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黄昏风雨　侠女探荒山

2025-10-04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这老太太喜欢得有点糊涂了，她就没觉出蕙秋是生了气，也没留神蕙秋的右手是已经紧紧地握住了剑柄，她凹着嘴笑着说：“要看看容易呀！恰巧他今天也来到我这儿避雨……”
　　遂就向帘外笑骂着说：“你还往里边探什么狗脑袋？你就快滚进来吧！让人家大闺女看看你，这还不得谢承我？这还不是你小子的福？”
　　外面的人笑嘻嘻的就要往门帘里走人，但忽听得此人又“啊呀！”的一声，接着又“咕咚！”“嗳哟！嗳哟……”
　　此人竟自外面摔了进来，蕙秋也真没想到，不由得吃了一惊，而那老太太更慌张了，急急地要下炕，说：“是怎么啦？莫非狗咬了你了吗？”
　　可是她这“亲戚家里的侄子”，已经倒地而死，她的儿子黑子却跟着进来了，手中操着把光闪闪的短刀，这黑子那短小的个子愈显得凶悍，二目圆睁，胡子都扎竖起的了，他的妈，这老太太，一见是她的儿子干的事，倒不慌了，只点了点头，气得身上发抖，说：“好！好！你终算是把大小太行山的掌柜们都惹下了！他是那内掌柜的侄子，那内掌柜的要是来了，还能留着你的头？”
　　黑子却大声嚷嚷：“他不来要我的头，我也得去先要他的头！要那一些狗贼的头。”
　　老太太哼着气，说：“你配？你也配？要不是你爸爸早先跟他们有交情？要不是我跟他们来往着，咱们还能在这儿住？你还会有饭吃？你还能养老婆？你真是找死呀！快把地下这个扔到井里去吧！”
　　黑子这时倒也真听话，拉出死尸去，蕙秋赶紧去扒着窗往外看，就听外面“扑通”一声，黑子算是把他的事办完了。
　　老太太气得也不说话，外屋的黑子的媳妇，大概吓得也不敢说话，屋里的灯，还那么点着，外面可还没有天黑。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就出了一条人命，这是一个什么地方儿呀？地下的血还没人扫，这老太太又抽起烟袋来，好一个残忍的老太太，蕙秋此时真想结果了她的性命，为这地方除一害，但是又想：要没有大太行山小太行山那些强盗，她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所以要剪除，应当先剪除那些强盗，应当这时就往大小太行山。于是她就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沉着脸，收拾她的那行李包。
　　这老太太一看，就又向窗外大声喊着：“黑子！黑子！你鸡也飞啦，蛋也打啦！你不是因为生气，才送了‘登云鼠’见了阎王爷吗？你想要收人家这阎女当二房，可是你快来看看吧！人家阎女要走啦！”
　　“咚咚咚……”黑子手持短刀，自外又急急地走入，这里，蕙秋姑娘的宝剑却“呛哪啷”的出了鞘匣，寒光一闪向门帘那边去落下，老太太狠狠地说：“杀！杀！自管杀他！我不心疼他是我的儿子……”
　　然面，见那黑子，“咕咚”一声，他双膝已跪下去了。
　　蕙秋这时候可真吃惊了，黑子跪在地下就说：“侠女千万别杀我！我，我，我……”
　　这凶恶的满脸胡子的粗黑汉子，却不住低头在炕前，放声的大哭，他的眼泪就跟窗外的雨一样，流下得很多，可见他的心中，已是十分忏悔。而他的媳妇，也从外屋跑进来，也给蕙秋跪下了。
　　老太太却拿烟袋狠狠地敲她自己的头，大声骂：“别给我丢人啦！向人跪着？我嫁过三回人，末了嫁到赛判官，我们就没给人跪过一回，真丢！真丢！小媳妇！”她一头就向蕙秋撞来，说：你杀了我吧！”
　　蕙秋却躲避开了她，就跳下了炕，向着黑子夫妇说：“你们全都起来！快带我到太行山，我就要替你们剪灭那些贼！”说时，她将宝剑又收人了鞘，连马鞭和画戟全都拿了起来，就先走出屋。
　　黑子夫妇都站起来，那老太太敲着烟袋锅，还在炕上骂，黑子却急忙随蕙秋走出屋子说：“侠女！我领着你去！先上小太行！”当下，蕙秋说：“你快给我备马！我这就走！”
　　黑子遂就急匆匆地管着雨到院中去备马，并备上他的那头驴，依旧还挂上那串铃，蕙秋隔着门说：“你何必还要挂那只发响，没有用的东西呀？”
　　黑子却说：“有用，串铃要不响，怎能够招得出来小太行山上的掌柜的？”
　　蕙秋也只好不管他啦，这时黑子的媳妇由那里间拿出来一件很新的，细草编制而成的蓑衣，另外还有一顶草帽，也很新，就说：“这是那刚才死了的登云鼠，他穿来的，他也穿不去啦，姑娘你就穿上吧，这蓑衣还是大太行山上内掌柜的呢，让她侄子穿了来，就给扔在这儿了。”
　　蕙秋对于强盗留下来的东西，本来不愿意用，但此时外面的雨实在越下越大，她只得接过来，披在身上。又问说：“怎么太行山还分大小吗？”
　　黑子的媳妇回答说：“大太行山离着这里远极啦，一边是直隶省，那一边就是山西，山上有一座盘肠岭，岭上有：绿阎王、紫阎王、花阎王，三位大掌柜全都会使飞刀，绿阎王的老婆母阎王能使九把飞刀，母阎王觉得她自己的贴己钱不够花，又在这附近占了一座山，给起了个名儿叫小太行山，母阎王常到这儿来当小掌柜，她不在这儿的时候，就是刚才死的那登云鼠，她的侄子掌事，他常到我们这儿来，因为我的婆母会给他拐骗美貌的大姑娘，不想今天他就死在这儿了，那山上还有一位三掌柜，是黄河岸韦五员外的小儿子，名叫韦梁，绰号人称双刀小将赛潘安，虽不会使飞刀，可是也真厉害……”
　　这时屋里那老太太更大声地骂：“好个烂嘴老婆！你都说了，你可小心你的命！”
　　黑子的媳妇就吓得赶紧把声音压下去，说：“我可不敢说了！我本来也是好人家的人，我住在良乡县，叫拐子在前年给拐到大太行山，因为我长的不好，母阎王把我带到小太行山，叫我嫁赛潘安，赛潘安也嫌我丑，他也不要我，就把我给了黑子啦，在这儿受罪！”说着不住地张着大嘴痛哭。
　　蕙秋说：“黑子只要以后能够改邪归正，那他就还是一个好人，今天他带着我先打走小太行山上的强盗，我可以给他点钱，叫他带着你搬到一个别处去作点正经的买卖，你就好好跟他过日子好了！”
　　这黑子的媳妇又要跪在地下磕头，此时，那黑子已经把马和驴全都备好了，蕙秋身上披着细草的蓑衣，头戴着草帽，出屋将戟和剑全都在鞍旁挂好，遂即上了马，黑子骑上驴，他的媳妇给敞开了柴扉，一马一驴，冒雨走出，蕙秋就说：“黑子！你在前边领着路！”
　　于是黑子一鞭短小的皮鞭，小驴四蹄如飞，踏得泥浆溅起，串铃之声“丁当丁当”在雨声里响得更加吵人，蕙秋的白马红鞍紧紧跟在后边，就一直往南，越走原来地势越坎坷，卅里地不算远，驴跟马走了不多时，便走到了。
　　蕙秋只见这里有一座山峰，山虽不高，然而接连着绵延的山岭，山上没有什么树木，上面是茫茫的雨烟，也看不见有房屋，黑子就回首说：“到了！怎么着？侠女？咱们是这就上山吗？”
　　蕙秋已经摘下戟来，在马上说：“你叫他们下来吧！”黑子遂就下了驴，将串铃摘下来，他就连跳带蹦地抡将起来，只听串铃声：“哗楞哗楞！丁当丁当！”一个阵儿的不住地响，山上便有呼哨之声传来，冲破了雨烟，待了一会儿，由那山坡上跑下来丁七八个强人，都连个草帽也没有，个个淋得跟水老鼠一样，手里可都拿着刀和棍等等的家伙，先有一个大嗓门儿的人喊：“是五鬼坟来的吗？”跑近前一看，说：“原来是黑子呀？你不在家里看媳妇，跑到这儿干什么来啦！有好货吗？”
　　突然又有一个人看见了蕙秋，他没看清了模样，可先认出来那件蓑衣跟草帽，就说：“内掌柜的怎么昨天走的，今天就回来了？”另一个强人却说：“这是二掌柜的！”
　　这时，实因为雨越下越大，而且天近黄昏时候，蕙秋就一句话也不答，那大嗓子的强人还是没看出来，仍旧说：“咱们上山去吧！”
　　蕙秋却催马拧戟猛向这强人就刺，这强人的嗓门真大，一声怪叫，跌倒泥泞之中，吓得那几个强人回身便逃，并有一个随逃随喊，说：“哎呀！这原来不是内掌柜的呀！也不是登云鼠呀！是个小个子，好厉害！是黑子给勾来的……”
　　这强人的嗓子又真尖，同时山上又有尖锐的哨子声，一霎时，又跑下来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个身材挺拨，头戴大草帽，赤着背脊，浑身向下流雨水，手使双刀的人，模样儿可是看不清，但蕙秋猜着此人就是那双刀小将赛潘安，这人一句话也不说，舞动双刀如子翻身，闪闪的两道刀光，如同闪电，就向蕙秋砍来，蕙秋以戟相迎，戟尖急点，扎，拦，挂，截，越杀越猛，赛潘安也双刀翻飞，真是猛勇，刀法也特别的娴熟，一在马上，一在步下，就这样相杀了足有三十余回合，此时暮色愈昏，雨仍下落，黑子就忽然大喊了一声：“侠女！你下马去跟他干吧！在马上能吃亏！侠女！莫小瞧了赛潘安，侠女！”
　　蕙秋倒是仍作没听见，仍然紧挥玲珑画戟斗双刀，但赛潘安突然跳到了一旁，双刀如白鹤收翅，喊一声：“不要再打了！你既是侠女，我就认输了！”
　　蕙秋却挺戟催马仍向前逼，并尖声的说：“你认输也不行！你们这些强盗，平日不知害了多少人，作了多少恶事了，今天非得要你死不可！”
　　赛潘安却依然向后退去，只用刀虚作招架，口中急急地说：“侠女你管时住手，听我把话说明！我因为在家里看不惯我父亲作的事，我才与他父子断绝，我才走出来，投到这里也是为劝他们改邪归正，自我来到这里两年多，没叫他们伤过一个人……”
　　蕙秋一面拧戟又刺，一面说：“你是强人不伤人，有谁能信？”
　　赛潘安仍然向后退去，晃动着刀，好像作揖似的，口中发说：“我要是说半句话，叫现在天上就打一个雷劈死，侠女！我二年来就为的是等待一位侠客来！因为孤掌难鸣，有人帮助我，我就能够带着你往大太行山，因为那里有成千成百的可怜的妇女等着救呢！”
　　蕙秋听到了这句话，才骤然勒住了马，停住了戟。
　　赛潘安把双刀垂下，恭恭敬敬地说：“侠女！你千万要信我的话！我虽是强人，却不是坏人，我并且能够带领着你去除坏人，救难女！”又说：“请侠女到我山上暂歇一歇，我还有话语要细细告诉你，因为在前天我在城里遇着了北京城的铁戟老将唐老英雄，我们谈了半天，侠女你既是说着北京话，使的又是戟，难道与唐老英雄是一家？”
　　蕙秋吃了一惊，问：“真的！你是见着了我的父亲了吗？”
　　赛潘安说：“这我还能够胡说吗？因为我确实见过他了，他还叫我到北京草厂胡同给个名叫邓雅元的去送信！”
　　蕙秋一听就越发心动，这个强人，双刀小将赛潘安，说的话自然是一点也不假，便说：“我爸爸见过你之后，往哪里去了？”说出了这话，不由得一阵心酸，竟至要落泪，赛潘安又说：“他老人家往南去了，往黄河岸我的家里去了，因为他老人家托我往北京去替他送信，我就也托他老人家顺便到我的家里，替我去送一封信。”
　　蕙秋说：“我不管你托我爸爸去给你送什么，那跟我不相干，我也不打听，可是，我爸爸托你到北京去送什么信？跟那邓雅元要说什么……”说到了邓雅元这三个子，她仿佛就脸上要发烧似的，更难过，而更关心，又发燥地说：“你倒是快说呀！你不说，我可还拿戟扎你！”
　　这姑娘语意刚强，而话声儿却十分柔软，随着细细的雨声，灌到赛潘安的耳里，这少年的强人，却真不由得更销魂，就说：“侠女要看信请到山上，这里下着雨，天又快黑了，信我也没带着，侠女你就是用戟把我扎死，我现在也是没有法子叫你看信，我对天明誓，我请你到山上决没有半点坏心！”说着，他就把手中的双刀都交给了黑子。
　　黑子这时候大概也实在被雨淋得受不住了，他就也向蕙秋说：“跟他上山去不要紧，母阎王没在山上，登云鼠也死了，这山上就是他，他实在是个有义气的人！”
　　蕙秋一听了这话，这才答应随同这双刀小将赛潘安上山去。
　　这座山虽小而十分斜陡，所以马是绝上不去的，赛潘安就吩咐两个喽啰将马接过去，蕙秋下了马，马就被人牵走了，黑子也把他的驴，很放心的交给了那两个人。
　　蕙秋挪动纤小的脚步，紧跟着赛潘安顺着斜陡的山坡往上去走，黑子和那几个喽啰全都跟在后面，静静的走着，转过了一个山环，便看见一片平谷，而积并不大，树木也不多，却有十几间小屋子，此时赛潘安就叹息着说：“这就是小太行山的山寨，我在此已住了两年！豪杰落魄，若非见了侠女，这话我也不能够说！”
　　蕙秋说：“我耳朵里早就听说过，黄河岸什么韦五员外，我想他决不是一个好东西！”
　　赛潘安说：“侠女！我对于你令尊是那样恭敬，你却这样骂我的爸爸？咳！可是你骂得也对，他确实作了不少的恶事，还有我的一个叔父，他现在北京了，他虽比我的父亲略好，可是他也常常把是非不能够辨清，我也不愿意再和他见面。”
　　蕙秋知道，他所提到的那个他的叔父，就是在北京，临走的那一晚，自己杀死的那个大汉，那件事，并不怕赛潘安知道，但是现在犯不上跟他提，遂又说：“你的话，总似觉着你自己好？可是你为什么在此当强盗？还有，你既受了我爸爸之托，为什么不快去往北京送信？”
　　赛潘安说：“我今天正预备要走，天就下起雨来了。”
　　蕙秋说：“那会这么巧？天既是下雨，你又怕雨，为什么你可还能够下山去劫我？跟我打了那么半天？幸亏是我，若是个别的人，岂不就受了你的害？还有哪！你既知道你的爸爸是个坏东西，为什么还叫我的爸爸去找他？”
　　赛潘安非常惭愧，又很后悔似的，说：“这，这也好办呀！下了这场雨，大概你令尊在那城里还没有走，明天一早我就去找他，告诉他老人家，我那信，请他不必去送了！”
　　蕙秋“哼”了一声，说：“明天我就去了，我就拦他老人家不去给你送那封信！还用你再去？”
　　赛潘安此时连一句话也不能够说了，这个自命为善良，自称为豪杰的少年强人，虽然双刀耍得那么熟，然而嘴太笨。
　　随说，随往一间有灯光的屋里走去，黑子肩上挂着串铃，胳臂挟着双刀，裤腰带上还别着他的短刀，掖着驴鞭子，此时先跑过去赶紧给开屋门，门开了，灯光射出来，先照着赛潘安那着了许多雨，光着的健壮的膀子，真好看。
　　他进到屋里一转身，蕙秋一看，“啊呀……”却原来这少年强人赛潘安，真是一个眉清目秀，五官端正，且饶有英气，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岁的俊秀的豪杰，比邓雅元好得多，蕙秋此时，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就一点儿气也没有啦，凝目看了看他，赛潘安一面找了一块手巾擦膀子，一面借着明亮的灯光去看蕙秋，他也忽然发了怔，因为刚才在雨中，暮色里，只知道是一位女侠，可还没有想到竟是如此之年轻，只听得说话的声音柔润，却不知还竟是这样的美丽，刚中带俏，俏里含着媚，媚中显着不俗。
　　草帽，蓑衣，红衣，青袜，小的绣花鞋，纤手持画戟，亭亭玉立地对着他，摘了草帽露出双长辫，这不是月宫的仙子？这不是洛水的女神？这不是貂蝉拿了吕布的戟？这不是身经百战，力敌万人的常胜将军赵子龙？两人相望着都出了一会儿神，结果是蕙秋先说：“天都这么凉，山上又冷，你可光着脊梁？看你这样子，就不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