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偏入蛟龙窟 江晚正愁浓
2025-06-14  作者:司马翎  来源:司马翎作品集  点击:

  马玉仪把屋子里外都打扫抹拭得纤尘不染,屋里家私固然干净不过,但她却变成有点蓬首垢面了。
  “忙碌”通常能使人没有时间流泪,尤其是等待着未可知却可怕命运揭晓的人,忙碌是消磨时间最好的方法。
  所以马玉仪把几件衣服放在竹篮里,又把新铺好的床单换下来放入篮子,另一手抓起捣衣的木杵,匆匆走出家门。
  园子里菊花开得正盛,空气中浮动桂花馥郁香味,秋日温暖阳光使万里晴空更显得旷朗蔚蓝。
  可惜马玉仪甚至不敢在园子里多停留一阵,因为在这儿她会听到沈神通的笑语,会看见他充满欢笑活力的面庞。所以她走到江边,沿着一道伸入江水的石阶下去。
  紧接水面的几层白色石阶特别宽阔些,以便于几个人同时洗涤衣裳,甚至可以几个人坐在阶上眺望着亘古东流滔滔茫茫的江水。
  马玉仪忽然大吃一惊,因为她看见左面峭直江岸边,有一个白色的人躲在树丛里。
  假如不是相距只有六七尺,又假如她不是从侧面缝隙望入去,绝对不会发现丛生灌木里面竟然有一个男人,而且这个男人居然没穿衣服,白皙皮肤也使他更为触目。
  马玉仪跟着又知道这个裸体男人已经对她不构成威胁,因为他显然已经昏迷,只靠双手环扣丛树根部,所以虽然下半截身子还泡在水里,还随着江浪飘摆,却不曾随波逐流而去,不曾葬身江流鱼腹中。
  她刚得到一个印象,这个裸体年轻男人长得很俊秀,就已经无暇视察他了,因为一艘顺流而下的巨舶向她驶来,相距虽然尚有数十丈之遥,但马玉仪却感觉到那艘巨舶是向她驶来,而且一定跟裸体男人有关。
  马玉仪开始不慌不忙拿出床单衣物泡在水里。她知道就算巨船来到两三丈之内,但由于角度关系,决计瞧不见那裸体男人。
  巨舶不一会就到了三十步之内,篙师设法把船停在那儿。船头上一个女郎长得很美,一身雪白雁衣在江风中飘拂。而马玉仪却注意到她鬓边插着一朵白绒花,因此她那一身飘逸衣装便变成惨淡丧服了。
  那美丽的白衣女郎声音不高,却能透过江风,透过江浪呜咽声,很清楚传入马玉仪耳中。她道:“你常常在这儿洗衣服么?”
  马玉仪装出惊讶神色,大声道:“是的,洗了很多年啦!”
  船上女郎又问道:“有没有看见一个人,一个没穿衣服的男人?”
  马玉仪道:“你说甚?我听不懂?”
  有人说一个好的男人每天说谎十次,好的女人却每天说谎廿次。可见得“说谎”乃是人生日常不能不做的事情,而却以女人为甚。
  马玉仪随口应答,简直不必考虑——虽然她说的都是谎话。
  船上白衣女郎道:“你长得很漂亮,可惜没有梳洗而且不会打扮,你要不要跟我走?我会把你打扮得比孔雀还美丽。”
  马玉仪摇摇头道:“不行,我儿子快醒啦,我儿子一醒就要吃奶,我不能够走开。”
  白衣女郎道:“多可惜,我甚至看不出你已生过孩子。你儿子叫甚么名字?”
  马玉仪应道:“他爸爸姓沈,我叫他小辛。”
  白衣女郎道:“小辛?好怪的名字,但一定很可爱。”她从皓白如雪的手腕褪下一只金镯,又从头发上拔下一支金钗,很快地用金钗在镯上刻几个字,然后把金镯丢到马玉仪的竹篮内。马玉仪一时倒没有想到白衣女郎何以能够在三丈之远随手就把金镯丢入竹篮。
  白衣女郎道:“给小辛,希望他平安长大,希望他将来变成不平凡的人。”
  马玉仪不觉呆住,却发现一转眼间巨舶已经随着滔滔江水远逝,不知驶向何处。
  她当然已不能安安静静洗衣服了,这一幕冲击得她紧张而又兴奋。
  树丛内那个裸体男人究竟是谁?是好人抑是坏人?白衣女郎是谁?她送了一只金镯给小辛,看来好像不是坏人。但如果她不是坏人,则她追赶的人当然就是坏人了。
  不过世事却又绝非如此简单,好人可以追赶坏人没错,但好人何尝不能追赶好人呢?
  何况那个裸体男人瞧来一点也不似是为非作歹之徒,他究竟是不是坏人呢?
  马玉仪忽然站起身,并且很快将床单撕开,联接成一条相当长的“绳索”。
  她很艰苦才爬入树丛,将床单一端缚住那男人,另一端已经系在石阶(亦即是码头石级)边的树根,然后用中指勾住那男人拇指根部的“鱼际穴”,食指则勾住他拇指尖的“少商穴”。
  马玉仪只用少许气力,那裸体男人双手环扣忽然松散,因此他整个人沉坠水中,接着随波逐流漂走。
  但马玉仪毫不着急,慢慢爬向石阶,然后扯紧床单撕成的长索,很快就把那男人拉到石阶边了。
  看见他男性的身体,马玉仪不免有点不好意思,但现在已无可选择,非赶快做下去并且把事情做妥不可。
  幸而附近没有人家,所以她可以把裸体男人横拖直拽,而且休息了七八次才拖回屋子。当然她已经发现这个男人右腿上有一支金色长箭,但她却不敢胡乱动手拔下来。
  用一碗热腾腾的红糖姜汤灌下去,那裸体男人不久就悠悠回醒,于是马玉仪知道他姓雷名不群。
  雷不群虽然文秀白皙,但身体很好,回醒之后除了皱眉忍住箭伤的疼痛之外,竟也可以述说他的遭遇。
  马玉仪说道:“你所讲的人,甚么桃花溪宋家,甚么血剑严北,甚么海龙王雷傲侯我都从未听过。我只想知道你有没有法子把腿上的箭拔出来?”
  雷不群尽量小心揭开被子,以免身体裸露得太多。他仔细看过那只金箭,叹口气道:“想不到‘射潮弓’竟是在她手中。这一支是沉鱼落雁箭之中的‘沉鱼神箭’,怪不得我在水里仍逃不了一箭之厄。”
  马玉仪只问道:“现在怎么办?”
  雷不群寻思半晌,才道:“此箭已贯穿我右腿,如果直接硬拔的话,箭镞会造成更大的伤口,但此箭杆却又是五金之精铸成,没有可能拗断。”
  马玉仪讶道:“莫非永远任得此箭插在腿上?那多不方便?何况还会痛?”
  雷不群道:“箭翎是羽毛,可以割掉或烧掉。这样箭杆大小一样,就可以从另一头拔出来了。”
  马玉仪立刻找出剪刀,将两片美观的箭翎剪掉,一面道:“很简单不是么?为何你不早说出来呢?”
  雷不群苦笑一下,突然手起掌落,拍在箭杆末端,又从另一端两指箝住箭镞,一下子就将金箭拔出。
  他大腿两个伤口都流出鲜血,大腿里面当然更痛,因为任何人在腿肉上开一条通道岂有不痛个半死之理?
  他包扎好了之后,只淡淡的好像谈论别人事情一样告诉马玉仪说:“这个拔箭方法很不妙,因为箭翎有毒,我这条腿已经残废,终身都变成跛子了,所以我没有早说。”
  马玉仪不觉呆住,她早已感到世上很多事情表面看来简单,其实不然。现在这个感觉更强烈更鲜明。她问道:“你早已知道?”
  雷不群道:“是的。”
  马玉仪道:“你怎会知道的?”
  雷不群叹口气,道:“因为我父亲是‘海龙王’雷傲侯,所以总比别人多知道些。这支箭上面镌着‘沉鱼’两个字,如果是‘落雁’那就是银色的。”
  隔壁传来小儿啼哭声音。马玉仪轻轻道:“是我的儿子,他叫沈辛。我希望他长大之后能有你的学问,能有你的勇气,还有能有你的潇洒风度。”
  雷不群道:“他一定会,而且比我好得多,因为你先生不是普通人,而你也不是凡俗的女孩子,所以你们的孩子也一定不平凡。”
  马玉仪不禁变色道:“你知道沈辛的爸爸是谁?你见过他吗?”
  雷不群俊秀的面庞上居然有汗珠。这种天气只盖一条薄被绝对不应该热得流汗。所以马玉仪更狐疑更担心了。他流汗,是不是表示心中有愧呢?
  “你是不是曾经在附近窥伺过,所以知道我先生是谁?”
  雷不群微笑道:“没有,我为甚么要窥伺你们呢?只不过有些事情可以用脑子想出来的。你年轻而又美丽,你先生不在家,但你却敢把一个负伤男人带回家(他虽然不提裸体这件事,其实口气中已包含此意),而且你似乎不怕你先生突然回来,不怕他看见我这副样子。你为何不怕他误会呢?还有就是你先生是甚么职业呢?我看不见任何可以推测他职业的线索,就算做木匠,也应该有些工具。既然没有一点线索,反而证明他不是普通人,当然你也不是普通女孩子,所以才配得上他。”
  马玉仪讶道:“你说得头头是道,说得很有道理,但你为何流汗呢?”
  雷不群道:“那是因为我腿上箭伤毒力发作之故,我想现在我还是快点告诉你为妙,我很可能会疼得昏迷不醒,我会发烧发冷,但只要多喝白开水,不必吃药,熬过三天后就会痊愈。有时候有些毒药药性很奇怪,你既不能也不必使用其他药物,只靠本身的抵抗力熬过一段时间就可以了(感冒的过滤产病毒便是如此)。”
  马玉仪忙道:“我很抱歉,我居然没有想到你流汗是因为伤痛之故。但请你再支持一会,请暂时不要昏迷,我想知道我要不要通知甚么人?那个穿白衣服美貌新寡的宋夫人会不会再到这儿来找你?如果她来,我该怎样做?难道把你交给她?”
  雷不群道:“对,如果她能够找上门来,你一定要将我交给她。”
  他想起黄莲的倩影,也想像得出她用恨恨神情盯住他与及恨恨地扼住他脖子的样子。唉,你为何不把我一箭射死呢?我跛了一条腿,终身成了残废,活下去又有何意思?
  他觉得自己疼痛得快要昏迷,所以赶快又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最好在这儿躺三天。请切勿通知任何人,因为你一定找不到家父,只徒然走漏消息反而替你惹来麻烦。”
  马玉仪疑惑不解,道:“我进城一趟,去见你父亲并不是难事。他不肯见我?他不会相信我?”
  雷不群道:“家父将宋去非的尸体送回船上,虽说已经侦查出,也已经得知我的情况,所以利用‘棺木传香’使我恢复行动之能,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告诉我要离开南京,要我隐姓埋名。如果我不改名换姓不离开南京,别人不说,单单是黄莲为了报杀夫之仇,就决不肯罢休。你想想看,她丈夫已死于家父手中,我就算有能力,我能杀她么?如果不杀她,事情又会变成怎样呢?”
  马玉仪叹口气,道:“我总算明白了。”
  雷不群竟然还未昏迷,所以能感觉得到她替他拭汗时温柔动作,显示她的善良仁慈天性。如此美丽如此年轻,又如此善良的女孩子,何以居住于如此偏僻地方?何以害怕有人窥伺他们?
  可惜现在他已经毫无能力帮助她照顾她。所以他叹口气,道:“希望你先生赶快回来,我一定劝他带你搬到别的地方居住。此地太荒僻了,附近周围都没有人家的。”
  马玉仪道:“如果真有可怕的事情发生,就算附近有很多人家也没有用。”
  雷不群道:“对的。”
  马玉仪说道:“何况我们不想被人知道。但如果住在城里,那里的公人都认得他……”她忽然发觉这些话会泄露身份,所以立刻闭上嘴巴。
  她的警觉很有道理,因为雷不群一听见“公人”两个字,马上就联想起公门中赫赫有名的沈神通。
  马玉仪深深喟叹一声,道:“我也希望他早点回来,如果他不回来,那就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她的话既惨澹不祥而又不大合逻辑,但女人往往用这种方法表达内心意思,她们脑筋里向来不大理会逻辑不逻辑的。
  雷不群一直痛得流汗,他很想昏过去,但现在却不行,因为马玉仪显然怀着无限沉重的心事。如果他不能使她宽慰,至少他也应该为她做一点事。他道:“如果沈辛的爸爸就是沈神通,如果连沈神通也必须将女人孩子安置于这种地方,事情一定非常严重非常可怕。”
  马玉仪忽然流下明珠般的泪水。她太想听见“沈神通”这个名字,只要有人跟她提起跟她谈论,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既然雷不群已经猜到也已经提到,她当然情不自禁,也不必隐瞒了。她道:“你认识他?事情的确很严重可怕!天啊,你怎会猜到是他呢?”
  雷不群极力装出微笑,道:“你一定还不知道沈神通名气有多大?也不知道许多关于他的神奇传说?而他为人公正廉洁也是天下著名的。他是真正的英雄人物!”
  马玉仪的眼泪像泉水涌出,喉咙也发出呜咽声。能听到别人这样赞美沈神通,使她感激之情飞腾汹涌。
  她抓住雷不群的手臂,雷不群居然还不昏迷,居然还能用另一只手轻柔抚拍她肩头。
  雷不群知道自己最多只能替她做这么多事——设法使她哭出来,以便用泪水冲去大部份无补于事的焦虑。纵然马玉仪是他嫡亲妹子,他能做的事也只有这么多,况且这种事连金钱也完全失去效用。而雷不群目前只有“金钱”(他一个签押就可提取用不尽的银子),别的甚么都没有,连身份名字都没有……
  小沈辛传来呀呀哭啼声,马玉仪忽然停止哭泣,眼睛恢复清澈神采。她道:“你现在可以昏迷了,我会照顾你,我会把你当作亲哥哥一样。”
  雷不群果然很听话,马上就昏过去。在这世界上人类的灾难以及人生的悲剧何时才会终止?

×      ×      ×

  这间练武厅前面有座大庭园,园中假山亭阁,花木扶疏,池中残荷摇曳。厅前的百年梧桐三二枯叶飘落地下,已是秋天了。
  雷傲侯道:“我们其实跟落叶没有分别。我们这些人虽然个个都很不凡,但时间一到,却也跟落叶一样枯萎,也一样变成尘土。”
  厅堂内有“风鬟雨鬓”南飞燕(她刚刚到的),“大自在天医”李继华,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等人,连“海龙王”雷傲侯在内一共四人,人人各有惊世绝学,所以的确可以形容为“不凡”。
  李继华道:“秋天的味道很特别,的确可以使人回忆很多往事,使人感到去日苦多的季节。”
  南飞燕道:“我以为你脑袋里只有医书和药材,那知你居然也会像别人一样悲秋?”
  李继华道:“我不是石头,像你这种女人站在我面前,我仍然看得出你很漂亮,我决不会把你看作丑八怪母夜叉的。”
  南飞燕笑得很娇媚很美丽,道:“哟,那我真的应该向你道歉,因为我一直以为你是既没有眼睛也没有感情的人。”
  李继华道:“孟老总,你也在这儿观赏秋天景色么?你想起甚么人?”
  他声音中显然含有讽刺意思,所以孟知秋皱起眉目,使得那张平凡的脸孔有了表情有了生气。
  孟知秋道:“难道我就不可以悲秋怀人?我又不是石头。”
  李继华道:“人人都可以,你却不行。因为我记得你答应过要替老雷挡去两路人马,现下连南姑娘都闻风赶来,说不定她也会帮忙打发一两个。但我眼睛却告诉我,你老兄仍然坐在椅上,而且坐得很稳。莫非你坐着就可以忽然到了他们面前?”
  南飞燕插嘴声明道:“我只是来看热闹,不是来帮忙打架的。”
  李继华道:“你可以,因为你是女人。”
  南飞燕马上反驳,声音也有点不高兴:“你的意思是说女人不会打架,不会打赢?”
  李继华道:“我意思是说女人脾气不易捉摸,明明应该帮的人她会不帮,而不该帮的人她却偏偏要帮。”
  孟知秋道:“我还坐在这儿是因为我正在等一个人。”
  李继华讶然道:“等人?谁?”
  孟知秋道:“严北。”
  李继华道:“他马上就会从房间出来,也马上会到另一间练武厅。你知不知道他拿着剑去那边干甚么?”
  孟知秋道:“我当然知道。淮扬大侠‘风云一条鞭’应无求正在等候雷老板,却万万想不到出现的人竟是血剑严北。”
  李继华道:“既然如此,严北兄那有时间跟你聊天?莫非你又来那一套反对私斗要公平执法的大道理?你想阻止严北兄出手?”
  孟知秋道:“都不是。”
  南飞燕不甘寂寞插嘴道:“你认识应无求?你们是朋友?”
  孟知秋道:“我刚才已声明过我不是石头。其实可能是秋天的缘故,使我记起廿七八年前一个人和一件事。”
  南飞燕仍不放松,钉着问道:“你识得应无求?你们是朋友?”
  孟知秋叹口气,道:“廿七八年以来我都没有再见过他。那时我才出道不久,才只是廿二三岁小伙子,但他已经威名四播,已经是卅多岁壮盛之年,而且主持全国最大的镖行,由江南到关外都可以看见大汉镖局的镖旗。那时候大汉镖局势力之大,局子里高手之多,你们恐怕都不晓得,说出来你们也不会相信。
  我在总局的内厅第一次见到淮扬大侠风云一条鞭应无求。所谓内厅就是镖局的心脏,由大门到内厅有八重警卫,因为藏放无价珍宝的地库只有一个入口,入口就在内厅。不过我当然不是为了他们保镖的无价珍宝而去,我只是为了一名镖师李谦而去。事实上李谦已经离开大汉镖局,已经不是大汉的人,同时他为人一点也不谦,脾气简直坏极了,所以外号叫做霹雳火,刀法极佳。”
  人人都不作声听他讲故事。
  “霹雳火李谦在苏州犯了事,跑来南京就住在大汉镖局里。府衙出公事要人,大汉镖局推得一干二净。如果硬闯抓人,则不免做成死伤,何况大汉镖局朝廷中有人撑腰,硬干是一定不行的。”
  这时南飞燕插口问道:“究竟李谦犯了甚么事?”
  孟知秋道:“很小的事,只不过酒后斗殴打伤十几个人而已。”
  南飞燕道:“这等小事值得你伤这许多脑筋么?”
  孟知秋苦笑道:“我那时可能太傻了,我只知道公事公办而且一定要办好,所以我调查了七日之久。那天假扮附近饭庄的伙计,居然瞒过八重警卫直入内厅,见到应无求和李谦。”
  谁都知道孟知秋那时处境万分危险,因为他只是孤身一人,却是深入人家重地,陷入无数高手重围之中。
  不过人人也知道危险情势突然消失,因为最怕是见不到主持人应无求。既然已经见到,同时李谦也在场,应无求除非决定杀死孟知秋并且毁尸灭迹,否则只好让孟知秋抓人。由于李谦犯的不是甚么大罪,就算抓了去也不过罚赔汤药费,最多是关上三五天,所以凡是主持大局的人绝对不肯为此杀死公人。何况应无求侠名已着,更不肯做此种事。
  孟知秋说道:“我和应无求就只见过这一面,我甚至没有留下姓名。应无求很尊敬地送我出去,他说以我的耐心智慧胆色,就算武功不怎么样,将来也必能扬名天下,也必能替很多老百姓主持公道。”
  雷傲侯道:“这些你果然都做到了。”
  李继华道:“你答应过帮老雷的话,现在总不能反转来去帮应无求对付严北或老雷吧?”
  南飞燕道:“他除了跟应无求联手之外,我看不出有甚么其他法子可以帮助应无求。”
  孟知秋问道:“严北呢?”
  这话自然是向雷傲侯询问。雷傲侯忽然惊道:“他现在一定已经找上应无求。他杀人时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瞧看,所以故意不经过此厅,也故意不跟我们打招呼。”
  南飞燕道:“现在赶去恐怕已太迟。这两人一出手,谁能阻止得了?”
  其实她是一边说一边走,其他的人也都跟着。走过一条长廊,虽然廊边种着各式各样美丽花卉,还不时可以看见挂着精致鸟笼,笼里都是名禽异鸟,却居然不能吸引任何人看一眼。
  他们虽然没有奔跑,但一步步行去的速度却居然比普通人急跑还快,所以他们很快就来到练武厅。厅门没有关闭,但门内却有一块屏风挡住望入厅去的视线。
  人人一齐停住在大门口。他们虽然看不见里面情景,也听不到兵刃或叱喝声,但却可以感觉得到森厉寒劲的杀气透出来。
  这时候当然谁也不可冒失踏入,并非因为危险,而是由于误会所产生的仇恨。
  南飞燕的笑声不但娇媚悦耳,而且保证能传出数里之远,所以厅内的人只要不是聋子,也保证必能听得十分清楚。她笑着说道:“孟知秋,你号称天下第一神探,据说对任何人望一眼,就能知道他擅长甚么武功,也知道他功力造诣深浅。又据说你耳朵一听鼻子一闻,就能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请告诉我,现下厅堂里是怎生情况?”
  孟知秋的种种神奇传说早已脍炙人口,所以他现身说法的吸引力,当然强大无比。南飞燕这一招乃是针对严北施展,只不知她这回有没有摸准“男人”心理?
  孟知秋道:“此地每一位都是当代无双之士,所以我平常使用和观察的方法全不适用。现在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风云一条鞭’应大侠已经真正了解真正承认‘血剑’严北是当世最可怕最冷静的杀人专家。”
  南飞燕道:“难道应无求从前不知道严北是甚么人物?”
  孟知秋道:“当然知道,但现在才真正亲自体会到。这里面大有分别。”
  南飞燕道:“你怎知道应无求的感觉以及他的想法?”
  人人都想问这一句,所以人人都不觉竖起耳朵等候答案。
  孟知秋道:“应大侠退休十二年,日日优游林间享受满堂儿孙之乐。他年纪也届望七之年,任何人处于他的地位,决不会闻讯就挟鞭孤身登门。但偏偏他就会,因为他向来重义轻生,所以他是淮扬大侠而我不是。此所以他自知面对血剑严北(真正要报仇的对象)时,已经具足壮烈威猛气势,但何以应大侠凭恃这股气势而居然迟迟不能出手?”
  南飞燕道:“很有趣很有意思,请快说下去。”
  孟知秋道:“因为血剑严北虽然亦一时不能出手,但他的可怕杀气,他无上精湛剑道却也是足以使应大侠出不了鞭。应大侠深知自己年岁已老,体力和雄心都非复当年,继续僵持下去大是不利,也知道严北正是此意,更知道严北不到溅血五步那血剑决不出鞘。”
  一方是剑拔弩张,一方是剑仍在鞘,一方是急图决战,一方是静候良机。整个画面呈显出严北已经控制大局。
  孟知秋又道:“南姑娘,如果你是严北,如果应大侠答允你有生之年不再找你,当然连雷老板在内,你答案是不肯抑是转身走开?”
  南飞燕也不觉一怔,道:“应无求此来既然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你竟然能劝他认输?他肯在垂暮之年自毁英名?”
  孟知秋道:“好,我不妨试试看。”
  他居然不走进练武厅,仍然在门口说道:“应大侠,我希望你还记得廿八年前,花了七天时间调查观察,终于在大汉镖局内厅见到你一面的小小捕快。”
  厅内传出宏亮哈哈大笑声,说道:“我当然记得。廿年来我一直猜想当年那位捕头是不是你。”
  孟知秋道:“你的答案呢?”
  应无求道:“那还用说?如果严北不反对,我马上回家抱孙子。”
  厅内传出的阵阵杀气忽然消失。
  孟知秋道:“应大侠,我有事先走一步,希望将来能够拜访你,能够见你第二面。”
  应无求雄壮宏亮声音传出来,道:“严北已经走了。孟兄,我一定等着见你第二面。”
  南飞燕忍不住道:“孟知秋也走了。应无求,我真想不通你何以肯答应孟知秋?”
  应无求道:“难道有人居然敢认为逮捕严北是一件容易的事?”
  南飞燕讶道:“逮捕严北?疯子才认为是容易的事。”
  应无求道:“所以孟知秋兄很耐心等候,十年廿年卅年都不要紧。我当然也在等候。”
  等到他们第二次见面时,当然就是表示严北已经被捕已经依法律惩处。但“血剑”严北是天下无双的杀手,他会被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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