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偏入蛟龙窟 江晚正愁浓
2025-06-14  作者:司马翎  来源:司马翎作品集  点击:

  茂兴绸缎庄门面高大,里外都装修得很富丽很有气派,所以除非是大客户,普通人若是打算只买几尺花绸,还真不敢踏进大门。
  林掌柜大概五十来岁,面上总是挂着和霭的笑容。从他举止及不时命令其他掌柜伙计做这做那的派头看来,他就算不是老板,也一定是全权替老板看守荷包的人物。
  他把那个抱着一岁婴儿的少妇请到一间华丽会客室,他注意到这位打扮朴素的少妇对绸庄堂皇气派以及华丽陈设布置都毫不惊讶畏惧。她走动或坐下一切举止都很娴雅大方,全无丝毫局促之态。
  林掌柜拿着一封信,那是她特地来交给他的,但林掌柜却没有拆开,并且请她到会客厅,显然有机密话要说。
  林掌柜道:“这封信暂时会耽搁一下,相反的我这儿也有一封紧急密函要给沈神通,可是他已不在杭州,所以我没有法子把这封信交到他手中。”
  那少妇迷惑地道:“这是怎么回事?”
  林掌柜再打量她一会,才谨慎地问道:“你是沈神通的女人?你贵姓名?”
  那少妇点点头道:“我叫马玉仪。”
  林掌柜道:“这孩子也是他的?叫甚么名字?”
  马玉仪答道:“是他的孩子,叫做沈辛,辛酸的辛。”
  林掌柜皱眉摇头道:“就算你们经历过辛酸辛苦的日子,也不必在孩子身上留下痕迹。”
  马玉仪道:“也许不应该,但这却是事实。我们不必把悲惨的事实用美丽的绫罗绸缎遮掩起来,对么?”
  林掌柜叹口气,道:“你一定有过很可怕的悲惨遭遇,人往往在苦难中才会成熟。”他同情地望住马玉仪,又道:“如果我这封密函托你带给沈神通,他会很快收到么?”
  马玉仪道:“不知道,可能很快收到,也可能永远收不到。”
  林掌柜道:“我明白,干他们这一行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他几时回来。唉,沈夫人既然你抚育他的孩子,我只想知道他临走时留下多少钱给你?如果他很久才回来,你母子的生活能支持到甚么时候?”
  马玉仪没有直接回答,只微笑一下,但笑容中却含有无尽辛酸凄凉,甚至惊惧。她道:“那已经不是重要问题了。”
  林掌柜柔声道:“比起一个人的生死,钱财固然是不重要,但问题是你和小儿子沈辛还要活下去。”
  马玉仪道:“三五年之内不成问题。”
  林掌柜道:“那么我替你安排一下,希望一二十年之内都没有问题。你顺便把密函带去,也希望你很快很快就交到他的手中。”
  如果她能够很快见到沈神通把密函交给他,那就等于说沈神通已经无恙已经安全。当然这是人人都愿意为她祝福、愿意看到的结果。
  但沈神通已经到了镇江,也已经入了虎穴。他究竟要干甚么?究竟能不能回来呢?

×      ×      ×

  破旧狭窄的房间,一灯如豆闪动着昏黄光芒,臭虫联群结队在墙壁床铺间游行示威。
  这种第三流的旅馆,谁也不相信浙江省总捕头会落脚居住,而且一住就三天之久。
  不过沈神通安慰自己又安慰得力助手“笑面虎”何同说:“爬险峻的高山,开始时步伐必须缓慢(注)。”
  “笑面虎”何同只有廿余岁,外表像个白面书生,永远带着微笑,完全不似公门捕快。但事实上他嘴巴很牢,武功很好,为人机警又不贪酒色钱财,所以沈神通近两年一直带他在身边一直训练他,因此何同已经成为沈神通的衣钵弟子,成为浙省公门第二把高手。
  何同连一句都不问为何要等候这么久还不动手缉拿严温?就算不久会被臭虫蚊虫吮干了全身血液,他也绝对不会多嘴询问。
  当然沈神通并非故意隐瞒,并非对何同有提防之心,只不过时机未到,所以懒得提起,懒得谈论。关于“公事”方面,他们照例不肯多讲一句废话。
  第四天早上他们跑到菜市场吃过牛肉油豆腐细粉,一路走回客栈,路上何同曾经掏一把铜钱施给一个乞丐。
  他们没有回房间,却在客栈附近一间茶馆各泡了一壶龙井。茶客已经不少,其中有很多托住鸟笼,神色悠闲。
  沈神通羡慕地叹口气,道:“他们并非有钱人,他们等一会就要开始做事,但他们日子过得优游自在,工作时也许很辛劳,但一个鸟笼,一杯龙井,或者加上几盆花草,便足以使他们的人生另辟境界,使他们内心没有煎熬没有烦躁。很多很多人都是这样熬过艰苦年头,不但不被生活重担折磨成神经病,反而还能从恬澹中享受到一些乐趣。”
  何同的微笑消失一下,就像把面具暂时收起来,然后又挂上了。说道:“但我们决不可能过他们那种生活。沈公你办得到么?”
  沈神通道:“我从前不行,但现在却可以了。我可以在长江边那座房子过隐居生活。我可以一年足不出户……”
  何同当然知道南京靠江边那座房屋就是马玉仪和小儿子沈辛的居处。那儿已离开城市,但屋后不到一里就有村庄,那儿也就是沈神通另外一个家。看来沈神通的“心”已经放在这个家,而不是放在杭州的家了。
  也许过一二十年之后,何同也可以收敛隐退,但现在却绝对不行,现在还不能接受不能欣赏那种清淡生活。所以他说:“沈公,请振作起来,等完成这次任务才考虑别的问题。”
  沈神通点点头,道:“你接到甚么消息?”
  何同只怔一下就笑道:“没有事情能瞒过你的眼睛么?”
  沈神通道:“希望没有。你这一次好像比以前沉默,你的招牌(笑容)也常常消失不见,你有心事?”
  何同想了一下,忽然道:“沈公,我们能不能放弃这一次任务?反正不是在我们辖区,而且我们有很多时间,我们可以设下罗网耐心等待,等到‘他’自投罗网那一天。‘他’一定会到杭州,只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沈神通道:“这就是你的心事?”
  何同道:“我们在这儿势孤力弱,你又不肯叫这边的人帮忙。但‘他’却正好相反,此地是老巢穴老根据地,精锐尽聚于此,我觉得好像以卵击石,我们是鸡蛋,他们是石头,您认为如何?”
  沈神通道:“你到底得到甚么消息?”
  何同道:“只知道‘他’还在家里,三天以来,未出过门口一步。”
  沈神通道:“那乞丐很年轻,眉清目秀,脚下也有点功夫。他是你布置此地的眼线?”
  何同道:“是的,已经一年多,但从未动用过。”
  沈神通慢慢地站起身。何同深深叹口气道:“我们不能张设罗网?我们非去不可?”
  沈神通声音很轻很低,有如耳语却十分清晰,道:“对,因为有一个鸟笼告诉我,马上就有一辆马车会驶入一条地道。我们必须乘搭这辆马车,这是唯一的空隙,也是‘他’身边最少人护卫之时。”
  何同目光扫过桌子上七个鸟笼,但看不出任何一个有甚么异状。他颤栗一下,似乎忽然掉在冰窖。这个“老总”永远有出人意料之外的奇妙布置奇妙手法,而且他几时在镇江埋下了“线人”呢?
  踏出茶馆时,何同居然还提到“罗网”的事。他道:“沈公,我们还是回杭州张设罗网的好。‘他’不是简单之辈,而且他手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我们真能够顺顺当当入虎穴探虎子么?”
  (注:语出英国大文豪莎士比亚)

×      ×      ×

  马车在黝黑地道缓缓驶行,车伕一手拉住嚼环徒步带路,所以马匹不必用眼睛,亦不会惊慌乱发脾气。
  车里有两个乘客,本来是两个妙龄美丽的少女,但现在已换上沈神通和何同。
  马车忽然停住不动,在黑漆的车厢里沈神通伸手拍拍何同肩膀,接着互相摸到对方的手,互相紧紧握一下,这一握当然表示了很多意思。
  沈神通感到何同的手掌十分冰冷,而且也有冷汗,因此他再拍拍何同肩膀,示意他安慰他不要太紧张。
  马车其实已经停在一间空荡荡的房间内,车伕走到角落扯动一条红色绸带。
  车帘深垂,沈神通稍稍弄开一点缝隙,车厢内立刻明亮得可以看手相看掌纹。
  平滑墙壁上忽然轧轧微响,露出一道门户。
  沈神通很希望门口出现的人是严温,但他不能不微感失望,因为出现的是一个卅岁左右的女人。
  这个女人面貌五官只能形容为端正而已,美丽谈不上,但她却有一股能溶化男人的热力四射。这是因为她身上只穿一件薄如蝉翼简直透明的外衣,而外衣之内显然并无其他衣物。
  所以那对高耸震荡的乳房,小腹下面隐秘地带,都能大致看得见。
  “大致”的意思是看得见却并非纤毫毕露。这女人身裁之佳美性感,恐怕一万个女人也选不出一个。所以她能使男人觉得像是掉在铸铁炼钢的火炉一样,炽热得使人受不了。
  马车伕面向屋角,变成一个木人似的,没有回头瞧看。
  那个性感女人根本不是走路,而是滑行于坚冰上,一下子就滑到马车前。
  她伸手撩开车门厚厚的帘幕,忽然睁大双眼,满面俱是惊诧之色,但她居然不叫喊,也不会逃走。这是因为她一来已经哑了,根本发不出声音,二来她雪白的颈子上已被一条金色链子缠住,就算能够叫喊也叫不出声音,当然更不能退后逃走了。
  缠住她脖子那条金链形状正如公门捕快所用的锁链。天下能使用这种兵器只有一家——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所以沈神通是孟知秋的嫡系弟子绝无疑问。而金锁链套住那哑女人颈项那种无声无影的手法,真是叫人叹为观止。
  沈神通柔声道:“你不必着急,也不要挣扎,我知道你是谁。”
  哑女人身子靠倚车门边,既无力移动全身任何一部份,同时亦发不出声音(假设她不是哑巴的话),只有眼睛还能转动,骨碌碌瞧看车厢内两个男人。
  沈神通又道:“如果严温在书房里,我想见见他,但我并没有暗杀他的意思。我们是执行法律的人,如果他的确有犯罪,那也是法曹的事。又如果我们跟他有私怨,亦不会做出公报私仇的事,希望你肯相信我。”
  哑女人用眼睛表示相信。她只用眼珠转动的动作,就居然使两个男人十分明白。
  沈神通又柔声道:“现在我们去跟严温见面谈一谈好不好?”
  哑女人居然表示“不好”。
  沈神通坚持道:“不行,我们非见他不可。告诉我,他就在那边书房里?有没有别人?”
  哑女人眼珠竟然能表示不少奇怪意思,其中包括“严温在书房”、“不要进去,请不要进去”、“危险,快离开此地”等等。
  沈神通心灵上忽然发生感应,情况似乎奇怪而且不妙。为甚么?莫非严温已有准备?已经布置足够人手?但严温怎能知道?是谁泄漏了秘密?
  何同的微笑招牌老早已经消失。他一定也觉得情况不妥,所以轻轻说道:“沈公,等有机会才卷土重来好么?”
  沈神通叹口气,道:“你和我一样心里很清楚,如果真有问题,回头之路也绝对走不通。”
  何同喃喃道:“是的,是的。如果有问题,大江堂精锐伏兵一定早已堵死回头之路。”
  沈神通潇洒笑一下,柔声道:“你且在马车内歇一歇,女孩子看见凶杀场面到底不大好。”
  哑女人当然没有反抗或抗议余地,她躺在马车内之时,已经被点了穴道昏睡过去。
  沈神通当先下了马车。何同眼光在哑女人丰满得极能诱惑男人的身体上巡梭一会,才跟着下车,并且拔出长刀。
  这两个公门“强人”终于走过那道门户,置身于一个比厅堂还宽大的“书房”内。
  对面角落有一张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俊秀白净的严温坐得四平八稳,一点也不因为沈何二人出现而惊讶。
  沈神通大步走过去,距他寻丈才停步。说道:“我看我只怕今天无法离开贵府了。你就是严温?你的确长得很漂亮,很俊秀!”
  严温懒洋洋指指墙边的靠背椅,道:“请坐。老实说,公门中人也只有你们两位能踏入我的书房,我很佩服你们的勇气。”
  两张交椅当中的紫檀木茶几,已经放着两杯香茗。
  沈神通居然坐下,何同自然也跟他一样落坐,并且还拿起茶杯啜饮。
  沈神通忽然提出比利刀还锋利的问题:“严温,你已经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大人物,你为何还要强奸女孩子?而且强奸了很多个?”
  严温轻轻皱起眉头,道:“现在恐怕只有我问你而不是你问我,你说对么?”
  沈神通冷笑一声,道:“不对,因为如果你的回答我认为满意,又如果有我满意的保证,我很可能跟你和解。有我点点头,至少有六省吃公事饭的人不会找你的麻烦。”
  严温愣一下,才道:“你?沈神通也会跟我这种人打交道谈条件?”
  沈神通道:“当然不会,但我真想不到棋差一着,所以我也不得不考虑这种可能性了!我仍然希望你回答我的问题。你肯不肯回答呢?”
  严温沉吟一下,缓缓道:“本来你说得不错,对于女人我严温何求而不得?但我却觉得不够刺激……”
  沈神通严厉批评道:“你心理有问题。你狂妄自大惯了,所以根本不曾替别人想过。难道这世界上只有你最重要?”
  严温泛起苦笑,道:“别这么凶好吗?如果不是六省公门不找麻烦这种巨大诱惑,我理睬你才怪!”
  沈神通又冷笑道:“你一定要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不管你大江堂已调集了多少精锐高手在此,就算他们能把我剁成肉酱,可是现在我一出手,仍然能够早一步杀死你。因为你剑法虽然不错,却只不过得到‘血剑’严北的三四成真传。你最好相信这一点。”
  严温面色变得很苍白,道:“我相信。”
  任何人只要看见沈神通炯炯目光以及无限自信的神情,绝对不能亦不敢不相信他的话。
  严温又道:“你到底想怎么样?难道想把我抓回去审讯定罪?”
  沈神通道:“原来是这个意思,不过现在……”
  他眼睛转向窗外,外面数株参天古树映眼一片苍翠。“绿色”的确能使人有宁静之感,也使人想到广阔无垠、无拘无束的大自然。但沈神通却从清凉碧绿中看见马玉仪,也看见小儿子沈辛胖嘟嘟的面庞。
  他知道目下尚有一线机会,所谓机会只是指公事而言——因为他可以突然出手,与严温拚个同归于尽。但这世间的一切,尤其是马玉仪和小儿子,却是永远永远也不能再见了!
  这种情形之下,如果你是沈神通,你会怎样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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