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武侠书库 王度庐 紫凤镖 正文

第一回 岁暮天寒保镖出无奈 刀飞剑起比武识英雄
2025-07-16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在清代光绪年间,那时保镖的行当儿还很兴旺,在北方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就是“紫凤镖”。别家的保镖,车上插的都是白布做的旗子,上面用墨笔写着镖店的字号。他这个镖则不然,却永远招展着素缎子的地,绣着十分精细的紫凤一只,连一个字也没有。然而,凡是插有这种旗帜的镖车,无论是多少辆,装着多少价值万金的货物,或是官眷、珠宝、金条等等足以使一般绿林歹人垂涎的东西,准保万无一失,就是没有一个镖师跟着,半夜黑天的在野地上走,也绝没有一点错。不但财物不会被劫,还能够逢山有人开路,遇水有人搭桥,跟车的人一路投宿吃饭,甚至于骡子马匹的草料等等,都可以不花一个钱,只凭着一只紫凤镖旗,到处有人对之谦恭、客气,因为崇拜的就是这镖旗的主人。
  紫凤镖旗在江湖上行走了有二十多年的历史,留下的侠义、壮烈、慷慨激昂的事迹很多,但很少有人能够晓得他——镖旗的主人,采用这紫凤作为招牌的原因,这却是包含着一段哀艳的故事。
  话要从头说起。当年,保镖最有名的要算河北冀州“金刀徐老”,徐老是少林派有名的英雄,自幼在嵩山上跟着智德禅师学过艺,开设“四海通镖店”已有多年。买卖虽然不大强,却是因为徐老为人忠厚,好闲散,喜饮酒,不善理财,其实他的名声可称得起是远近皆知、武艺更是压倒侪辈。
  徐老镖头闯出了名声之后,就与杯中物结了不解之缘,整天是半斤多白干,喝了酒,就迷迷糊糊的,除了睡觉,就是揉着手里的一对铁核桃。柜上的事,他全都不过问,只交给两个伙计经营办理。这两个伙计一个是他远房的族侄,名叫“小长虫”徐顺;还有一个是他的徒弟,人还能干一些,江湖的路数也熟,名字叫“赛张辽”,姓秦行九。这两个人都不是江湖上头路的角色,而且是只知守成无意发展,因此买卖便不发达,年底结账,虽然不致赔钱,可也没什么盈利。徐老镖头光是女儿就有五个,还有老娘和整年瘫在炕上的妻,一大家的人口,开销甚大,所以渐渐的这位老镖头就现出生活穷迫之状。镖店要关门,伙计们也都要另寻饭碗,这才使得徐老镖头有点着急。他眼望着壁间悬挂多年、久而不用的那口金刀,说:“要怎么着?难道我这把年纪了,还得叫我出门去奔吗?跟那些江湖后生去争长论短吗?不然就要挨饿!丢人!”说着,他又喝了一大口白干,并不住地连声叹息。
  正当天寒岁暮、钱少债多之时,忽然又有个陌生的人投奔他。这个人拿着一封信,上写:
  今有柳梦龙往投,务请收容是荷!
  悦禅合十
  介绍人悦禅是一位嵩山上会武艺的和尚,与徐老头有旧交,然而已有十多年未通音信,如今,猛然间给荐来了这么一个人。这人倒还年轻,相貌也好,只是在这风雪酷寒的天气,他还穿着夹衣,窘得不成像,分明是落拓无聊来此找饭无疑。
  徐老镖头把这个人打量一番,就开口说:“学过功夫没有?”柳梦龙回答说:“学过一年多。”老镖头又问:“拿得起来一两样儿家伙吗?”柳梦龙点头说:“差不多的还都会点儿。”
  徐老镖头又问:“保过镖没有?”柳梦龙摇头说:“没有!对保镖这行的事,我实在是一窍也不通,因此悦禅师傅才把我荐来,我愿跟着老前辈学习学习。”
  徐老镖头叹道:“我的这个买卖也实在不行了,因为没有靠得住的人,我自己又不愿跟一些江湖晚辈争强斗胜。不瞒你说,这个年底我就过不去,明年这镖店能开门不能,还不敢说。可是你既来了,则安之;在这儿没有别的,很受苦,可是只要我有吃的饭,就有你吃的饭。你不必外道,尽管安心在这里住着,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几时你有了好事,几时你再走!”柳梦龙也没有说别的。
  当时老镖头把小长虫徐顺叫来,给他们介绍了一番,就叫柳梦龙到前面柜房去住。
  柜房里冷冷清清,壁上挂着的武财神像全都沾了尘土,生着一个小炭炉子,一点也不旺。柳梦龙身穿的衣服更是单寒,他也没带着什么行李,幸亏徐老镖头拿出来一件大皮袄给他穿,并且给他预备了一床被褥。
  小长虫徐顺是个很好聊天的人,赛张辽因为在城里有家眷,柜上又没有买卖,所以不常来,徐顺很是寂寞。如今来了这个姓柳的,他正好谈谈天,于是他就东拉西扯,又问柳梦龙的来历,又述说他自己的经验。可是这柳梦龙虽然是新上跳板,来到这儿做镖客,但他完全没有点豪杰气,简直是个书呆子,一来到这儿他就从怀里掏出来一本书看,入了迷似的,看上就没完。
  小长虫心里说:“好!这可行了,来个新镖客,却是个老夫子!这也不错,明年要是镖店关了门,索性就把这儿改个学房吧!”
  镖店的景况实在凄凉。外边,人家别的镖店里,管账的早啪啦啪啦打算盘,把账给结好了。今年,哪一家镖店不是大赚钱?哪一个保镖的不能赚个百八十两的银子?只有他们这儿,今年的大年初一,真怕连顿饺子也吃不成。小长虫想着想着就不禁有点发愁,同时又对柳梦龙加以轻视,心说你也是个倒霉鬼、没人要的货,不然为什么大年底的你别处都不去,偏到这儿来呀?
  到了傍晚的时候,忽然赛张辽秦九来了,他却是精神兴奋,满面红光,一进门就说:“现在有一件好买卖!长虫,你快去问问掌柜的,咱们做不做?”
  小长虫还迟疑着说:“有什么好买卖?真要是有好买卖,还不早叫别家给抢了去,能够送到咱们门上来?”
  秦九却说:“因为这号买卖别家都不肯做!这是京里的户部主事刘大人,因为卸职回家,病在源兴店里有一个多月了,前天忽然死了。他的家眷,一妻二妾,还带着几个孩子、几名男女用人,都要赶在大年三十以前还灵回河南汝南府,车都已雇好了,只是还想请两位镖头保护着,肯出大钱,七八百两银子都不在乎。”
  小长虫听了,不由有点眼馋,说:“主事也不是什么大官儿,就能够这么阔?”
  秦九却说:“户部的主事是管钱的,可与别的部不同,大概留下的好东西不少。听说大皮箱就有二十多只,所以非得雇人保镖不可,可是别的镖头全都不肯去。”
  此时柳梦龙忽在那边发问说:“这是为什么?”
  赛张辽喘着气说:“这得赶紧去问问掌柜的!要想答应这号买卖,我赶紧就到源兴店把它抢到手,迟一些,买卖也许就飞了!虽然别的家都因为快到年底,账也结了,懒得再出门。我还听说这位刘大人早先曾做过磁州的知州,在任上的时候为官清廉,嫉恶如仇,与磁州的‘三霸天’全都仇深如海。现在因为快到年底了,路上的行人本来就少,磁州又不是个好走的地,三霸天的耳风又都很快,为钱,为人,为报当年之仇,他们就许要拦路打劫!”
  小长虫听到这里就赶紧摆手,说:“趁早!认穷认命,过咱们这个倒霉年吧!这个镖可真不容易保的,这笔钱也不容易挣的。三霸天是干什么的?这时恐怕他们早就预备好了,到了时候,恐怕连给这刘大人保镖的都得跟着没命。‘三霸天’那还了得!‘上霸天’,‘青毛龙’段成恭;‘中霸天’,‘镇山豹’陈兖;‘下霸天’,‘白眉老魔’薛大朋。这三位,慢说咱们,就是把咱们冀州所有的镖头全都请了去,也保不了这支镖呀!也惹不起他们呀!”
  这时,那柳梦龙听了这些话,忽然显出很兴奋的样子,说:“咱们开的既是镖店,为什么现在有了买卖不做呀?谁管他什么三霸天?你们要都不敢去,我一个人去!”说着,收起来他正在看着的那本书,就跳下炕来。
  赛张辽又说:“其实磁州的三霸天,跟咱们也都有点交情。请掌柜的写两张帖子,我带着,走过磁州的时候,先去拜望他们,难道他们还真一点面子也不讲,一定要打劫吗?”
  小长虫却仍然摇头摆手地说:“你们去吧!这份差事可没有我!我甘愿到大年下吃不着煮饽饽,我可真不敢去发这笔财!”
  当下柳梦龙跟着赛张辽到里院去见掌柜的,徐老镖头听了却先犹豫了一番。
  徐老大概也是看出来了,这件买卖不是什么好做的。可是,禁不住柳梦龙自告奋勇,赛张辽又是发财心急。再说,做了这号买卖,别的不说,先可以借着它支支账,年就可以度过去了。万一没有什么事,三霸天都很讲面子,使得这号买卖平平稳稳地做成了,七八百两银子确实也可以挡不少的饥荒,亏空弥补了,整个春天的吃喝不用发愁了。五月间,大女儿出阁,多少也可以预备点妆奁。想来想去,徐老也点头说:“好!我舍个老面子吧!走的时候,你们带上我的两张帖子!”于是,赛张辽就赶紧去讲这件买卖。
  原来,那刘家的人正在发愁呢!因为慢说是在年底,就是平时,谁也不愿意给他们保镖,不然刘主事就是病,也不至于在这地方一延迟就有两个月。刘主事就是十年之前磁州的州太爷刘铁面,他为官真是铁面无私,把磁州曾治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捕杀的强盗无数,因此也就得罪了不少的绿林人。那三霸天几乎没有一个没吃过他的亏的,所以把他恨入骨髓。何况他虽有清官之称,而身后留下的宦囊却如此之多;并且他那第二个姨太太今年才二十来岁,貌美如花,能说还会唱大鼓。既有金银,又有美人,谁敢给他们一路保险呀?所以,本地的各镖店一听说这号买卖叫四海通给应了,就不但不嫉妒,反倒哈哈大笑,说:“徐老真是想自走死路,叫他去得罪江湖吧!叫他们去栽这个大跟头吧!管保他结果是一个钱也挣不着,还许赔上人命。金刀徐老半辈子的名声可是完了,以后他也别再向咱们夸他的当年之勇了,碰巧还许弄得老命呜呼!”
  赛张辽跟刘家是以八百两银子讲妥了的,准备明日就要起程。
  翌日清晨,北风吹着残雪,天色阴霾而酷寒。刘家雇来的是十多辆车,多一半拉着行李、包裹、大皮箱,少一半车倒是坐着人。店门外很多的人等着看那位二姨太太小寡妇。
  少时,二姨太太就出来了,披麻戴孝,泪眼颦眉,真是一位绝世的美人。其他的各位小姐少爷,以至于仆妇长随,虽也都是穿着孝衣,里面衬着的衣裳确实全都很阔,只是那位主事大老爷,横卧在“杉木十三圆”的大棺材里了,没法子看见。两头骡子驮着他的那付“桢”,桢上放着棺材,棺材上披着火红绣花的缎帔。临行时焚过了纸,家属们齐声号啕大哭。
  随着哭声,车辆和灵柩就离开了冀州的市街,许多人都伫足,拥挤着看热闹。只见车上稀稀地插着三五支四海通老镖店的镖旗,旗子都很破旧了,上面写的字也俱已模糊不清,一点也没有气派。保镖的只有两个人,还是临时租来的马。后面的那柳梦龙谁认识他呀?无名的小辈,看那穷样子倒像是个叫花子。
  赛张辽可还不愧是个略略有名的镖头,打扮得很整齐,人也够个样儿,身佩着一口带着铁鞘的扑刀,摇鞭策马在前面走,并跟街上熟识的人抱拳含笑打招呼,说:“过几天见!年前我们一定能够交了镖回来!”他走过去了后,可就有人向着他的背影撇嘴,说:“你还能够回来?你要能平平稳稳地交了这趟镖,那才怪!”
  冀州城里的人就像是送丧似的,怀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送走了“四海通”的镖车。
  这时,赛张辽与柳梦龙已保护着镖车走上了南去的大道。赛张辽的心里本来颇有几分把握,因为自己带着金刀徐老的名帖呢,三霸天不能不给点面子,也许就平安无事。他愁的倒是现在,路上行人稀稀。
  本来现在快到过年的时候了,久客他乡的游子都已回到家中去度岁,谁还出来在外面奔波?因此,路上不但车马很少,行人也稀稀零零的。天又寒,风又大,天色永远也不晴,雪花一阵一阵地往脖颈子里飞。
  莽莽的大地,脉脉的远山,可真叫人看着有点害怕。赛张辽心里说:“三霸天我倒不怕!可是在这路旷人稀的时候,要蓦地跳出几位活阎王、猛太岁,再不懂得江湖话,那我们可真就完了。凭我一个人总是孤掌难鸣,就是武艺好也不中用。看柳梦龙那个样子,简直是个废物,并且他还大爷似的,一点也不勤俭,什么忙他也不帮,带着这么个伙计出来,才真叫倒了霉呢!
  柳梦龙确实是很懒的。找到店房,他只知道骗腿下马,马交小二去喂,他只是掏出那本旧书,找个热炕头儿去坐着看,等着茶来了伸手,饭来了张口,什么事情他全都不操心。
  赛张辽是真忙,不但他所找的都是熟店房,一进店门就得先跟店掌柜聊一阵,跟店小二打几句哈哈——据他说这些全都不可轻视,因为他们跟镖行人、绿林人全都很熟,那些全都是他们的熟主顾,有他们在当中串气儿,瞎着眼睛也可以保镖。若没有他们,尤其是得罪了他们,那纵使保镖的人是八臂哪吒,有降龙伏虎之能,路上也准得出事儿。再说哪个地方没有一两家镖店?没有几个镖头?无论是有名的无名的,识与不识,赛张辽每逢来到一个地方,纵使已经人困马乏了,可也得立时就去拜访,以便打听前面路上有没有什么障碍,或是近几日有无事情发生——这些都是保镖的门路。
  其他像对于雇主儿的照应、联络、帮忙,也全是他分内的事儿。除了那位二姨太太小寡妇,赛张辽实在不敢多看她一眼,别的人,如刘太太、刘大姨太太、小姐少爷,以及管家仆妇,没有一个不跟他弄得熟,并称他是个好镖头。
  因为跟着一口灵柩,所以在路上不能快走,第四天才到了磁州。这时刘家的那些家人虽然都穿着孝,可是因为早先他们跟着刘主事在这里做知州的时候,都住过很多年,都有几个熟朋友,都想顺便去看一看,有的还要带点这里的土物儿,回汝南府去食用或是送人。赛张辽却把他们全都拦阻住了,说是不大相宜,他说:“你们既是请我保镖,在路上就得听我的话,不然出了事我可不管!”
  现在已能望见远远之处的磁州城池了,天色已将近午,正应赶到那城里去打尖,用午饭,可是赛张辽却不住地在心里打主意,他暗想:是偷偷地就越过去呢?趁着三霸天不知道,就闯过去这一关,还是这就去投帖拜访呢?
  他原想着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好能够鸦雀无声地走过去;但是又一细想,却觉得不行。赛张辽也总是保镖多年,他还能够不知道?磁州周围二百里之内全都是三霸天的势力范围,就是有个稍微岔点眼的游僧贫道从这儿走过去,他们也立时就能够知道,何况这大队的镖车,又有灵柩,他岂能没耳报神?如果他是想打劫,恐怕早已布置好了,绝逃不出他的圈去。若是不想打劫,那是他故意闭眼睛,绝不是不知道,你若不去拜访他,求他们给个面子,他倒许恼羞成怒。总而言之,这关想逃过是不行,还是得去办事,去凭面子请求才行。
  于是赛张辽索性大胆起来,吩咐镖车的行列就往城那边去走。他们一直到了城的西关,找了一个很大的店房,就停下了,赛张辽说:“看现在这天气,说不定待一会儿就要下雪,下了雪能往下走不能,还不一定。咱们先在这儿打尖,吃完饭多歇一会儿,大家可不要满处乱去,不过我得出去一趟,拜访拜访这里的几位有名的人。”说着,他就打扮得整整齐齐,拿着金刀徐老的名帖去看那三霸天。
  原来三霸天虽然都是在磁州出的名,他们可不全是本地的人,并且也不全在这地方住。只有中霸天镇山豹陈兖在这里是根生土长,年幼的时候就是街头的一个小泼皮,用刀伤过人,后来做赌徒,当地痞,拐人家闺女,抢人家的钱,无所不为,结果是沦于绿林,越发地横行无忌。他曾有四次被磁州的知州,即是被现在躺在棺材里由这里经过的那位刘主事所捕,虽然没有把他正法砍头,可是双腿也几乎被“夹棍”夹断。后来,上霸天设法把他救出,他的两条腿养了三年才好。
  刘大人在这里做官的时候,他连偷着进城也不敢。及至刘大人卸了任,换了个新知州软弱无能,他才又明目张胆地在磁州闹起来;可是他一改年轻时的浮躁与鲁莽,心里虽是险若蝎蛇,行为虽是狠若虎狼,但表面上却做出一些君子之风,居然也有人说他是好人了。
  他的财产与他的恶行日渐增加,现在他盖有很大的庄院,有了五房老婆,儿女也有了。他还开设着一个“镇山镖店”,雇用着几十名镖头和伙计。这些镖头和伙计是行动无常,今天走了一个姓张的,明天又来了一个姓赵的,也不知是怎么投了他来的?他为什么收下?那些人到底是帮他做些什么买卖?也无人晓得。可是中霸天的势力越来越大了,他简直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睚眦必报的魔王。
  赛张辽已有一年多没来拜望他,今天来到他的门前一看,喝,更阔了!宅子又圈进去了不少,房屋更多了,而且连砖带瓦都十分新,好像是重新翻盖了的。门前绿柳系肥马,出入仆从亦绫罗,比什么总督巡抚的宅子还要显赫。可就是一样美中不足,他家是一个黑漆的大门,还不敢刷红漆,也没有那些“文元”“进士及第”等等的表现功名爵禄的牌匾。
  赛张辽还没有来到门前,就先把名帖掏出来了。一共是三张,两张大红色的分写着四海通镖店的字号和金刀徐老的姓名,另有一张淡红色的是他本人的名字。不过上面加了一个“晚”字,这是他学来的一点官派,表示自己的客气,谦卑。
  拿到门前,正好有个人站在那里。那人头上盘着小辫子,鼻子上抹着鼻烟,凶眉恶眼,披着一件绿缎面的“二毛皮袄”,掩着怀。赛张辽走到他的跟前,递上帖子,他连看也不看,更连接也不接。赛张辽就一抱拳,说:“烦老哥!替我去回一声,我是特意前来拜望中霸天陈大太爷的。”这人才问:“你叫什么?”赛张辽又抱拳说:“你只说出赛张辽,他就知道了,早先我常来。”这个人斜着眼睛把他打量了一番,仍是不说一句话,一步儿挪不了三寸地懒懒地往里面走去,里面就是门房,那人就进去了。
  又待了好大半天,赛张辽站在门外等着,两脚都冻得发僵了,门房里才出来一个小厮。这人更是一点礼貌没有,抢过他手里拿着的三张红帖就往里走。里面是屏门、垂花门,还有许多的门,院落很深。赛张辽他曾来过,所以也都知道。他就耐着性儿等着,心里盘算着见了中霸天应当怎样说话。
  如此又待了多时,才见里面另出来两个强悍的小伙子,腰带上都插着小刀子,齐声喝着说:“喂!进来吧!”这就算是让客。赛张辽答应了一声,遂就唯恭唯谨地跟着他们往里院走去。
  他被引至这大概是新布置的客厅里,很讲究呀!红木的桌上摆着的也不知是真古玩还是假古玩,四壁也挂有名人字画,中霸天镇山豹居然也风雅了。屋里很暖,炭盆就烧着两个。还有一只“金鞭打绣球”的小狸猫儿,眼馋馋的,一会儿望望高悬着的笼中鹦鹉,一会儿又想去捞捞缸里的金鱼。两个强盗似的人就瞪眼看着他,这两个人可真跟这么雅致的客厅太不相称。
  赛张辽坐在个瓷绣墩上,屁股觉得很凉,赶紧又换了把有棉垫儿的红木椅子去坐,也没有茶。他含笑对这两个人搭讪着话,这两人却沉着死脸,斜着贼眼,并不理他。他渐渐觉出有点不妙了,然而还得耐着性子等着。
  中霸天也许是抽上了大烟,足足地又等了一个半钟头,那身材巨大、黄脸浓眉,露着一颗大牙的中霸天才走进了屋。他也老了,快五十岁了,披着缎面的狐裘,手里拿着一把往背后抓痒痒的挠子,可能是钢打的。赛张辽赶紧站起身来,先口称“大叔”,随即一躬到地,又问:“您好啊!我少来望看您!”中霸天只略略点点头,说:“坐!坐!”
  赛张辽哪里敢坐下,他办事的心急,开口就带笑说:“大叔!我是无事不来三宝地,这一年多我是因为穷奔忙,少来见您,可是不但我,就是我们掌柜的也无时不惦念着您。现在是我们应了一号买卖……”
  才说到这里,中霸天就瞪了他一眼,问说:“是保着那刘老小子的棺材跟他那小寡妇不是?”
  赛张辽吃了一惊,赶紧又带笑说:“我还敢瞒您吗?这号买卖本来我不想应,可是‘四海通’柜上的生意大概您也知道,若不应这买卖,账主子就没法儿挡,我跟我们掌柜的这个年就全都过不去,因此,才就应了。可是我们掌柜的嘱咐我,务必先来磁州,拜望大叔、大太爷,跟大太爷借路。”
  中霸天淡淡地说:“我管得着吗?我又不是这儿的城隍爷!”
  赛张辽又笑了笑,说:“大叔圣明,我们掌柜的也知道,刘主事在这里做知州的时候,曾得罪过您。可是他如今已死,仰巴脚儿从您的眼前过也就是报应。人死不再为仇,大叔您又是宽宏大量,宰相的肚子能撑船,大概您也能高高抬抬手。”说出了这些恳求的话,他赶紧就观察中霸天的神色。
  中霸天听了这话,却连一点表情也没有,只说:“用不着问我,我还能够拦住你们走路?”
  赛张辽勉强地笑着说:“不是这样说。慢说那刘主事生前还跟大叔有点仇儿,就是没有,我们也得先来请示请示大叔;大叔要是不点头,我们就在这儿待着,一步儿也不敢走!”
  中霸天哈哈大笑,说:“你们真把我看成一个恶霸了!其实我既不认得什么刘知州、刘主事,更不认得金刀徐老!”赛张辽听到这里,当时就吓得一打哆嗦。中霸天把脸一沉,但旋又露出一种阴险的笑,说:“我只记得有一个刘老小子,无论他是死是活,只要由这里过,得叫他亲身来见我!”
  赛张辽道:“他已经死了。”
  中霸天说:“死了也得打开棺材,抬出死尸来,叫我砍他几刀!”
  赛张辽赶紧央求着说:“大叔!你老人家不是饶不得人的人,何必还要跟一个死人如此⋯⋯”
  中霸天怒目圆睁,说:“你别说这些废话!你既是知道,为什么还胆敢给他保镖?”
  赛张辽苦着脸央求说:“实在,实在……是没有法子呀!只为挣下这笔钱,好还账过年。大叔,您高抬一抬手,就算帮了我们掌柜的忙,也算是可怜了我!”
  中霸天说:“我要是不可怜你,现在就不能叫你走!你更不要提你的掌柜的,那金刀徐老,穷死活该!向来他扳着臭架子不理我,如今忽又来跟我套近?我不认识他!”
  赛张辽为难着说:“这真是⋯⋯大叔!别的话也都不用说了,您既是可怜我,就要可怜到底,抬抬手儿让我们过去吧!”
  中霸天说:“我把话都跟你说明白了,你一定要走,我也不拦阻你,只是,斟酌着办!”
  赛张辽说:“我……”他此时真要下跪了,却见中霸天抖手走出屋去。那两个恶仆一齐按刀,向他怒声呵斥,说:“你还不快滚蛋!”
  此时,赛张辽不但弄得下不了台,还落一个没脸,被两个恶仆硬给架了出去,算是还好,倒没有踢没有踹。赛张辽才定了定神,缓了缓气,忽见有个人走过来问说:“怎么样了?中霸天他肯讲理不讲?”
  赛张辽一看,原来柳梦龙也来了,当时不由羞得满面通红。可是他还不肯说实话,只惨笑着摇摇头,说:“没什么的,他能够一点面子也不给吗?他不给掌柜的面子,也不好意思不给我个面子呀!好办,好办,他并没有说什么,可是我想索性在这儿歇半天,明天再说。”
  柳梦龙却说:“天还这么早,就停在这儿不走了,这样的走法,两个月也到不了汝南,咱们还能够指着这赶回去过年、还账吗?”
  赛张辽发急地说:“你不用管!你懂得什么?我保镖多年,现在这个买卖也是我揽来的,我担着沉重;我说走就走,我说住下就得住下,用不着你多说话!”
  柳梦龙却微微一笑,说:“本来今天停在这儿,你还非得见中霸天不可,这就是多此一举!什么中霸天?连上霸天、下霸天,连他们的老子、祖宗全都算上,谁要敢拦咱们的镖车,我就叫他们……”柳梦龙的这句话吓得赛张辽脸色都白了,急得不住跺脚。他赶紧扭头去看,见那两个恶仆还在那门旁站着,向这里怒目而视,赛张辽赶紧拉着柳梦龙就走。
  回到了店房,柳梦龙就吩咐车夫们赶紧套车。那些车夫骡夫们大概是都恨不得当时就到汝南府,事情办完了,领了钱好赶回家去过年。刘家的女眷和仆人们,更是都愿意赶快回家,所以就一齐纷忙着套车,拿行李,准备离开这里再往下走。赛张辽直急,张着手嚷嚷了半天,想拦这些人,但他也是拦阻不住。于是,不多时,人马车骡就又离开店房,登程南去。风刮得越发的寒,天也更阴,大地茫茫,前面真不知道伏有多少灾难。
  赛张辽只好也跟着走,他还不能显出太畏缩的样子,可是转又一想:中霸天实在是太不讲面子,太不懂人情!求他是白求,怕也是白怕,也许就这么闯过去了,他也未必真就打劫。干脆,快点走吧,叫他们追也追不上。于是他反倒催促起众人,说:“快!快点走!下一栈的大栈是泥洼镇,离这里还有五十里,咱们顶好是别等到天黑就赶到了才好!”当时车声鳞辑,马蹄嘚嘚,那骡子架着的灵柩也紧紧地走,就如同疾风暴雨似的直往前进。
  此时是柳梦龙一马当先,精神十分抖擞,赛张辽渐渐对这个穷小子有点惊诧了,心说:莫非这个小子还真有点本事?就是没有什么本事,他也算有点硬气,我可也别叫他看出太脓包了呀!于是赛张辽也就把心一横,精神振起,他在后面催得愈急,恨不得当时就跳出中霸天的手心去。他还时时地回过头去望,可是也没有看见后面有什么人追来,他的心就更觉得轻松了。
  往下一直走了约三十里,骡子跟马就全都累了,不能够再快走了。天越发地觉着黑,这倒不是天更阴沉,而是四周的暮色渐渐拢合了起来。赛张辽暗暗地埋怨:都快立春了,天怎么还这么短?走了才不大会儿,天就要黑了。现在离着泥洼镇还有差不多二十里地,恐怕今天赶到那里也得三更天了……
  幸亏这条路上虽然没有什么行人,村落却时时发现。远处的村落隐在云雾中,近处的人家却炊烟袅袅,犬吠之声时闻。赛张辽不由得心里又另外打了个主意,暗想:别傻往下走了!这些个人家,也可以前去投宿呀!于是,赛张辽就摇着鞭子,大声喊嚷着:“喂!喂!站住吧!先站住一会儿吧!”
  他嚷了好几声,车马和骡子方才都停止住,有人就问他说:“秦镖头,有什么事呀?”
  赛张辽说:“你们看这天色,不早啦!赶到泥洼镇,顶早也得二更天,可是看这样路静人稀的,等不到咱们赶到泥洼镇就许出事儿!”
  柳梦龙却愤愤地说:“出什么事?咱们这些个人,怕他什么?还是快些走吧!”
  赛张辽摇着头说:“你别以为人多就行了,人多才不中用呢!强盗不来便罢,只要一来,就不止十个八个。到了那时候,除了你我会些武艺,还可以抵挡一阵,其余别的人都不行,尤其是咱们现在还保护着女眷,能够叫她们瞪着眼儿吃亏?”
  赶车的和赶骡子的人就都说:“对啦!不能再往下走啦,骡子跟马也都受不了。附近有人家,咱们为什么不去说几句好话,寻个休息,这样穷赶命干吗?再说,泥洼镇坏人多,店房十家有九家是黑店,那地方儿更靠不住!”
  刘家的一个管家说:“可是咱们是带着灵柩,灵柩能往哪儿停呀?一大群戴孝的男男女女,到谁家谁能收留呀?”
  有个赶车的说:“这可没有法子!出门走路就得随机应变,穿着孝就得暂时脱下来,棺材也可以停在人家的门口外,那还怕什么的?再说住上一夜,第二天多送他们两个钱,他们倒只有喜欢的,我看可应当这么办。要是怕人家嫌着不吉祥,怔往下走,那好,一会儿天就黑,走得上不着村、下不着店,那时咱们不吉祥的事情,可就快出来了!我常走这条路,还能不知道?这地方常出事,前面有一座桥,别名儿就叫作‘断命桥’!”
  柳梦龙听赶车的这样一说,却更主张不可在此停留,他怒声喊嚷着,叫大家再往下赶路,说:“你们别听他的话!听了他的话,你们可就都要断命了!”那赶车的却冷笑着说:“我不管!爱走不走随你们,反正出了事与我不相干。我赶车的怕什么?从没听说强盗连赶车的都劫。”柳梦龙恨不得抽他几鞭子,但是也无用。
  这时大家全都不走了,尤其是刘家的女眷,她们实在是被前面那“断命桥”的名字给吓得哆嗦了。天又这样的酷寒,手脚冻得都像被刀割着一般,谁不想赶快找一个地方温暖温暖去?所以刘主事的正太太就先发了话,说:“就找个地方去投宿吧!住在人家里总比走在路上强,咱们这么些人,强盗就是看见了,也必不敢怎么样。”
  赛张辽是刚才还有一点犹豫,现在,尤其是柳梦龙主张走,赛张辽就更得主张“偏不走”,因为不如此就不能维持他“大镖头”的面子,他心想:买卖是我应的,掌柜的是把镖托付给了我,你姓柳的才进了镖行几天?什么都不懂,还敢自称行家,我能听你的?我索性不走了,大概也不至于就有什么事。而且这个着儿中霸天绝想不到,他要是派人追劫,那就一定追到泥洼镇,把这儿就掠过去了,我们这儿倒许平安无事。于是他就吩咐众人,赶紧到村子里去找人家,村子还是越离着大道远才越好。
  柳梦龙现在是一人难拂众人意,他只好就不说话了。于是,车马和灵柩就都改变了方向,前去找村子。
  找了好几个村子,不是因为没有地方,就是人家干脆不肯收留。天已经黑了,寒风吹得更猛,搅得各村子里的狗都乱叫不止。结果总算是得到了一家人的允许,这家人一共兄弟七个,个个都身强力大,他们出来帮着抬卸行李。有个人还举着一个大灯笼,喊着说:“快点!先叫娘儿们下车,先抬那大箱子!”。
  寒夜,荒村,四面的犬吠声和一阵卸车喂马的杂乱声刚安静下来,那些车夫骡夫就立刻凑在一起赌起钱来了。人多屋子小,炕席都是破的,幸亏有带来的行李——都是锦缎的,此时可以打开,拥着取暖。刘太太、大姨太太、二姨太太和小姐少爷,都挤在这个屋里,他们取出带来的小暖炉,燃起炭来,屋里倒是暖和多了。
  仆妇们帮着去下厨房,其实这儿哪有厨房呀!厨房就是外屋烧草的锅台,一燃烧,浓烟都扑进了里屋,刺激得太太小姐都直咳嗽。一个破沙碗里添点儿油,烧着个棉花捻儿就算是灯,官眷们哪里受过这委屈。赶紧叫人点上蜡烛。这蜡烛原是为在灵前点的,上面还用金粉写着“西方极乐”等字样,光线很强,照得小屋通明,可是浓烟也更大了。
  忽然在这跳跃着烛光的浓厚烟雾中,那个刚才打着大灯笼的人又出现了。这人简直像是半截塔,头也很大,年纪已五六十了,满脸丛生的胡子像是挂着霜雪,又像是个大刺猬。他的眼睛是一只凸一只凹,凹的那只是瞎了,像是个深洞,非常难看;凸的那只却瞪得很大,灼灼逼人。这人迈着大步就硬走进里屋,仆妇们赶紧来拦他,说:“你别怔进来呀!你有什么事?”这个人一只眼东看看,西看看,脸色沉得就像这时外面的天色一样。半晌之后,就听这人莽问道:“你们都是干什么的?”
  刘太太倒是不怪他,想着:乡下人哪懂得规矩和礼节呀?自己这些人现在是寄宿在人家的家里,不应当再拿出官太太的身份。于是她就很客气地亲自把来历说了一遍,并问他贵姓,家里都有什么人。
  这人仍然无笑容,说:“我姓焦呀,我有七个儿子,两房儿媳……你们就住着吧,棺材可不能进来。”又向各处看了看,才转身走了。这人家的媳妇却始终也没有露面。
  看样子这家人并不太贫穷,因为还有碾得很细的白面和谷子,鸡子也有。刘家的仆妇们给太太和小姐少爷们做了很好的鸡子汤面和小米稀饭,她们也都吃得不错,把一天所受的寒冷全都驱除开了,觉得很舒服。男仆们也是自己下手做的饭,跟赛张辽和柳梦龙在一起吃了。至于车夫骡夫们,他们都随身带着干粮,有点儿热水就可以吃饭。他们的赌比吃更要紧,一直赌到深夜,有的输得连破棉袄都给了人。要不是因为他们身体都太疲倦了,明天还要赶路,他们还得赌呢。
  夜已过了三更,北风呼呼地吹着,大地如死,连犬吠的声音都没有了。这土墙柴扉之内的几间小土房,一点光亮也不见,只有沉重的鼾声呼噜呼噜地传到户外,与风声相应和,连柳梦龙也睡着了。
  “他倒好,保镖的要都这么享福,那他娘的,人人都干这行买卖了!”赛张辽心里骂着,只有他此时没睡。他连气地打着呵欠,可是也不敢合眼。他一次次地到户外巡查,连房上、墙角都看过了,倒没有什么可疑的情形。他暗暗地念了声“阿弥陀佛”,心说:今夜也算是平平安安地度过了!明天天亮就赶路,还能走不出中霸天的手心吗?
  回到了屋里,他悄悄地抽出扑刀,把刀紧挨着身畔,手不离开刀柄,这才闭目躺下。他心里一迷糊,就飘进了梦里,只是有点睡不大稳当。时时的惊醒,可是才惊醒,紧接着又睡了。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忽听得有人喊叫:“哎哟……”这声音极大,极为凄厉,而且不是一个人喊出来的。赛张辽不禁“啊”的一声,翻身而起,提刀向屋外就走。然而他还没有开屋门,就先止住了脚步。他不敢贸然出门,因为院中此时脚步杂沓,扒着门隙一看,见有两三个人,手里都持着明晃晃的钢刀。
  喊声是自刘家仆人们住的那屋发出来的,就听有人央求着说:“老爷们,要什么都行!我这儿还有二十两银子……”“老爷……”又听有吧吧的打人声,哎哟哎哟的惨叫声,还有人在央求着:“饶了我的命吧⋯⋯”紧接着就听到女眷们不住地骂着,尖声地喊叫着。刘太太骂道:“强盗!强盗!你们这一家人原来都是强盗!你们敢……敢动我的东西?上有朝廷王法⋯⋯”二姨太太和小姐、少爷也都哭了,更听有男人狠恶的笑声,沙哑着嗓子的骂声、威吓声。大概这焦家的父子们此时全都出马了。
  赛张辽心说:他们原来是黑道儿上的人呀!这可,这可怎么办……
  在此危机之际,与赛张辽同屋睡觉的柳梦龙仿佛是才醒。赛张辽虽然心慌腿软,可是也不肯在自己的伙计眼前显出来太无能,于是他就把心一横,走出了屋,高声说:“诸位,别这样呀!现在是有保镖的跟着啦!‘四海通’金刀徐老总还没得罪过人,兄弟赛张辽吃这碗饭也不是一天半天了。这条路上算来都是好朋友,多少请给留点面子。要借盘缠,要是年过不去,我都能给想法子,咱们好说好办。再说我才在磁州见过了中霸天陈大太爷,你们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他才说到这里,当时院中的三个人就一齐持刀扑奔过来,一个吧地就打了他一个嘴巴,另一个吧的一脚,几乎把他踹趴下,有人骂道:“你小子别昏着心啦!中霸天?就是他叫我们要你们命!你们就是不自己送上门来,也跑不了!”这里边就有那独眼的老头子焦某,他呵斥着说:“没工夫跟他废话!⋯⋯你是保镖的,快躲开!别管闲事就能饶你的命!”
  此时,屋里的柳梦龙早已跃出,如飞鹰一般的快,如豹子一般的猛,吧地一下就先夺过焦家儿子的一口刀,但他并不立即顺手伤人,却先奔往官眷们住的那屋中,前去援救。平常像个书呆子似的柳梦龙,此时竟如此悍勇绝伦。他扑进了这屋,见屋中的灯已经点上了,焦家的那几个儿子,还有别的人,一共有四个。他们把刀都放在桌上、炕上,手腾空了,正在开箱子、解包袱,乱抖乱翻。
  刘太太揪住了一个强盗的胳膊,她面色惨白,急得全身乱抖,说:
  “你要什么我给你们,你可不能乱动⋯⋯”仆妇们哆哆嗦嗦地用被褥护住了小姐、少爷,一点声儿也不敢作。那大姨太太跑到了炕的最里首,张着双手还在哎呀惊叫。年轻的二姨太太却已被一个贼揪住了头发,她挣扎着,哭得已经涕泪交流。另一个贼说:“把她捆起来!陈大爷说是要她,待会儿人来了,就把她带走。”
  此际,柳梦龙就进屋来了,只见钢刀落下,那揪着二姨太太的贼惨叫了一声,立时躺倒在地。其余的贼一齐去抄家伙,但柳梦龙刀快手疾,喀喀又砍倒了两个贼,剩下的那个贼就脱兔似的逃出屋去了。
  这时外面的那焦老头又凶狠地闯入,说:“保镖的!你敢在这地方卖弄吗?”一口宝剑就向着柳梦龙的前胸猛刺。柳梦龙应合得极为巧妙,铛的一声就把他的宝剑磕开。
  焦老头只觉得手腕一阵发痛,赶紧向后退了半步。在这个当儿,他的那只独眼看见了躺在地下血泊里的儿子,他立时凶焰倍增,暴躁如雷,怒喊道:“你敢伤我的人!”但还未容他来以剑拼命,柳梦龙就又一刀劈去。他退到了外屋,柳梦龙追出去又唰唰两刀;他一面急忙抵挡,一面就退身又到了院中。“哈哈……”焦老头发出一阵比枭鸟的叫声更为森厉的恶笑,他大喊道:“保镖的!你出屋来吧,我独眼狼今天要跟你拼命了!”
  柳梦龙毫不畏惧,持刀自屋中走出,并立即护住了官眷们住的这间屋的门,向强盗们说:“你们,今天算是瞎了眼!”
  独眼狼这老头子又怒声道:“你也不打听打听!三霸天都得叫我老大哥,这条道上谁不知道我?”
  柳梦龙说:“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刀下之鬼!”
  独眼狼扑上来,用剑又刺,他的三四个儿子也一齐上来。但柳梦龙不退脚步,他只用刀抵挡,只见刀光闪烁,那前面的家伙全都近不得他的身。他一寻着了空隙就探身向前,或是跃进一步,砍倒了一个人,又急忙地跳回来,紧守住这屋门。一霎时,他又砍伤了焦家的两个儿子。
  那焦老头子就更暴躁了,他奋不顾命地上前来与柳梦龙厮杀。这老头子相当的厉害,剑法狠毒,力气颇大,但他究竟攻破不开柳梦龙的刀法。宝剑劈来,刀才迎住,双锋才进,必被拦开,柳梦龙并未把他放在眼里,但似乎是有点不愿伤他的老命。
  此际,那赛张辽原来还在院子里,他拿着刀,可不帮助,只是说:“柳兄弟,快点儿!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别耽误工夫。他们可是跟中霸天勾着呢,说不定中霸天待会儿就来了,人还就不能少了,那可就麻烦了!”这时他又把柳梦龙叫作兄弟了,因为他如今才知道柳梦龙原来是一个英雄,这份本事,恐怕连金刀徐老年轻时也比不过。然而他可不上前,无论今天杀多少人,那都是姓柳的干的事,他只要不帮助,那就得罪不了中霸天。
  他在旁边叽咕着,意思是叫柳梦龙别净守着那屋门,再努点儿力,索性把这独眼狼也叫他呜呼了。柳梦龙也不理他,刀法仍不放松,身躯却也前进,他龙骧虎跃,辗转腾挪,展开了少林秘传的三义刀。
  独眼狼虽凶猛,但渐渐的招架不住了,他忽然回身跑了几步,一跃上了房,赛张辽忙说:“追!”柳梦龙却收了刀,嘿地笑了一声,并不去追赶,眼看那独眼狼竟由房上逃走了。

相关热词搜索:紫凤镖

下一章:第二回 前遮后护大战黄土沟 美意柔情惊逢泥洼镇

上一章: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