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旧怨消难尽 新愁逼人来
2025-06-14  作者:司马翎  来源:司马翎作品集  点击:

  即使是最强烈最凶猛的风暴,终必会过去会平息。
  每个人一生中碰到的灾难,也像风暴一样迟早会平息消失。
  问题只出在平息时间的迟早长短而已。如果灾难盘桓留连不去,长久得超过生命的极限,那么平息消失与否就变成不重要以及没有意义了。
  只不知卷裹着马玉仪那股风暴能不能立刻消失?或者打点折扣说,希望就算不能平息不能消失,只要能够稍为静止一会,喘口气也是好的……
  人在巨大灾难之中,希望的胃口往往很小。就像有些人平日万分挑剔,喝的茶如不是极品茶叶,便连一口也不肯沾唇。可是如果忽然迷失在沙漠中,眼看快要渴死,那时若是看见一个污水洼,保证大喜欲狂,扑过去捧起就喝,那里还记得极品茶叶?

×      ×      ×

  马玉仪本来很憔悴,不但瘦了很多,而且不梳头不洗脸,似乎怪难看的。
  但大部份男人都有一种本领,那就是评鉴女人美丑的眼光。由于马玉仪本是又年轻又美丽,所以不曾瞒过吕夫人的手下,也因此他们呈上去的报告中指出了这一点。
  这几天,马玉仪忽然间变得极之漂亮迷人。原因是她已经恢复原先体重,而且又梳洗得干净精致。
  如果只是这样,则她只不过称得上“漂亮”而已。
  至于“迷人”之故,却是她身上只有一件又短又薄的半袖内衣,此外就甚么都没有了。所以不但胸前双峰跳荡隐约可见,下面两条雪白大腿更是完全暴露出来。
  她竟然不是独自在室内打扮得如此冶艳放荡,在那暖热房间内还有两个男人。
  这两个男人绝对不折不扣是真正男人,并不是天阉或太监,也决不是对女人全然没有兴趣没有欲念那种男人。
  事实上只要看看他们那四只突出得几乎掉下来的眼睛,这些眼睛一直盯住半裸的美女以及充满火焰,任何人马上就知道他们是有情欲会冲动的男人。
  马玉仪其实绝大多数时间蜷缩在暖暖的炕上,很少起身走动,可是由于炕上并没有被子,所以她不论用甚么姿势躺卧或者坐着,两个男人的眼睛仍然有火焰喷射。
  前面说过她本来瘦了,那是因为她茶饭不思,每天只吃很少东西之故。可是这几天却吃得很多,而且都是营养最丰富的食物或补品,所以很快就丰腴恢复了体重,也所以悴色尽褪,变成明艳照人。
  此一转变是打从何同将她交给金算盘时开始的。吕夫人命来富、玉成两名家人看管她。来富和玉成都年轻力壮,而且有一种贼忒忒色迷迷的可怕神情。这两人看来好像以来富聪明多主意些,所以总是由他发话。
  来富首先向她说明这个地方很隐密,就算她叫破喉咙也没有用处。跟着发出第一个命令就是脱光衣服。不用说马玉仪当然不肯,但来富却很有耐心地分析给她听。
  “我有几个理由。第一点,你一定希望能够再见到沈神通。”
  马玉仪听见沈神通三个字,立时热血奔腾,连耳朵也竖起来。老天爷可以作证,她当然想见到沈哥,如果不是抱有这个希望,她老早就变成死尸了!
  “第二点,有机会的话你一定逃走。你逃走成功的话对你很好,对我们却很不妙了,我和玉成就算不至于碎尸万段,但最低限度脑袋和身体一定要分家的。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你光着屁股也敢到处跑的话,我们脑袋搬家也不算冤枉。”
  全身赤裸地跑出去,纵然不是漂亮女人而是丑陋老婆子,也一定是轰动远近的新闻,这样也就很容易追查以及抓回来了。
  “第三点,你和我们一齐住在这个房间内,要住多少日子还不知道。你可能觉得不怎样,但我和玉成就惨了。因为我们奉命绝对不准踏出大门一步……”
  老实说,马玉仪听到这里还丝毫不明白何以自己会好过些而他们反而很惨。
  “你们没有饭吃?没有酒喝?啊!你们两个不准谈天?”
  “都不是,而且恰恰都相反。”
  “那有甚么惨呢?”
  “唉,你还不明白?我们本来天天有女人看,当然是不穿衣服的。但这儿如果没有岂不是闷死我们?”
  这种歪理简直是胡说八道,不过玉成这时却插口说了一句很有道理的话。他说:“其实我们硬是动手脱掉你的衣服也是一样的。”
  对,除非她有本事马上死掉,而事实上她死了,那两个男人还是可以剥掉她所有衣服的,只不过那时候她不知道罢了。
  于是不久马玉仪就变成身无寸缕。不过经她苦苦哀求,总算给她一件象征式的上衣。
  来富第二道命令就是要她梳洗干净。第三道命令就是要她吃很多东西。他保证说如果她乖乖听话,他们两个都会变成决不动手的君子,只不过眼睛吃了冰淇淋而已。反面的意思谁都懂得,所以不必多费唇舌。
  就这样马玉仪变得又肥又白,整天喂那两个男人吃冰淇淋。幸而他们很有信用,虽然时时有很多丑态发生,却当真没有用一只手指碰过她。
  那两个男人一直在房间内喝酒吃菜,同时又在赌牌九。喝酒并不希奇,但一连几天赌下来却有点古怪地方,那就是他们并没有银子或任何赌注,赌帐只记在纸上,却记得一丝不苟,赌的过程也万分认真。
  马玉仪自是乐得他们拚命去赌,这样她偶然换换姿势或者起身方便等等都比较好些。不过她听来听去总是不明白他们赌注是甚么?何以时时脸红脖子粗的争执吵嘴?
  夜色已深沉,马玉仪被他们嘈吵声音惊醒。明亮灯光下,那两个赤着上身精壮小伙子正赌得起劲非常,似乎比任何时间都起劲些。
  她叹口气悄悄起身去方便。走出来时,只见四只含有酒意含有欲火的眼睛盯住她。
  这已经是习惯,但凡她一动总会招来可怕视线。不过这次她却不能顺利缩回炕上,因为来富指着旁边椅子,道:“过来,坐在这儿看我们赌。”
  她瑟缩一下,还是走过去了,因为这样总比他们抱过去好一些。
  但来富又命令她道:“不行,这样我们看不见。站在椅子上。”
  马玉仪一时为之头脑昏眩,下意识地用双手掩住下体,尖声大叫:“不,不,我不站,我死也不站。”
  来富等她不叫了,才冷冷道:“不站也可以,那就盘膝坐在桌子上。”
  马玉仪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叫喊?逃走?跟他们拚命?但好像全都没有用处。
  只听来富又冷冷道:“如果你不听话,我们动手就不只这么简单了。你莫非想试试看我们是不是男人?”
  换了黄花闺女可能不懂他话中之意,但马玉仪自是很明白,况且这几天以来他们的种种丑态老早就证明他们一定是男人了。
  她涌出晶莹泪珠,却不敢坐着不动。当下慢慢起身,又慢慢先提起一只脚踏上椅子。但不论动作如何的慢,她终于站在椅子上了。
  两个男人坐着仰望着她,发出种种可怕笑声和说话声。
  不过,马玉仪已经听不见,她迷迷糊糊如在云端,只觉得两个男人的眼光好像刀剑一样刺得她遍体鳞伤。
  唉,天啊!我的灾难甚么时候才过去才完结?我只要能够躺回那炕上我已经心满意足了,老天爷请帮帮忙吧……
  一阵冷风使她近乎赤裸的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这种情形似乎有人掀开厚厚的棉被进来,所带入寒冷。
  她还未曾转动眼珠瞧看,忽然腰间一麻,也忽然耳目失灵而且全身僵木。所以她仍然保持站在椅子上的直立姿势。
  她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变成木头般没有知觉的塑像。如果有机会有时间给她想,她一定想得出是有人点了她穴道之故。(她本来全然不懂武功,但后来总算因沈神通之故而学会了一点,另外也具有相当广博知识。)
  点她穴道的人,不用说也可以知道决不是来富和玉成。这个人掀帘进房之时带来一阵寒冷,当时连马玉仪都发觉,来富和玉成自然也发觉了。
  他们看见一个斯文中年人站在几步之外,眼睛盯住马玉仪玲珑浮凸曲线,甚至还在她身体最隐秘部位多看几眼。
  来富玉成居然很沉得住气,等了一下,来富才站起身,声音冷冷:“你是谁?”
  中年人微笑地收回欣赏女体眼光,转投向来富:“我是谁?你们难道猜不出?”
  来富道:“应该猜得出。除了沈神通之外,谁能追查到这儿来?”
  中年人道:“其实这个地方并不算得如何隐秘,就算不是沈神通亦找得到。听你们口气好像认为我不是沈神通?”
  来富道:“你不像,如果你是沈神通,你绝不会点住这女人穴道,还让她高站椅上让我们仍然看得见她。况且这女人既然是你的,你又何必急急欣赏好几眼呢?”
  中年人以激赏口吻道:“猜得好,又快又准。无怪吕夫人派你们负责这个任务了。”他态度从容,极有气派,神色也很温和一直带着微笑。来富玉成实在很难把他当作敌人,尤其不能将他猜想为沈神通。
  “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中年人又说:“你们最好小心点听清楚,我就是如假包换的沈神通,这女人是我的妻子。”
  来富玉成一齐暴退,不知从墙边那里各各抄出兵器,都是形式长短相同的长刀。
  但来富显然还不相信。“你不可能是沈神通。”他说:“如果你是沈神通,你应该第一步就是抢救女人。你怎肯让她仍然留在我们能够威胁控制位置?”
  “但现在呢?”沈神通反问:“现在你们还能不能威胁她?”
  现在当然不能够,起码他们必须过得沈神通这一关。
  “你们既然不想做糊涂鬼,我不妨告诉你们。”沈神通声调更悠然更温和了:“你们两个若想一举杀死我,你们只有一个机会,那就是当然抢救女人之时才有空隙可乘。我必须承认你们思虑周详严密之至。你们故意要脱掉女人衣服,目的就是使我一瞧之下情绪就冲动起来。”
  他这时徐徐伸手将马玉仪抱下来,又从容不迫地把她放在炕上。
  “我若是心情波荡,又急于抢救她的话,行动时自然有许多破绽可供你们进攻。其实这女人对你们毫不重要,你们根本不必伤害她,所以如果我不急于救她,她反而安全百倍。你们看我现在不是已经把她弄回来了么?”
  来富玉成都只有瞪大眼睛份儿。因为照沈神通这样一分析,一切情况都简单明了之至。
  “老实说,你们多看她几眼或者不看她根本已不重要。你们已看了许多天,我如何还要为此着急?换言之我何必急急遮掩她的身体?如果换了你们是我,也一定会有更好更妙的方法。”
  “甚么方法?”来富简直变得不会思想。在这个人面前,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傻瓜。
  “说出来似乎很伤感情。”沈神通笑一笑说:“只要杀死你们,一切都变成过眼云烟。你们曾经看过她的身体又有甚么关系呢?”
  这个道理非常正确,任何活人决不至于跟死人争风呷醋,尤其是对方之死是你亲手做成的,你还有甚么可以抱怨呢?
  沈神通站在炕前,右手不知如何忽然多出一条金光灿然的锁链,简直象变戏法一样。
  “我出手的话一定先攻击你。”他左手指指玉成:“因为你虽拙于言词却擅于行动,所以你的刀法一定侧重于进攻。”
  沈神通向来擅长测度敌人武功,也向来未曾错失过一次。所以玉成不禁变色:“你怎知道?”
  来富却问道:“你先攻他有甚么好处?”
  沈神通答得很干脆:“玉成一死,你来富必定第一时间逃走,这样我可以省很多手脚。”
  来富显然更为迷惑,又问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何告诉我们?为何不立刻出手?”
  沈神通笑道:“你忽然变得愚蠢起来,其实你应该老早猜得出的。”
  来富呻吟声大有苦恼之意:“唉,我确实猜不出来,这种没头没尾的事我根本无从猜起。”
  沈神通面上温和笑容突然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冷肃严厉表情。有这种表情的人一定敢杀人而且很想杀人。
  “因为我不是一个人前来的。你们算来算去,认定公门中已没有甚么人有实力能帮我对付你们。你们没有算错,我另一个副手彭璧武功虽是不错,但碰上了辽东黑道高手铁背雕方滔就最多只能自保了,他决无余力可以同时缠住另一个黑夜神社的杀手。那厮叫甚么名字?”
  来富听得又惊又入神,不觉应道:“他叫田边太郎。”
  “很好,这田边太郎才是偷袭夹击我的主力。所以我就算抢救女人得手,就算能躲过你们合力猛烈攻击,但一出此房反而糟糕。请问你我手中抱住一个女人怎能逃过田边太郎的突袭呢?”
  来富只觉大量极冷之气冒上心头然后又遍布全身,因为他发现面对的敌人简直不是有血有肉的“人”。
  不过如果沈神通不是“人”的话,他又怎会遭遇惨澹凶险的失败?他的妻子又怎会被迫在别的男人眼前赤裸身体任由侮辱?
  “幸而我还:别的人帮忙。”沈神通同时发出冷笑声,“嘿,嘿,这个人大概可以缠得住方滔和田边太郎,至少我希望如此。现在看来我的希望好像没有落空,否则他们已经应该现身了。这是因为你们如果一共四个人都能出手的话,你们已可以摆明阵势与我决战了。”

×      ×      ×

  铁背雕方滔和田边太郎果然无暇分身。任何人若是本身也在生死关头挣扎之际,别人的事就只好暂时抛开一边了。
  铁背雕方滔在辽东横行多年,手中一对四尺长的板斧极是沉猛凶悍,果然不是徒负虚名之辈。
  田边太郎在中原武林自是不见经传的人,但他长剑射出的杀气,以及凌厉眼神和凶毒招式,实是足以跻身高手之林而有余。
  他们的对手是丰神如玉非常俊美而又年轻的刘双痕。这个年轻人果然很不简单,不但横剑凝立就已经迫使两个强敌一直不敢轻率鲁莽出手,更难得的是他仍然微带笑容,好像大家只不过是闹着玩而已,并不是置身于真刀真枪也真个会要了性命的决斗场面。
  他柔和宁静的剑式跟他的态度表情非常配合。只不过身在局中的方滔和田边太郎,以身经百战千锤百炼的经验却感觉得出,在风和日丽晴空万里的表面之下,已蕴聚蓄满了海啸地震以及横扫千万里台风的可怕威力。
  这一点使得他们不禁心怀鬼胎,谁都想由别人先点燃触发战火,先抵挡那头一阵好像莫之能御的威力。总之,只要有你先试探先尝过无法测度的第一招,事情就好办了,而我肯定一定不会吃亏的。这是他们的共同想法。
  不过情况发展却又大出方滔田边太郎所料。那是因为对峙局势维持了好一会儿之后,刘双痕忽然首先发难攻出一剑。
  这一剑绝对是离经叛道的方式。第一点,自古剑诀都强调“剑如飞凤”,但刘双痕这一剑不但没有飞凤的灵翔,简直拖泥带水有如蚯蚓一样,而且看来很散漫得很。第二点,内家剑法讲究“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然而刘双痕既然出剑先攻,便与内家剑法要诀大相刺谬了。
  不过离经叛道是一回事,这一剑的效果又是另一回事。因为所谓“经”与“道”,本意就是正确途径,你若是循正确途径,自然做任何事都省力和容易成功。可是如果正确途径却因其他原因而变成不正确,例如人家知道你一定会从这条路走过来,于是预先埋伏堵截,这时候正确途径便变成不正确了。
  所以刘双良一剑攻出反而使对方疑惑不定,不约而同迅快闪避而不敢反击。哈,刘双痕这小子却得理不饶人,锋快长剑蓦然由蚯蚓变回飞凤,霎时剑光如潮涌浪翻,轻轻易易就把方滔田边太郎一齐卷入剑光网中。
  田边太郎剑架正眼,但并不出攻反而退却。他下盘极是扎实,所以退后时发出“突突”的步声,一转眼间他退到墙角,已经无路可退了。
  此人应变时真是极尽“快稳辣”之能事,现在刘双痕除了还堵住他去路之外,剑式威力就只能卷罩住方滔。不但如此,他甚至有时还不得不让后背暴露于田边太郎剑刃之前。
  那方滔一双板斧凶猛决荡翻飞,带出锐烈风声,不久已经攻拆了十五招之多。看来方滔居然是攻的多,似乎反而抢占了主动优势。
  田边太郎动也不动,宛如石像一般,双眼射出锐厉的光芒,紧紧盯住刘双痕身形。任何人一望而知田边太郎除非不出剑,一出剑必定是有十足把握能立刻斩杀刘双痕。
  不过纵横辽东的黑道高手铁背雕方滔内心丝毫不轻松,也没有丝毫占得优势的得意。原因是他虽然悍猛欲劈迫住对方,而事实上也真个是“迫住”而已,并非当真取得主动优势。相反的他好几次想退后一些,才重整旗鼓发动更凌厉攻势。可是刘双痕采守势的剑法却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使得他根本连一步也退不开。
  方滔明明认得刘双痕之剑招是使出“飞龙引凤”,于是他左斧抢先劈落压制刘双痕由下撩上的剑势,右手利斧同时斜砍脖子。
  谁知刘双痕撩上来的剑势不但距离尺寸刚好缩短了那么一点点,所以他不曾被他左斧压住,同时也刚好来得及挑开他右手利斧,迫使方滔不得不改为“金风扫地”之式猛砍脚胫。
  当然刘双痕一跨步就消卸了这一斧的威胁。上面所述的仅仅是许多招其中的一招,总之方滔外表上不断猛攻,其实却自知已陷身于苦海,简直没有一点办法可以退出刘双痕的剑圈。
  他不明白的是刘双痕何以有三次机会可以刺伤甚至刺死他,却又轻易错过了?莫非他剑法虽然奥妙,但功力经验都有所不足,所以不能够及时把握时机?
  答案很快揭晓,方滔马上知道错了。这是因为墙角里的田边太郎忽然向刘双痕后背迅速如电一剑攻出,这一刹那间方滔才明白刘双痕真正用意——他要田边太郎攻出这一剑。
  毫无疑问田边太郎确是上当中计了。只见田边太郎剑势忽然歪斜向空无人影之处刺扎,显然他也陷入“吸力”陷阱中,所以剑势方向和部位都已不由自主。跟着又看见田边太郎胸口衣服割裂一道长长裂痕,鲜血像喷泉般迸溅。
  方滔已无暇瞧一眼田边太郎倒地之后的情形,所以究竟田边太郎一倒地就僵仆不动呢?抑或是挣扎想挺起身?他一点都不知道。
  他猛然震惊得几乎变成痴呆的原因便是他两柄利斧忽然向左右两边荡开,因而完全袒露前胸要害,也因而他没有法子再瞧看田边太郎的情形了。
  方滔只感到胸口一疼,然后就看见雪亮剑刃从胸口拔出,也看见鲜血喷冒。
  唉!早就听说“大自然剑法”乃是中原数千年秘传绝学,也听说向这门绝学争锋斗锐的人,等如向自然的台风雷电地震等的威力挑战一样不智。
  方滔深深叹口气,听见双斧坠地时发出“叭哒”“叭哒”两下声响,可是一切了解或觉悟都已太迟了,既往的固然不谏,而来者亦不可追。
  蓬勃活泼灿烂跳跃的生命,有时脆弱得使你不敢相信,但却使你发现一切终必归于毁灭。接续而来的是重生,然后又是毁灭……

×      ×      ×

  温暖而又明亮的宽敞房间内,两个赤裸上身,下身也仅有一条短短内裤的持刀壮汉,像傻瓜一样望住沈神通。
  浑身上下只有一件薄薄短袖上衣的马玉仪仍然躺在炕上。虽然她不言不动,但那起伏丰满的曲线和雪白映眼的肌肤,却仍然使得房间气氛旖旎温柔。
  女人自开天辟地以来就有这种本领和好处。任何场面中只要有女人,就一定可以使气氛不至于太硬性太阳刚。
  沈神通大概也感染到炕上赤裸女体的温柔,所以他还未出手,神色安详声音也很平和:“方滔和田边太郎就算未死,只怕也无法抽身来帮助你们了。我知道这是你们最最遗憾的事,但很抱歉,我对此完全无能为力。”
  沈神通的态度语调丝毫没有揶揄讥嘲意味,因为他会替别人设想。假如他本身就是来富或玉成,当然很不幸很遗憾。任何人都有权要求活下去,故此如果他们感到活不下去的痛苦,无疑会遗憾会怨责会痛恨命运不公平。至于来富和玉成,当他们握着别人生死大权,他们会不会替别人这样着想?这一点可就不得而知了。
  他们忽然又看见那条金锁链,本来软软垂下,但沈神通好像是来自印度弄蛇者或魔术师,锁链垂近地面那一头忽然翘起来,像长蛇昂首一直升高,闪耀出灿然金光。
  假如沈神通这一手是幻术或者是障眼法,来富玉成他们就不会惊惧得全身冒出冷汗了。显然金锁链上布满了精纯强劲无匹的内家真力,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竟能够将内力修练到这种地步,凡是他的敌人真是想不恐惧也是万万不行了。
  只见金锁链闪电吞吐扫抹,“锵锵”两声地上多出两把精光闪亮的短刀。
  来富玉成看见沈神通表演内力时,一身武功已因为惊骇而减退两成,而现在短刀落地,手中已没有武器,当然情况又更糟些。
  但其实他们最不妥最麻烦的原因是:他们一身武功根本就远非沈神通敌手,所以现在根本变成大人跟小孩子打架一样了。
  沈神通虽是扮演大人角色,却也绝不大意,仍然施展独步天下武林的“天龙抓”奇功抓住那两人,只不过通常都一抓必定在小腹要害抓个大洞,使肠脏鲜血迸流而死,这回他只抓住两个壮汉的脖子。
  来富的确反应较快头脑聪明,他昏迷前一瞬间居然还发现一个使他迷惑的问题——沈神通只用一只手何以能够同时抓住两条粗壮的颈项呢?
  沈神通放开手,让那两人摔跌地上,另一只手中金锁链也忽然消失不见。
  他转身半侧着身子坐在炕边,眼光落在那丰满雪白诱人的女体上巡梭一下,他竟然没有赶快替她解开穴道。
  对于深心挚爱荏弱无力的女人,沈神通向来硬不下心肠,何况阔别这许久,由天南到地北,其间不知经历尝咽了多苦难侮辱。但他为何竟不赶快解开马玉仪穴道,把她搂抱在怀中细加爱慰互诉离衷呢?
  沈神通自然知道自己正在做甚么。他找出一些衣服,先替马玉仪穿好,在她好像熟睡而又极为美丽的脸庞和樱唇,温柔吮吻。
  我知道当你回醒之后,你会为了没有和我见面说话而十分痛苦,沈神通叹气忖想:可是如果我现在弄醒你,我就一定不能独自回到野趣园了,所以我们还是暂不见面暂时分开的好。等到扫平妖氛祛除苦难之后,我们才欢聚不迟。如果我永远回不来,那是命运如斯,那样的话,我们这一面见不见还有甚么关系呢?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步声直到他背后才停止。
  刘双痕望望马玉仪,又瞧瞧沈神通,寻思一下才开口:“也许你这样决定比较好些。”
  沈神通声音有点沙哑:“我在天津卫南面布置了一个地方,不算远,只有一百二十余里,大概不至于累坏你。”
  “如果你一切不顺利,又如果我还能见到她,我应该告诉她一些甚么?”如果一切顺利自是不必多说。
  “请告诉她,我曾经每日每时每刻都想念着她。”
  “我从没有见过男人流泪,更想不到像你这种当世‘强人’也有眼泪的。”刘双痕声音也充满惊奇和同情:“唔,说来好笑,我也几乎陪你流泪了。”
  “她醒来时,固然发觉已脱离恶人罗网,但既见不到丈夫也不见儿子,我不知道你到时怎样离开她。”
  “我会在路上好好考虑这个问题。我明白你的意思,她实在无法再担承风险也不能再忍受苦难打击。”
  如果从未有过丈夫孩子,她的爱情和关怀还未付出仍然藏在自己心中,自然就没有忧虑没有打击了。
  “她的确不能再承受风险打击,所以你此去侯桥镇,半路有个地方叫范家庄,你必须小心避开,因为陶正直既然落脚在那里,何同很可能也在。陶正直未见过她认不得她,但何同却认得出。”
  “我老早就想到这一点了,我会小心的。”这是因为沈神通曾经把陶正直落脚地点告诉过他。
  沈神通觉得奇怪地观察刘双痕。这个丰神如玉深藏不露的美男子何以凝望着马玉仪而皱起了眉头呢?但他不提这一点,却又道:“其实风险打击还不一定能击溃她,我只担心的是若你不提到我,她在绝望之下,等你离开了,可能到处乱闯乱跑。但你若是提起我,情况就十二分麻烦了。希望你知道你了解我在说甚么。”
  “我明白。”刘双痕仍然皱着眉头:“她决不凉解你为何不跟她见面不跟她说几句话。她可能会为此变成疯狂。”
  沈神通起身揪住来富玉成两人胸口衣服,像提起两个稻草人一样毫不费力提了出去。刘双痕跟在后面。不久,他们就来到另一个厮杀过的地方。
  “我在想,如果能够让她觉得自己正在替丈夫儿子出一分力,她一定会变得很坚强。”沈神通一面说,一面把来富和玉成分别放置在铁背雕方滔和田边太郎的尸体旁边。
  他先把短刀插在方滔胸口伤处,再让来富的手握住刀柄,然后再搬动方滔还未僵硬的手,使他的兵器——一柄利斧——切断了来富的喉咙。
  鲜血涌溅间,血腥味更浓了。
  刘双痕深信这种布置是必要的,这样可使金算盘吕惊鸿以为这些人是自相残杀同归于尽。至于武功强弱方面,也就是说来富玉成怎能拚掉方滔田边太郎的大大疑问,看来只好由得别人去伤脑筋了。
  虽然如此,刘双痕仍然移开眼光。对于杀人流血之事,他并不害怕却深感厌恶,所以他唯有继续谈马玉仪:“你说的不错,如果能使她相信正在替你们出力,她当然肯乖乖躲在隐秘地方。但我只怕她会忽然跑到野趣园去,因为我们找不出说服她使她乖乖听话的理由。”
  “我也是害怕这一招。”现在沈神通动手处理玉成。田边太郎之长剑锋快锐利,毫不困难就插入玉成心窝。
  “所以我刚才问你到时怎样能离开她?你好像并没有给我答案。”
  “我答应过你等我在路上慢慢去考虑。”
  沈神通拍拍双手,好像这样就可以拍掉手上的血污。
  他们慢慢走回灯火更为明亮的房间。
  “命运就是如此暧昧迷茫,既险恶可怖而又有希望之兴奋期待。”沈神通叹口气,又说:“天下任何行业的‘强人’有时候战胜命运,但有时候却是失败者,甚至就算你战胜命运,也可能在命运圈套中,它只不过故意做出让你击败的样子而已。”
  “你想的太多了。何况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要尽力战胜命运,至少也要尽力挣扎。”
  “普通人不错是这样的,可是强人怎能失败?怎能陷入命运圈套?我好想知道刀王蒲公望、血剑严北、大自在天医李继华、风鬟雨鬓南飞燕、还有家师孟知秋。他们都是名震当代天下无双之士,个个都是不折不扣的强人,但他们现在命运如何?会不会已遭遇了陶正直暗算而死于黑暗深壑?”
  他想一下,大概没有答案,又说:“命运究竟布了怎样一个圈套?命运何以差使陶正直经手办这件事?凭陶正直一个人力量,真能够毁灭这五位天下知名的强人高手?”
  刘双痕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关于陶正直这个人,绝对不可存有丝毫松懈轻视之心。然后他眼光又落在马玉仪面上,她长长睫毛阖上,呈现出安详神态。老天爷,但愿她回醒之后仍然能保存安详冷静,但看来恐怕决不能够。任何女人都会可能遭遇丧夫失子之痛,但如果是丈夫儿子只是失踪,如果有一点线索的话,你岂能希望她端坐屋子里?岂能希望她不要奔走找寻?
  “她很漂亮很动人。”刘双痕看沈神通一眼,目光又回到马玉仪面上。
  “我好像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女人。”他又说:“以前我比现在还年轻得多的时候,我在一个湖边小楼上看见过一个美女,她样子跟吕惊鸿简直一模一样,可是我现在还记得她没有那种放肆放荡冶艳的逼人热力。她的神情很寂寞,好像十分自怜而又却已经觉悟,她的眼光澄澈而又深邃。”
  “你究竟想说甚么呢?”
  “我想告诉你,她比当年湖边小楼上的美女还漂亮还动人,至少也不逊色丝毫。但我却十分奇怪,何以来富玉成这两个精壮年轻男人,竟能够抵抗她的诱惑抵抗她的魅力?并且她还几乎是赤身裸体?”
  这类问题竟向身为丈夫的沈神通询问并索取回答,刘双痕难道不觉得难为情?难道不知道沈神通会很尴尬?
  沈神通微微苦笑一下,这也是“命运”吧?我好像注定要替人解答和解决各种各类的疑问困难,而且我偏偏就能够很容易解答或者解决。但我自己的疑问困难,却又偏偏至今都束手无策。
  “我猜想你已经很清楚地看过她的身体?”
  “是的。”刘双痕直到这时才歉然望他一眼:“我并非故意看她,也没有很多时间,但当时我却已经想到这个使我迷惑的问题。因为你是沈神通,所以我只好向你请教。”
  刘双痕连声调中也有歉疚之意,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你若是看了朋友妻子的裸露身体,却还跟他讨论向他询问这具女体的魅力等问题,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太过份了一点呢?
  “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沈神通说得很诚恳,态度也很洒脱:“老实说,她被何同掳劫后直至今日,若是有人光是瞧瞧她的裸体,恐怕已经是最微末最不足道的事了。”
  刘双痕忽然感到一阵莫名刺激,不由得深深吸一口气宁定心神。
  “我宁可相信她在这些日子里在间关辗转旅途中,已经被很多人触摸占有蹂躏过。”
  刘双痕又为之深深吸一口气。
  “我宁作此想的原因,是我一定要原谅她也一定要更爱她。所以我这样想了之后就问自己,我到底能不能很洒脱地忘记她这一切不幸?命运的播弄能不能使我屈膝投降?如果我对她无力抵抗的污辱耿耿于怀,我岂不是已经被命运击败了?”
  沈神通无疑是个奇异的有独特见解的“强人”。刘双痕心中激起无限尊敬,一个人如果能够在人性上最偏狭最自私的题目,还能够从容洒脱冷静,又能够不变初衷。这个人自是称得上是特立独行之士了。
  “提到命运,人类为何会被它击败?其中有一个因素,那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弱点。例如马玉仪,如果她一醒来发现我已经在她身边,当然她会狂喜一阵,但不久接着就会想到儿子,此时她的痛苦绝不是刚才那种狂喜所能够抵消的。”
  “这是人情之常。”刘双痕说:“你绝不可能期望她不为儿子失踪而痛苦。”
  “当然,当然。”沈神通连连点头:“但你却又可要想到,假如马玉仪怀疑丈夫儿子都可能死了,你猜她会向苍天怎样祈求?”
  “我不猜,请你说下去。”
  “她会祈求上天垂怜,不论是丈夫或儿子,只要还给她一个就心满意足了。”
  马玉仪这两种反应(当然是假定而已)其中距离甚大。前者是得陇望蜀,如果得一失一,她痛苦得甚至想死。但后者却仅仅希望随便得回丈夫儿子任何一个,她就谢天谢地心满意足了。
  刘双痕摇摇头。“我还是不多想这些问题的好。”他说:“我马上要送她走,并且留些气力找寻妥善脱身之法。”
  “如果你也想不出办法,我也不必白费精神气力了。”沈神通好像对他很倚重信任,又道:“我们刚才把话题扯远了。现在我回答你的疑问。我立即就要回野趣园。”
  刘双痕的疑问就是以马玉仪之美丽迷人,为何以来富玉成两个精壮小伙子忍得住不狂暴她不侵袭她?
  “以我猜测。”沈神通说:“第一点时间还不久,来富玉成还有自制力量。第二点,马玉仪绝对不可能有一丝一毫挑逗诱惑意思,此所以她在一般人眼中,自然远远比不上练过‘摇魂夺魄’的吕惊鸿了。”
  “是的,是的。我看这两点已经足够了。金算盘方面的禁令已有足够压力。可是,我看你样子好像还有别的理由未说出来?难道还有第三点理由?”
  “我正在想桌子上那副牌九,这副赌具可能就是第三点理由。”沈神通拿起一只牌,看了看丢回桌上:“我看见他们赌得十分认真,但桌上并无金银等赌资,这个世界除了财之外,还有甚么是男人最重视最垂涎的呢?”
  “当然是女色了。”
  “对,所以我敢推断他们的赌注正是马玉仪。综合上述两点理由,加上他们尚未赌出马玉仪谁属的结局,所以马玉仪就暂时没有被他们污辱了。”
  “很对不起,这种话题本不该使你不断提起的。”
  “我走啦,一切仰付你了。”

×      ×      ×

  仍然是那个温暖得可以不穿任何衣服的房间。灯光也明亮如故。马玉仪也仍然躺在炕床上。
  唯一的不同是来富玉成永远不会再出现,而现在坐在炕边上的人就是刘双痕。
  他那张俊逸秀丽的面庞映入马玉仪眼帘时,马玉仪几乎不敢相信他是个男人。
  但马玉仪终于叹口气,轻轻道:“你是谁?”
  “我姓刘名双痕。我现在心里很紧张,你看得出看不出来?”
  “是不是来富或玉成让你来的?其实以你的容貌,你何须靠别人介绍?”
  “你讲话一向都这么尖锐率直?”
  “那倒不是。”
  “你有没有看看自己身上那儿不同了?”
  马玉仪看看自己,一时测不透他意思。“我不知道。”她说:“好像没有甚么不同。”
  “有,不但有,而且有很大不同。”刘双痕微微而笑,看来更漂亮迷人了:“那就是刚才你没穿衣服,还高高站在椅子上,但现在却穿上衣服了。你居然没有发觉这一点?”
  马玉仪坐起身,脸上泛现迷惑神色:“你替我穿的?为甚么?为甚么特别告诉我?”
  “我用这方法表明我不会侵犯你,等会我带你去亲眼看看那几人的尸体,你一定更相信我。”
  “你为何要我相信你?”
  “因为沈神通仍然陷在困难中,你相信我之后,你就不会做不利于他的行动。换言之,我们都在暗中帮助沈神。”
  天,这个人的名字何其熟悉何其深刻?马玉仪眼中一阵迷蒙,珠泪已夺眶而出。啊,沈哥,只要对你有利,我就算死一百次也没关系。
  “我们马上就走,到一个安全地方。但半路上经过一处,何同那狗贼可能会在那儿,所以你心中一定要有准备。如果有人拦阻,你切勿露出破绽。”
  马玉仪跳落地,美丽面庞流露出坚决意思。沈哥,沈哥。她心里轻轻地叫唤。只要我能够不再变成你的负累,只要我对你能有少许帮助,就算刀山油锅我都敢走一趟。
  刘双痕抓起一把天九牌,丢回桌上时发出一阵清脆响声:“来富玉成都是输家,他们自己一定想不到。”
  “他们究竟赌些甚么呢?”马玉仪声音圆润柔和,非常悦耳动听。
  “赌你。”刘双痕忽然笑了笑。怪不得沈神通特别要提起这件事,原来他早已猜到马玉仪可能会问及此事:“他们都输了,连性命也输掉。目前沈神通是赢家,你和我一样,都要尽力使沈神通赢下去。”
  马玉仪现出奕奕神采,眼光之锐利坚定真可以骇退一头猛虎。
  当刘双痕抱住她跃上马背(马是来富玉成等人的),她虽是偎伏在那漂亮男人怀中,却一点不怕,也没有想到男女性别问题。她脑中心中只有一念——尽力帮沈神通赢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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