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忍法“梦幻泡影”
2025-04-16  作者:山田风太郎  译者:後藤茶檎  来源:山田风太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一】

  一月十六日,一顶惣黑漆金莳绘的女用驾笼从江户方向进入三岛。近侍加上轿夫共有十几人,在尚且日高时就这么径直在三岛中穿行,一直来到町西之处。
  “啊,等等。”
  驾笼中响起人声。近侍问道:
  “请问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恩,叫住刚刚通过的那个鱼贩。”
  驾笼里的女子说道。这么说起来刚才来来往往沿街叫卖的百姓打扮的男子挑着的担子里确实是露出了鱼尾呢。近侍急忙跑去叫住对方,将其带了过来。
  “就觉得是鲤鱼,果然没错……”
  女子打开驾笼的拉门,打量着鲤鱼。鱼贩的直觉告诉他自己此女的身份非同一般,立马跪拜在冰冷的道路上。盛满水的桶上遮盖着防止鱼跳出的细网,里面有四五尾鲤鱼,每尾皆有二三尺的样子,全都活着。
  “听说鲤可养精,大御所大人最好此物了。喂,卖鱼的,此鲤捕于何处呀。”
  “是从小浜池捕来的。”
  农夫战战兢兢地答道。
  “小浜池?”
  所谓的小浜池,位于三岛西北处,富士山的融雪从地底流过,于此涌出而形成清冽之大池,百姓皆云此为这一带水田灌溉的源流。
  “哦哦,既是栖息于此水中之鲤鱼,应当愈发美味了吧。无论是料理后进献还是直接将整鱼献上,都是个不错的礼物啊——”
  女子眼中熠熠生辉。
  “恩,将此鲤与桶一起买下,从宿场中雇佣人手,就这么一起前往骏府去吧!”
  说着,关上了驾笼的拉门——她正是竹千代的乳母阿福。
  阿福正在前往骏府的途中。江户城那边的各项正月行事基本都已结束,于是前去向大御所拜年。不过,这并不是被叫去的,而是主动前往。虽然在丸桥之事上大御所并没有更多的处罚,但很明显为此而不悦,就算是为了不辜负一直以来大御所的信任,自己也是坐立不安,总想要做些什么来消除其疑心。
  带着进献用的鲤鱼而来的阿福一行于十九日在兴津与率四五名随从的服部半藏擦肩而过。不过,阿福这边并没有注意到戴着斗笠的半藏,而半藏方面在仅仅一瞥这个运送着鲤鱼的女用驾笼一行后便头也不回地迅速向东而去了。
  二十日,阿福抵达了骏府,但不同以往的是,未能立即得到面见大御所的许可。家康晚年的愿望之一便是能刊行编著于唐代而在中国失传于宋代的“群书治要”,他为了着手开展此事业,聚集了金地院崇传、林道春等学僧儒官,这数日来都在进行咨询探讨。
  “这样的话,很快就会疲劳的吧!”
  在任何事上都不让人的阿福显得有些败兴地低语道。
  “将进献的鲤鱼送至厨房。就由我亲自来料理献给大御所大人吧!”
  听闻阿福到来,京城的豪商茶屋四郎次郎走了进来。茶屋代代作为德川家的御用商人,握有朱印船、上方一带町人的御札支配等特权,而在另一方面,也是德川家的经济顾问,此数日待在骏府,却因大御所为前述之事而忙,正显得无所事事。
  “难道这么新鲜的鲤鱼,做成鱼生的话一定不错。噢,而且之前榊原内记大人还献上了两尾大鲷、三尾方头鱼,将其沾上胡麻油再用上蒜而成的南蛮料理如今正在京城流行。呀,要不还是由我自己来指导如何料理吧!”
  他像个典型的商人那样抚着双手说道。这个豪商同时也是个顶级的美食家、老饕,是个有名的自身也以料理之事为乐的人。阿福便将此事拜托于他。
  翌日,家康前往近郊鹰狩,在傍晚归城。这一日的晚餐便是前述的那种料理。公子赖宣、崇传、道春以及一副得意表情的茶屋四郎次郎之外,阿福也终于得到了面见的许可,得意陪同列席。
  四郎次郎自豪的南蛮料理自然也在其中,而更令家康等人赞叹的还要数那鲤鱼的鱼生。横列于大钵上的鲤鱼的口腮还在一闭一合,四郎次郎上前以菜刀的刀背一打,鲤鱼便被切开。同时,最初附着着的鱼皮轻轻剥落,下面以精细刀工雕琢过的肉身则四散开来。
  “是阿福带来的鲤鱼么?”
  家康问道。阿福上前欣喜地回答:
  “此乃三岛小浜池中之鲤。在下于途中偶然碰见,便想一定要让大御所大人尝尝。”
  她哪里会想到,这尾鲤鱼正是从七日前真田女忍者与七斗舍兵卫死斗的那个清水池中捕上来的。
  卖鱼的农夫正是住在清水池附近之人,这数日里发觉池边的黑锹众的身影不在,便又秘密捕捞,为了不被发现是从服部半藏禁止的地方捕来的,于是向阿福谎称是从小浜池而得。至于那个清水池湖底还沉着两名忍者及二十个黑锹众的尸骸之事,在座的各位自然是谁都不知。
  在座之人望了望僧侣崇传后便美味地品尝起来。特别是经过一整天放鹰而饥肠辘辘的家康,虽然年已七十六岁高龄,却还是头一个开口大嚼。
  等到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的服部半藏到达时,晚餐已临近结束。

【二】

  将泉头发生的怪事禀报给大御所关系到黑锹众的声誉,如此考虑的部下们将之前那个伊贺锷隐忍者七斗舍兵卫谎称得到半藏命令而带着二十人前去泉头却从此断了消息的情况报告给了终于回到三岛的服部半藏。半藏得知此事后不禁仰天,部下们是深深相信那就是半藏的命令才会如此的,可实际上半藏却完全没有下过那种命令。而且,包括那个舍兵卫在内,如此众多的直属黑锹众们都一下子消失了,实在是事态严重。
  已经不容犹豫了。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获得大御所的指示,快马飞奔回了骏府。
  “什么,在泉头——”
  家康手中的筷子跌落。
  半藏表示在有关此事上,为什么那两个伊贺忍者会一度将泉头视为千姬一行的潜伏地的这一点一定接近了真相。虽无确证,但再想来,泉头被称怪异并不单单是因为废城的亡灵,而是那里确实存在着“什么?”——他便是如此认为的。在家康这边,千姬来到箱根以西之事还第一次听到。面对瞪着疑惑的双眼的大御所,半藏又表示若在此事上有所疑虑,可将如今应在本城的鼓隼人召来询问。而这也出乎家康的意料之外。
  “你是说鼓正在此城中么?”
  就在他如此大叫的同时,从天井处无声地飘落下一个好似拥有巨大羽毛的蛾子般的身影,平伏于地面。
  “鼓隼人在此。”
  不只是家康,在座的人们全都单膝立起。家康喊道:
  “隼人,谁允许你前来此城的啊……”
  “是赖宣大人将在下召来的。”
  隼人抬眼望着赖宣,赖宣则脸色苍白地回视着隼人。打量了两人的家康说道:
  “是赖宣叫来的么?”
  “这家伙——在我返回骏府的途中,曾向驾笼吹来吹针。”
  “而您又将我这种歹人置于美人环绕之中养了一月有余不是么?”
  隼人露出浅笑。实际上,他也正为七斗舍兵卫迟迟不归而感到焦虑,有好几次都想要亲自赶赴泉头,但还是凭着对舍兵卫的信赖,等了一日又一日,终于听闻服部半藏快马赶回,为一窥其究而潜伏于此。从半藏的话中已可确信舍兵卫被杀,他的眼中浮现出了愤怒之像。
  “之所以吹落吹针,是觉得千姬大人正在那顶驾笼中——为了确认才这么做的。”
  在家康的追问下,隼人又讲述了多摩河原以来的情况。在判明赖宣的行动与大御所毫不相关后,他便无所畏忌了。
  “赖宣。”
  家康转过来,怒气冲冲地低声道。
  “隼人所言属实吗。若属实的话,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赖宣抬起头,其苍白的面颊上染上了红潮,眼中闪着无畏的目光回视着老父。
  “我所想的是,要为阿千大人着想。”
  他明明白白地说道。
  “所以,就要想法满足阿千大人的愿望。”
  幼时的赖宣曾对嫁入大坂城的那位美貌的“年长的侄女”抱有梦幻般的爱意,在大坂城的战斗开始后,也立马疾驰赶去,为红颜薄幸而哀叹不已。此时的他已经理解到千姬是父亲政略婚姻的牺牲品,十四岁的他只能对此保持沉默,而同样十四岁的他又无法原谅父亲。在雪中的六乡桥时,他之所以会想都没想就以自己的行列进行庇护,便是由于这种同情心的爆发,同时也是对老迈而又无情的父亲的抵抗。自那以来,他便利用从真田女忍者那儿听来的泉头废墟的秘密,想尽办法藏匿千姬,想要达成她留下秀赖之子的愿望。
  “刚好,现在就禀报给父亲吧!”
  只有身体长得高大,而那尚在发育中的思想,以及那盯着家康的眼睛,毫无疑问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面对那眼中燃起的澄清目光,家康不禁动摇了:
  “什么啊……”
  声音也显得嘶哑。
  “请不要再践踏阿千大人的愿望了。就请让她抱抱秀赖大人的孩子吧!”
  “这可不成。赖宣,你也知饶过婴孩牛若的平家却在坛之浦灭亡的故事吧!”
  “那是由于平家的骄横所致。在坛之浦以前、石桥山以前,平家就已经自取灭亡了。德川不会这样的,我赖宣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你、你这个黄口小儿!”
  “没错,赖宣确实还很稚嫩,所以才会这么说。恕我直言,父亲已经命不久矣。就算秀赖之子出生于这世上,等他长大成人也要到二十年以后了,万一其与德川家为敌的话,能对付他的就不是父亲而是我们这一代了。”
  这种与其父针锋相对的激烈言语从他那年轻的嘴中脱口而出。向来欣赏其天才勇猛的家康也顿时哑然而无声。
  “背负未来德川家命运的是我们的肩膀啊,并非已经老去的父亲。即便重担在肩,赖宣也不会畏惧,但却担心为此重担而获罪。丰臣家的覆灭乃是因为战国的余风,无可厚非,但若要将丰臣之子——甚至是腹中的胎儿——赶尽杀绝的话就是父亲所造下的孽了,充满罪恶的气息。父亲,父亲您到底是凭借何种力量获得了天下的呢?不正是父亲那自律守义的七十六年的生涯中牢牢地抓住了人们的心吗。事到如今,要为何要沉迷于杀戮呢?这岂不就是说那种义理只是画皮,实则乃是有着非道烙印之人么——就算不久即将离世的父亲不觉得怎样,对后人来说却是何等的困惑啊。若将丰臣之子斩尽杀绝,德川家自身的罪孽烙印不就照映出自己乃是与企图以此谋叛之人相同的鼠辈吗?”
  十五岁的少年眼中渗出泪光,他那以痛切——或者说悲哀——的态度真情相告的话语,细细想来还真是可怕。不仅是家康,在座的金地院崇传、林道春、阿福、茶屋四郎次郎等人的脸都好像是煮红了的虾子,嘴中则好像是塞了铅块似地张着,他们全都在重新检视自己的良心。
  “父亲,请把阿千大人之事交给我吧!”
  “赖宣。”
  家康的嘶哑声音终于响起。
  “你想要背叛为父么,不,是要背叛德川家么?”
  “我是想要守护德川家。”
  “你想要舍弃此城、舍弃骏河百万石吗?”
  赖宣露出微笑,这个美少年笑道:
  “若能饶恕阿千大人的话,百万石又何足挂齿。”
  家康站了起来,暗灰色的面庞上闪着白色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赖宣。
  “前途堪忧的家伙——骏河不能给你,阿千也无法饶恕。”
  如此叫着,将目光转向服部半藏。
  “半藏,到泉头去。已经不必顾及阿千了,与那些狐狸精一起抹杀掉。”
  “是。”
  “只靠黑锹众有恐不足,马上从此城聚集百人,也带上铁砲。此番一定要将其讨取了不可。”
  “父亲。”
  赖宣抓住家康的裤脚,却被其踢倒在地。大御所已然一副不比寻常的狂乱之像。这种场合下只有鼓隼人一人露出笑容,家康注意到后说道:
  “你也去。将那些家伙干掉就饶你一命。”
  “谨遵上意。”
  隼人再度悄然微笑。只见其保持着正坐的姿态却渐行渐远,仿佛日边云影般突然消失了。
  家康离开了,崇传等人也退了出去,只剩下赖宣单手扶地听着城中响起的骚动之声。万事休矣。

  “南龙公遗事”中有云:“大坂落城之东,赐骏河国百万石予赖宣卿,权现大人以三岛近处泉头古城为御隐居所。此年后之元和二年,权现大人西去,此事告止。其后于此事多有议论,养珠院大人亦道若权现大人多存三年则赖宣卿便可为百万石之大身。”
  养珠院乃是赖宣之母,连她都不知其真相,可见此实为幕府之秘事。当夜服侍于旁的男男女女皆对此闭口不谈,一生都没有透露此事。不过,在幕阁内部还是暗中传说着有关此事的情况,在后来赖宣被移往纪伊后,围绕纪伊的议论也是纷纷不绝,而这种猜疑的眼光也可以被认为是在那个由比正雪事件中赖宣的身边被特别注目的原因吧。

【三】

  准备铁砲队、骑马等需要花费一定的时间,而打头阵的服部半藏则是快马加鞭在一夜里就跑完了十六里抵达三岛,这不仅仅是想要尽快解决问题,同时也是为保住黑锹众的颜面而不想将功劳拱手让给他人。半藏已从隼人那里获知千姬一行的潜伏场所,大群黑锹众在一月二十二日凌晨便已瞪大眼睛潜伏于能够看到那片岩壁的丘陵下了。

  火把燃烧的声音笼罩着地底的寂静,其中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女子轻微的呻吟。
  这里是泉头丘陵内部的岩窟,岩壁光滑得不似自然之物,可又巨大得不像人工所作,大概可容纳百人亦绰绰有余吧,实为自然与人工的天合之作——而在那里面铺着的绯色毛毡,置于其上的藤箱、烛台、食器、小筐等物品,很明显是被运送至此的。此处点着灯,而里面岩壁的上方也有一丝黎明的微光透进。这个部分的天井被打通,上面连着生长在丘陵上的大樟树。在树木茂密的丘陵上,这株樟树在很久以前就被雷火劈中,在数十米高处拦腰折断,但其内部却有一个圆锥形的空洞,下面有小孔一直通到根部,给地底的洞窟送去微量的光风雨。另外,此树与岩孔还可以微妙地反映出从外部接近者的脚步声,这根本不为人所知。
  不知往西建于此丘上的泉头城的范围有多大,现今已然消去了踪迹,也不知此地底岩窟是用来攻击的还是防守的,抑或是为落城时所准备的,不过确实是能感受到信玄的用心。
  不必说德川家,就连近邻百姓都不知道的这个秘密,由比却很清楚。要说为什么的话,就是因为她是真田的女忍者。幸村的祖父一德斋幸隆、其父一翁昌幸皆为武田的谋将,幸村知晓此事也不足为奇。
  就在被赖宣救下后通过三岛之际,是由比想起此事,而后来派心腹暗中送来随身道具、灯油、粮食等物的则是赖宣。大御所突然要在此地进行普请让赖宣显得狼狈不堪,急忙亲自赶来,虽将发现这个秘密的伊贺忍者强行带到骏府,但从那以来她们还是焦虑得想要尽快离开此地。更别说在七日前连阿眉都被杀了,事态已然是刻不容缓,而她们之所以被钉在此处无法动身,就是因为由比身体的情况。前阵痛的分娩前兆已经开始,这可不是简单的病痛,考虑到即将出生的新生子,她们也不得不继续待在此地。
  面对这种情况,千姬的眼中同时闪耀着恐怖与喜悦的光辉,无论哪一种都是因分娩而生。从去年五月火中的大坂城一直燃烧延续到现在的念头,经过了江户、武藏野、东海道等处非人般的凄惨死斗而残存至今的愿望,如今终于到了要实现的时候了。千姬眼中已完全顾不到逼近的敌人。
  “由比,疼吗。代我而受的痛苦,还请忍耐啊……”
  她低声对由比说道。
  相比于只能如此劝慰却帮不上什么忙的千姬,自己也是大腹便便的丸桥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而且她的耳朵同时也是一刻不停地注意着天井的小孔,日夜不懈。
  “啊……”
  丸桥突然站起。外光从孔中略微透入,还只是鸟雀刚开始啼鸣的黎明,她敏感的耳中到底听到了什么呢?
  丸桥靠近门边,这里曾被七斗舍兵卫的“人鸟黐”所封闭,而在她的怪力下再次打开的石门略为移动便再次无声地闭合。她转过头来,脸色大变。
  “那些黑锹众们集合起来了。”
  “是知道这里了么?”
  千姬问道。
  “很明显。”
  丸桥低吟,接着战栗着报告千姬:
  “他们正在门前设置合药。”
  所谓合药就是指火药。土木是黑锹众的专业,而他们原本就是忍者。他们本来就很熟悉火药的使用,而如今终于使出这个来,充分传达了毫不留情的背后意志。
  屏息而呆立的千姬与丸桥的身前,由比静静地立起了身子。
  “到里面去——请藏身到里面的岩缝中去。门很快就会被炸开的,一旦门被炸开的话。”
  在那些曾经围绕在千姬身旁的女忍者当中,其他个个都是藏着一种妖艳的野性,而只有这个由比仿佛是在深闺中成长起来的千金小姐,身具恭谨的品性与优雅。那如雕刻般深廓的面庞与细长而清秀的眼眸此时发放出坚定的苍白磷光。
  “由我来作他们的对手。”
  如此说道。
  “由比,那胎儿呢?”
  “若不能击败敌人,到最后胎儿还是保不住性命。”
  就在由比说话的同时,鼓膜被响彻洞窟内的轰鸣震动,巨大的石门好似闪电般龟裂开来,颤动着、摇晃着,接着重重地向外倒下。浑身被黑色硝烟与灰土笼罩的他们从黎明的原野与湖边杀到此处,那是无数的黑锹众的身影。
  由比脱去衣物,其雪花石膏雕刻般的身姿朝倒塌的岩窟石门那边走了过去。
  黑锹众们全都停下了脚步。就好像要从巢穴中找出受伤野兽的猎犬那样磨牙相向、双眼充血的黑锹众们也突然被出现在洞窟前的异样光景制止住了。
  一个全裸的女人走了出来。这倒还好,可他们屏息定睛拔刀相向的这个女子却横身躺倒在倒下的石门上。黎明的微光中,隆起的腹部白亮得好似绢物,简直就好像是横陈在砧板上大尾白鱼。
  东方空中的浓密紫云愈发浓重,其间一缕断玉般的红色,原野中依然灰暗。虽如此,忍者的眼睛应该是早已习惯了黑暗,可却没有一个人发觉女子股间此时正渗出蛙卵块似的白泡。
  云以极快的速度移动着,红色的断裂仍然存在,但越来越浅,天空好像水般清澈。女人股间冒出的白泡越来越多,其中一部分随风而起。
  “啊……”
  声音被风撕裂在高空中。
  “是那个,是那个!喂,快退下,遮住眼……”
  鼓隼人正跨在距离黑锹组后方数十米远的榉树枝上,他急忙放眼望向白影般的女忍者。隼人前面对此放任不管,由黑锹众先上来观察形势,发现这正是听服部半藏所言的让黑锹众们变得如同幼儿一般的奇怪生物的敌人忍法,而此谜团此时正要解开。之前隼人在江户的千姬屋敷那里也曾见到坂崎一党遭受到同样的命运。飘起的泡沫渐渐扩大成为透明的袋状。
  究竟是没有听清隼人那声绝叫呢,还是那声叫喊反而在一瞬间打破了他们的那种失神状态呢——黑锹众们再次行动起来。此时,他们发现风中起舞的无数巨大泡沫,而就在见到的同时便失去了行动的意志。并非气绝亦非紧缚,他们被泡沫吸引而向其疾驰,凭自己的意志已经停不下来。
  美丽的银灰色泡沫无穷无尽地从女阴处冒出,随风而起,在风中分裂重组,扩展为一个个子宫的形状,几十几百个连接在一起,在黎明中形成了苍虹,悄然流淌于原野上。黑锹众一与之相触,便被这种巨大的泡沫所包围,而在泡沫中蜷起首级四肢动弹不得。简直就与子宫中的胎儿无异。
  “呜……”
  立于高高枯树上的鼓隼人不禁苦吟。明明已经深知那奇怪泡沫的恐怖并发出警告不要看,可他自己也被想要从树上跳下浸身于美丽泡沫中的冲动所笼罩,只好闭上眼死命地抓着树皮,颤抖着,撕扯着,等待其自行散去。就是如此强烈的诱惑。
  那些黑锹众也是自己被泡沫吸引而与之相触的,只见原野上被泡沫包围的黑锹众们散乱开来,在泡沫消失后,已然缩成一团的他们的身影也已无法动弹。
  这种从女阴分泌出来的泡沫在现实中也有存在,而让其发挥出如此魔力的则是如同催眠术使用水晶球一样的幻觉作用。就好像飞蛾扑火一般,中招了的人会无抵抗地遵从本能的行动。人类原本是生活在水里的动物,黑暗而温暖的子宫就是女体深处的海底,而人们具有一种想要回到故乡的本能。有精神分析学者这么讲过,性交本身就是一种回归海底胎内的象征性行为。确实如此,之前那些被子宫型海洋所包围的男人们一个个都回到了朝着卵巢的卵子突进的精子的状态,这就是由比幻化的忍法“梦幻泡影”。
  树下响起了异样的叫喊声。鼓隼人睁眼望去,只见站在那里的服部半藏好似游泳般移动脚步。就在此时,隼人背后射来来一缕黎明的日光,自己停在榉树上的影子穿过原野来到了女忍者身边。
  这正是他咬牙等待的时机。
  隼人拔出刀来,距离数百米之外,刀影向由比的腹部挥去。

【四】

  一瞬间,横躺在石门上的由比的身体浮了起来,只见其四肢反弓着支撑其隆起的腹部。同时,白皙的腹部渗出红色绢丝般的东西,她的下体正血流如注。
  “百夜车”这种忍法即可斩对方之影,亦可以影来斩对方——但无论是哪一种方式都只是给予对方逼真的痛感,说到底不过是一种幻觉而已。可是,此时由比的腹部却是真真切切地裂开了。就连斩下的隼人自己在刹那间也不禁茫然,而在下一个瞬间则为自己的神技而露出会心的微笑。确实是神技吧,可在那之前由比的腹部就已经裂开了。皮下组织因为子宫的膨大而断裂,生出了所谓的“妊娠纹”,这是大多怀胎时都会出现的现象。而从脐窝到耻骨缝合处激烈的痛觉一闪而过的那个刹那间,腹腔好似被突然切开,这不是那可怕的忍法“百夜车”所造成的又是什么呢。悄然微笑的鼓隼人的笑容突然间冻结住了,只见如沐血雨动弹不得的女体中有什么模糊的东西正在挣扎。下个瞬间,从那里发出:
  “哇啊!”
  哭声炸裂。
  是孩子!孩子诞生了!那一下冲击解除了腹腔的紧绷,子宫壁至卵膜尽皆裂开,百夜车的那一刀就好像是起到了剖腹产一样的作用,出生于血风之中的新生儿放出了嘹亮的哭喊声。
  被这个意外惊得呆呆窥视的隼人忽然发出悲鸣从树上跌了下来。只见从洞窟中呼啸而出的镰锁结结实实地击中了洞窟前他的影子。不过隼人就好像猫一样翻身稳稳落地。
  “铁砲队,铁砲队上前!”
  背后突然传来铁蹄声,服部半藏回头大叫道。那是踏着枯草手持铁砲的百骑有余的骑马队,御先手头所率领的骏府城铁砲队终于到达了。
  太阳出来了,照着血光,越升越高。从洞窟内奔出的丸桥见到由比的尸骸,又发现了孩子的身姿。鼓隼人再次攀上榉树。日已升高,树影缩短,在见到已经够不到两个女人的位置后,隼人奔了出去。丸桥抱着婴儿跑回岩窟之中。
  “等等,别射我,等那女人出现在洞口后再开枪。”
  隼人回头望了望,如此绝叫道,同时拼命跑开。他可没有在百挺铁砲散开在背后还能高枕无忧的胆子。而在那之前,那些奇怪的泡沫如今已经消失,丸桥什么的他根本就不放在眼里。既然天已亮,那么作为他武器的影子就可以要多少有多少,而他仍未放弃要生擒千姬的念头。
  充满原野的泡沫已如梦幻般地消失殆尽。像虫子一样蜷缩着身子的黑锹众被隼人踢到后好似从梦中醒来一般发出“哇啊……”“哇啊……”的哭声,而隼人头也不回。
  “丸桥,快出来,你若还躲在里面的话,就会连千姬大人都被百挺铁砲射成蜂窝啊!”
  他一边叫着,一边正想要跨过由比的尸体进入洞窟,却被人抓住了自己的一只脚。抓住他的是理应已经死去的由比的手。鼓隼人大叫着挣脱,跳开到数米之外直立着。
  由比好像牵线木偶似地站了起来,长发披肩,面色铁青。她的双腕无力地下垂着,全裸的身姿如今已经被下半身的血池所染红,发青的眼中放射出凄惨的目光。就连鼓隼人在见到此番光景后也丧失了叫喊和斩过去的气力,只是单手提刀与之相对着。
  铁砲组又如何了呢?他们也被这个女忍者的阴森鬼气给镇住了气息么?天地间仿佛突然寂静了下来——想来,伊贺五人,真田五人,这半年来敌我双方展开了幻化妖异凄惨无比的死斗,而今只剩下了这最后的两人。不过胜败已很明显,女忍者濒死复生,但已受了无法形容的重伤。看看吧,她的腹部裂着巨大的开口,血滴不止,立于石门上的双足不停地颤抖着。
  一直都目光炯炯的女忍者的眼中好像覆上了一层薄膜,而其嘴唇则是微微咧开像是在微笑。就在此时,不知为何鼓隼人发觉自己的眼中也有一层膜覆来,而现实中的眼睛则是牢牢地被女子裂开的腹部所吸引。
  在那其中是约有四十公分的鲜血淋漓的子宫。子宫开着口,在隼人看来简直就好像是个巨大的食虫花要将自己吞噬进去,不禁感到一阵眩晕。在袭来的幻觉作用下,头上好似贴上了一层温暖的粘膜,而皮肤则好像浸泡在海底般的液体中。沉浮于其中,他仿佛回想起幼时尚在遥远伊贺山中时所听到的母亲所哼唱的歌谣,任由手中的刀刃落下。
  骑马队一直保持着瞄准的姿势,贴紧扳机的手指都麻痹了。蜷成球状姿势的鼓隼人正在将脑袋往女忍者的腹部埋进去。刚生产出一个成熟胎儿的子宫轻松包住了整个头部,两人便以这种奇怪的姿势站在那里。尔后,女忍者的身子一横,徐徐倒在石门上,可即便如此隼人的头还是没有离开。他的鼻口已被血块与羊水塞满,脖颈处则沾着子宫的经脉与粘膜。好像胎儿一样缩着手足的鼓隼人完全没有以往的那副强人姿态,就这么在子宫中露出满意的微笑窒息而亡。
  洞窟入口处,抱着婴儿的丸桥与千姬出现了。
  “由比。”
  千姬绝叫道。此时的由比已经完全殒命,一副抱着孩子的那种母性的笑容。
  御先手头终于从这个白日的恶梦中醒来。不如说是在看到这幅凄绝的决斗后愈发使得心中恼乱。
  “瞄准。”
  他高声道。骑马队再度将铁砲扛起。
  与此同时,背后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人大叫“等等……”。声音大到可以对已经冲昏头脑的铁砲组来一记当头棒喝。
  御先手头回头望去,只见从马上下来的是赖宣卿的老臣安藤带刀。
  “等等,不要杀了对方,大御所大人下令立即带到他那边去。”
  “可是,带刀大人,我们这也是大御所大人下的命令啊——”
  “大御所大人的身体出大事了。就在你们出发后不久,到昨天半夜里大御所大人都感到不适,生命垂危啊。赶快随我一同返回吧!”
  安藤带刀摇着白发苍苍的脑袋如此说道。
  安藤带刀直次此人并非单纯的陪臣而已。自元龟年间的姊川合战以来,他又跟随大御所经历了长篠、长久手、关原等决定德川命运的大战,因其豪勇与沉着而被大御所看中亲自命其为年轻赖宣的辅导职务,此时已是身为一万石的高位之人。昨天还精神抖擞前往鹰狩的大御所却突然病危了,这要是其他人所言的话一定没人会信,但带刀却并非是那种会乱说话的家伙。
  带刀好像瞥了瞥千姬的方向,但很快就熟视无睹地与被打断行动的铁砲队和茫然的黑锹众幸存者们一起返回骏府。

  在与最后的伊贺忍者惨绝地两败俱伤的由比的尸体旁,千姬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之后终于与丸桥对视。
  “大御所病危应该是真的吧!”
  丸桥道。她手里抱着的婴儿正在非常有精神地哭泣着。
  “那个带刀应该是不会说谎的。”
  千姬好似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不管怎么说,祖父大人已经七十六……也许。”
  她忽然两眼放光,对着那个婴儿说道。婴儿是男儿身,还未长头发,眼睛黑溜溜的,哭声则十分嘹亮。
  “趁祖父大人还活着的时候,一定要让他见见这个孩子——秀赖大人之子。”
  一边说着,千姬抬眼望向西面的骏府城方向。没错,由比虽然死了,但成功地生下了秀赖的孩子。让大御所见到这个孩子对千姬来说是不可抵抗的胜利诱惑。可是,就这么抱着孩子进入骏府城的话,无异于再度踏入死地。
  不过,丸桥摇着便便大腹莞尔一笑:
  “公主殿下所念极是。请去吧,丸桥将至死相随。”

【五】

  家康是在二十一日半夜里开始发病的。猛烈吐出的呕吐物中混杂着粘液、胆汁甚至是血液,可不管怎么吐,激烈的胃痛都无法消除。这是不同于普通胃炎的中毒性胃炎的病症。一时间脉搏也显得微弱,出现了神经症状,开始胡言乱语。就在如此命悬一线之间,他反复念叨着“阿千,原谅老夫,阿千”。与通报江户的急使一道,安藤带刀奔出骏府城也是在这个时候。
  到了天亮时,呕吐终于停止,可这一整天直至夜间都处于一种虚脱的状态。
  家康年轻的时候曾在秋天从信长那里获赠一笼桃子,但只是嘴上表示这极为少见,并未有入口食之,信玄听闻此事后叹服“舍过季之桃而不食,不愧为有大望者也”。上了年纪后在一些病情好转之时,御医们见到家康的饮食情况后庆贺“民以食为天,能进食便是好事”,他却表示“所谓民以食为天,意指饮食乃人之大事,并非多食为好也”。如此一生都注意饮食保健的家康此次却因食物而生命垂危,实在是有够讽刺。
  七层大天守阁外乱云纷飞风起瓦响,此时已是二十三日傍晚。两人女人立于大手门外。
  “听闻祖父大人患疾,千姬前来探望。要过去了。”
  千姬凛然的声音响起。其胸前抱着一个以白绫包裹的婴孩。
  门卫们愕然了,立即又数人跑去向联络城中,可毕竟是在这种时候,全城都被沉痛所笼罩,指挥系统处于混乱之中。城主赖宣从昨夜以来就一直服侍在父亲的病房中,结果这个消息传到待在旁边房间的阿福和安藤带刀耳中的时候已经经过了将近二十分钟。
  “你说什么,千姬大人来此了?”
  阿福变了脸色站起身来。
  “真、真够大胆的。”
  带刀拦住其道:
  “不正好吗。大御所大人已经原谅公主了啊……”
  阿福略退几步,但很快说道:
  “阿福不相信有那种命令。那只是因苦恼而生的心慌意乱罢,或是气力衰退时所随口说的话。”
  这回轮到带刀退缩了。其实带刀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虽然在赖宣的命令下急忙召回黑锹众,但心中却难以判断此事的是非。他在身为赖宣所敬爱的老臣的同时也是德川谱代的家臣,之所以在泉头救下千姬却又一言不发地离去也正是为此。现如今接到千姬前来的报告,在惊愕的同时却又为对方的轻率而咋舌——阿福惊慌地跑了出去。
  这时千姬已经通过了数道橹门、埋门,接近了西之丸。她身后的丸桥警惕地睁着炯炯有神的眼睛。
  城内各处的武士们都不安地聚集起来,庭中到处开始燃起篝火。众人皆衔枚疾走,压在西之丸上头的沉重气氛此时就好像只不过是轻风拂过。“——是千姬大人……”“是千姬大人啊……”如此惊恐的叫声此起彼伏。无人不知曾一度居于此城的千姬的容貌,但同时如今也无人不晓她现在所处的立场。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大御所的孙女没错,而那位大御所现在正卧床不起濒临死亡。他们如此这般的慌乱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千姬冷然地无视众人前进,而挺着大肚子的丸桥则不知为何渐渐前屈起身子,深呼吸着,额头上渗出大量的汗水。在快要到西城入口的莲池门前,千姬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丸桥,怎么了?”
  “公主大人……”
  丸桥勉强挤出笑容。
  “看来,我好像也快要生出孩子了。”
  “什么,孩子——”
  就在千姬停住的时候,一个女人出现在了铁森森的莲池门前。是阿福。她那仿佛能剧面具一般的脸上毫无表情,而其背后的门则关上了。
  “千姬大人……”
  “是阿福啊——辛苦你前来迎接了,带我们进去吧!”
  千姬回过头,抬了抬白皙的下巴示意道。
  “不,从这里起后面就不得进入了。”
  “阿福,我可是祖父大人的孙女哦,孙女探望祖父大人有什么不好的。你不过是我弟弟的乳母而已,居然敢如此指示,太无礼了吧。快让开。”
  阿福苍白的嘴唇颤抖着。
  “且不论公主,他人绝不可以进去。”
  “他人是指?”
  “您胸前抱着的婴儿乃是何人。”
  “这是我的孩子。”
  千姬昂然笑道。
  “也就是祖父大人的曾孙,前来初次探望祖父大人了。”
  “那个女人呢?”
  “那是我的家臣。”
  阿福好像实在忍耐不住了,尖声叫道:
  “您在说什么呀。阿福怎会不知那人正是谋叛之人长曾我部盛亲之妻。众人听好,快杀了那个大个子女人!”
  武士们如雪崩似的聚拢了过来。丸桥将千姬保护在身后,没事似地走向门前。在这种小山一般的压迫力下,阿福朝旁边躲开,同时叫道:
  “你们还在干什么,难道要让丰臣家的残党进入西之丸么,若让其通过此门的话大家就都没命了!”
  黑色的钢铁旋风袭向移动着的武士们,脑浆随着骨头碎裂的声音迸出。只见丸桥手中已经使出镰锁,在这凶器的敲击和切割下,十几名武士瞬时死去,血流成河。
  与此同时,丸桥脚边响起了啪嗒啪嗒液体滴下的声音。她痛苦地用嘴咬住镰刃,单手卷起裙裾。原来那液体是胎盘破裂后流出的羊水。由于激烈的阵痛,丸桥脸色潮红,全身开始颤抖,同时再次以那钢铁旋风击退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而杀上前来的武士们。
  大个子女人卷起的裙裾间已可看到胎儿的胎毛。她呻吟着,将手抵住门扉。一下,两下,尽管门的内侧插着粗大的门闩,此时却响起了折断的声音。这绝不仅仅是因为丸桥天生的怪力所致,一定还加上女人分娩时无比巨大的力量。内侧的数名门卫在看到眼前的门闩轻易折断后悲鸣着跑向里面。
  “趁现在,公主大人!”
  丸桥挡在打开的门口催促千姬,一只手拽着已经露出肩头的婴儿。一边喊着“干掉她!”一边冲上前来的五六人再次尝到了镰锁的滋味。
  “铁砲,铁砲!”
  就在发狂了似的阿福顿足怒号前,千姬与丸桥已经消失在了门里,关上了大门。武士们聚在一起以身冲撞,门扉却分毫不动。
  已经没了门闩的内侧,丸桥正直立着用背部顶住。
  就在这种姿势下,她的胎儿生了下来。落在地上血污与羊水滩中的新生儿响起“哇啊!”的哭喊声,而她则口衔大镰斩断了连接自己与孩子的脐带。
  “公主大人……这个孩子就……”
  千姬仿佛中了咒术似的用另一只手抱起这个婴儿。果然是个大块头的男婴。望着鲜血淋漓的孩子,丸桥眼中露出莫名的笑意。
  “拜托了。请一定要成为少主的好家臣。”
  “明白了,丸桥。”
  门外传来了阿福气急败坏的喊声:“打不开门说明里面正被压住,没关系,射击!”。
  “公主,快、快到大御所那儿去!”
  丸桥说道。
  就在千姬跑开的同时,背后响起了枪声。丸桥痉挛地颤抖了一阵,仿佛赤色不动明王那样双足张开,以呈大字形的双腕死死地抵住门扉。就这么站立着死去的丸桥的目光,好像正追随自己亲生子的方向而去。

【六】

  听到远处传来的枪声,半死的家康张开了眼。
  “赖宣!”
  声音很微弱,可应该一直侍奉在枕边的赖宣却没有回答。旁边见不到任何人的身影。
  在这灯色昏暗、仅能望见冷峻夕日的房间里,他好像孩童似地感到一种恐慌。七十六年,一日都没有示弱而保持着坚忍不拔的英雄,此时在全身化为虚无般的肉体消耗下,只能无力地吐出微薄的气息。虽然已向江户派出急使,但以秀忠为首的儿子们当然还未抵达骏府。现在这个濒死的来人能够依靠的孩子就只有正在此城中的十五岁的赖宣。
  “赖宣!”
  他再次气若游丝地呼喊道。
  “阿千大人前来探病。”
  是赖宣的声音。家康抬起了眼。
  只见在他身边,千姬悄然而立。她两手各抱着一个婴儿,直直地盯着家康。老人眼中放光地凝然着,而千姬则是不发一言一动不动。这是真实的么——家康被幻觉似的恐怖笼罩全身。
  “是老夫输了。原谅老夫,阿千,原谅老夫吧……”
  他将手伸出仿佛要抓住什么。
  无神的眼中映出千姬那燃起青焰的瞳孔,千姬与其双手间的两个婴儿头上好像亮起了光芒。在这种梦幻般的景象中,“三人”好像朝着暗天愈行愈远,而就在这一刹那,家康再次失去了知觉。

  不必说不久之后即死去的大御所,幕府之人全都不清楚这两个婴孩后来怎样了。究竟是生是死?若活着的话又是身在何处?恐怕除了千姬与赖宣以外无人知晓吧。至于与三十五年后震动幕府的那次大叛乱联系起来大概也只不过是作者的牵强附会而已吧。
  不过还是姑且说一下那次“庆安之变”的主谋者之名:首领名为由比正雪,副手则是丸桥忠弥。

  (全书完,感谢古龙武侠论坛“chruda1972”提供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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