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巧遇情人　双骑夜追车

2025-10-08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二夫人低着声说：“这事千万别叫别人听见，反正你真也罢，假也罢，只要你以后能够听我的，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去干什么，跟我一条心，我也不是容不下人，我不但装作我不知道你的底，我还能护着你……”
　　蕙秋却一口唾沫向着她的脸上率去，说声：“呸！”
　　这二夫人当时就急了，说：“嗳哟，你好厉害，我给你脸，你不要脸，我可要给你嚷嚷啦，我说你是假的啦……”虽然她发怒了，她可还是压着声音，仿佛是有所顾忌似的。
　　蕙秋说：“你尽管大声嚷吧，反正我要是怕，我还不能来呢，我的戟，现在就能将袁总镇扎死，可是我还没察出他是好人，是坏人、是我的仇人，不是我的仇人，我的事情本想明天或后天办，你要是嚷出来，我可立刻就要办了，我也许不管袁总镇陷害了我父亲没有，我就去要他的命，再说你嚷起来，也没有你的好处，你既知道袁小姐已死，为什么不早说，你是怎么知道的，还不是你的侄子与章广贵勾通。你嚷嚷吧，反正早晚我也得都向人说出来。”
　　她这一些话，把这二夫人说得脸色都苍白了，嘴唇发抖，身体不住地打哆嗦，好像站也站不住了，正在这时候，就见帘子又一启，走进来一个少年男子，也就是刚才在看蕙秋练戟的时候，他不断的跟这二夫人说话的那个人，进来了就摆手，说：“不要大声。”
　　蕙秋更生气地怒目去望，刚才她实在没有太注意此人，现在才看清楚了，此人年约二十五六岁，身穿着极为华贵的蓝绸子，织出来发亮的“不断”的长袷袍，身材昂然而有气魄，椭圆形的脸，眉清目秀，长得有点像女的，但那一双晶亮的眼睛，却似溢出来一种富于机谋，及显露着骄傲的表情。
　　蕙秋怒问：“你是干什么的，你为什么就敢进这屋？”
　　二夫人回手指着说：“他就是我娘家的侄子小银枪雷俊保，你可别以为你会使戟，你的戟决敌不住我这侄子的枪。”
　　蕙秋更向这雷俊保怒目去看，心说，原来这个就是作恶多端，汉中府有名的强霸，什么小银枪雷次太爷？当时，蕙秋就“哼”了一声，说：“我早听人都说过你的名字。”
　　雷俊保微笑着点点头说：“十分荣幸，只是我，眼拙得很，还没有请教姑娘的真正的贵姓高名。”
　　蕙秋说：“你就少问吧，我来到汉中也是为剪除你，因为人都说你是这一方的恶霸。”
　　雷俊保笑着说：“蒙你给我的好名称，多谢多谢我还没得功夫去问章广贵，我可是听说这里在北京的那位小姐来啦，死人忽然又活了，我所以赶紧坐着车来这里看一看，一来到，就正赶上你在施展戟法，果然不离，我料到你必是有事而来的一位风尘侠女。”
　　蕙秋说：“用不着你这么叫我，我来找的还不是你，为你不值，我就问你，那双钩小姐李春棠，你认识不认识？”
　　雷俊保听了，当时就现出来惊讶，可是立即又用他的假笑来掩饰，点点头说：“不错，你说的这人我不但认识，我还能……”
　　蕙秋赶紧又说：“是不是，近几天来，她抢……不是，她给绑着送来了一位老人。”
　　问此话时，蕙秋的心中又悲痛起来了，并愤怒着，急切地等待雷俊保回答，雷俊保却把两只眼珠儿一转，说：“呕，……原来你来，是为的这件事呀，那老人是不是铁面温侯唐立冲？”
　　蕙秋点头说：“是。”
　　雷俊保又问说：“他是姑娘你的什么人？”
　　蕙秋说：“他老人家就是我的父亲，我是为救我父亲才来的，在秦岭我跟那双钩丫头曾打过仗……”
　　雷俊保听到此处，忽然更显出惊讶，把两只眼睛又向蕙秋头上脚下，不住地打量，然而他似乎定了定神，又然地微笑说：“这可奇了。”
　　蕙秋瞪着眼睛说：“到底怎么回事，我父亲在这儿了没有，叫那双钩小姐快给送出来，若是押在这里的狱里，你们就把他老人家也快些放出来！”
　　雷俊保却摆手说：“姑娘你千万别着急。”
　　蕙秋说：“我就要你快些说。”说时到床旁就抄起戟来，吓得那二夫人张着两只手说：“嗳哟……”
　　雷俊保赶紧拦阻说：“姑母不用惊惶！”又向着蕙秋低声说：“你千万不可以这样蛮干，这与你父亲无益，此地与秦岭中不同，他的事情……告诉你吧，这事比天还大，他既已经落在人的手里了，你要不逼，他还可以多活几天，你要是一逼，他当时就死，他死了，你纵使能够凭仗武艺，再替他报仇，但那也是无济于事，这件事，我可以尽力为你想办法，我就住在这镇台衙门的南边，尽靠着城墙，我家里也还有一个妹妹，我是新断的弦，一半天，我请你到我家里去，我们可以细谈，细商量。”
　　这时那二夫人也点头说：“对啦，你瞧我这侄子他说话有多么痛快呀，得啦，你可是镇台的假女儿，但，现在咱们倒好像是一家子啦，刚才我说话说得太急，你别再计较啦，其实我真是有心跟你交个好儿，你会武艺，你跟我这侄子你们两人都得保护我，因为袁镇台，那老东西，他凶极啦，好好儿的姨太太也没招他，他就能够给害死，谁也摸不着他的准脾气，我在这儿可是得宠，其实是跟在老虎嘴里一个样。”
　　雷俊保却狂笑着说：“那至于如此，有我雷俊保，慢说他只是一个镇台，就是总督也决不敢对你错待。”
　　蕙秋却又逼问：“我爸爸到底在哪儿啦，你快些告诉我！”
　　雷俊保摇首说：“慢慢的，慢慢的，一半日我必要告诉你，反正我现在敢保，他并没有死。”说着，拉着他的姑母向外就走，蕙秋持戟追到了外面，还问说：“你把话告诉我，就完了，我就走了。”
　　雷俊保却已经大敞开了屋门，门外就有两个仆妇正在站着，那北屋里，又有袁镇台的声音，大喊着：“快来呀，快来玩呀，上茅房怎去了这大半天，雷俊保，你个鸟孩子，也跑到那儿去了，快来……”
　　雷俊保拉着他的姑母又往北屋里陪他去了，两个仆妇也跟随着去了，蕙秋倚戟站在屋里，心里是非常的急躁，可又不能就追出去，如今，事情似乎已经渐渐判明，雷俊保确实与双钩小姐有关，虽然没想到我就是铁面温侯之女，但是他早就知道铁面温侯与人结仇的事情。我父亲的仇人，确实不只是李春棠，他与这个袁总镇也有隙呀，这袁总镇又是一个凶人，画戟空持在手，但还不能一戟就将爸爸的下落问明，也不能将他老人家与别人结仇的始末挑开扎穿，详细地明晓，所以她心里仍然发闷。于是，她又想：雷俊保本来是个恶人，刚才他那样子，也不像怀着什么好意，他的姑母二夫人，又怕我来搅权，又要请我保护，这都是什么人，我为什么要把他们放走，虽然如此想，究竟还有所顾忌似的，不能就立时持戟闯到那北房里去。
　　北房里的搭图又玩了半天，天真是太晚了，已经过了三更啦，这时，大概那袁镇台才困得熬不住啦，才叫人把他那益智图的书和搭图十五块小铜块收起来。他睡觉去了，陪着他的一些人，才遇赦似的，各自回到各自的屋。
　　小银枪雷俊保这时也要走，有仆妇跟在后面说：“叫人给你套车去哩，次少爷先等一等。”
　　雷俊保说，“不用，我本是坐车来的，我的车在衙门外边了。”
　　蕙秋在西屋里听得很是清楚，手持着戟，隔着没有关严的屋门向外去望，见雷俊保已经出了垂花门了，仆妇也进东房里去了，东房，北房，不多时灯光全已熄灭，各处全都是黑黝黝的，蕙秋就赶紧跑进里屋，将灯烛吹灭，又急急地出了屋，便一耸身，手提画戟上了房，步履着屋瓦，敏捷地跟猿猴一个样，直往这镇台衙门的前院走去。
　　此时夜已深，敲梆锣的巡更的人，走往旁的院里去了，镇台衙门虽然依旧有一种森严的气像，值班的屋里还灯光照耀，可是究竟与白天不同，还是睡觉的人多，大门已经关闭了半扇，“气死风”灯成对的仍在门洞里点着，可是守门的仅有两个人，跨着刀，戴着红缨帽，来回的走着，可也都像要打盹的样子，蕙秋就伏在大门的房顶上，这就是“辕门”啊，门侧停着一辆“菊花青”的大骡子拉着的一辆“棚儿车”，在两只车轮的中间，车轴上，悬着一只白纸糊的圆灯笼，上面有红字，写的是“雷宅”，赶车的是挽着骡子，手执长杆的皮鞭，正在等候主人上车，那主人！小银枪雷次太爷雷俊保，这时原来才将走出了大门，但他站在高高的石阶上，并不往下迈步，似乎正在那里想心事是又惊讶，又纳闷，发一会儿冷笑，又发一会儿呆，蕙秋低着头向下看得很清，因为有车上和门洞里的灯光照着，心想：他是怎么回事呀，……但忽然见雷俊保又转身进到大门里，又待了不大的时间，他同着两个官人从门里一起出来。他还在说：“李差官你去到我家。叫他们四个人赶紧出城去追上我，叫他们带着点家伙，祁差官你送我到南门，因为没有你们当官差的话，城门不能开。”
　　那祁差官还为难的说：“我的次太爷，这件事你得去跟镇台大人请示请示呀！叫那里的人开城门，也得有命令呀，我不敢胡来呀！”
　　雷俊保却说：“谁叫你胡来了，这决不能叫你担不是，镇台现在已经睡了，为这点事，谁敢去惊动他，什么事出来都有我，只借重一点你的面子，再说，今夜要出城的只是我，胡诩、鲁腾、罗岳、姚忠，他们是待一会由李差官给送出城去，那不干你的事。”说着就强拉着这祁差官走下台阶，那姓李的差官倒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往南去了，这里的祁差官还是直着急，说：“次太爷，有什么事情，您不会明天再办吗，何必要深夜出城呢。”
　　雷俊保摇头说，“明天我等不得，我既然想起来，我就要立时去办，快走，快走！”
　　当下他把这祁差官强推到车上去，他也上去了，就催着赶车的快些去走，这辆棚儿车由骡子拉着，离开了辕门顺着大街，直往南走去，道旁的铺户早就全都上了门板，熄了灯，街上没有一个人，只有那辆车，像是荒凉的大江里的一条龙，不住地向前飞奔，蕙秋跳下大门来就跟在车后，但她究竟赶不上前面的那匹骡子，所以霎时间，就把她抛在后边很远，向前去看，只见车轮间悬挂着的那只“雷宅”的纸灯笼还在晃晃摇摇，可是也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蕙秋握着画戟着急，猜着那雷俊保在陪着他的姑父玩完之后，这样的深夜忽然又要出城，并叫人到他家里去请他的“家将”，这必是有要紧的事，必是因为刚才听了我的话，他斟酌再三，结果才决定立时出城，这一定是怕我去救我的爸爸，所以他赶紧先去通知双钩小姐李春棠，或是他们这就要去下毒手，以此来看，我的爸爸必是被他们囚禁在城外，面且命在顷刻之间了……心中又急，又痛，越发努力地去追，但是越追也越追不上，她又没有料到，本来是想找雷俊保再逼问逼问爸爸的下落，谁想，爸爸就在眼前，可决不能叫雷俊保先赶到，他这恶人决不怀善意，至少我也要与他同时到那地方不可，我要当场救父，如救不成，就愿与父亲同时死，追，她最恨自己的双足，没有马骑着，简直就不能走快，她心中如腾起了一把烈火，恨不得一下将戟飞去，而将前面的那辆车戳透。
　　她正在往南追，忽然觉出有人也在她的身后边追她，她不禁大惊，疾忙止步，回身，拧戟，要去刺，身后五六步远却有一人叫着：“蕙秋！蕙秋！”
　　蕙秋更惊讶了，因为听出这声音，正是自秦岭中分散，便没有见着的赛潘安，双刀小将韦梁，她心里不禁突然又涌起了一股幽怨，就说：“你还来呀，你还敢到这个地方来呀……”她的话，没有功夫多说，想抛下赛潘安，还去追赶前边的车，但听赛潘安韦梁也急促简略地说：“我是因为在秦岭不敢抛下咱们那两匹马，我才没跳下涧去帮助你，但后来你在路上成了袁小姐，我看见了，我知道你必是另有计策，所以没敢去找你，刚才我想到镇台衙门去找你，就遇着你出来了，如今我已略知晓了唐老伯父的下落，是被李春棠擒往城东南去了，咱们快些去救……”
　　蕙秋急急地说，“恶人雷次太爷就在前面了，咱们快去追赶那辆车。”
　　韦梁说：“不要慌，一定追得上，咱们先到南关去找马。骑马去追，他决跑不了。”
　　蕙秋这时对韦梁已经完全谅解了，原来他并不是卑怯，他也无时不在暗中帮助我，现在有了那两匹马，就不愁追不上了，但是怎么过这道城呢，当下她也不再死追前面的那辆车了，就跟着韦梁穿过了几条小巷，而到了南城根下，她忽然又忆起来，当自已离开北京的那一晚，上了城却没法子下去，后来还是等到次日，由烂眼三的帮助才混出的城。
　　现在，这汉中府的城，虽然没有北京城高，可是也差不了多少，城内也有马道，也没有人在此防守。
　　当时，韦梁在前，她在后，又走上城去了，城上也是四周荒凉。
　　黑暗，天仿佛很低，那千千万万的星光，都像是一伸手就能够摘下来，寒风吹得也不太为猛烈，但是要想下去，到城外去，却也没有马道，又没有“云梯”，更没有绳子呀，她又不禁发愁，说：“这可怎么下去呀？”
　　韦梁却说：“不能够下去还行！”他很敏捷的，就爬过了向外的城垛口（女墙），叫蕙秋骑在他的脖子上，并说：“坐稳一些，可不要慌。”
　　蕙秋却真觉着有点难为情，同时手里还得拿着那杆戟呢——原来，凡是城墙，都是下面宽，而上面窄，当初筑城的时候，为求地基稳固，免得坍塌，所以一块砖，一块砖向上去垒，像是一级一级似的，越往上面用的砖愈少，而成为坡形，但这坡形也是极为斜陡的，非到城根的近处，简直看不出来，所谓一级一级的也绝不能像是台阶，如果用两只手抠住了，下面再用两个足尖登着，至少也就可以由下爬上来一丈多高，那时手就疼得抠不住了——如今，赛潘安韦梁是双手抠住了砖缝，两只脚尖向下慢慢地找着，往下去爬，脸向着里，他相当的沉着，看这样子，他早先一定是练习过“倒爬城”，只是他的两肩上还负荷着蕙秋这么一个不算沉重的人呢，他往下爬了有三丈，到了城墙的半腰了，他就又嘱咐蕙秋一句，“坐稳了些！”他便将脚向下一登空，如飞鹰一般，落于城外的平地，两个人都没有摔倒。
　　城外几步，就是飘荡着浅水的“护城濠”，天空的繁星和月牙都印在水面，韦梁又换手将蕙秋抱起，他就涉水，送蕙秋渡过了濠沟，蕙秋下来，喘了一喘气，心中对韦梁就更是喜爱，韦梁说，“快走，快走！”于是二人又往西，就到了南关街上，路东的一家客店的后院墙。
　　这里，背后是荒郊，前面就是土墙和房屋，小树儿还往下飘枯叶，狗在远处吠叫，韦梁又说，“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去取咱们那两匹马来。”他就耸身跳到墙里去了，蕙秋又等了片时，就听见双马的蹄音，见韦梁已从北边转过来，他是将马由那店的正门牵出，而来到这里了，他骑着一匹，牵着一匹，行李俱在鞍后，闪闪的双刀拿在他的手，蕙秋当时喜欢，兴奋，跳上了马，握住了缰绳，用戟杆向马胯一击，她的马在前，韦梁的马在后，越过了南关大街，见眼前正有“雷次太爷”那辆车的灯笼在摇荡，蕙秋就紧急地喊说，“追，追赶……”
　　两匹马就飞一般地向那前边的车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