  所以,柳梦龙就催马越过了他,在前领着路。又走了些时,就到了段家堡的山坡之下了。
  这里,寂静凄凉得真像是一座古坟,尤其月光照着耿二员外那一张惨白的臃肿的死人一般的脸跟他那些鼻涕眼泪,真难看。
  柳梦龙也实在疲倦极了,这条胯骨受了伤的腿,简直跟没长在自己的身上一样,这时候要叫他跟耿二员外拼杀一阵,他也实在没那力气了,所以,他也很是心灰意懒,将马系在一棵树上。耿二员外仰面向这座高岗看了看,问说:“就在这上面吗?”
  柳梦龙点点头,并说:“马要是往上去牵,那太费事了,不如你自己将马系在哪棵树上吧?”
  耿二员外却摇了摇头,他既不言语,也不去系马,下了马把缰绳松了手,就什么也不管了,仿佛他的马是否能够跑远了而致找不着,他是一点也不顾虑。只是精神颓丧,连步都懒得迈。
  柳梦龙指着向前去的道路,就催促着说:“往上去走吧!你在前面走!”
  耿二员外又叹了口气,遂就一级一级地慢慢地迈步向上去走。本来这山坡既高,路面又窄,他的衣裳长,身体又肥,向上走真难,吁吁喘气,又唉唉地叹气,走一会儿,就要站住歇半天。
  柳梦龙也是一条腿跛着,往上走,非常觉着痛苦。同时他又觉耿二员外也甚可怜,以他在家里时的那样养尊处优,走三步全都得有侍妾搀扶,如今竟落到这步田地,也够凄凉的了。所以,柳梦龙有时竟想搀他一把,更有时想把他推得滚下去摔死,心里就这样矛盾地想着,终于是虽然不屑于去搀着他,可也不愿用恶劣的手段去摔死他。
  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岗上,耿二员外借月光一看,就不禁惊讶,说:“啊呀!在这山上竟还有这样大的一片房屋?”
  柳梦龙也不理他,就先上前叫门。里面的人向外问明白了,才把门开了,开的这道门缝太窄,耿二员外侧着身子才算挤进去。柳梦龙随着进来,遂又令人将大门关严,并且锁上,嘱咐着说:“无论外面有谁来叫门,或是里面有人向外走,全都不许给开!”三个看守大门的人一齐答应,并且全惊讶着望着耿二员外。
  进二道门,进三道门,也都是如此,耿二员外实在已成了瓮口之鳖,但他也不慌,只问说:“凤儿呢?你的夫人呢?她现在哪里了?”
  柳梦龙忿然说:“你不能就随便进屋,就站在这儿等着吧!”他命站在院中的那两个伙计持刀看着耿二员外,说是:“只要他敢动一动,你们就自管下手杀他!”两个伙计全都高声答应着。
  耿二员外却也嚷着说:“柳兄!你可千万快一些出来招呼我!因为我在这里两腿站不住,心也忍耐不住。反正,我已经来到这里了,我不必跟陶凤儿说话,要我死在这里也行,反正她能够看得见我的尸首了。凤儿!凤儿!无论咱们有多么大的冤仇,当年可也是恩同兄妹,我从来没跟你瞪过一次眼。今天我来是叫我看看,并不是只有柳梦龙能够轻身去往襄阳,在我家中充几天好汉!你看我,我赤手空拳,也敢来这里,我的胆子并不比他小。凤儿,你再许我见你一面就行……”
  他这样的大声嚷,那两个上霸天手下的伙计齐将刀高高地举起,就等着柳梦龙说一句话,他们的刀就要落下来了。柳梦龙心里虽很是生气,可是仍然犹豫,仍是没有干脆就将耿二员外结果了的决心。
  但就在这时,突听前面看守大门的人齐声喊嚷,仿佛是说:“来了!来了!”把话传到二门,看二门的两个人也向里喊:“来了不少匹的马!”接着三门上的人跑过来,就紧紧地说:“怎么样?柳大爷!现在外面可来了不知有多少的人马,把咱们这段家堡给围住啦!待一会儿就都能够撞进来了!”柳梦龙当下就用剑指着说:“好!这算是你定下的毒计!”耿二员外却摇头说:“不是我叫他们来的!他们那些人是不听我的话。”
  此时,在耿二员外身旁举着刀的两人也都着慌了,问说:“柳大爷你快定主意,到底是杀不杀他?不如杀了他咱们跑吧?”
  柳梦龙却急急地摆手,心里十分的焦急。而这时突然对面的墙上出现了一条瘦小的黑影,向着这里说:“二员外!给你!”说着嗖嗖地扔来两支镖,全都被耿二员外稳稳地接住。
  那边的墙头上正是雉儿,柳梦龙更是惊讶了,那两个拿着刀的伙计,也吓得向旁边跑去了。柳梦龙就嘿嘿地冷笑着说:“好个耿秉荣啊,真算是有点本事!不但你骗到这儿来了,你还又得到了你的兵器,真光明!真磊落!真会装出那种可怜的样子!不怪你是世家公子出身,哼!”
  耿二员外说:“这两支镖吗?你别害怕!我也不用它。实在跟你说,我的袖子里和身边,立时掏出二十支三十支镖,我也有;我若真是赤手空拳,还能跟你们到这里来吗?”
  柳梦龙说:“赤手空拳这句话,原是刚才你自己吹的,如今你忽又招供出来了实情。你真不是个好汉!不像是个男子!随你吧,你要拼就拼,这屋里却不许你进来!”说着,他就疾快地进到屋里。
  此时屋里的灯,早就不知被谁给吹灭了,十分的昏黑。虽然窗上有几点斑驳的月色,可是那绝透不到屋里,看不清屋里全有什么东西,更看不见有人。他心里就想着:说不定我走了这一趟,跟耿秉荣捣了那半天的麻烦,凤儿在这里,早已经因伤而死了……我真糊涂,我真傻,虽然他们一定要寻到这儿来,我却何必自寻着上这个当?
  他又不敢叫,恐怕窗外的人知道凤儿躺卧的地方,他就慢慢地蹭着脚向前去走,伸着一只手向前去摸,打算摸着凤儿躺着的那张床;不料就蓦被人揪住了他的胳臂。他立时大吃一惊,觉出来揪他的正是陶凤儿那纤纤的手,他就悄声问说:“你怎么竟……竟能够站起来了?”
  凤儿是站在隔扇的旁边,悄声儿说:“我早就起来啦!随身的东西跟药,我也都带好了,咱们现在就想法子快一些走吧!”
  柳梦龙却皱着眉,悄声说:“怎么能够走?这屋子又没有后窗,上霸天的一家人全都在这儿;咱们若走了,他的一家子也都不能够活命!”
  陶凤儿说:“咳!咱们到现在还能能够顾得了谁?你这个人的心可太好了,居然你还能够上他们的大当⋯⋯”
  柳梦龙说:“这我倒不后悔,反正挡不住他们来。现在我想跟他们拼,你趁机会走!”
  凤儿说:“我走你也得走才行!其实我的伤真是挣扎不住,可是无论如何,我也得把你救出这虎口。我,万一能走出,万一能够活,那不是更好吗?”
  这时那耿二员外在院中又大声地说:“柳梦龙!你快些出来吧!陶凤儿在那屋里,她若能够行走,你就也叫她出来,这没有什么;只要叫我跟她说几句话就行,我又不拦挡你们做夫妻,你们可怕的什么?我赤手空拳都敢来到这里,怎么你们反倒害怕起来了?”他到现在仍然说他是赤手空拳,可见他简直是疯癫了,而居心颇恶。
  陶凤儿此时站了一会儿真站不住了,就又依偎着柳梦龙,悄声说:“现在也不能管别人了,我只是不知道你的伤怎样?你能够抱着我或背着我,咱们一同逃开这儿吗?”柳梦龙更是着急,说:“三道大门我已都叫人关严了,外面那许多人自然不容易闯进来,可是我们要往外走,也一定来不及,因为他的手里有镖,不用咱们把门开开,他就必定用镖来打。我想,或是我带着你蹿上房去,大概还行……走不了不要紧,我死就叫耿秉荣也得死,可绝不能够叫你死。”陶凤儿用手把他一推,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呀?”她似乎有点生气了。
  这时,耿二员外又在外面大喊:“陶凤儿!柳梦龙!你们出来吧!不用怕我。”又说:“你们要是不出来,我可就要进屋去了!”越说话,他的声音离着窗越近,仿佛是往近走来。
  陶凤儿急忙叫柳梦龙扶着她,忍着伤,蹭着脚步,到屋门的旁边。柳梦龙一只手搀扶她,一只手就狠狠地握着宝剑,剑锋直向着门外,只要是耿二员外拉开门一走进来,不容他进来,就准备着刺他一剑,然而凤儿却向他的耳边低声说:“不要紧!”
  陶凤儿把精神振奋了一些,她早已挂好了镖囊了,此时就突然掏出来一支镖,拿在手中,紧张地叫柳梦龙把屋门慢慢地开。
  这时耿二员外已登上了石阶,发急了,说:“怎么?还不出来?陶凤儿就是死了,也得叫我看看她的尸首⋯⋯”
  这时,柳梦龙就以剑锋支住了门,慢慢地开了,呀的一声,这扇门开了一道缝,就见门外月光之下,耿二员外那胖身子正要硬进屋来,离着门不过四五尺远。就在这一眨眼的时间内,陶凤儿手中的镖突然打出,正从门缝穿出,而打中了耿二员外的咽喉,耿二员外连喊也没喊出来,就咕咚一声仰倒了,真像是倒了半堵墙似的。
  那雉儿大惊,赶紧跑过来,柳梦龙突然出屋,举着剑说:“你还在这儿要找死吗?”雉儿凶狠地抡刀向她就剁,柳梦龙以剑相迎,只一两合,雉儿的刀就被宝剑斩断了;她又飞来了一镖,也被柳梦龙闪开。
  此时凤儿扶着门走出,厉声说:“你还要干吗?雉儿!你还要干吗?”瘦小而强悍的雉儿看见了凤儿,当时就哭了,说:“凤姐姐你可真狠心!无论怎么样,你也不应当将二员外打死呀?”凤儿看见了仰卧在月光下,如一口死猪似的耿二员外的尸身,也不由得内心发出了一阵难过。她咬着嘴唇,瞪着眼睛,呆立了半晌,又扶住了柳梦龙,却向雉儿说:“他也应当死了,你算一算,他生前曾用镖打死过多少人?现在叫他吃这一镖,也不为之过!”又问说:“怎么样?现在你是想为他报仇呢?还是想走?”
  雉儿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二员外是被你打死的,又是用镖打的,我还给他报什么仇?他也是活该,因为你的镖多一半都是他教的,早先他待你又比待我们都好!”
  凤儿说:“你只知道他对我那些假好处,却不知道我们两家的仇恨!”
  雉儿说:“那我都管不着,因为他待我有恩,我才跟着他出来。现在他已死了,还有什么说的?我只求你叫我把他的尸首抬走。”
  凤儿点点头,向柳梦龙说:“叫她抬走吧!”
  这时,上霸天青毛豹等人知道耿二员外已经死了,就全都不怕了,各个都威风百倍。外面那些被二员外雇来的镖头们,虽将这座庄院都已围住,并且砸了半天的门,可也没将大门砸开。此时,上霸天的伙计把耿二员外已经死了的事隔着门传到了外边,并向他们说:“你们还捶什么门?你们惹得起陶凤儿吗?趁早儿回去吧!”当时外面的那些镖头们就不再砸门了。
  陶凤儿由柳梦龙搀扶着,又回到屋内的床上躺下,灯已点起来,只见她的面色如同白纸,精神十分的疲惫。柳梦龙真不知道应当用什么话安慰她才好,待了会儿,她就将眼睛闭上了。
  这时,那上霸天与雉儿共同商量了些话,然后由雉儿出去向那些镖头解说,说是耿二员外已死,现在什么话也不必说了,就把他的尸身抬出去就得了。那些镖头们都默默的,无话可说,进来了几个人,抬着耿二员外的尸身;雉儿哭泣着跟着,就走了。
  又待了些时,上霸天进屋来说:“他们连人连马全都走了,就盼着陶姑娘伤快些好就是了!”柳梦龙连连地点头,其实他自己身上的伤这时也痛得十分的难受。
  上霸天又出屋去,嘱咐他手下的人说:“虽说事情都完了,大门、二门、三门,可还得好生地看着!”他自己一只手架拐,一只手提着刀,还在院中来回地走,这时的月亮已向西去了。
  屋里,柳梦龙歇息了一会儿,就赶紧又给陶凤儿的伤处敷药,陶凤儿却紧握着他的手,不住地悲泣,并且说:“你可别误会了,我是为别的事哭。我用镖打死了耿秉荣并不后悔,就是我想到以往事情,都使我难过,谁跟谁的情也不是真的;谁跟谁的心,也不能够彼此明了!”柳梦龙就劝她说:“你不要再想那以往的事了,我们只想将来吧!只盼着你的伤能够快一些好吧。”
  给凤儿上了药,柳梦龙往他自己的伤处也上了一些。待了一会儿,凤儿睡了,他也就躺在床边,不觉沉沉地睡去。这惊险的一夜,竟然度过。到了次日,到院中去查看,地下还有那耿二员外的斑斑血迹。
  上霸天又派人到那小镇去打听,天约中午,派去的人就回来了,说道:“耿二员外的尸身,在那镇上已经装好了棺材,连什么姓陆的、姓欧阳的,和被耿二员外亲手用镖打死的那个小老婆的棺材,都雇了车拉着,由那些个镖头们保着,由那小寡妇雉儿跟随着,刚才就一同起身往南去了。”
  上霸天说:“咱们也赶紧去把咱那两口棺材都拉来吧!”
  柳梦龙听见这个嘴里也说着棺材,那个嘴里也说着棺材,仿佛是很多的棺材,他蓦然想起:这番自己保着镖出来,保的就是一口棺材。因为保护棺材,才惹起了三霸天,才招出来陶凤儿,才勾起来耿二员外等等的人,总之,当初应的那号买卖,就是不吉之兆。
  江湖处处皆凶险,人间事事多苦痛,柳梦龙现在仿佛灰心极了,他真不由得起了找老朋友悦禅出家为僧的念头。然而,再看看陶凤儿的伤,不但没有因为昨夜累着了而转沉重,反倒真就比昨天见好得多,实在是那刀创药的灵验,也是她的心事没有了。柳梦龙身上的镖伤,也觉着不太疼痛了。
  此时,上霸天已命人将白眉老魔和中霸天镇山豹的棺材全都抬到这段家堡,把白眉老魔的老婆也接来了,把早先柳梦龙跟陶凤儿那新房里稍微值钱的东西也全都抬到这里来。那边的一所庄院真成了空旷无人的庄院了,尤其那里因为死过人,已成了一所凶宅,所以想派个人去看房,也没有人敢去。
  上霸天倒很对得起他的亡友,虽然没有怎样大办丧事,可也请来了僧人、道士,诵经念咒的,超度了一番中霸天和下霸天的亡魂,然后将下霸天白眉老魔在山后掩埋,堆起了坟头,还种了两棵树;派人把中霸天镇山豹陈衮的棺材给送往磁州。
  到磁州去的人过了半月方才回来,说是中霸天的灵柩运回家的时候,真还有不少的人去致祭,现在也已经安了葬,他遗下的几个老婆正在争家产。同时带来了一个凶信,就是陶老太太在那儿病重得很。舅老爷张达堂有亲笔的书信叫人捎来,催促着姑爷和姑娘,赶快去见一面。
  信到了柳梦龙的手里,这不能不给陶凤儿看,凤儿一看见信,就痛哭了多时。她身上所受的镖伤虽说是日渐痊愈,可是除非有人搀扶,她还是不能够下床行走,但是她立刻就要往磁州去。这也没有法子,柳梦龙只好叫人给找来了两辆车,因为他自己胯骨上的伤也还没有好,所以也得坐车,并带了两个人在路上伺候着,他就同着凤儿离开了段家堡。
  这时春风渐暖,沿路的树木全都披满了茂盛的叶子,大道上十分的平静,过泥洼镇,过断命桥,穿过黄土沟,全都一点事儿也没有。想起去岁年末,那黄土沟里一场恶斗,那风雪载途的情形,那在店里与凤儿初次相遇的种种,真不堪回忆了。
  现在还万幸,凤儿只如同是个病人,而且这伤也不是没希望好的;只是她永远没个欢乐,话也不多说,仿佛心里永是愁闷、悲戚。
  这一天走到了磁州,到了中霸天的家,见了她的舅舅,可是没见到她的母亲。原来陶老太太那次仓促地来到这里,旧病又复发,而且忧虑着姑爷和女儿,恐惧着耿二员外,她就一病不起;在张达堂托人带去信的时候,不到两天,她就断了气。所以今天陶凤儿来到,没看见她妈,只看见了一口棺材。她一痛几乎昏厥,她本来就是个受了重伤、羽毛零落的鸟儿,如今她的心又碎了。
  在她悲哀哭泣之中,柳梦龙拭泪叹息之下,买了一块地,将陶老太太建坟安葬,并树了一块石碑。但这碑上的题字就难写了,柳梦龙与陶凤儿斟酌了半天,因为陶凤儿又触起她过去生活上的那些阴影,伤心叹泣,结果是只镌上了“陶母某老夫人之墓”,就把这一位确实是做过官儿的夫人,但是也备尝人世的艰险、死于风尘、死于折磨、死于仇家的胁迫的老妇人一生结束了。
  凤儿也不愿在中霸天的家里久住,所以给了她舅父一些银子,请他仍然回信阳州去经营石匠铺子,她与柳梦龙一同北上,也不往冀州去,却到了天津府,在一个幽僻的乡间置了几间房子,雇了两个仆人,他们就住下了。
  自受镖伤直至现在,已经半年的时光了,他们俩才算痊愈。柳梦龙并没成什么残废,休养得更健康了;凤儿也还好,还那样年轻,不过就是身体转弱,跟她妈妈一样,过几天就要在床上病些日子。她的脾气改得完全的温柔,温柔得简直成了懦弱了,屋里要没有别人,她一个人就不敢待着。她本来是像鹦鹉一般的好说话,又好笑;跟小孩子一样的好玩,好生气,现在却全都不了。旧日活泼的精神和心灵,已都变成了枯木和死水,她的心受了永不能平复的创伤;仿佛也不是因为怀念她去世的母亲,更不是因为用镖打死了耿二员外,至今还后悔,她是不能与柳梦龙还似早先那样的痴心相爱了。仿佛,当初柳梦龙独往襄阳,看了耿家的种种情形,对她发生了猜疑,回来后却一句实话也不肯吐,非得等到耿二员外找去大闹,以事实证明,才免去了柳梦龙心中的猜疑。因此,她妈死了,她受了伤,这仿佛是柳梦龙对她不谅所致。所以无论怎样,她总觉着人与人之间是有一层隔膜,但等着把这层隔膜打破,必须经过很多的艰难;侥幸把艰难再度过,可是人也不能像早先那样的天真了,寻不回来过去那种健全那种活泼了。但这也并非他们夫妻之间,就全无爱情,她跟柳梦龙依然是很好的。
  炎夏已过,秋风送爽,夜来明月高悬,他们或在篱旁栽菊种豆,或在小窗对饮,以谋薄醉,跟新婚的夫妇一样,只是凤儿没有以前那么娇憨了。
  在天津府的乡间居住了两年,连一个小孩子也没生,凤儿就因病而死。柳梦龙仿佛把一生全都完了。
  然而他才不过三十岁,他的身体还健,武艺还没有放下。可是凤儿的钱,本就花得快光了,他不能闲着,于是重入镖行,到冀州去找着金刀徐老。
  这时金刀徐老的五个女儿全都出嫁了,他倒是老当益壮,自己带着族侄小长虫徐顺照旧开着四海通镖店,见柳梦龙来到,他是特别的欢迎。
  赛张辽原来是因为那一回勾引人家刘主事家的小寡妇,倒是被他勾引得差不多了,可是招起了刘家族人的公愤,一顿老拳,打得不轻。他是被人给抬回家里来的,那趟镖所挣的银子,也完全做了路费,结果还亏本,弄了一身的伤,被打得时常吐血,因此也就死了。他的妻子至今还全仗着四海通镖店给点钱养活着。
  柳梦龙重新帮助徐老做买卖,他就首先换了镖旗,旗子都用素缎做成,上面绣着紫凤。这是因为凤儿生前原本有过这么个意思,她说过:“将来在磁州开镖店,旗子上绣紫凤凰,算是紫凤镖,做规矩买卖⋯⋯”现在柳梦龙就是想完成她的遗志。
  紫凤镖行走在北方各处,缎旗招展,到处无阻,因为有陶凤儿的余威,有柳梦龙的威名,所以无论是多少辆,无论装着多少货物,或乘着官眷,绝保万无一失;即便没有柳梦龙跟着,半夜黑天在野地上走,也从来没出过一点舛错。
  此时,三霸天之中仅存着的那个上霸天青毛豹倒是用段家堡和下霸天的那些产业养了老,不再在江湖上行走。雉儿听说是还在襄阳,她成了耿二员外的遗妾,倒也很安分的。
  柳梦龙终身不再娶,他所得的钱完全随手施舍于别人。他尤其怜悯一些孤女,如遇大户人家有受虐待的丫鬟,或青楼中的雏妓,以及一切年龄幼稚、遭遇不幸的女子,他必定设法援救,为此也跟人结仇、厮杀,就是遇着了惯用暗器之人,他也非得找了去厮杀不可。
  金刀徐老死后,四海通镖店归了徐顺,柳梦龙却仍然是大镖头,也是远近驰名的一位好心田而又有点怪脾气的侠客。
  过了二十多年,这时柳梦龙便往嵩山去找他的老朋友悦禅和尚,以后,他大概也就在那里出家,永远断绝了红尘,江湖之间也从此消失了紫凤。

  (全书完,古龙武侠论坛“古陌阡”录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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