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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暗潮汹涌
2025-06-14  作者:司马翎  来源:司马翎作品集  点击:

  距离牡丹裸尸凶案现场,大约是三里许的一条小河边,有人发现一具裸着下体的男尸。
  公人们很快就查出死者姓陈名光宇,从杭州监狱释放不久,服刑罪名是强奸。他两边太阳穴各有一点红印,其余全身上下别无伤痕。但就算普通人也看得出他死前不久曾经与女性发生过性行为。
  虽然那时候还没有检验血型精液以及剖验体毛的精密方法,但用粗略的比较方式,仍然能够弄清楚他性行为的对象——牡丹。因此这两件命案其实等如一件而已。
  名著江浙地区的验尸高手张发本来就很迷惑。他迷惑之故是想不通庞照怎会知道还有这么一具男尸?
  其次他也很不满意,因为他与庞照搭档了六年之久,庞照实在不应该把一些事情瞒住他。在公事上说,他获得数据越多,验尸之时便更有把握更不会出错。在私人交情而言,庞照为甚么不告诉他呢?这就是张发嘴巴口里嘀嘀咕咕表示非常不满意的两大原因。
  不过,不久之后张发从另外一些消息来源,得知江浙地区(其实只是苏杭一带)已经发生过七件同类型命案,连现下无锡这一宗一共已是八件,他就知道庞照守口如瓶保持秘密实在是极之有理由的。相类似的案件一连串发生了八宗之多,如果传扬出去,请问上至朝廷下至庶民,将会发生怎样的反应以及带来怎样的风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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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庞照粗壮的身躯通过浓密花树幽径时,不止是“分花拂柳”,简直碰断了很多横生岔长的树枝,所以弄出相当嘈吵声音。他终于在一道清澈溪流边停了一下,然后溯溪向西北方行去。
  只转了两个弯,就看见陡然宽阔宛如湖潭的溪岸边,有一个戴着斗笠的人正在垂钓。垂钓的人左前方浅浅溪水中,有个竹编的鱼篓。
  庞照走过去,先拿起鱼篓瞧了瞧,又放回原处,然后一言不发在垂钓的人背后一方石头落坐。
  南风轻轻吹拂,偶然有几朵落花在风中飘摇,然后掉在水面,但却几乎连一些涟漪也没有。
  时间悄悄流逝,至少过了大半个时辰之久。垂钓的人扔掉了钓竿,他的声音很清朗,咬字尤其清楚,就算喝醉了酒的人,也绝对不会听错任何一个字。
  “人跟鱼好像没有太大的分别。”垂钓人说:“你钓他的时候他不来,你不理他,他偏偏就来了。”
  “但我仍然是人而不是鱼。”庞照说:“无论如何人跟鱼总是有区别的。”
  垂钓人抬手拿下斗笠,露出一张俊秀面庞,虽然看来至少是四十岁左右的人,但却仍然有年轻人一样的眼睛以及吸引力。他又用清清楚楚的声音说:“你被名利被欲望被感情钓住,你没有一刻空闲。你跟鱼有甚么分别?”
  “我绝不跟你争论这类问题。”庞照笑道:“你休想将我扯落这种陷阱里。”
  “彼此彼此!”垂钓人说:“我也不想跌入你陷阱里。你最拿手擅长的绝技,就是用‘难题’作鱼饵,用‘好奇心’做鱼钩。在这等情况之下,我不得不承认你刚才的见解有点道理。你刚才说过无论如何人跟鱼总是有区别的,我不想象鱼一样上钓,我看我还是做人比较安全一点。”
  “你的确不像是会被人钓起的鱼。”庞照仍然笑着说:“天下公门第一强人沈神通怎会像一条鱼呢?”
  那垂钓人原来就是沈神通,就是被誉为天下无双的公门强人沈神通。他当然不像一条鱼,以他的仇敌看来,他甚至比最凶恶可怕的鲨鱼还不像鱼。
  沈神通略略皱起眉头,道:“那么我像什么?总不成连人也不像?”
  “你像我师父。”庞照跪下去恭敬叩头行礼。起身之后又道:“无论怎么样,你是我师父,你想不承认也不行。”
  沈神通倒是没有否认这一点,但他忽然坠入无边无际遐思遥忆中。在以往的岁月里,有过多少悲哀多少爱恋?还有多少痛苦和多少采声……
  命运有如画笔,在每个人的一生中,有时涂抹上阴沉灰黯痕迹,有时挥洒几笔绚烂绮丽的色彩。
  只不知庞照这回带来的这一笔,在壮阔绵延的人生画布上,究竟是灰黯抑是绮丽?抑是平平淡淡毫无奇处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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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是算得上是富裕的人家,屋子总是尽量宽敞深邃,予人以庭院深深深几许之感。这大概是中国人自古以来羡慕希冀的“五代同堂”思想作祟,所以屋子决不嫌大也不嫌多,能够六代七代一齐聚于一堂更好。
  在乡下这种大房子跟茅檐矮屋的对比更为强烈突出,所以任谁一眼望去,必定能够知道贫穷与富裕的区别。
  只不过中国式的大房子,往往有空气不够流通以及采光不足的毛病。后一种缺点,正是芜湖方家集一幢大房子内何以正当大白天中午时分,还点上许多灯烛之故。
  由于房间内出了奇怪命案,所以不得不尽量弄得光亮一点,同时七八名捕快也用各种方式尽快赶到。这些捕快们平时都在城里,极少下乡,现在一来就是七八个,倒教乡下人大大开一次眼界。
  本来还算宽大阴凉的房间,由于人多灯多,所以既闷热而又拥挤。所有的光线以及眼光全部集中在床上。
  不出看官们所料,床上正是有一具赤裸的女尸。这具裸体女尸的吸引人诱惑人程度,决计不在无锡那件牡丹艳尸命案之下。换句话说,牡丹的尸体当时能多么震动一众捕快心灵,现在这一具女尸亦是一样。
  双手叉腰站在床口正当中的人是许义,才二十四五岁一个小伙子,气派却蛮大,因为他昨天才刚刚荣任副班头之职。而现在房间里连他在内七名捕快两名仵作,看来好像以他官阶最高,所以他也就当仁不让,大剌剌地站在最当眼最重要位置了。
  许义也和其它的男人一样,好一会才能够把眼光从女人(不称为女尸,是因为她实在不像是没有生命的尸体)裸体上收回,而落到床铺房间各处巡视一番。他忽然大声吼问:“这女人当真不是本宅的人?”
  房间内除了公差之外,还有两个本宅的人。一个是中年妇人,乃是掌当家大权的方李氏,另一个则是老管家方忠。
  方忠忙道:“不是,不是,她绝对不是我们家的人。”
  “既然她不是你们方家的人,为何会在你们家?而且脱得光光的躺在床上?”
  像这类问题表面上好像提得很合理,其实却狗屁不通之至。方忠口里不说,心里却连连大骂。假如知道这女尸是谁,又知道她为何会一丝不挂死在这张床上,当然老早就说出来了。正因为通通都不知道,才希望拿俸禄的衙门捕快赶快侦破呀!
  许义大概也知道自己过火了一点,立刻又道:“至少这个房间是谁的你总该知道吧?他的人呢?有没有把他找来?”
  方忠道:“这儿是敝宅二少爷的房间。二少爷时时喜欢独寝,所以特意布置了这么一个房间。喏,这位就是敝宅二少奶奶。本宅上上下下一共一百二十一人,全由二少奶奶当家。”
  那中年妇人道:“我是方李氏,见过捕头。”
  许义眼睛一瞟,又向床上艳丽女体一瞟,心中叹口气。道:“好呀,你不必讲甚么,我有不明白的事我会问老管家。”
  世上有些事情是虽然明明知道,而最好却是不提起不谈论,以免有伤感情,尤其是男女之间的事。所以许义已经算是很通达人情也很有同情心了。不论换了任何人,家中发生这种怪事,有个赤裸美艳的女人,死在丈夫的独宿房间床上,做妻子的不管怎么说心里也一定极之不是味道。
  既然不想她难堪痛苦,而暂时又不必立刻盘问她,许义就很想这个女人快点走开。原因是这方李氏虽然已有三十多岁(从前三十余岁的女人已经算是中年了),可是她胸部鼓挺,面颊双手皮肤很白嫩,样子也很端正。因此她算得上还能够吸引男人注意的女人,而绝对不是属于不必顾忌——太老或太小那一类女性。
  所以当验尸的仵作们作第二次检验,而这一次必定验得比上次详细得多,这时候有个女人在场当然是有点尴尬的。但方李氏显然绝对不会乖乖自动回避,她甚至有一种赶也不走的坚决态度。
  许义心里很烦闷,觉得这个女人很不懂事。她跟这么多男人在这房间挤个甚么劲呢?现在要验的尸体既不是男性又不是她丈夫,何况这具艳尸外表种种迹象,已显示死前有过性行为,那么验尸之时自然有许多不雅观的景象无疑。她为何竟不识趣不赶快回避?
  假如许义年纪大一点经验丰富一点,他一定沉得住气容忍了她。但他年纪既不大,经验也不丰富,再加上一点好心热肠,所以他向方李氏说:“这儿没有你的事,你且出去。”
  方李氏眼中尽是惊奇诧异之意,同时又好像看见怪物一样上上下下打量许义。
  连许义自己也认为面上或身上,一定有甚么不妥,否则方李氏怎会这样子瞧他?
  当他正要设法检查自己之时,方李氏已经问道:“你叫我出去?”
  许义道:“是呀,你好不好快点出去?”
  方李氏声音透出愤怒:“不好,当然不好。这张床是我丈夫的床,你知不知道?”
  她提起这层关系,许义立刻醒悟,不禁暗吃一惊,知道自己实在是错了。正因为床是她丈夫的,而床上尸体是女性而不是男性,她才更加不肯走更要瞧个明白。她的话再度表明坚定不移的决心。她说:“就算那死女人忽然变成殭尸会走会跳,我也一定不走一定瞧个明白。”
  碰上这种“视死如归”的女人,许义只好耸耸肩头,自认吃了一次小小败仗,不过他也有一手可以小小反击一下。他尽量用平淡声音说:“你既然是当家的人,我提议你找个泥水工修一修瓦顶。你看,那面粉墙已经漏湿了一大片,而这个房间却是你丈夫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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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义脑海中仍然不断出现那个美丽裸女尸体的景象。他不但记得艳尸每一寸肌肤,甚至连她有多少根头发,也几乎数得出来。
  现在已经是深夜。他和手下们都暂歇方家特别拨出的一座跨院内。
  他们住在这儿并不是贪便宜混吃混,更不是偷懒,而是一直忙得人仰马翻,根本没有返回府城的机会。
  中午时忙的是那具艳尸,不久终于查出她姓曾,今年才二十一岁,不过她十六岁时已经是杭州丽春院最红的妓女之一,脱籍从良也已是三年前的事,在妓院中名字是绿珠。
  稍后不久,失踪了的方家二爷终于有了下落而且把他找回来,但回来的不是活人而是尸体,是在十二里外一条河边发现,蓬首赤脚,身上虽有一件长衫,里面却没有内衣裤。就是方二爷尸首使许义等人忙到晚上。
  话说回来,许义纵是曾经再三验过绿珠,故此对她身体特别记得清楚,但既然其后又反复验过方二爷尸首,何以还不能冲淡绿珠的印象?何以脑海中老是浮现那曲线美好的皮肤白嫩女体?
  许义自问虽然也“知好色而慕少艾”,但决计不至于色情狂到念念不忘那具艳尸的程度,所以他心中隐隐觉得有问题,不是他心理有问题,而是有关命案“线索”问题。
  有人轻敲房门,接着推开了门进来。原来是方李氏,手上有个银盘,盘里有一盅不知甚么东西。
  方李氏声音平静却有点嘶哑,自然这是由于她丈夫暴毙,曾经抢天呼地大哭过之故:“盘子里是可以吃的东西,不是血淋淋的人头。我还没有斩下仇人首级的本领。”
  许义苦笑一下道:“我有眼睛,我看得见不是人头。而且你就算能够斩下仇人脑袋,你根本不必送来给我。我猜你只须把人头往乱葬岗一抛就可以了。”
  “你有时候很聪明。我傍晚时忍住心中悲痛,特地为你小心炖了一盅官燕。这是珍贵贡品,普通人很难尝到。但如果我们再提人头的事,我怕你会没有胃口。”
  官燕即是进贡官家的燕窝。方李氏可没有吹牛,在那时候的确是珍品,不像现在那么普遍,至少许义就是连见也没见过。
  许义面上仍然挂着苦笑:“你不必担心我的胃口,我随时随地可以吃得下十斤牛肉。但我却担心这小小一盅珍贵官燕,会使我永远消化不良。”
  但不管他怎么说,这个仍然相当吸引男人的女人,很坚持地使他喝光燕窝。
  烫热清甜的燕窝使许义眼睛里的疲累消失。他也不能不承认道:“的确是好东西,但我记得这种东西好像对肺最有益,也能使女人漂亮。如果我没有记错,我现在似乎不急需补肺也不急需养颜?”
  “那么你急需甚么东西?你虽然忙了一天,但不至于体力不支吧?”
  答案是那就得要看是那一种以及那一方面的体力了,这是许义心中的想法。他的经验告诉他,通常来说年轻女人容易应付得多,像方李氏这种三十来岁的美妇,大概是最难满足最难摆平的。
  而且,像她这种女人,虽然有吸引男人的风姿魅力,但也有端正秀丽的韵味。以这种大家闺秀味道的女人,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在丈夫尸体刚找回来就……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她想达到某一个目的。有些人往往为了达到目的而可以不择手段。
  方李氏的话初步证实了他的猜疑,也使得他的胃部有点不舒服。
  她说:“我希望你能够侦破我丈夫的命案。为了这个原因,你要我怎样都可以。”
  许义开始认为这个女人讲的话有时有点道理,像她说过他“有时候很聪明”,这话背面意思就是“有时候不聪明”。
  如今他最不聪明的是住宿时接受她的安排。别人都是两三个人共享一个房间,但他身为副班头,是领队长官,故此他独自用一个房间。
  一个房间只住一个男人,再闯入一个女人——一个仍然有相当吸引力的女人……
  许义好希望这个房间忽然漏雨,所以他的眼睛赶快向屋顶以及四边墙壁巡视,但结果很令他沮丧,因为四周上下光洁干燥之至,看来不但完全没有漏雨,恐怕最近的将来也绝不会。
  他才深深的叹息一声,却已忽然陷入沉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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