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相逢常恨晚 从此别繁华
2025-06-14  作者:司马翎  来源:司马翎作品集  点击:

  雷傲侯三十年来第一次看见管家于忠脸色如此难看。
  于忠虽然只是雷傲侯的管家而已,但于忠在江湖上不但有名,而且有名得出乎意料之外。三十年来他不但闯荡过江湖,亦因雷傲侯之故而见过当世最高的最顶尖的人物。因此他脸色不对,眼神中透出烦乱和惊恐情绪时,雷傲侯就知道问题一定不小。
  于忠默默将一叠款式颜色不同的拜贴递给雷傲侯。
  雷傲侯随手放在几上,先喝几口热茶,厅子里静得连蚊蝇飞过也很吵耳。
  雷傲侯平静地道:“我向来很少朋友登门拜访,而且如果是朋友,你不会如此紧张。看来一定都是江湖上最难惹的人物,而且都是报怨报仇,是么?”
  于忠那张四十多岁却很多皱纹的面上,一点也不曾稍感宽慰,虽然雷傲侯猜中了。他道:“老爷,这些人江南江北都有,又有些近十几年来无声无息,人人都以为已经年老衰病亡故的老魔头。例如‘午夜飞钳’陆白、‘阴风’赵老甫、‘白骷髅’常觉,这些都是恶人谱上的著名恶人。另外又例如无锡桃花溪剑道世家宋氏、又淮阳大侠‘风云一条鞭’应无求等等。唉,老爷你开始头痛了没有?”
  雷傲侯泛起苦笑,道:“我的头不但痛,而且很大。”
  于忠道:“何以这些人多少年来都不知道你与血剑严爷的关系,但现在却忽然全部知道?会是谁透露泄露这个秘密?”
  雷傲侯道:“经过这几天种种的事情,有可能知道的人太多了。我知道你一定猜想过甚至于查访,但你并没有得到过结论?”
  于忠道:“是的,老爷。”
  雷傲侯道:“照你看,会是谁呢?”
  于忠道:“嫌疑最大的就是陶正直,而小人刚打听到陶正直的外号竟然叫做‘人面兽心’。老爷,这种人甚么事情都做得出,他曾经出卖他的老师(他有好几个师父),却只不过为了几两金子。他奸杀过嫡亲嫂子,又曾经做过娈童,他自己也养过娈童。总之,这个人不但专拆烂污,同时为了女色男色或钱财,竟可以无所不为。”
  雷傲侯似乎不在意,道:“我老早瞧出他是这一类卑鄙无耻的人,但他一定不可能是我们要找的人。”
  于忠道:“除了他之外,就只有两个人可能泄秘害你。”
  雷傲侯叹气摇头道:“绝对不止两个人有可能,而事实上你说的两个人其一必是南飞燕,你认为她因嫉妒等缘故而修理我?我有没有猜错?”
  于忠道:“老爷,你没有猜错。”
  雷傲侯道:“还有一个是谁呢?你一定是在这一群人中用心查看。对了,一定是孟知秋,你一直认为公门中人绝不能交朋友,必须步步为营小心提防。”
  于忠道:“是的,老爷。”
  雷傲侯长吁一声,道:“我宁愿猜测陶正直也不能相信是南飞燕和孟知秋所为。而事实上这几天得知严北蒲公望等和我在一起的大有人在,所以我们最好改个方向,最好调查这个圈子之外的人。”
  于忠道:“老爷,你从未猜错任何一件事,所以小人不敢不信。但小人心中却觉得陶正直嫌疑最大。”
  雷傲侯道:“他有这种本事?”
  于忠想了一下才道:“的确,好像没有。”
  雷傲侯道:“像陆白赵老甫常觉这等恶人,能找到一个已经很不易,何况还有桃花溪宋家,以及应无求这些人物?桃花溪宋家自从‘无痕剑’宋天星被严北杀死之后,现在又出了甚么人物?”
  于忠一定已查访探听得很清楚,因为他立刻已回答道:“一个三十多岁不到的潇洒书生,就是宋天星的姪子,名叫宋去非,外号‘沧海月明’。听说他的剑法至少不弱于无痕剑宋天星。”
  雷傲侯道:“沧海月明这个外号很雅致,我已经可以想像得到他外表一定很风流儒雅。当然他的剑法也一定能够发挥‘潇洒’的特点,这正是桃花溪宋家剑法特色。这个人可真不好应付。”
  于忠道:“淮阳大侠风云一条鞭应无求只怕更难应付。”
  雷傲侯道:“用不着你提醒我。其实名列恶人谱上的那些恶人,那一个是容易应付的呢?”
  于忠现出忧心怔忡神色,道:“老爷,你现在可有打算?”
  雷傲侯苦笑一声道:“我海龙王的‘七尺飞红’亦是当今武林一绝,亦不是好应付的。”
  于忠道:“如果对方有一百个人,你虽然战胜杀死九十九个,但只要输给其中一个,你就非常非常划不来。”
  雷傲侯道:“对的。我平生绝不做这种有可能蚀本的买卖。”他深深叹口气,又道:“但可惜有时身不由己,所以有时只好认命。”
  于忠放低声音道:“老爷,难道就毫无办法可想?譬喻说血剑严爷刀王蒲爷,他们难道对你的境遇都坐视不理?”
  雷傲侯道:“他们当然不会不管,但可惜这一类保镖我请不起,其实天下也无人请得起。第二,现在一共是八张名帖,但明天后天还有多少?消息一旦外传之后,南七北六一十三省的奇人异士,都会找上门来。严蒲二位能保得我这种镖么?”
  他变成喃喃自语,道:“不,不行,但不想任何办法应付亦不行,所以我只好使出最后一着了。谁叫我有一个儿子?谁叫我爱儿子更甚于自己呢?”
  于忠面色也变得更难看,道:“对,老爷。咱们死了没有关系,但还有少爷,如果您已准备好最后一着,小人希望你立刻使出来。”
  雷傲侯道:“我最后一着只是卅六着走为上着。我已布置了几个地方,随时随地都可以隐姓埋名度过后半生。但不群这孩子很伤我脑筋,如果我们隐姓埋名,他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吃喝嫖赌逍遥自在了,他肯么?”
  于忠也只能叹气,因为他想起雷少爷雷不群孤傲目空一切的样子,也想起他沉湎于纸醉金迷的样子,当然也想起他俊逸倜傥以至娘儿们都被他丰神迷醉的样子。这样的一个年轻人,要他为了看不见的灾祸而隐姓埋名,要他过着村夫俗子的生活,看来倒不如杀死他更为干脆。反正他一定不肯听话,一定不肯一辈子没没无闻,与草木同腐。
  本来很简单一件事,以雷傲侯的富有以他的谨慎远虑,他所布置的狡兔三窟必定部署周密无比,就算叫神探孟知秋出马恐怕也找不到他。但现在由于拖了一条尾巴,简单就变为复杂,无懈可击就变成破绽百出。

×      ×      ×

  其实雷不群的真正形象,跟他父亲以及于忠所想像的有相当距离。外表上雷不群俊逸且略带傲岸,但其实他性格仁慈,心地忠厚。他不但乐于帮助任何在困苦中的人,而且他修养还真不错,通常对人(尤其身份低卑者)总是和颜悦色。
  不过他这些好处都被一样物事连累而被抹煞,那就是“酒”。
  雷不群喜欢饮酒,但酒量却不怎样。他喝得醉醺醺时,当然多半是在风月场所,而风月场所正是最容易闹事出事的地方。
  所以雷不群常常闯祸之后扶醉回家。他根本不知道详细经过,更不会善后,因为他已经醉了。而以后的事情大半是于忠甚至雷傲侯亲自处理摆平。故此在他们心目中,雷不群正是好酒贪色骄横欺人那种纨袴子弟的标准货色。如果雷不群不是雷傲侯唯一的儿子,只怕老早就被雷傲侯赶到塞外蛮荒之地了。
  幸而他不但没有被放逐,而且一睁眼睛就有俏丽伶俐的小婢替他梳洗换衣。然后先是燕窝,继而各式美点,菓盘的香蕉葡萄等名贵水果散出诱人香气,有时甚至有哈蜜瓜。
  外面传来泼刺水声,雷不群才记起自己敢情身在秦淮河最有名的“萦香”画舫中,敢情昨夜喝醉了所以没有回家。
  穿红衣小婢轻声问道:“雷少爷,你为何每夜必饮?又为何每饮必醉呢?”
  另一个穿绿衣小婢笑道:“别多嘴,小心李大妈知道你问东问西打肿你的嘴巴。”
  雷不群喃喃道:“我为何每饮必醉呢?”
  红衣小婢道:“难道雷少爷你也会有心事?难道你也有求不到的东西?”
  雷不群现在才注意着她,她只有十五六岁,白净俊俏不在话下,但使他心里一动的是她眼中的关切柔情。他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红衣小婢道:“我叫小芳。”
  雷不群又问绿衣小婢,知道她名叫小香。
  当即拍拍手叫了李大妈进来,问过她们的身价若干,便付了赎身银两。小芳小香好像做梦一样,欢欢喜喜自去收拾衣物回家。
  但雷不群却仍然好像失落在荒寂无垠的原野上,世间上的确终究有些东西不是财富可以获取的。
  他忽然听见柔靡弦管清脆檀板以及婉约的歌声,乐声歌声是从隔壁厅子传来的。
  雷不群起身走过去,他拨开帘子,没有人拦阻他做出如此无礼的动作,李大妈还赶紧进去准备打圆场。
  那个厅子内四个人围着圆桌饮酒,另有两名乐师和一个女子奏乐唱歌助兴。
  这本是极平常场面,尤其是圆桌边的四人共是三女一男,雷不群已认识两个女的乃是这“萦香”舫上的姑娘。
  但雷不群态度却使得气氛奇异尴尬。因为他居然不跟占用此厅的主人打招呼,使得李大妈堆笑介绍的话只说一句就说不下去。
  雷不群直勾勾望住那歌伎,但人人都看得出他并不是“看”而是在“听”。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断肠声里忆平生……
  雷不群深深叹口气。不错,只有身为人间惆怅之客,才能够知道“你”为何事泪痕纵横。唉!断肠声里忆平生……
  他终于回到现实世界,于是看见座中唯一男人。这人使他微感惊讶,因为他不但英俊潇洒,而且眼神极足,尤其是这种情况之下他居然全无丝毫愠色。
  雷不群立刻极诚恳地作揖道:“仁兄请宽恕在下失礼之罪,只因此曲使在下回忆起一些往事,所以不觉失礼冒犯。”
  那潇洒英俊的人微笑:“怪罪之心全无,但奉邀同饮几杯之意却有。”说话时也起身还礼,态度文雅而又诚恳。
  雷不群马上参加,一口气干三杯,才互通姓氏邦族,而知道对方姓宋名去非,家住无锡桃花溪。
  使他意外的是席上那个未见过的美丽女郎,看来最多十六七岁,态度却很大方很世故。
  她也敬了他三杯酒,才回答他的问题。说道:“妾身没有在秦淮楚馆章台平康待过,只不过秦淮河风月脍炙天下人口,所以妾身随同外子前来开开眼界而已!”
  雷不群面孔登时变成红柿子一样,把人家美丽年轻的妻子当作是陪酒鬻身的妓女,还当面问她是在那儿做?言下大有光顾之意,这种大意误会当然非常尴尬。
  幸而宋去非汪洋大度,一点也不在意,还取笑他妻子几句。所以雷不群自己罚了十杯酒之后,这场尴尬风波也就揭过。
  喝了一点酒雷不群反而头脑变得清醒,他惊疑地注视搁在柜上的长剑,道:“无锡桃花溪宋家?你是宋家的人?”
  宋去非道:“是的。”
  雷不群道:“听说桃花溪宋家剑道江南第一,小弟今日居然认识宋兄,真是三生有幸。”当下连干三杯。
  宋去非微笑道:“雷兄文质彬彬,却很清楚武林之事,只不知雷傲侯前辈是你的甚么人?”
  雷不群皱眉道:“甚么都不是。”
  任何人如果因为“雷傲侯”之故与他结交,他宁可一生孤独,宁可没有一个朋友,所以他在外面永远不提到父亲,亦不承认有任何关系。但他并非看不起父亲,又不是感情上有磨擦有冲突,他只不过想自己交朋友,不想受声名财富等影响而已。
  宋去非的妻子黄氏问道:“你天天都来这种地方?你天天都喝酒?”
  雷不群又有点尴尬了,苦笑道:“嫂夫人,这种话题只适合男人之间谈论。”
  宋黄氏笑一下,那对眼睛明亮得使人心动。她道:“你不妨把我当作男人。其实我的想法、我的作风比男人还大胆,你不相信不妨去问问去非。”
  雷不群苦笑道:“你的意思还是要我回答你的问题?”
  宋黄氏嫣然道:“正是此意。”
  雷不群看看宋去非的样子简直好像没有听见。只好道:“对,我非来这种地方不可,也非得喝酒不可。尤其是秦淮河上的画舫,是我唯一睡得着唯一能忘记烦恼的地方。我这样回答嫂夫人你满意么?”
  宋黄氏用那双比羊脂白玉还白的纤手,捧着一杯酒送到他唇边,让他喝干。才道:“我十分满意,因为你已经是第七个把我误认为勾栏中人,而当他们发现弄错,又发现我是桃花溪宋家媳妇,就全都态度大变,拚命阿谀奉承,拚命讨好我们。但只有你不一样,只有你还能保持本来面目。”
  雷不群仍然苦笑道:“这便如何?”
  宋黄氏道:“这才显出海龙王雷傲侯的儿子果然不同于凡夫俗子。”
  雷不群大讶道:“你……你早已知道?”
  宋黄氏道:“老实说只有我知道,连外子也不知道你竟是雷傲侯的独生子。”
  雷不群忽然向宋去非投以同情的眼光,任何人娶得这样一个妻子,保证必是苦乐参半,甚至是苦多乐少殆无疑义,此所以雷不群以“男人”的立场同情宋去非的不幸。
  宋黄氏又道:“你等一下回家么?”
  雷不群道:“下午我会回去。”
  宋黄氏道:“很好。”
  雷不群讶道:“很好是甚么意思?”
  宋黄氏道:“虽然你喜欢偎红倚翠,寻花问柳,虽然你逃避于酒国醉乡中,但你清醒的时候还会回家,所以很好。”
  雷不群只好苦笑,这个美丽的妙龄女郎如果是风尘女人,这一类对话就会发展得很有趣。可惜她既不是风尘女郎,而且她丈夫就坐在旁边。
  宋去非插口道:“不好,雷兄你今天最好不回家。”
  雷不群又讶道:“你叫我不回家?”
  宋去非道:“是的,你留在此舫饮酒听歌,内人也留在这儿陪你。”
  雷不群简直大吃一惊,道:“你说甚么?”
  宋黄氏呶起艳红小嘴,道:“他叫我留下来陪你谈笑,陪你喝酒作乐。”
  连雷不群自己也觉得“苦笑”次数太多,肯定比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的苦笑加起来还多。他道:“宋兄很会讲笑。”
  宋黄氏道:“他讲话素来很认真,他当真要我留下陪你。但你却不必向邪歪处想,他只不过认为你有风度绝非胡作乱为之人,所以也很放心。”
  雷不群仍然苦笑,道:“就算我很君子,也没有理由叫我不走,又要你留下陪我。他到底想考验你?抑是考验我?”
  宋黄氏笑容很娇俏,声音也很悦耳。说道:“都不是,他只想和你保持良好关系,说不定将来还可以做朋友。当然这只是他的想法,我却不是这样想。”
  雷不群不止苦笑了,而是大声道:“你是怎样想法?”
  宋黄氏吃吃笑道:“别紧张,更不必往邪歪处想。”
  雷不群实在很不放心,他有一个极鲜明感觉,这个年轻美丽女郎很不简单。她对男人心理尤其了解透彻,似乎你动任何念头、任何想法,她都能够看穿、能够了解。这种美女当然十分可怕,尤其罗敷有夫已经是别人的妻子,更加危险可怕。
  “苦笑”几乎已变成雷不群的招牌了。他道:“宋兄,你不要我回家,到底为甚么?”
  宋黄氏却抢先应道:“你要他讲老实话,抑是假话?”
  雷不群道:“为甚么有假话?我当然要听真话。”
  宋黄氏道:“如果他讲了真话,第一件你不许生气,第二件你答应下午不回家,你答应留下来让我陪你。”
  雷不群想来想去,就算下午不回家,根本没有甚么了不起,何况家里如若有事也必能找到此地。所以对方的条件,就只有“她”变成问题。
  她为何要陪我?又她丈夫何以不  疑心不妒忌?他们究竟有何图谋?
  无论从那一个角度推想,身为男人的雷少爷绝对不会吃亏,所以他下了决心道:“好,我不回去,我要听实话。”
  宋去非缓缓道:“因为下午我要带着剑去见令尊。”
  雷不群除了苦笑之外,好像已忘记其他任何表情。
  宋去非仍然用缓慢又很清晰的声音道:“我宋家有一个人死在血剑严北剑下,而现在我们才知道令尊和严北的密切关系,才知道有人透过令尊关系使严北出手,让严北赚到很多血腥黄金。”
  雷不群登时不会作声,因为关于他父亲雷傲侯和严北等人的密切关系,他当然不可能全无所知。
  他可以不泄秘,甚至刀子顶住心口也绝不透露一个字,但要他睁着眼睛讲谎话,把白的说成黑的,把真的硬说是假的,这一点他却办不到。他只能缄默,还有苦笑。
  宋去非又道:“是非恩怨本来就不容易弄得很清楚。像你这种人品脾气性情,我们很可能变成很好朋友,但现在既然有了困难障碍,我只希望你不要在场,我们各交各的,账也各算各的。”
  雷不群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会发出如此软弱的声音:“你不去找他不行么?”
  宋去非只叹一口气。宋黄氏却道:“如果他力有未逮,如果无法赢得雷氏的‘七尺飞红’,桃花溪宋家只好从此死了报复之心。”
  但如果宋去非赢了,当场杀死雷傲侯呢?如果宋去非技艺不精功力不及,当场死于“七尺飞红”之下呢?又如果双方都暗中另有帮手,因而赢者不光明磊落,输者则死不瞑目,又如何呢?
  总之其中问题甚多,岂是一言两语就能概括那么简单?
  雷不群苦笑得嘴边筋肉已经酸麻。他深深叹息一声,道:“家父知道你们找他么?”
  宋去非道:“他当然知道,我已呈上拜帖,也说明拜见他的用意。”
  雷不群道:“你一向都是这么固执?”
  宋去非缓缓道:“如果你最敬爱的嫡亲叔叔又是你授艺恩师被人杀死,你想不想报仇呢?”
  雷不群沉默一会才道:“我只希望你落败,因为家父从未杀过人。”
  宋去非道:“我也是。”
  但事实上高手相争,到了胜负分出之时,也大抵是生死立判的关头,这其间原本就是“一羽不能加”的境界。有一千斤力量谁也不敢只用九百九十斤,能够刺入心脏之剑绝对不敢改刺肩臂,这就是高手相争的凶险可怕之处。
  雷不群摇头道:“不行,我不能不在场,我可以狎妓饮酒纵情声色,但我既然知道,便更不能不回去。”
  宋去非耸耸肩,道:“好吧,如果我是你,我也不能不回去。”
  雷不群站起身拱拱手,道:“我告辞了。”
  但他的头忽然晕得很厉害,不但眼睛花了,连双脚也浮软无力。
  宋黄氏道:“雷少爷,你的答案我一看见你之时就知道了。”
  雷不群深深吸一口气,勉强提聚真力,勉强使自己不倒下去。苦笑道:“所以这是你的手段,与宋兄毫不相干?”
  宋去非讶道:“你们说甚么?”
  宋黄氏眨动明亮迷人的美眸,嫣然笑道:“是的,他一点也不知道。我只不过用了三种不同派别、不同种类的软麻药物。如果你一定要回去,那就只好由我扶着你回去。”
  雷不群的苦笑根本没有机会收起。道:“不行,你扶我回去,而你的丈夫却要跟我父亲动刀子拚命,这像甚么话?”
  宋黄氏道:“所以你还是留在这儿比较好些。唉,其实这三种药物应该给去非服下才对,可惜药力再强也只不过六个时辰,我总不能每天给他服药使他天天不能动弹,所以我只好使雷少爷你暂时不能动了。”
  雷不群坐回椅上,长长叹息。他看见宋去非用银盆盥洗,用香毛巾拭抹,然后才从柜上拿下长剑。
  宋去非左手挟剑,说道:“雷兄,我的确不知道贱内会使用这一手,你可相信?”
  雷不群决定不再继续苦笑,因为他觉得两边嘴角肌肉已经僵麻不堪。所以他冷冷道:“我相信或者不相信,都不能改变局势,也不能改变你的决心,所以已经无关重要。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希望你肯回答。”
  宋去非道:“只要我答得出,我一定从实坦白奉答。”
  雷不群轻轻道:“你这位嫂夫人,从那儿娶到的?你可感到烦恼,可感到后悔?”
  原来是简单而又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宋黄氏眼睛都突出来,盯住那两个男人。
  宋去非想了一下,才轻轻道:“她是我宋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对于她的感想,我和你一样,所以我猜你一定明白。”
  宋黄氏大声问道:“到底是甚么感想?”
  雷不群又不知不觉苦笑,道:“宋兄,祝你旗开得输马到功败,更希望你快快铩羽而归,快快把嫂夫人带回家去。”
  但当他看见宋黄氏目送她丈夫离去时,眼中面上流露的无尽关切忧色,就忽然感到问题非常严重。
  他也觉得忘记不了宋去非眉宇间那股冷峭孤傲神色,这种自负高傲之人,必定是宁为玉碎不作瓦全之人。所以他绝对不会输也绝对不能输。因为“输”的意思就一定是“死亡”。
  只不知这一点那慧黠善解人意,那口舌便给而且古怪手段甚多的宋黄氏知不知道明不明白?
  他又忽然看见宋黄氏眼睛变得更美丽,散发凄艳的诱人魅力。原来她美眸中迷迷蒙蒙加上一层泪光。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人世间无穷无数迫不得已的生离和死别,其实又岂是一掬情泪数声悲歌就能形容得出的?尝过滋味因而心已成灰的人,当然知道你为了何事而泪痕纵横满面。
  雷不群一面暗想一面又感到内心之孤寂,似乎因为宋黄氏的孤寂也叠贮于他心中,所以使他感到加倍的孤寂,感到命运的无可奈何。
  冷落厅角已久的歌伎檀板一拍,乐师们忽然奏出姑苏古调,那是几千年前吴国遗音。
  历史上吴国雄主阖庐曾经威震天下,只是兵凶战危,最后也不免败于越王勾践手中,因伤而死。其后吴王夫差崛起击败勾践,亦是雄强威震中国的霸主,可是终于过不了美人关——英雄无奈是多情。
  艳色天下无双的西施人去楼空,曾经叱咤风云号令天下的吴王夫差也兵败自刎而死,吴国的宫殿楼台倾圮荒芜,只有那激越而又凄凉的亡国遗音至今犹存……
  ——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
  香径尘生鸟自啼,屉廊人去苔空绿。
  换羽移宫万古愁,珠歌翠舞古梁州。
  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那歌伎唱得极好,极好就是凄凉得使你怀念,使你掉泪,使你勾起天涯海角万千缕相思的意思。
  如果你尝过生离死别的滋味,你就会了解何以宋黄氏和雷不群的感情如此脆弱?如此容易伤感掉泪?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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