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2024-11-04  作者:浅田次郎  译者:周晓晴  来源:浅田次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第一次见到近藤勇那天的情景,就跟刚发生在昨天一样。
  那是我十六还是十七岁的夏天吧。某天,我闲逛着走到了家附近的试卫馆道场。
  现在想来那家道场还真是有些与众不同。虽然是有年份的老道场了,可附近的御家人都不把孩子往那儿送。倒是一些看着就不太面善的浪人模样的武士经常进进出出。仿佛只要站在前面双手合十就会招来灾厄的路边破庙一般。整个道场被包裹在一股瘴气中。
  其实学习剑术,完全不用特意跑去士学馆啊练兵馆这类地方,附近的道场就足够了,然而现实是谁也不愿去。明明一直就在那儿,却像是谁都看不到它那样。简直就是个跟招灾破庙一样的道场。
  据说退隐的上一代当家,是个吃喝嫖赌样样精的主儿,家财给糟蹋了个干净,名声也臭了。不过我见过本人,看着像个好好先生,倒是没有风传里的感觉。
  近藤勇是大先生的养子,为了重新振兴沦为小破庙的道场,也算是尽心尽力。然而不论再怎么努力,一处被盖上了恶评印记的小庙,又何德何能再招揽到信徒呢。当时的天然理心流,养着一批实力卓绝的食客。平日里就靠着他们去流言未至的乡下出稽古的收入硬撑着。
  我神差鬼使地就到了试卫馆的门前。那感觉,就跟去拜了一处所有人都视而不见的小庙差不多了吧。到底该说它灵验呢还是果真会作祟呢,总之在喊出“叨扰了”的那刻,我的人生就踏上了与先前截然不同的路。
  先是交手切磋一把,对手是冲田。结果是胜负没分出来,反而打成了一团,其他人好不容易才把我们拉开。我被带到了近藤勇的面前,就像一个被拖上白洲[1]的罪犯一般。
  当时以为肯定会被臭骂一顿,谁知近藤竟哈哈大笑了起来。“哎呀,真没见这么没礼貌的人呢。蛮横无理指的就是你这样的吧。 ”我只是在玄关报上了姓名,不等人传唤就自顾自地闯进道场,也没跟道场主和神位行礼,直直地就跟冲田打了起来……的确是有些过了头。不过近藤的言语中似乎听不出多少责难的意思,反倒掺杂着感慨。
  “左构倒也不是没听说过,只是没想到手之内都是左利啊!遇到这样的对手,难怪总司也拿你没办法了。啊不对,要是打从一开始连竹刀都放在右边的话,一起身就开打也是情理之中了。 ”
  我将心里的疑问直接说了出来。
  ——先生难道不觉得在下的做派卑鄙么?
  而近藤勇的回答,丝毫没有夹杂任何卖弄。
  “剑术,说到底就是杀与被杀的事儿。在自保的同时还要除掉对方,免不了要下大功夫。难道为了活下来就算卑鄙了? ”
  我当时是大吃一惊啊。毕竟先前的师父中,没有任何人眼里容得下左利。这也是我自小就辗转在各道场之间,一直无法定下来的原因。我是个拿筷子和写字都只能用左手的极端左撇子,让我跟普通人一样用右构,根本就是阻碍我的长进。因此我才放弃了去道场,决心将自己的左利流贯彻到底。
  ——那么先生的意思是,可以接受在下这样的做派咯?
  为了确认对方是不是在戏耍自己,我索性正面提出疑问。不过等着我的,依旧还是近藤诚恳的回答,“都被杀了,哪还能嚷嚷对方卑鄙的?杀人的是赢家,被杀的就是输家,仅此而已。 ”
  原本堵在胸口的什么东西落了下去。这就是彻底重视实战剑的天然理心流宗家给出的回答。这一下,我总算下了决心。 ——那可否能让我拜入门下?身边笑声顿起。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差池的话,当年一起上京的几个人,那天都在场。冲田、土方、永仓、原田、藤堂、山南、井上 ——一个个都是一副捧腹大笑的模样。你知道他们笑什么吗?听听接下来近藤怎么说的你就明白了。
  “能多些弟子自然是好的,可我家的道场光是供这几个家伙的口粮就已经紧巴巴的了。你要是愿意,在这儿住下来都没关系,月谢什么的就免了,要是你家就在附近,饭还是回家吃去吧! ”
  牛込试卫馆道场,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一座像破落的路边小庙一样,甚至没人会回头看它几眼的道场……然而它的地板清洁光滑,光脚走过脚底也不沾尘土。高窗上望出去的天空、屋内吹过的风、四下里此起彼伏的蝉鸣,仿佛都跟这清洁的地板一同共属于这座道场。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世上竟还有不似粪坑的地方,应该也是第一次见到,不是粪屎的人。你要现在来问我新选组是个什么,我也想不出其他答案了。
  那天,我久违地回了一趟家。想来应该是手头不宽裕,回去讨些零花的吧。然后像被什么魔怔了似的,回去的路上还朝着路边的小庙合了合掌。牛込甲良町就在柳町的十字路口旁的小山包上,差不多上百坪的地盘,挤满了御家人的宅子。町名据说是取自代代在幕府从事大工栋梁行业的甲良屋敷。而我家和试卫馆的距离,也就只隔了那么一家大宅。
  那时候啊,我父母对我基本已经算是死了心。要知道我还没到削额发的年龄就不怎么着家不说,还让年长的情人养着或是跑去当赌场的保镖什么的。放到现在来说,差不多就跟没事儿盘踞在观音里或是池之端那一带的不良少年头头差不多。
  我到家的时候,夕阳下的庭院里,弥太郎正在干农活儿。他一看见我就逮住念叨了几句。从我记事的时候起,他就已经在我家了,跟我说起话来也就没了那么多讲究。年龄的话,大概三十多岁吧。
  说起御家人屋敷,俸禄虽然低了些,但地盘倒是挺大的。一般来说,都会把外院好好打理一番,而内院则开垦出来种些庄稼贴补用度。父亲这样的吝啬鬼,明明有可观收入,却还是把外院都用来种了地。
  一般我会回家的日子,都是选在父亲当班的那月。虽然他应该不会对我说什么,但可能的话还是不想见到他。每次我都是趁父亲不在的时候从母亲那里讨零花,若是不给,就在家里扫荡一通。
  其实想想我父母在教育上应该说是完全不上心。本质上还是中间小者和市井里的带儿婆,哪里懂什么武家的常识。说是连町众的常识都缺乏的暴发户反而更确切些吧。
  我的左利没有被纠正,正是父母的不关心所赐。不过这倒真的可以说是恩赐了。正因为是左利,我才不仅没有死于他人刀下,反而一路杀了过来。而且这其中大部分都是在拔刀的一瞬间就定了胜负。
  父亲成天忙着工作和赚钱,母亲作为内助也是不得闲。与其说他们没有养育儿女的常识,不如说是因为根本无暇顾及孩子的教育。
  进了门,我像往常一样伸手讨钱。一般来说,母亲也会一如既往地问一句“用做何事”。没有任何深意,如走过场一样的对话。
  而那天的对话却不同往常。
  ——我入了试卫馆的门,要给谢金。
  听到我不遮不掩的回答后,母亲脸上那惊恐的表情真是过了多少年都忘不了啊。她要是说反正入哪儿都不会长久我还能接受,知道她怎么说的么?“哪儿都好,就那里不成”。你说过分不过分。我当然是立马反驳。 ——在街坊间不受待见这点,山口家和近藤道场也差不多了吧。那间道场对我来说不正合适么?
  听我这么一说,母亲再没有言语。山口和近藤的确是半斤八两。我家是送金武士,高利把钱借给近邻的穷御家人,人家能有好感才是奇了怪了。而试卫馆那边呢,嗜赌的大先生又是债台高筑。在附近也可谓是人见人嫌。
  万幸的是两家之间并没有金钱纠纷,估计是因为近藤家连用来做担保的御禄米都没有,找我家借钱也是无门。不管怎么说,总之我家也是一座拜过就会倒大霉的小庙。
  ——明日起就开始全心稽古,三顿饭会回来吃。不想听我这么一说,母亲竟十分爽快地应下了。看来不论出于什么理由,我能回家这件事都让她十分欢心吧。
  “那要多少? ” ——礼钱哪里还有多少不多少的。我一把抓过母亲的钱袋,飞也似的跑出了门。我沿着甲良屋敷的围墙跑着,一开始还能听见弥太郎的喊声,当然我并没有回头。至于钱袋里到底装了多少嘛……我只记得是个织锦的袋子,分量不轻。近藤勇在道场的内室看书。我站在夕阳下的套廊边上,把钱袋整个扔了进去,说了一句请多指教。了不起呀!那人根本就不为物事所动。他见状也只是慢悠悠地挪过去,用手指拈起钱袋,露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真是没礼貌哟,竟然把横纸给我弄破了。 ”说完,近藤半眯着眼睛,目光钉在了余晖中我的脸上。

  注释:

  [1]白洲:江户时代奉行所等诉讼机关内,用来审判的地方,有法庭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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