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酒前人上人　酒后鬼中鬼

2025-07-30  作者：孙玉鑫  来源：孙玉鑫作品集  点击：

　　他那本来是雪般洁净、冰般晶莹、白过杨贵妃嫩臂和香腕的玉驹，现在成为灰土颜色，这就是它奔驰千里、马不停蹄的结果。
　　不过它的神骏，不减丝毫。
　　他的金色配采的锦衣、乌黑的头发，染满了一路上的风灰土尘，由此可见，他竟连洗个头脸的工夫全没有，自更谈不上洗澡和换衣服。
　　尽管这是事实，他脸上仍然堆满了甜到极点从心底深处泛上来的微笑，微笑如五月薰风，能令人醉。
　　他那玉驹，的确能“日行千里不见月，夜走八百天不明”，真快，如同电掣，可是走在他玉驹后面的那辆马车，却也不慢。
　　那是辆豪华的双马活棚快车，伴着前行玉驹上的主人，奔驰数千里，原是相隔半箭起的步，如今仍然和玉驹相隔半箭路程。
　　远远凹凸的城墙影儿，已在梢头林空叶隙中现露出来，他微吁出声，轻轻勒缰停下玉驹，回顾更为接近的双马快车。
　　马车在玉驹左侧紧靠大道边沿的一株松树下停了，驾辕人，是个瘦小枯瘦的黑汉子，车乍停，黑汉子一跳而下，露出雪白的门牙，嘻嘻地笑着说道：“大公子，咱们可终于到了。”
　　“到啦，”玉驹上的大公子，也笑着说道：“还比约定时间早了一个时辰，咱们正好利用这一个时辰作点什么。”大公子说着话，那双闪射着寒光的眼睛，扫过玉驹，马车，和他自己肮脏的衣衫。
　　黑汉子大概伺候大公子有不少年了，闻言知意而会心，又嘻嘻地一笑道：“您安心，车、马您交给小的，有半个时辰保您夸声好，您哪有这半个时辰，可也就收拾干净啦，然后您哪坐进车里，咱们从从容容的驶进这‘帝王之都’！”
　　大公子有心的一瞟黑汉子道：“不含乎，老黑，然后呢？”
　　老黑，黑汉子，并不老，才四十刚刚出头的年齢，不过大公子是叫惯了老黑，而他老黑也就顺情自然听惯了这个称呼。
　　老黑的黑脸上，本是和大公子一样满泛着笑容，但在大公子一声“然后呢”之后，笑容突然消失，那两道因为黑不过肤色而显的已成灰色的浓眉，紧锁起来，然后以低沉的声调道：“大公子，您真的要小的在城门口外下车一个人先回去！”
　　“老黑，这可是咱们动身先说好的条件，现在耍頼没用！”
　　“小的那敢跟您耍赖，只是大公子您老圣明，这‘北京’城可比不得咱们‘长安’，在这里咱们是‘两眼乌黑’没个熟人，您哪一个人进去，说实话小的是真有点儿放不下心！”
　　“哦？莫非这北京城的人能吃我？”
　　“大公子，这怕没人敢。”
　　“是喽，那你还有什么放不下心？”
　　“大公子，这人心隔肚皮，江湖诡诈多……”
　　“我懂，我会小心，这总可以了吧，老黑？”
　　“还有……还有小的……小的……”
　　老黑说着还有，其实是没有什么“还有”了，所以接不上话，大公子有心调侃他，说道：“还有？喔！我明白啦，你可是想借此机会也逛逛京城，找找乐子玩上几天？”
　　老黑不是这个意思，也从没有存着这种心，不过当他正好无言可答的时候，大公子的调侃恰好给了他个借口，于是他作出难以为情的样子道：“大公子，俺老黑土，从没离开长安城咱们那一亩三分地，现在既然到了京城，您就点着头，准小的跟着逛逛好不？”
　　“可以，等把车马全擦洗净以后，你带上一百両银子先进城去，记住，别找我，就算在大街上迎碰头，也要装作素不相识，也别忘了从明天算起，每夜正三更等在‘鼓楼大街’那‘钟鼓楼’上，面对正东数起，第四片瓦下取联络，明白？”
　　老黑当然明白，歉呼一声，头一点，迅捷的开始洗擦车马的工作。
　　别看老黑干枯瘦矮，干起活计来可是一个顶十个人用，半个时辰还不到，瞧那驾辕的两匹黑马，那毛、那鬓、那蹄……全变了，变成两骑不输大公子玉驹的千里坐马！
　　再看那辆豪华的马车，紫红的“软活皮棚”儿，紫的可人心意鲜而不艳，如今已放落下来，人坐车上迎风得爽，若是支上去，避雨遮阳可供私语，车身黑漆雪亮，那“垫脚踏儿”金売发光，车身两侧镶嵌着“金鹰”标志，两头金鹰目光如炬若生，是纯紫金所制，标志代表这辆豪华马车，是属于武林第一家“金鹰府”的东西，也代表着一种无人敢于不敬的威信！
　　纯紫金的铸镶嵌在马车两侧的“金鹰”上方，有两颗散发着碧绿光芒的桃核般大的奇珠，这代表豪华马车主人的身份，相识的，无不笑迎而前打个招呼，尽管也许车中人并没看见，甚或车中无人，全一样，好在向来答礼的只是驾辕人，那不识的，却都暗中羡慕远远走避开去，视如不见，免得多事多灾！
　　老黑在擦抹好了车和马后，自车厢后下方端出来一盆净水，伺候着大公子洗面更衣。
　　洗净风尘的大公子，仍然是换上一件金色紫采的锦衣，银色扎带，带的正当中，镶嵌着一粒散放赤霞的火珠，履绣五福，底儿雪白。
　　老黑这时已从车中捧出一柄奇剑，剑柄尺正，握处是用一种不知何物制成的银丝紧密缠起，吞口处一片碧绿，正是护手，不知是何金属冶成。
　　剑穗也是纯银色，剑鞘奇特，竟是以两片紫斑节竹合成，裹以雪売银束，束共五道，中宽余皆较窄。
　　这柄剑，外看并不起眼，和大公子这身衣着十分不配，但从老黑为大公子佩剑的郑重神色上看来，这柄剑绝对不是普通东西。
　　大公子已经完全收拾好了，正用一条金边紫底儿的发帕束发，不久前那一身灰土的风尘模样，一扫而光，变作一位出众的玉样贵公子。
　　老黑也净过面，换过衣服，是一身蓝，质料并不算是上等的长衫。
　　大公子在看着老黑收拾起一切杂物之后，含笑自身畔取出一只小黑皮袋儿，往老黑的手里一递，道：“省点用，里面是五十只小金饼儿，一只一钱，正好五両，大概能够你花半个月吧？”
　　老黑接过小黑皮袋儿，嘻嘻一笑道：“您这是把小的比成了啥？五五二百五，二百五十両十足纹银，我老黑如果能在半个月里花光用净，大公子，这本事可还得拜师学学。”
　　大公子一笑，一挥手道：“你该走了，记住，在城里碰到我，别忘记咱们是谁也不认识谁！”
　　老黑应着声，心里有数，毛病全出在京里一个叫什么“打不死公子”的身上，在两个月前的一天，“打不死公子”请人带了一封信和一张书给大公子，信上说如果大公子真的看中了书像的美人儿，就请大公子在今天一个人来“北京城”相亲，当事人见面后全点了头，一句话，大公子可以立刻“香车载得美人归”，于是大公子来了，若不是老主人严谕非有老黑作伴不准去，如今老黑还在长安城呢，现在来是来了，大公子吩咐的好，要作出谁也不认识谁才行。
　　不过老黑明白，这叫作“掩耳盗铃”，那“打不死公子”既然信上写着，至时有人城门迎接，试想会没有其他必要的安排吗？说不定刚才那些擦车洗马的事，早已落到人家眼中了。
　　老黑没见过这位名重京师一时的“打不死公子”，据老黑请教一位高人所得，“打不死公子”姓邱字曾见，又一个外号叫“无頼好汉”。
　　邱曾见究竟是怎样认识大公子的，没人知道，不过老黑却认为事不平常，因为邱曾见算不得是武林罕见的人物，而“金鹰府”主“一身绝刃”冷天冰的大公子冷云，可是一位跺脚武林颤动的奇客，云泥相结，意味着必有秘密！
　　不错，这是一件秘密，并且另外一件足可震惊天下武林的秘密，也正在进行。
　　其实就拿老黑本身说吧，也是个秘密，老黑不姓黑，他只是人生来黑，他偏巧姓白，妙！
　　举凡武林中人，当然没有一个敢小看“金鹰府”大少主人“笑面神龙”冷云的，不过若是小看了这位白爷老黑，那更是“有眼无珠”了！
　　“一身绝刃”冷天冰，就曾在一个偶然机会中，十分郑重地说过，天下武林顶尖儿的高手，在三百招内若想胜过老黑，那是空言大话！
　　当然冷府主人冷天冰这句“三百招内”的话，也包括他自己。
　　有了冷天冰的无心之言，生出不少有心的人，有心人全计算过，冷天冰自创业建府直到今朝，大小阵仗不知亲经过多少，与敌搏斗，保定了个“不败”的威名，并且动手都没用过百招，由此再针对他无心批评老黑的话，老黑究有若干分量，又何必再说。
　　天下有心人不少，在任何行当，任何地方，任何事情，全都少不了有心人！
　　有心人大约可作三种，一种是“他山之石可以攻错”，一种是如同国之柱石臣，上为关怀万民疾苦，中为施政得否人心，下为自己生存打算，另一种志在雪恨复仇，心怀叵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进而迫使本身“有心”，以对发生每一件事！
　　不论这三种“有心人”中的那一种，对“金鹰府”冷氏门中，这位身份特殊的白爷老黑，全是暗暗牢记，这是除府主冷天冰外的第二人物，不容疏忽。
　　说到老黑的身份特殊，要怪冷天冰了，这位当代无敌的武林奇客，高兴起来面当好友，时常称呼老黑作“我的白老弟”，尽管老黑一向恭敬回称“城主”，自谦“小的”却又怎能瞒得过“有心人”去。
　　老黑是由冷府主的吩咐，着令伴随大公子冷云的，已经有五六年了，所以比较起来，老黑和冷云彼此之间，较为随便些许。
　　不过这也仅仅限于只有冷云和老黑两个人的时候，譬如现在。
　　现在，老黑带好五両金饼儿，笑嘻嘻的，大踏步先进了“北京城”，在往来千百行人中，老黑极不扎眼没人去注意他。
　　话是这么说，老黑自己心里有数，一进城门就发现了两件扎眼的事，一件是他已被人暗地追蹑着，另一件是刚刚在他进城当空，正好停靠街旁的一乘软轿。
　　抬轿的不是壮汉而是四名俏丽侍女。
　　这座软轿，业已华丽到使人无法形容的地步，单说轿嶂上方下垂的穗儿，已值万両银价，那是用一颗颗大小一样的明珠穿串而成。
　　轿子扎眼，抬轿的人更扎眼，不过老经世故的老黑，也仅仅是瞟了一眼，并没停步，一眼也很够了，至少已够老黑眉头一皱心中一凛的份儿。
　　老黑已经远去，但他耳中仍能听到双黑马车的蹄声，辚辚轮声，也知道冷云必然高坐辕上从容进了城。
　　玉驹停在软轿旁，马车停在玉驹侧，城门洞儿直对的这条长而宽的大街上，早已人山人海，消息传的真叫快，“北京城”的闲人多，在耳闻“金鹰府”大公子冷云，今天此时进城，并由天下第一美人的“易君”亲迎时，赶热闹趁早，街两旁凡能立足站人的地方，全成了人。
　　“打不死公子”邱曾见，按说今朝是该来迎接冷云才对，但他竟没有影子，这事透着新鲜！
　　据说这位又名“无頼好汉”的邱公子，本是山东人氏，偏偏他自承祖籍辽东，熟悉邱曾见为人的朋友们，都心里有数，如果没有利益，邱大公子是不会“数典忘祖”把祖坟来次大搬家的。
　　另外有个消息，难知真假，那就是天下第一美人的易君姑娘，正是邱公子的表妹。
　　别看易君姑娘无人不知，但真正见过这位天下第一美女的人却不多，不多到几几乎找不出位见过她的人来。
　　又有个传闻说，易府和冷府，本是素识好友，当年两家父母就曾指腹为婚，后来事有变化，两家分隔，久断消息。有一年冷云外出，巧识“无赖好汉”邱曾见，妙的是邱曾见竟熟知冷、易两家儿女事，遂一拍胸口承诺下，为两家完成这段良缘，也因为如此，邱曾见才令人千里投柬，约使冷云孤骑北上到达京师。
　　事实如何，外人不知，可是有件事情却不假，那就是邱曾见投柬长安，主意是易君姑娘出的，柬内附有易君姑娘一纸素笺，否则只怕单凭邱曾见的一封信，还请不到这位“笑面神龙”冷大公子。
　　论年头来说，易君姑娘这叫作“胆大妄为”，不过易府的尊长，死的已死，失踪的失踪，现在顶门当户作主的，就是易君，她似乎不能不权宜行事。
　　来的总归要来，冷云来了！
　　冷云的脸上，一向是带着微笑，那“笑面神龙”的美称，也正是由此而得。
　　冷云微笑着，眼睛没看到软轿旁边的四名侍女，也没盯着轿子，而是远眺着老黑的背影，不过话是对软轿中人说的，道：“是易家君妹？”
　　一名侍女缓缓挑开轿帘儿，赫！皇帝不急急了太监，冷云仍是目不斜视，看热闹的却丑态百出，哈腰的，弓身的，蹲下去的，歪着头的，全是一个目的，往轿里瞧，瞧这天下第一美人儿究竟多美。
　　这时，两名侍女把轿儿向前抬的微倾，接着万众面前都是一亮，易君已亭亭玉立轿前。
　　易君没开口，含笑看着冷云。
　　冷云也正看着易君，彼此注视着，在一刹那的沉默，和一刹那的娇羞后，冷云又开口说道：“我有辆双马轿车。”易君早就看到冷云的双马车了，头微低，脸微红，她当然已经听懂了冷云话中的意思，女儿家岂能不知涵敛，一笑之后道：“你这车很美。”
　　冷云也现露出智慧，道：“比不得君妹这乘软轿，君妹，长安至此数千里，小兄的坐骑已不胜疲惫，该休息休息了。”
　　“是该让它歇歇了，何不交给小妹侍女们照料，她们会懂。”
　　“小兄致谢，只是君妹少了一名抬轿人，怕是很不方便。”
　　“没甚么，如果是乘空轿的话，她们有两个人也能抬动了。”
　　“是是，小兄真是愚蠢，如此就请君妹移至车上，小兄为君妹驾辕……”
　　“这怎敢当，侍女们不是还闲着一个吗，她们也会驾车的。”
　　于是闲着的全有了事作，冷云肃请易君登车，侍女将扶，车行在前，轿随于后，缓缓走着。
　　车上，肩靠肩，香风笑靥袭人醉，醉无言。
　　剑眉舒展，凤眼星眸双双对，你一霎，她一眨，它们另有言语无声交谈。
　　心有一点灵犀通，喜此一见，也感此一见，似乎了尽双双生平愿。
　　他根本不问要去何处，何处不可安？
　　她，任双马扬蹄车轮转移，早已忘怀这里仍是人间。


　　冷云脸上的微笑，在这短短的十天来，浓过往昔多多，那是因为他这微笑是从甜到极点的心底泛露面上，那样真，那样诚，那样可爱。
　　她易君，亦然，常常笑红了双颊的。
　　冷云那就到极点泛露脸上的微笑，陪衬上那英挺俊逸的模样儿，和丰神绝俗潇洒无伦的风度，已使京华佳丽疯狂的迷恋并追逐着，谈论着，和夸赞着。
　　易君的绝色，俏丽，风范，仪态及一举一动，甚至她的服饰，衣着，谈吐，很早很早已是京华王孙公子们争相走吿赞叹的事，更是京华佳丽们争相仿模的对象，最近，最近十天，她也成为佳丽们羡妒的对象了，这当然是为了冷云。
　　冷云在第一天踏进京师城门之后，就被安排在“打不死公子”邱曾见东城的别庄中，据易君说，这样不仅行动自由方便，更可避免可畏的人言。
　　其实易君不管有多要强，也是个女流之辈，这一点的不便和方便处，她自己十分清楚，何况她更聪明过人，善于藏拙。
　　聪明的女人，在处理大事上，是绝对不会表露她自己心得给你的，因为万一当你所作的安排和努力，不幸失败时，她们不仅可以置身事外，并且还能直接指出你失败的原因来，如此，当她们指着你鼻子骂你到昏天黑地的时候，你不但无言可答，并且会由衷的佩服。
　　由于此，冷云之被安置在“打不死公子”别庄中的事，究竟是出于易君的授意，抑或是“打不死公子”的巴结，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这短短的十天，冷云如同天之骄子，出进有易君为伴，问寒吁暖，好不羡煞人也。
　　“温柔乡是英雄冢”！未必！
　　不过，“温柔乡、忘忧草、英雄倒”！却已是百试不爽的事实。
　　他，冷云，忘记了和老黑所订的约期，使老黑夜夜钟鼓楼头冒风霜，干等白耗没见过他的影子。
　　不过老黑并没有埋怨甚么，并且依旧是夜夜三更到，天明五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