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话语滔滔说 黄金滚滚来
2025-06-14  作者:司马翎  来源:司马翎作品集  点击:

  很多人常常被习惯支配,因而有很多顾忌,他们更常常被这些顾忌弄得束手缚脚,弄得连性命都丢掉。大牧场的人就是太过习惯保护坐骑,所以木桩细钢丝和狼犬群都构成莫大危险威胁。这种习惯不是不好,在关外辽阔无垠的地方,加上他们的职业,坐骑的确万分重要,可是换了地方这种习惯就显然变成累赘了。
  现在孙忍以及李政夫妇被迫弃骑步战之后,情形反而立刻改善。只见他们刀剑齐施,有时加上拳打脚踢,那群狼犬迅即有一半以上被杀死或无法行动。
  他们当然不是站着等候恶犬攻击,而是迅快蹿跃追杀。这种战术一方面为了心爱坐骑之死而泄愤,同时又准备石田泓一出现而能够主动围攻追击。他们无一不是经验丰富的武林人物,一看茅屋的火起得古怪,就知道石田泓一必定会再度现身袭击。
  但是石田泓一好一阵还不曾出现,反而有三个黑衣人从地底钻出来。他们显然有某种方法可以使狼犬不攻击他们,所以在他们牵制之下,狼犬群攻击力量马上增加许多倍。
  沈神通一直不停注意金算盘表情(他占取边角位置便是为了便于观察)。直到这时才发现金算盘疑惑而又惊讶,还用手碰碰吕惊鸿,低声说两句话。吕惊鸿也有回答,不过由于相距稍远,所以沈神通听不见说话内容。
  但沈神通已经有很多资料可供推测了。何况李红儿居然又能够再度盯住陶正直,悄声向他报告说:“他瞧着金老板,他笑得好像很得意。”她这个报告使一切混乱情势马上澄清。
  显然现在的局面很使金算盘吃惊,因为那石田泓一应该早就及时再出面领导攻击行动。而埋伏在地底的人也不应该只有三个,因为大牧场一共有十二铁骑之多,假如全部投入战场,以这么少人手和犬群绝对没有必胜之理。由此可知埋伏地底的人手就算没有十个也至少有八个。
  可是其余的人为何不现身助战,石田泓一又因何故至今踪迹杳然?难道他真个葬身于火海中?
  那陶正直得意笑容泄露了答案。他是机关埋伏之学天下无双的“巧手天机”朱若愚嫡传弟子,所以茅屋以及战场内任何古怪他必能一眼瞧穿,同时亦可以肯定他必能轻轻易易就予以相当程度的破坏。故此情况就变得奇怪不合理,而且使得金算盘等人十分惊讶疑惑了。
  若以合理情形推测,那石田泓一应该紧跟着狼犬群出现,再加上十个八个杀手配合行动,则孙忍等人坠马之时,必定没有一个人能够不身首异处。
  大牧场另一个领队高手“天涯海角”徐奔已经施展出他看家本领,人人才听见弓弦劲响,拒马圈内已有一名黑衣人和一头狼犬齐齐翻倒。此外,还有一个从看台跃下的捧刀黑衣人被阻,暂时停止向战场跃入的企图。他这一手神箭绝艺实是非同小可,人人仅听得弓弦响了一声而已,但事实上却是不同方向的三处地方都同时遭受威力绝强的攻击。
  战场内武功较弱的李政夫妇在极险中各自得到劲箭之助,不但反危为安,还连杀了四头恶犬。可是武功最高的孙忍反而糟糕之至。
  孙忍并非武功方面不如敌人而糟糕,而是他那把特别厚特别重的利刀劈出之际,本来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砍死一头恶犬然后才招架黑衣人的东洋式长剑。
  问题却出在他的眼睛,因为他眼睛忽然看见刀下那头恶犬根本不是狗而是人,不但是人而且是个乳房相当巨大摇摇晃晃的女人。至于这个女人长得漂亮不漂亮?是年轻的或者年纪已老?孙忍就没有法子分辨了,因为她四肢着地匍匐爬行如狗,一时可看不见面目。
  在孙忍这种情况之下也实在也没有时间可以端详观察那个像狗的女人,他只不过猛一叫劲煞住刀势,敌人白刃已经电抹划过他胸口。孙忍大吼一声振腕一刀劈出,可是这一刀却被敌人挥剑架住,刀势显然已没有力量,故此立刻歪滑一旁,对敌人丝毫不构成威胁。
  这意思就是说,由于孙忍没有斩断那“女人”颈子,所以也不能及时封架敌剑,因此自己胸口便多了一道血痕。他魁伟的身躯只摇晃一下便摔跌地上,他永远不会爬起身了。
  如果有人现在去检查孙忍尸体,一定可以发现他死不瞑目。因为他败亡原因不是技不如人,而是一念的“恻隐”。如果他根本不理会是人是狗,总之一刀挥过立即回刀自保,现在肯定还生龙活虎追杀敌人无疑。他身为当世高手,却死得如此窝囊如此不明不白,教他如何能够瞑目?
  徐奔以及其余手下当然不暇评论孙忍死得瞑不瞑目的事。他们六张大弓一齐施展,弦声连珠暴响中,只见拒马圈内三名黑衣人还有三只恶犬一齐溅血跌倒。其中有两个黑衣人乃是因劲箭牵制失手而被李政夫妇劈死,但那个杀死孙忍的黑衣人却是被徐奔连珠快箭射穿心脏而死。
  拒马圈内人和狗的大量死亡,使得鲜血喷洒染污许多地方,也使人感到阵阵惊心动魄的惨厉气氛。
  茅屋火势渐弱,石田泓一还不出现,不问可知他也永远不会出现了。那两个像狗一样飞快爬行的女人则已颤缩于最远角落。
  徐奔现下全副心神已集中于那个捧刀黑衣人身上,他已经完全忘记拍档孙忍发生的任何事情,这是因为他的穿杨神箭曾经被这个黑衣人随手用刀鞘拍落地上,故此他已估计出这个敌人功力造诣精深之极,一定是平生第一次碰上的可怕强敌。所以他忘掉孙忍而全神贯注那敌人身上,实在是很明智很正确的反应。
  看台上还有八名黑衣大汉,却只有五个飞跃落地,排成一列站在捧刀黑衣人后面。这等阵势就算是普通人也明白乃是六个人对付六个人之意。另有一层深意则是带头黑衣人打算独力对付徐奔,所以命手下准备应付其余的铁骑,以免阻手碍脚。
  这种方式大有古代骁将挑战之风,从前打仗往往双方大军对垒结阵之后,双方各派骁勇大将出阵交锋,在彼此数以万计或更多眼睛注视之下,先来一场决斗。这一场决斗的胜负当然对军心斗志大有影响,不过现在不必分析讨论以免离题太远。
  总之徐奔方面的人也全部立刻明白对方意思,所以五匹铁骑骤然退后两丈,只賸下徐奔单骑匹马凝立原处。
  徐奔厉声道:“本人是辽东大牧场徐奔,你请报上名来。”
  那黑衣人微微举手,身后一排五名手下便立刻退到台下。
  他又举手掀掉斗笠,露出浓浓眉毛和国字型脸孔,额上和眼边一些皱纹则显示出坚忍性格和风霜痕迹。
  “我是岩岛健。”声音铿锵有力,一口北方话居然字正腔圆:“本来我也不过是旁观者,我真正的对手是沈神通。但我却很想知道石田泓一发生甚么事?还有七个埋伏在地底的人何以不现身也没有声音?他们发生甚么事?”
  徐奔当然不知道石田等人发生甚么事,但如果马上回答不知道,好像也不大妥当,所以他先游目扫瞥拒马圈内血腥冲天的战场。
  那李政夫妇已经跃出圈外,所以剩余的七八只恶犬也因失去攻击对象而不再咆哮吠叫。另外两个像狗一样的女人还蜷缩于远远角落。
  徐奔并不注意那两个女人,只顺便小心观察一下李政夫妇。因为李政的妻子“贞烈夫人”已经受伤,他想知道的是她伤的严重不严重,是不是需要马上敷药以及马上先送走她?
  李政娘子外表上看来像是男人,唯一不同只是身材矮细些,但男人中也有很多是矮细个子的,所以这一点并不成为她乔装男人的障碍。
  不过她终究是个女人,所以跃出拒马圈外之后,身子就不知不觉倚靠着李政,好像这样便能够减轻她的痛苦。
  徐奔一时观察不出李政娘子伤势如何,但无论如何他胸中仇恨愤怒又加强了许多。他自己知道,“凌波仙子”之死(沈神通查出而由刘双痕刚刚通知他的),已经足以使他怒恨得可以杀死黑夜神社和金算盘等一切人,而现在加上了孙忍等人之死和李政娘子之伤,更是使他有如火上添油。
  但当前最重要之事却是如何使受伤无力拚搏的李政娘子先离开此地?所以他没有立刻爆发仇恨愤怒,回过头还向岩岛健微微一哂:“我不知道为甚么。但我就算知道,难道你认为我肯告诉你?”
  岩岛健大声道:“你肯。因为我们两个将是堂堂正正拚斗,不靠人多也不靠暗算诡计。”
  徐奔不禁肃然动容,点点头说:“你说得有理,可惜我不知道,所以无法奉告。”
  金算盘走前两步,大声道:“岩岛先生,你是第二阵主角,你不应该介入这一阵的。”
  岩岛健迟疑一下,才转身向台上深深鞠躬行礼,道:“是。”大步行开,一跃上台。
  但台下还有五名黑衣大汉,却没有跟他回到台上。
  金算盘又道:“徐兄,那五人原都是第一阵对付你们的,所以如果他们不肯认输还要挣扎,你这一场还未算赢。”
  他的话其实已暗示那五名黑衣大汉都只是副选之才,所以才有“认输”“挣扎”等字眼。而岩岛健迟疑一下才肯回到台上的小动作,亦显示他心中认为这些黑衣大汉不会是大牧场铁骑的敌手。
  沈神通朗笑一声,徐徐走向岩岛健。这时他带在身边的侍婢李红儿可就派上用场了,因为沈神通在发出笑声前已经吩咐她几句话。
  李红儿装出主人走开,所以惊惶地走到崔氏姊妹身边。她声音低微节节清晰:“请刘先生想法子通知徐奔,真正杀手在那五个人当中。”
  刘双痕和崔家姊妹根本就在一起,所以崔家姊妹听得见,他也听见了。而他在百忙中他还忘不了自言自语赞叹一声:“唉,沈神通,真不愧是沈神通。”当然他不会耽误沈神通的交代。故此,他也长笑一声走出去了。
  本来人人注视沈神通,因为这个人一向有鬼神莫测的本事,往往很平凡的一件事,到了他手中就变成诡奇多变,使人目不暇给。
  但刘双痕跟着一出来,连陶正直也为之动容而跨前一步。这一步其实离中心位置尚远,这只不过是每个人的一种下意识反应,你若是想维护想帮助一个人,自然是离他越近越好。
  刘双痕微微而笑,那张秀丽俊美面庞散发出连男人也惊赞魅力:“沈神通,请你不要节外生枝好么?”
  沈神通皱眉说:“我节外生枝?你知道我想说甚么?你知道我想做甚么?”
  刘双痕仍然保持面上动人的笑容:“总之岩岛先生已回到台上,你就不应该出声了。假如你是为了大牧场方面有人受伤,所以要先替他上药包扎,甚至送他离开,这件事情亦不能算是很好的借口。”
  金算盘连连点头,道:“刘兄的话很有道理,很有道理。”
  刘双痕又道:“若是因为你或很多人都不适合做上药包扎工作,我就现在叫一个人去做,希望没有人反对。”
  目前自然无人反对,因为他究竟派谁去做还没有人知道。
  陶正直挺身而出大声道:“我去好不好?”
  刘双痕向他笑笑,却摇摇头:“不太好。”
  陶正直大为讶异:“你信不过我?”
  “完全不是这意思。”他口气之斯文温柔使人实在无法对他生气。
  崔家双妹之一婷婷起身。她的动作已极明显表示要去替人上药包扎,另一方面她那娴雅美丽纯洁笑容竟使得所有的人都看呆了,也竟然无人开声反对。
  那清丽得沁人心脾有如百合花的面庞和婀娜身影飘落台下之后,刘双痕这才解释说:“她去比较适合,因为伤者是个女人。”
  许多目光回到他身上,惊讶中带着谅解。既然伤者是女性,当然由崔家姑娘动手最妥,而且以她的身份似乎决不会偏袒任何一边。
  但后面这一点许多人都弄错了,崔怜花根本就是去进行一件大大偏袒“大牧场”的任务。故此徐奔等人忽然个个向台上的沈神通刘双痕等人投以感激一瞥,接着集中注意力在那五名黑衣人的身上。
  徐奔现在自然能够很快找出最可怕的杀手了,那是在左边第二个,身躯较为修长,看来近于瘦弱,服饰装束兵器都和其余四人一样。说到兵器,那五个黑衣人全都是左边腰带插着一长一短两口利剑。这个身形瘦长的黑衣人唯一与伙伴不同的便是两口剑的长度。他的长剑比别人长了三寸,而短剑则短了一寸有多。老实说如此细微的不同,若不是得到提示而细加观察,一定极难发现的。
  天下兵器不管是东洋也好中土也好,种类形状虽然极是繁多,但道理却总是一样的。以“剑”为例,那也一定跳不出“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的定律。由此可知,这个瘦长黑衣人比起伙伴们,无疑是杀手中的杀手了。
  徐奔很有礼貌地询问对手们姓名。由于美貌动人的崔怜花扶着伤者一步步走开,她们走得不快,尽有时间说话,所以双方也就互通了姓名。
  徐奔等人更确定那名叫大野丰前的瘦长个子必是沈神通要他们注意的人了。因为他报出姓名之时,曾经有过那么一下子迟疑。
  只有沈神通一个人知道(除去金算盘方面的人而言),大野丰前就是黑夜神社第三把交椅人物。此人武功会不会高过岩岛健不可得知,但可以相信至少也不会逊色,所以黑夜神社歼灭大牧场铁骑的决心于此可见。
  不过这个结论虽然明显,却有点不合逻辑,因为大牧场只不过派来十二铁骑而已,就算全数歼灭仍未能动摇大牧场根本。那么黑夜神社这方面有甚么得益呢?他们何须做如此费神费力之事?何须结下如此危险强大仇敌?假设杀尽大牧场十二铁骑,对谁最有好处?
  他慢慢向原来位置走回去,但忽然停步转而望住岩岛健。“岩岛先生,”他大声说:“既然下一场轮到你我,所以我实在忍不住想比较一下我们的眼光。”
  这个人一说话就使得全场瞩目,没有人敢漏掉任何一句话,或者形容为没有人“肯”漏掉似乎更恰当。
  比较一下眼光既不妨碍真正拚斗,又能增添无限趣味,莫说应该无人反对,其实无人鼓掌赞成已经不大合理了。
  岩岛健声音洪亮得很,应道:“我不大明白沈样的意思。”
  沈神通道:“请你说出你们方面五位好手那个最先败亡?我来猜测大牧场方面是那一位。当然我不是大牧场的人,跟他们也不熟,这一点是必须事先声明的。”
  吕惊鸿发出银铃似的笑声和话声:“真有意思。沈先生,天下只怕只有你想得出这种主意了。”
  岩岛健一望而知由台上到台下没有人不赞成的,他为人亦有爽快和有魄力的一面,当下立即点头,沉吟一下,说:“我方是清水次郎。”
  沈神通心里欣然微笑(他面上绝对不会露出任何会泄漏内心感情的表情,如果他不愿意的话)。因为岩岛健这一开口,沈神通就有了收获,也等如赢了这一场事前的小小战役。
  他有两个收获之多。第一个是他已能够确定岩岛键此人是真正或假的爽直。第二个收获是他可以趁此机会告诉徐奔,指出黑夜神社费了那么多功夫,那么多的人力,真正目标竟不是大牧场,而是徐奔本人。也因此大牧场其他的人是死是活根本不重要,只要徐奔死了,一切都很快结束。而为了摆平大牧场方面的梁子,金算盘甚至会肯付出十万两纹银而不至于赶尽杀绝。
  人人都在等候沈神通开口。只见他伸手遥遥指住徐奔:“你,是你,徐奔兄,是甚么理由希望你自己知道,而我却只希望我这次没有猜准,岩岛先生也跟我一样,这样我和他就不分胜负了。”
  他当然没有把握敢说徐奔一定猜得出对方为何渴想杀他之故,却敢肯定徐奔知道必须先杀死的人是大野丰前。
  徐奔仰天大笑,接着大喝道:“清水次郎,你敢不敢出来和我决一死战?”
  表面上看来徐奔找上清水次郎为对手似乎不合理,因为岩岛健认为清水次郎是最先败亡的人,而最先败亡者当然就是最弱的人。徐奔是人所共知目所共见的领队,他怎可向最弱之人挑战?
  但深想一层就不同了,这意思应该是因为清水次郎是最强者,所以双方一旦接战之时,清水次郎自然会找上也是最强的徐奔,因此如果他技艺比不上徐奔的话,无疑就是首先败亡的人。所以徐奔向他搦战并不曾引起任何人惊讶奇怪。
  五名黑衣人当中一个体格魁梧的大汉按剑大步行出,厉声道:“我是清水次郎,你,八格野鹿,出来。”
  徐奔左手高举,身后五骑倏然又退了两丈,动作齐整划一,十分漂亮。至于徐奔本人却忽然弃鞍落地,徒步向清水次郎迫去。
  他弃马之举很多人都很不以为然。因为现在徐奔身上只有一把长剑,他最可怕的箭术却因为大弓长箭都留在马鞍而等如没有了。这一点可从金算盘岩岛健面上细微表情变化看得出徐奔此举大概真的很不明智。
  两人越行越近,迅即进入可以出手互攻的距离。只见双方一齐掣出兵刃,那清水次郎双手将长剑平举,剑尖指住敌人,剑把则几乎碰到自己眉心。
  徐奔左手扔掉剑鞘,顺势平伸捏住剑诀,右手也向右方平直伸出,剑尖却垂向地面,左脚提起,使出极平凡的“鹤立鸡群”招式。
  他的招式看来好像门户大开,好像欢迎敌人杀入,但事实上当然不是如此。所以两人对峙了一会,清水次郎虽然剑尖笔直拟指徐奔,却没有吐剑攻去。
  清水次郎决计不是谦让客气,而是不敢,因为他感到敌人虽是门户大开,可是全身上下没有丝毫方寸的松懈空隙。尤其是双方的“距离”使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头痛也感到迷惑。
  清水次郎曾刻苦修习多年上乘武功,他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在“距离”上发生问题,这是因为凡练武的人一开始就十分注意“距离”问题。比起常人,练武者的距离感要敏锐许多倍,更何况是武林高手?
  所以清水次郎显然很有问题。试想如果你运足功力一剑刺去,但事实上却根本还未能碰到敌人,请问你那时岂不是既尴尬丢脸而又危险之至?
  幸而这时大野丰前等四人忽然快步冲上来,所以清水次郎听到脚步声之后,暂时还可以按兵不动。
  那大野丰前等四人脚步一动,大牧场五匹铁骑也自蓦地蹄声如雷。只见这五骑好像有无形糖胶黏住似的,速度一样,姿式也一样,宛如狂风扫落叶一般,以稍稍有点弧形路线,绕过了徐奔身形而冲向敌人援兵。
  大牧场铁骑名不虚传,果然既劲厉又迅急无匹,一眨眼间已施展出长枪大戟冲锋陷阵之威势。那枪戟寒光以及雷动铁蹄一泻千里,登时将四名驰援黑衣人冲得四散。
  此时清水次郎连退三步,徐奔也跟着迫前三步,但他目光四闪观察,发现果然最靠近他们的一个黑衣人正是大野丰前。
  唉,罢了。沈神通呀沈神通,你真是当代奇才,我们的旧帐不必结算了,因为我的确不是你的敌手。徐奔一面苦笑寻思,一面已收拢目光注视着清水次郎,装出马上就要全力出手攻击的样子。
  思想的速度当然比动作快得多,以世上所知最快的光速比较,我们至少一下子可以想到太阳系外的半人马座。但光速虽然快达每秒约十八万六千三百哩,要到达半人马座也要八年半之久。如果用现代的太空船走完这一段路,那就惨了,保证任何人都不肯做这艘太空船的乘客,原因是此船要花一百万年的时间才能抵达半人马座。
  总之“思想”速度自然快过光线,因为思想本身其实并无速度。如果思想有速度,则天文学家不必争论宇宙是有限或无限(如果思想有速度则宇宙当然是有限,因为我们的思想一下子就可以到达宇宙边缘了)。同时由于速度突破了“光障”(即光线速度是极限有速度),连相对论也就不能不修改了。
  这儿忽然提起“思想”与“光线”速度,原因是徐奔一方面想个不停,而另一方面又有动作。
  当他继续向清水次郎迫去之时,除了叨念自己不是沈神通敌手之外,居然还想到那真正大敌大野丰前将会采取的战术。
  哼,这厮一定想利用清水次郎的生命,找出会致我命的一丝空隙。
  在他感觉中不但大野丰前很刁滑恶毒,而那煽风拨火穿针引线的岩岛健也正是同一类可恶货色。
  这一场我大概不至于出问题了,因为有你沈神通点破点醒。徐奔思想流转得更快。我只希望沈神通你也过得岩岛健那一关……
  他的剑终于发出,是“奔云十二剑”攻势最迅猛的“无回势”。
  但凡是观看注视着徐奔清水次郎战况之人无不为之愣住,因为徐奔这一剑并不是攻击清水次郎,而是相距六尺左右的大野丰前。
  大野丰前不得不挥剑封架。他自认的确还没有碰见过剑法以及身法都如此神速的敌人,他这时身子顺势飘向左侧八尺之远,但他已感到虽然使出最厉害的“魅隐”身法,却有八成还是未曾逃脱敌剑威力范围。
  所以大野丰前回手一剑硬斫,而他的人却忽然躺在草地。
  自然他不是当真躺在地上,而是躺在地平线之下。原来大野丰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不惜使出像穿山甲一样的遁法,不知如何一下子就弄了一个坑洞,那坑洞不算大也不甚深,只能容他曲膝横卧。
  这一来徐奔一切剑式攻势完全落空。假如他早知道会碰着这末一个敌手,他大概就会苦练一招可以攻击地面以下的敌人的剑法了。
  大野丰前当然也不是一直躲在地洞中就可以了事的。故此他一跃而起,也顾不得满头满身的泥土便举剑作势指住敌人。
  大野丰前形状既狼狈又滑稽,可是全场那么多人(包括双方突然全部停手罢战的部属在内),竟然没有任何人发出嗤笑声。
  这是因为大野丰前长剑一举,浑身上下都散射出一种惨烈的气势,使得人人一看而知大野丰前不是砍下敌人首级,就一定是被敌人当场杀死,决计没有第三条路。
  这种既凶厉又邪异的武功,中土也不是没有,只不过比较少见而已。事实上修习这种武功路数之人,死亡机会也比别人多得太多,所以大家很少见到也就不足为奇。
  不过大野丰前这一次却泛起一种奇异陌生的感觉。只因他身经百战,斩下敌人首级无数,但在以往的经验中,从无一人好像徐奔一样使他强烈鲜明地感到恐惧。恐惧的由来并不是徐奔武功比他高强得太多,而是徐奔极其坚决的态度。
  徐奔好像一点不把胜负生死放在心上,他显出甘心情愿赴死的意思。当然他绝不会像傻瓜一样慷慨得无缘无故把性命送给大野丰前。他付出性命之时,一定有某种企图可以实现。但无论如何,徐奔贱视自己性命的态度,已经对大野丰前形成奇异陌生的巨大压力。
  所有大野丰前的经验中,向来必是由他首先出手的。但这回却恰恰相反,竟是徐奔挥剑先攻,而且气势更为惨烈惊人。
  事实上徐奔一点也没有装假,他的确不怎么想活了。活在世上若是日子总是一片空白,若是未来已无憧憬已无希望,活着跟死亡有何分别?
  假如他不是心底尚余一些仇恨愤怒,他大概连大野丰前也懒得杀死。但既然凌波仙子已罹不测之祸,凶手又可能是大野丰前这些人,那又实在无妨尽力杀死他们,好歹替凌波仙子出一口气。
  他的剑势平铺洒出,幻化作一片眩目光影,连徐奔自己也仿佛看见这片剑光竟是一大片粼粼微绿的湖水。他并非对湖水特别有情,只不过由于湖边有一座小楼,而楼上还有一个明艳绝世的美女……
  徐奔这一招“似水年华”在奔云十二剑中一向最弱最难发挥,但这一次却有霄壤云泥之别。这一招居然使得比任何一招都更精妙更流畅。
  那大野丰前像负隅猛兽似的吼声,以及极之凶厉身剑合一的招式,却都溶化于烟波迷茫的粼粼春水中,然后又像是随波逐流的枯枝,了无生气躺着而不再动弹。
  他们只不过一招就已分出胜败生死,当下金算盘岩岛健都不禁变了颜色。这是因为他们都深知大野丰前武功造诣非同小可,如果徐奔百招之内能够取胜已经是极之可怕的事,何况徐奔仅仅只拚了一招?
  若是由此推论,就算所有可用之人通通一齐上去,只怕也不够徐奔杀的,而且一定比斩瓜切菜还容易。
  蒙着面孔的吕夫人娇媚悦耳的笑声,使得紧张气氛立刻松弛和缓。
  她并非笑完就算数,而是还有话说。她说:“徐奔,这招好像叫做‘似水年华’。在你们男人来说,年华老大光阴消逝并不是最要紧最可怕的事,所以是不是‘水’使你想起往事也使你挑起仇恨呢?不然的话,这一招怎能使得这么精妙绝伦呢?”
  徐奔冷冷道:“你是谁?”
  吕夫人道:“希望你并不是真心想知道我是谁。这样我要提出的事你才或者有兴趣听听。”
  徐奔的神色仍然冷如冰雪。吕夫人笑一声:“如果你们能杀死那剩下的四个人,我答应你立刻还给你一个凌波仙子。”
  在看台上至少有三个人暗中摇头叹息,他们是金算盘、沈神通和刘双痕。这是因为他们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凌波仙子已经被杀,也知道吕夫人根本是瞪着眼睛说谎话之故。
  徐奔胸中热血被一丝希望燃烧得沸腾起来,当即长啸一声下令全力攻击。不但他自己以及五名铁骑一齐展开凌厉迅快攻击,连那李政也拔刀徒步疾奔投入战场。
  一丝希望总比完全没有好得多了。归根结底有关凌波仙子的噩耗死讯,只不过是刘双痕打探得到的消息而已。这消息若未证实,如何敢断定一定正确?
  陷落迷失于感情漩涡中的人,莫说是普通人,就算是一世之雄天纵圣明之士,下判断时也往往有错误会有偏差。故此徐奔为了一丝“希望”而热血沸腾,而期待奇迹出现,实在只令人同情而不忍心责怪他。
  大牧场执法铁骑果然名不虚传,果然非同小可,为首的徐奔突然一招“捕风捉影”就杀死一个黑衣人。其余五铁骑加上李政,都也是三招不到就将剩下的两三个黑衣人通通杀死了。由于人人奋勇争先,个个急于求功,所以黑夜神社方面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血肉模糊的。而大牧场这边也有两人负伤,鲜红的血染得衣裳和马匹都红了一大片。
  惨厉之感笼罩在每个人心中。人的生命和鲜血有时竟然变得如此轻贱?这真是使人不太愿意接受承认的观念。残忍无情而又真真实实的人生悲剧,使得北方寒意袭人的秋天更为凄厉肃杀。
  本来生死存亡在这些不甘寂寞的武林人物来说,只不过是司空惯见家常便饭,本来不至于惹起许多悲愁感慨。可是徐奔等人仍然浑身透射散发出慑人心魄的杀机,所以,现在就不像平时霜风凄紧的秋天了。

×      ×      ×

  徐奔虽然已经四十多岁,而且遍历关外风霜,可是他面貌仍然很清秀,一点也不像曾是仗剑横行杀人无数的黑道高手。
  这种形象只是刚刚发生,在不久以前,他仍然满身戾气横眉竖目。但当他一眼看见“同心楼”,便突然连连叹气,杀机戾气一时都消失不见了。
  只有由头到脚都裹在黑布及黑丝绒披风内的吕惊鸿陪着他,所以他这种巨大变化也只有吕惊鸿看见。
  她在前面慢慢走,背后腰间有一支锋芒闪闪的剑尖抵住。如果她想反抗或逃走,任何人都敢保证她一定快不过那把剑。因为那把剑不但抵住她后腰要害,而且又是握在以快剑著名的徐奔手中。
  吕惊鸿不再瞧他,带他走到一间石屋门口,停步道:“你已看见这座楼房,你想起谁?”
  徐奔觉得她声音有点熟悉。但她当然不可能是凌波仙子。不过值得奇怪的是她刚才声音跟现在显然大大不同。
  “我只要见凌波仙子。”说完这句话徐奔就紧紧闭嘴,显然就算一句话也不打算多讲。
  吕惊鸿发出低低笑声。奇怪,她的笑声也跟刚才的不一样,听起来那么熟悉,好像能刺入灵魂深处。
  徐奔打个寒噤,只有他自己知道多么渴望多么想念再听到这种笑声。但这个女人是谁?她当然不可能是凌波仙子,所以她一定是妖精。她喜欢鲜血、残杀以及人世一切惨剧……
  她也喜欢玩火,玩那种可以焚身之后还要涉及旁人的火。徐奔丰富的江湖经验使他了解和暗自警惕,但她究竟是谁?而且最奇怪的是这座“同心楼”,为何与昔年湖边那座高楼一模一样?难道“她”就是凌波仙子?
  这个猜想大胆得连徐奔也极之震惊。幸而徐奔不但头脑清醒冷静,同时又是人生经验十分丰富的人,所以他尽管因大胆幻想而震惊,却不曾迷乱,看来一定还受得起更大打击。
  如果徐奔受到刺激便乱了方寸乱了步骤,他一定老早就被诡谲江湖和残酷现实所淘汰。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侥幸活下来,却也可以肯定绝对不会是关外大牧场五大高手之一。高手其实就是强人的意思,能够称为强人的人,当然就不是普普通通的人了。
  他的剑一直轻轻抵住全身裹在黑色迷雾中的女人,所以他剑上内力和杀机一传出,那黑女巫似的女人立刻知道。
  在通常情形之下,这个女人应该心胆俱寒哀求饶命,另一种反应则是豁出性命破口大骂。
  徐奔虽然没有在这个女人身上看到任何一种反应,但是他并不觉得奇怪,亦没有意思再加追究。反正他知道这个女人和凌波仙子被掳劫甚至可能被杀之事必定有关连,所以这个女人必定是祸胎。他丰富的江湖经验告诉他,上上之策就是马上杀死她,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所以他的剑毫不迟疑亦毫无怜悯,尖锐冰冷的剑锋刺穿黑色丝绒披风,也刺穿吕惊鸿非常嫩滑雪白的肌肤。
  锋利无匹的剑尖好像刺入豆腐一样毫无阻滞。直到这时吕惊鸿才轻啊一声,声音中尽是惊异疑惑以及疼痛的意思。
  徐奔的剑只刺入两寸就忽然停止,因为已经足够了。以他们这等高手来说,仅仅杀死或杀伤对手还不算,必须恰到好处才算高妙境界。
  不过吕惊鸿居然还没有死。她身体摇晃了两下,终于靠在石屋敞开的门框而稳定。
  “你居然下毒手,为甚么?”
  徐奔剑已回鞘,目光穿过屋门落在那四具石棺。他回答时声音很平静:“因为我猜想你一定也替自己准备了一具石棺,当然其中有一具已装载了凌波仙子的尸体无疑。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想,但我深信一定不会错。”
  “假如我就是凌波仙子,而你间关万里赶来却杀了我,你会不会后悔?”
  “你不是她,所以我连想也不必想这个问题。如果你是她,我这一剑根本伤不了她。”
  原来如此,无怪徐奔坚持要用剑抵住吕惊鸿要害。当时金算盘虽然激烈反对,可是吕惊鸿自己愿意,她语气中坚强的自信终于使金算盘让步。但现在看来她却是大错特错了。
  不过她竟然指责徐奔:“你错了,你难道从来没有想到我会愿意死在你剑下么?”
  其实任何理由都比不上她的声音那么有份量,徐奔实在无法不相信她的声音就是凌波仙子的声音,还是一样的腔调,一样的语气。老天,她会不会真的是凌波仙子?
  相当寒冷天气中,徐奔一点不假额上冒出了热汗。
  金算盘冷冷声音传过来:“徐奔,你居然杀害一个不能反抗的女人,我替你感到惭愧。”
  他等一下,直到徐奔回身面对着他,才又说话,不过声音已不复是冰冷而是极之恶毒愤恨:“我要亲手杀死你,但还不够,你所有的亲人朋友我都要一个个亲手杀死。”
  徐奔目光除扫过金算盘之外,又看见他右边捧着刀匣的岩岛健以及陶正直,另外左边稍远一点则是沈神通刘双痕等五人。
  他心中刚泛起疑念,沈神通已经出声解答:“大牧场七人(连负伤的李政妻子在内)都相信我们可以做公证人,所以暂时不跟黑夜神社忽然出现的廿二人决裂拚斗,这就是他们没有跟来的原因。”
  这里面当然尚有曲折尚有文章。例如人家有廿二人之多,大牧场却只有七个,看来就算不答应只怕也有所不能。
  徐奔仰天长叹一口气,那李政等七人看来只怕要受我连累而不能生还关外了。我对他们实在很惭愧,但却决不是对金算盘。因为如果我不下毒手,我们这些人其实也一定不能活着回到大牧场的。
  “我本来有一个人可以称为亲人,也可以称为朋友,但这个唯一的人已经死了,而且是死在你们手中。”徐奔一点也不掩饰他内心的悲伤,甚至眼角已出现泪痕。
  这种景象出现于一个历经风霜饱尝忧患中年人身上,的确令人愕然不敢置信,但也因此之故而特别使人同情感动。
  崔氏姊妹和李红儿三个女孩子美眸中立刻就涌出泪水,以至视线都模糊不清了。事实上,她们根本并不如何清楚徐奔的事,但她们感觉得到。她们知道那一定是最纯真最深挚的感情,她们甚至知道徐奔本来并非一定要占有,只要他心中的人安然无恙他就满足了。
  但由于吕惊鸿等人害死了“她”,所以徐奔不但出手报复,而且无法掩饰他深心中的沉哀悲痛,他自己也因而不怎么想活下去。在这种心情之下,当然一些江湖武林的规矩,他根本不必遵守了。
  金算盘冷冷道:“你有,你还有亲友。你投入大牧场十几年,那几百人当中一定还有你关心的人。”
  徐奔并非惊惧或屈服,不过他凄然的笑容却很易令人生出误会。“死已并不怎么可怕。”徐奔说:“何况你今天杀得死杀不死我还是未知之数。”
  金算盘声音仍然保持冷冷味道:“我一定能杀死你,只可惜我们已经不能打赌。”
  非常使人意外的是陶正直忽然插嘴,而且他居然帮着徐奔。他大声说:“金老板,我跟你赌。”
  陶正直只要不表现出贪婪怕死阿谀奉承样子,他实在称得上美男子的。现在他当然有一种轩昂意态,所以崔家姊妹李红儿等三个少女都瞧着他而感到眼前一亮。
  不过陶正直只瞧瞧刘双痕。他发现刘双痕的表情是既钦慕而又推许,于是又道:“金老板,我的赌注是一颗夜明珠。”
  他掏出一颗鸽卵般大小晶莹洁白而又十分圆润的明珠,托在掌心让人看见:“我敢说此珠价值连城,连海龙王雷傲侯也这么说。”
  海龙王雷傲侯是鉴定天下珍宝第一法眼,他的评语那是决不会错的。问题只在于雷傲侯有没有下过这个评语?
  不过现在没有人有闲工夫追究这个问题了。只听陶正直又说:“我输了的话这颗夜明珠自然属于金老板。若是我赢了,金老板,我可要带走狗舍那两个女人。”
  老实说陶正直这个人根本不知“怜悯”“恻隐”为何物,他之所以提到狗舍两个女人,只不过知道刘双痕很关心很在乎她们而已。
  沈神通轻得别人听不见地叹口气,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已不能不开口,而开口的话,却是使陶正直得到令名美誉。但无论如何徐奔的性命自然更重要些,所以他为了不能不这样做而轻轻叹气。
  “大家且慢开口!”沈神通不但说话,而且走前几步,使自己变成最突出的主角:“你们打赌也好,亮兵刃决战也好,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只想徐奔你在永远不能开口之前,告诉我为何你那一剑竟不当场杀死吕夫人?为何只刺断她真气脉络,使她永远不能施展上乘武功就算数?莫非你认为她还有一线可能是凌波仙子?”
  任何推测任何理由以及任何答案都比不上一件事实——吕惊鸿不会死,她只不过受伤而已。
  换了别人也许仍然坚持自己的诺言,但金算盘却不是这种人,只要吕惊鸿不会死,他就认为绝对没有拚命更没有将一切实力立刻暴露的理由了。
  他运足眼神查看吕惊鸿一下,便立刻干脆痛快宣布:“陶正直兄,你赢了,那两个女人你随便处置。”
  陶正直道:“承让,承让。”他望向刘双痕:“喂,刘双痕,你人手比我多,所以那两个女人现在已是你们的了。我等着瞧沈神通岩岛健这一场好戏,请原谅我不能分身,所以我便把她们交给你们。”
  沈神通将与拥有“悲魔之刀”的岩岛健这场决斗,当然是极之吸引刺激的大事。人人觉得陶正直大有沈神通之风,因为他一开口往往就使得形势大变,有时甚至会天下大乱。总之人人觉得他也具有改变或导演局势的魔力就对了。

×      ×      ×

  “时间”永远是一秒秒的走,既不会加快脚步,但你也休想它走得慢些。
  跟时间牵缠在一起的无数事情,也必须随同时间脚步而进行实现,然后,一切又变成过去……
  那沈神通与岩岛健的一战是紧接而来的大事,当然会随同时间消逝而变为事实。不过在此之前,金算盘却必须决定一件事,那就是“大牧场”这宗公案如何了结?
  目前的形势已很显明,大牧场方面处于劣势,如果金算盘不肯放过他们,则有没有人能逃得活命甚成疑问。不过话说回来,就算金算盘肯放过他们,但大牧场的人肯不肯就此罢休呢?
  虽然大牧场方面处于劣势,可是任何人想活不一定办得到,但不想活却几乎一定可以办到。如果大牧场的人都不想活,谁也无法制止这场凶杀惨剧发生。
  “十万两银子我愿意付。”金算盘望住一个人的面孔说:“但凌波仙子的问题就很复杂了。”他所望的人居然不是主角徐奔而是沈神通。
  沈神通颔首叹口气:“我很明白,而我也认为你们不可以原谅。”他的话使得气氛一时非常紧张沉重。
  但沈神通果然就是沈神通,你永远不知道他会有些甚么主意而使得整个场面所有的人心情发生剧烈变化。
  “不过事到如今,我只好提出一些建议。”沈神通声音很清朗,所以没有人会听不见,也因此有些人本已像点燃药引的火药,却忽然被冰水弄湿而不能爆炸。
  “既然大牧场已赢了这一仗,”沈神通很快说出他的分析和建议:“金云桥,你自应该送上保证兑现的银票,金额是十万两纹银。关于凌波仙子这一节,徐奔兄你可不能不接受现实,这个现实就是以金云桥目前的实力,大可以翻脸不认账,等到杀个日月无光、天昏地暗之后,那时只怕徐奔兄你再也不会争执这些问题了。”
  事实的确如此,假如徐奔等人全部丧生,那时叫谁斤斤计较这些问题?
  沈神通又说:“徐奔兄,我的建议是你拿了银票,还带一个人质,马上率队离开。当然你还得先向金云桥保证双方过节从此一笔勾消才算公平。”
  在徐奔方面,无论愿不愿意接受,却显而易见此是唯一能够安然率队离开的途径。
  金算盘却抗议道:“人质?甚么人质?”
  陶正直插口解释,一派轻描淡写口气:“人质就是把一个相当重要人物放在徐奔手中,以保证他们撤退时不遭受伏击。这本来是很平常的事,古代战国之时,连皇太子也常常变成人质押在别的国家。”
  他一面解释一面望住吕夫人,显然他已猜到“人质”一定是她。还然他还没有见过她的真面目,不过他却敢肯定金算盘对这个条件必定极头痛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极少人知道现在根本正进行一场可怕的无形战争,表面上风平浪静,人人都斯斯文文交谈,其实大大不然。
  例如沈神通若是算错了一点,血肉横飞的场面保证马上出现了,也因而他下一回合对岩岛健之时,将会少了一些胜算。这是因为吕惊鸿这个近乎疯狂的女人若是在场,不知道局势会发生甚么变化?
  总之若是能够使大牧场之人安然撤退,而又暂时带走吕惊鸿的话,沈神通就等于拔了先筹,等于赢了第一局了。
  金算盘沉吟好一会,才道:“我没有意见,如果吕夫人肯做人质,那就赶快走。”
  他不叫徐奔快点滚蛋已经算是很客气了。事实上他已是被迫订城下之盟,如果他不是以“传话人”身份出现,他一定不肯接受这种屈辱条件。
  不过徐奔这方面其实也没有占到便宜。大牧场十二铁骑如今只剩下七个,虽然得回十万两银的赔偿,但凌波仙子却也变成行方不明的人了。
  徐奔心中再三计算过这笔账。他本不肯接受,因为他的确不怎样在乎自己的生死,可是为了六名手下着想,无论如何也只好含恨忍辱离开。
  “好,我们走。”
  气氛登时完全松弛。徐奔望住沈神通又道:“沈神通,你我虽然不是朋友,但你却是值得尊敬的人。”
  沈神通既谦虚又潇洒地微笑摆:“如果我活得过今天,也许我有机会请你喝酒。”
  徐奔叹口气,但左手却快如闪电横伸抓住吕惊鸿右臂。他五指布满内力,重如山岳,坚如钢铁,吕惊鸿就算全身武功犹在,也一定挣脱不了,现在就更不必说了,所以她只好放软身子,并且完全死掉溜入石屋内的心。
  徐奔虽然已掌握住人质,但仍然长长叹口气,话声也黯然无力:“凌波仙子果然死了。”
  崔怜花(或者是崔怜月,谁也弄不清楚谁是花谁是月)高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这答案甚至连金算盘也想听听,所以应该没有人出声作梗才对,但偏偏有人插口:“废话,都是废话。”声音居然很悦耳好听,原来是吕惊鸿说的。
  “徐奔你到底走不走?”她又说:“其实你可以再留一阵,等看完沈神通岩岛健这一场精采决战再走也不迟。你想不想留下?”
  她的话马上使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到沈神通岩岛健的决战上面,如果她用心果是如此,则显然非常成功,因为不但徐奔,连沈神通也立刻露出沉吟忖想的神情。
  吕惊鸿身子微微颤抖,她乃是由于恐惧而颤抖,因为她忽然极之清楚的感到自己竟然站在生与死的界线上。她从来没有这种经验,但使得别人站在生与死关头之间,看人家惊悚汗下股摇身颤的事却常常有之。
  如果他知道凌波仙子才是真正的吕惊鸿的话,我自然马上会死无葬身之地。她目光射向金算盘,她心中所想的“他”也就是金算盘。
  天啊,吕惊鸿虽然已死,但我现在才知道杀不死她,因为她仍然活在这些男人心中。但如果是我死了,我会不会还活在他们心中?到底还有没有男人像想念吕惊鸿一样想念我吕素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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