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2024-11-04  作者:浅田次郎  译者:周晓晴  来源:浅田次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这从仙台过来,果然连三等座都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呢。早上九点二十八分出发。一路顺利的话,下午四点一分就能到盛冈了。只能祈求途中可别遇上什么暴风雪吧。虽然看着现在这天气,应该问题不大。不过北国的气候,那就跟小孩的脸似的。可这和我生活的越后地区的雪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同样一尺的积雪,重量可大不同嘞。那是因为里边水分含量的差别。日本海一侧的降雪,特别是越后以西地区的,饱含水分,比重较大。而东北和北海道的雪,则是比较干燥的粉雪,轻飘飘的。
  不过话说回来,正是那样湿润的雪,才是越后大米生长的关键。丰沛的融雪水,那可是越后米的生命之水啊。哎呀,天气可真不错。到盛冈之前的六小时,就悠闲地看看自然和风景吧。我的工作已经算是开始了。从上野坐特快列车,八小时就到了仙台。然后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却还专门又住了一晚,坐上慢行列车,也都是因为工作需要。客座嘛,必须得是三等座。这样才能听到行商和百姓们的声音啊。
  不信你竖起耳朵听听背后车厢的声音,是在感叹暖冬对吧。这种因为晴朗而喜悦的,必定是城里人,一等和二等座的客人都是这样的。为了能听到种米的农户和米商们的议论,遇上出差或者演讲旅行时,我都会选三等座。啊,你看我,总是腾不出时间来跟你见一面,真是抱歉啊。好不容易如了愿,又是在远离都市的列车上。而且就算再忙,会提出在仙台车站月台上见面这样的要求,也是挺没常识的吧。
  还请你能见谅。那么首先,这是我的名片。我先介绍一下,我叫作吉村贯一郎。名片上虽然写着“东京帝国大学教授”这样的头衔,但实际上我去年就退休了。不过若只写上个“农学博士”,未免又有些不得要领,所以一直用着从前的名片。也就是常说的诈称。其实也没多大问题吧。毕竟每个人的老化速度也是有差别的,原本一刀砍的退休规矩就不能算合理。所以在我这内心里,自己还是现役的帝大教授。
  让人欣慰的是退休的时候,各地的大学和农学校都向我抛出过橄榄枝。毕竟到了这年纪,全国各地也都有我的学生了。不过我可不想接受弟子们的好意。再说了,要我越过他们再站上讲台,也不是什么好事。但若要隐居,又稍嫌过早。毕竟想做的研究和学问还不少。我可是被大家戏称作“米痴老师”的人,除了水稻的栽培和品种改良,什么都不会。要是把米从我身边拿走,我真的就是一无是处,一无所有了。
  正在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就有了先前的那件事。有人问我愿不愿意再度拿起教鞭,而工作的地点,是明治三十六年建校的盛冈高等农林学校。我之所以会答应,原因有三。
  第一,这是一所比较新的学校,没有我的学生。这是绝对的好事儿。
  第二,在恶劣的环境和土壤条件下,正好能够测试我改良的品种实力。而且说不定还会再生出新的研究课题呀。这对米痴来说,简直就是求之不得呢。
  至于这第三嘛……
  盛冈,其实是我的故乡。我对那个城市并没有什么记忆。但不可否认的是,我确实是在那里出生的,然后直到八岁那年的冬天,我都住在郊外的一个叫雫石的村子里。吉村贯一郎这个名字,包含了母亲太多的痴情。因为这也是我那素未谋面的父亲的名字。我从父亲那里继承了这个名字。贯一,一以贯之。我还小的时候,就特别喜欢自己这个名字。后来,不论是刮风下雨还是日晒狂风,我都毫不在意,只是一心扑在水稻的栽培事业上,也确实是将一个痴字贯彻到了底。
  如今,我会拎着一大包稻谷回到故乡,也许本来就是一种宿命吧。只要说我的生平就可以了吗?不好办啊,毕竟我这一辈子,也没经历过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给别人听的事儿啊。要是水稻的话题,我可以不眠不休说上三天三夜!内人是我还在东京帝国大学研究室学习的时候认识的,是本乡寄宿那家房东的女儿。我们只有三个女儿啊?不是问这些?要更早以前的回忆么?
  这真难住我了。看来我这次许诺过于轻率了啊。我可不打算讲自己的成长经历啊。你真的不想听水稻的话题吗?如果是那个的话,我绝对能讲得比我的自传什么的要有趣一百倍,而且说也说不完哦。哎呀呀,这样的话,还真不该选慢车呢。什么?还没到松岛么?我生于文久二年的壬戌年。今年该是五十四岁咯。
  出生在南部盛冈,至于更详细的情况,就不太清楚了。毕竟那是个浑浑噩噩的时代,也许是身边人顾及到我的感受,才不曾向我提起。不过我也没有特别想去了解什么,因为我的养父母,一直让我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这样就足够了。说起来也许有些复杂。其实当初我也并非是作为养子被收养的。虽然养父母把我当儿子一样养大,可我的姓氏仍然是吉村。
  我的养父叫作江藤彦左卫门,是中越地区的豪农,家中单是良田就有千町步【1】。这个名字,你应该也有所耳闻才是吧。毕竟说起越后的江藤家,那可是足以左右米市行情的大资本家啊。没错,江藤家于我来说,早已与生家无异。虽然养父母都已仙逝,目前的当家是我视为兄长的第九代彦左卫门,但盂兰盆节和正月的时候,我都会归乡省亲。所以,当我决定去盛冈时,心里边总觉得对义兄有些过意不去。不过我义兄这个人心胸豁达,必定不会多想,就是自己这心里啊,总有一些说不清的愧疚。
  之所以会立志学习农学,并决定将一生都奉献给水稻研究事业,就是因为我认为只能以这样的形式,才能报答得了他们对我的大恩大德。而我的养父江藤彦左卫门,对于我的未来,从来都是交给我自己决定的。他让我选择自己热衷的学问。教我相信自己所选的道路。但唯独有一个要求——绝对不能当军人。
  也许就是因为在这样的教育和环境下长大的吧,我对其他学问实在提不起任何兴趣,最后,就成了一个乡下的农学者。不过,好在我这个“米痴老师”所开发的水稻,实现了越后稻田的大丰收。如此一来,多少也算得上是报恩了吧。亲姐姐的事,我是知道的。这还是我第一次跟人说起自己的人生经历,所以也不太清楚顺序该怎么来才好。那就先说说我这个姐姐吧。
  应该是东京农林学校改名为帝国大学农科大学那年,也就是明治二十三年的年末前后吧。我在本乡寄宿的地方,突然来了几个不认识的人。一开始在玄关前站着的,是个穿着气派的大岛和服,围着毛围脖,一副赌场当家派头的男人。那天正好是周日,宿舍里都是些无所事事的学生。
  听到楼下有人呼喝,大家便探出头去,一看到楼下那男人面色不善的表情时,一群人全都吓了个哆嗦。估计都心想着这是来找谁的啊?该不会是流氓上门讨债什么的吧。宿舍里的学生有五六个吧,而身为教官的我,几乎是类似宿舍长一样的存在。再加上当时正值我与房东的女儿——也就是我现在的内人之间的亲事被提上议程的时候,横竖都理应出面应对才是。
  “请稍等一下。”当我磨磨蹭蹭地拿过袴穿上时,那个流氓模样的人又用低沉浑厚的声音说道,“请问帝大农科的吉村老师家是在这里吗?”那一下,一股寒气直蹿上我的脊梁骨啊。虽然我自觉应当没做过什么心虚的事儿。我披上羽织下楼往玄关走去时,学生们一个个都把头探出到走廊上来,脸色煞白。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就是吉村,请问有何贵干?”
  谁想到一等我说完,那个流氓模样的人突然就朝我的方向深深地弯下了腰。然后说了一句类似许久不见的话,就再无言语。不过他这样一说,我立马就知道他的来历了。内心深处那遥远岁月中的记忆,也在那一刻渐渐苏醒。他就是把我送到越后的人。名字叫作佐助。这些,我都还记得。
  “你能出来一下吗?”依他所说,我走到了门外的小巷里。宿舍外是一段通往菊坂的狭长石阶,尽头的板壁旁,站着一位身穿西服的小个子绅士,紧挨着他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说起来也真有些不可思议。我只是站在路边的石阶上远远看到两人而已,却马上就认出了她。
  “是姐姐吗?”姐姐似乎被我的反应吓了一大跳,连忙躲到比自己还矮半个头的绅士背后。
  “你还记得吗?”佐助问我。
  “不。说来也奇怪,我几乎没有什么记忆才对啊。”
  “那位是美津小姐,与她一道的,是下谷铃木医院的大野千秋医生。”我也不知怎的,就觉得无法正视他们,遂把视线转向头顶上那一小块儿天空。虽然我这个人本没有信仰概念,可只有在那天的那一刻,我不得不承认,在这世上的确存在着未知的强大力量。冬日的天空中浮散着如丝帛般的云。
  那年我二十九,姐姐比我年长一岁,所以当是有三十了吧。那真是一个像百合花一般清秀的美人呐。我一步一步地走下石阶,大野先生似乎是朝着我的方向,轻轻地推了一下姐姐的背。姐姐用她那还有些许畏惧的眼神,直直地盯着我。不想那时,又发生了一件连我自己都始料不及的怪事。我走到姐姐面前,却与她擦肩而过,一下抱住了她身后的大野医生。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似乎冥冥之中,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指引我一般。感激不尽——这句话,我不记得自己对他说了多少遍。
  “你学的,是什么专业?”大野医生踮起脚,将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问道。
  “我,我在种米。”我回答。
  “哦?米,就是水稻吧。这么说来是农学啊。”他的语气中,似乎有些意外。
  “我长在百姓家,除此,也无其他可学的了。”
  大野医生的西服上,有一股消毒水的气味。下谷的铃木医院,是一家愿为穷人医治病痛的悬壶济世的医院。当时在那一带,可以说是无人不晓。那真是一种让人安心的,清新圣洁的气味。
  “我没念过大学,是在济生学舍学习后取得的医生执照。虽然我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镇医生,不过我一直在努力。就是让你姐姐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头啊…”哽咽声中,大野医生突然抓住了我的肩膀,然后从口中挤出了一句带着浓重乡音的话:“如今的我,只能做到这步了。原谅我。”医生他道歉的对象应该不是我,而是一个与他更亲近的人才对。
  现在想起来,那段记忆真是有些不可思议,简直就像童话一样。大野医生和姐姐似乎是打算在奉天度过余生呢。你说我要去盛冈这事儿,该怎么告诉他们才好。为这我一直挺犯愁的,毕竟,这算是只有我一个人回去故乡了吧。话说回来,这个冬天还真是暖和啊。在仙台的时候,我还以为会看到漫山遍野积雪的景色呢,结果也只是垄间有一些残雪而已。
  喻,这儿虽然叫松岛,不过却在内陆啊。沿路只能看到一些小站的名字,对旅行者来说,估计会有些扫兴吧。是的。有关父母,还有戊辰战争中战死的大哥的事,我都从姐姐那里多少听过一些。我离开雫石的时候,毕竟也已经八岁了,照理说应该也能记住一些事儿了,可事与愿违啊。母亲的话,倒是依稀记得一些。至于大哥,几乎就可以说是一片空白了。
  有一种理论,说人呐要想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会有意无意地淘汰掉一些不太好的回忆。如果真是这样,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在幼小的我心中,大哥的存在,甚至远比母亲更加重要呢。到盛冈之前的这一路上,要是我能尽量想起一些来也好。权当是作为对他的供养吧。那么,我就试试静下心来,尽可能地挖掘一下记忆深处吧。再不济的事,放在现在也已经是过往云烟,是把心口这道门上的锁给打开的时候了。一点一点地——关于父亲的记忆,是完全没有的。
  少数的几件事儿,还是后来姐姐告诉我的。不过其实想想,父亲离开的时候,姐姐也还是个不太懂事的幼儿,所以就连她知道的那些,大多也是听来的。不论是像我义兄一样的大野千秋医生,还是新宿的佐助当家,他们对我父亲的事,全都绝口不提。事到如今若再去问他们,又觉得不太好意思。可以说,在我们之间,父亲的事就像是禁忌一样。自己父亲的事竟然会成为禁忌,一开始我也觉得莫名其妙。可想想那毕竟是时代的高墙另一头的往事,有些东西也是无可奈何。
  其实类似这样的事,在幼年时期迎来明治维新的我们这一代身上并不少见。也许若不将那段家族的历史尘封起来,子孙们就无法安泰度日吧。可能说得有点夸张了,不过这世界上确实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更好。你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去打听、搜集往事的,也许这反而让大家意外地容易松口。有关父亲的事,我所知道的只有——他是天保五年的马年出生,西历的话就是1834年。如果健在的话,现在应该是八十出头了吧。
  算的不是夭折的孩子【2】,而是去世父亲的年纪,这也是没见过父亲的孩子的一种可悲的习惯吧。平时要不这样做,万一哪天被人问到却无法马上答上来的话,总觉得自己挺凄惨的。别看我现在的样子,当年我可没少和身为遗腹子的那种自卑感斗争过啊。我这从容的性格和看似豁达的外表,让我受益不少。父亲应该不是这样的性格吧。毕竟他是在我出生那年的冬天,为了尊皇攘夷的大志而脱藩的。照理说,那就该是和我完全相反的热血汉子才对。
  脱藩后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我就不大清楚了。只知道庆应四年的正月,他以旧幕府军的身份参加了鸟羽伏见之战,战败逃到大阪,最后是在北浜的南部藩藏屋敷死去的。享年三十五岁。家母是南部的百姓出身,就从周围对他娶一个百姓也理所当然这点来看,他应当是地位相当低的下级武士了。不过据说剑术十分了得,学识也渊博,所以被破格聘用为藩校的助教。真是文武双全啊。像我空有个头,但整个就是个大草包,运动什么的简直就是要我的命了。不过我喜欢学问这点,也许是随父亲吧。
  说起来是什么时候来着?我曾听佐助当家感叹过,说我这背影啊,和父亲十分相似,甚至可以说相像到有些可怕的程度。长相似乎不是太像。倒是战死在箱馆的大哥,才跟父亲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就算告诉我背影相似我也无处想象。毕竟只有背影,是我本人看不到的呀。于是啊,我就想了一个好办法。我借用了内人的镜台,只穿着一条兜裆布背对着站在前面,这样一来,就能从手上的镜子里观察自己的背影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一个人对着镜子琢磨起来。
  如果真是挺像的话,那父亲应该也是瘦高个了。顺带一说,我身高有五尺四寸,如果父亲与我身高差不多的话,那在过去的人当中,确实也算是比较显眼了。这么说来,姐姐个子也挺高的,不过样貌就更似母亲一些。在本乡的宿舍门口,我之所以一眼就看出她是我姐姐,应该就是因为她的面貌让我想起了死去的母亲吧。
  不过我和姐姐是不太像的。也就是说,我长得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这恐怕就是遗传学上经常说的返祖。那是一种几代前存在的性状在这一代突然再次出现,抑或是祖父母的性状基因并未体现在父辈身上,却隔世遗传下来的现象。说句题外话,这可是在水稻的杂交时相当重要的一个着眼点呢。
  哦,你看我,现在不是在说水稻,是在说我,说我。我出生在盛冈市郊外的一个叫雫石的山村。应该是因为父亲的脱藩,导致我们无法再住在城下了吧。总之当年母亲怀着我,带着大哥和姐姐回了老家,然后在那里生下了我。外祖父母早已不在人世,而伯父家里又有好几个正在成长期的孩子。母亲的尴尬和窘迫可想而知了。
  母亲是个体弱多病的人。我从没见过她起身下地干过活。只有两三叠大小,没有窗户的木地板房间,一床粗布棉被,和终年卧床的身影,就是母亲留给我的全部记忆。听说她是得了肺结核,才不能跟我们共同生活。每天,她只是微微打开房间的板门,向大家做早晚的问候。当我被表兄们欺负,哭着想去撒娇时。刚拨开板门,就会听到她“不许进来”的训斥声,于是我就会因为被母亲骂而哭得更厉害。后来想想吧,听着自己孩子的哭声,却只能将他赶走的母亲心里,应当才是最苦的吧。
  幼小时期在雫石的回忆,有些没有条理。就像是一张张散掉的老照片一般,只剩下一些片段的记忆。就在那不甚清晰的记忆中,星星点点地会出现大哥和姐姐的身影。在明亮的月光下,坐在曲家的套廊上。姐姐教我的儿歌,我至今还记得。
  正月到,门前有门松,松枝挂,盘上马尾藻……三月三,桃花女儿节,香葱丝,天皇皇后偶……
  那时候也不明白唱的什么,只是照着记下来了。其实,就是现在我也不太理解这首儿歌的意思呢。大哥在昼长的季节,就会跟着伯父一起去地里干农活儿。冬天积雪后,他就会坐在土房地上,打着麦秆。总之就是一天到晚都在忙着干活。
  啊……这么说着说着,慢慢地就想起更多的事来。大哥的名字是嘉一郎。因为出生在嘉永年间,所以给取了这个名字。他比我大九岁。他的手掌纤细又温软,像个女人一样。他总是用那双手,抚摸我的头。大哥是个十分孝顺的人。母亲病入膏肓,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是他独自留在紧闭的寝室中照顾母亲的饮食起居,甚至是打理大小便。每天从地里回来时,他会在附近的小河放下暗钩,第二天早上天不亮就去收钩。偶尔钓到鳗鱼什么的,他就会欢天喜地地跑回来,做给母亲吃。
  一无所获的时候,虽然也会垂头丧气地回来,不过他都会带回路边摘的野花,把它们放在母亲的枕边。大哥他真的是一个十分温柔善良的人。回忆起过去的事,应该能算是对他们的供养吧。像这样说着说着,脑子里的一些片段便慢慢地串起,关于大哥的回忆也渐渐清晰了。他把附近的孩子聚在家中土房里,教他们识字念书。百姓家用不起纸张,他都是用木棍在地上写字。感觉,就像是现在的学校一样。
  我被越后的家里收留时,已经多少能够识些字了,可以说为我之后求学打下基础的,就是大哥。可我怎么就是想不起他的长相和声音呢。唯一的大哥,我怎么就能忘掉呢。难道是因为年幼时的我,自己决定要忘记吗?那是某年夏天的一个傍晚。伯母带着我们所有的孩子出门去捉萤火虫。印象中,伯母总是整天整天地坐在织布机前,她会与我们这些孩子玩耍,也算是稀奇事儿了。
  萤火虫呀快过来
  来看看这边灯笼的光
  萤火虫呀快过来
  ——我们唱着歌,提着灯笼举着竹条追着萤火虫跑。过了土桥,小河的岸边是让人眼花缭乱的萤火虫群。我学着姐姐和表哥们的样子,拼了命地扑着萤火虫,可总是抓不到。突然,有一只运气不太好的,一下子就飞到了我和服的袖兜里。我用手掌将它捧了起来。看着那随着呼吸忽明忽灭的荧光,心里雀跃万分。于是我突然想到要将这萤火虫放到母亲的寝室里去。母亲成天就躺在那个没有窗户也没有灯光的小屋里,所以,我想让她也能看看这萤火虫的光。这么想着,我就悄悄地跑回了家。
  无人的庭院里,除蚊用的杉叶上正升起袅袅青烟,板门此刻竟然是开着的。整个屋子仿佛就是一座晦暗的舞台,浮在四下的黑暗之中。当然,说是舞台,其实那时候的我根本没看过什么戏。可映入我眼中的光景,仿佛就是舞台上的一幕戏剧一般。母亲寝室的门是开着的,而门前,是身穿具足头缠头带盘腿而坐的大哥。虽然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与表哥他们是不同的,可毕竟我生在长在百姓家里,哪里会有相关的认识啊。反倒是身为伯父家的食客这件事,让我深有自觉。
  再加上年幼的我,也没有去盛冈城下的机会。对武士的认识,只停留在偶尔会来村里巡视的那些下级官员的程度。就连当时大哥那一身是要出征的打扮,我也丝毫没有察觉。我站在除蚊的熏烟中,注视着母亲面前的那个与平日里看来大不相同的大哥,几乎就要以为,当时是在做梦了。不一会儿,伯父发现了我。他从土房里走出来,低声地责备我为什么要擅自回家。
  原来大哥那天是准备加入军队出征秋田了,才会一身戎装去向母亲道别。伯母之所以会破天荒地带着孩子们出去捉萤火虫,就是想把我支开。他们不想让我看到这样的大哥,以及母子之间的离别。至于那次的出阵是藩中的命令,还是出自我大哥的意志,我是不得而知。不过不论哪个,对身为百姓的伯父而言都是无比可怕的事。伯父背对着家,像是要遮住我的眼睛一样,把我的脸抱在了怀里。
  叹息中,我似乎听到他说大哥太蠢,至于到底哪里蠢,我就不知道了。终于,大哥离开了家。铿铿锵锵的具足声中,伯父像是要保护我一般,把我拉到了自己身后。而当那声音突然停下来时,伯父就会怒吼着让他快走。有那么一瞬间,我从伯父的农服一侧,看到了大哥的身影。他穿着黑色的具足,腰带上插着大小两把刀,手里握着一柄长枪。然后大哥用尽全力地高声呼喊,大概就是今后的事情就拜托伯父了一类的话。
  那一刻,我才终于醒悟大哥这是出征去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心里也是十分难受。我叫了一声哥哥,可他却像是刻意从我的声音中逃走一般,跑着消失在了夜幕里。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长相和声音了啊。人这种动物,要是不忘记不幸,就不能好好活下去呢。当时,我突然就意识到既然大哥不在了,那么我就必须担起照顾母亲的责任。地里的农活儿,我也得代替大哥去。我觉得要是不这样子,我们一家就没法活下去。从套廊走进屋内后,我去了母亲的寝室。
  “不许进来!”母亲用粗布被掩住哭泣的脸,像往常一样训斥我。但这一次我并没有听她的,只是拉上了门,轻轻坐在了她的枕边。那是我唯一的一次,没有听母亲的话。想不到任何安慰的词语,我只是张开了手掌,将萤火虫放入了晦暗的小屋中。当时的我,恨自己的幼小无力,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如果能用我的命换得母亲生命的延续,如果能用这身体换得母亲心灵的救赎,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有些早熟吗?不,其实孩子们都会这样想的。毕竟,自己的生命和身体,原本不都是母亲给的吗?我钻到粗布被里,从背后抱住了母亲。可越是抱着她,越是碰触着她,母亲心中的悲伤却愈见深沉。让母亲停止哭泣的,不是我的拥抱,而是黑暗中的那一抹萤火。就算是五十年后的现在,每当我躺在床上凝视黑暗的时候,都会想起那一夜的萤火。那也是我在记事以后,唯一的一次与母亲同眠。
  哎啊,你瞧我。怎么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呢。其实昨夜里我和仙台农事试验场的学生在一起喝了不少。说不定你也发现了,我可还是在宿醉中呢。不过,舒舒服服睡上一觉后,这下算是清醒了。到哪儿了?一之关吗?就是说,我睡了至少两个小时啰?真是失敬失敬啊。不,这还没过从前的国境呢。这趟车接着还会停平泉、前泽、水泽、金之崎这几站,然后才到达一个叫黑泽尻的地方。从那儿开始,才算进入了过去的南部领地。从时刻表上看,从黑泽尻到盛冈,还会花上一小时四十分钟。看来,南部的领地还真是挺大呀。
  从下北半岛的一头,经由盛冈一直到黑泽尻,都是广袤的南部领地。所以才会有“新月走到满月,亦在南部领中”这样的说法吧。单看面积的话,说不定还是日本第一呢。不过话说回来——哎呦?仙北平原倒确实是适合种米的好地方,地盘也够大。可这已过了一之关,两边都是山了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单从地图上是看不出来,从这车窗里看过去,也就一目了然了。看来离东边的北上山就只有差不多二里吧,离西边的奥羽山脉也就三里前后的样子。
  就这个地形和纬度看来,确实有些棘手啊。低温冷害、水灾、旱灾、风灾这些就不用说了,地盘狭窄,就只能进行高密度栽种。这样一来,一旦作物遭了病虫害,传播起来就快,还容易受到鸟兽的破坏。就是说,在这样的环境下生长的作物,要面对的,几乎是除了盐害以外所有的天敌。照我手上的资料来看,旧南部藩在藩政末期的那些年,几乎是连年歉收,有时候损耗高甚至超过了二十万石。这么算起来,也就是根本无收了。束手无策的百姓只有饿死,而藩内也税收全无。
  哎啊!我可就是生在藩政末期的时候啊,但我并没有生活特别窘迫的记忆啊。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雫石村的土地其实意外地适合耕作吗?这倒是提起我的兴趣来了。倒不是因为伯父家有多富裕。不过不只伯父家,近邻的五人组也是不管在怎样歉收的年份,都能姑且度日。明治以来近代农学长足发展,过去的南部二十万石,如今也成了七十万、八十万的高产米地区了。不过,遇到歉收年也会遭受不小的打击呢。
  最近的话,就是明治三十八年产米十九万石的大歉收了吧。虽然这样的收成跟过去相比,几乎可以说奢侈,但就算是不再有人饿死,还是出现了农家为生计卖女的事。我是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事再发生了。就算是上天注定的不幸,人类也是能够用智慧去推翻厄运的。你愿意听我说说水稻的事儿吗?明治三十八年大歉收后的第二年,岩手县决定栽种“爱国”,那无疑是相当明智的选择。
  “爱国”是与“神力”“龟之尾”并驾齐驱的明治时期日本三大水稻品种之一。是从静冈县加茂郡的晚稻品种中,挑选出一些出穗较早的,经过改良后栽培出来的早稻。水稻按品种分为早稻、中稻和晚稻。早稻的话,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指的是能够提早收获的稻谷,所以不容易受秋天的冷害和风灾影响。但相对的,单位面积的收获率较低。另一方面,晚稻因为能够充分成熟,所以收获量较多,但有遭受冷害减产的风险。
  那么,对于北国的农民来说,最佳的品种就是能像晚稻一般高产的早稻类品种。从这种意义上看,“爱国”无疑是划时代的水稻品种。因为栽种了“爱国”,岩手县在刚刚遭受过大歉收的第二年,便回复到了七十万石的丰收。不过,这“爱国”虽然有多收和早收的特性,但抗灾能力仍然十分弱小。我总是这么告诉学生们。不是去避开天灾,而是要能与天灾抗衡,才能算是真正的水稻品种。
  没错——栽培出不畏风雨,收获不受日晒严寒左右的水稻,才是我们真正的使命。我的前辈们研究出的水稻,让百姓即使是在歉收年也不至于饿死。而我想要栽培出的,是能让我的故乡不再出现卖女悲剧的水稻。就算是生活清苦,也不会让兄弟骨肉分离的水稻。我舍弃了生我的故乡、舍弃了病弱的母亲,一个人过上了幸福的日子。所以,我才想让这个被自己遗忘的故乡,也能变作另一个丰收的越后平原。
  贫瘠的南部之国,让我一个人逃去了丰硕的越后。即使那些不幸的记忆已被抹去,但我从不曾忘记,离开南部时自己许下的诺言。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我向故乡的群山起誓,我一定会回来。对了,这该是吃午饭的时间了吧。我在仙台的旅店里,做了一些饭团,用的是从西之原的试验场带来的特别的米。
  来,拿上一个。如何啊?算是“美人儿”吧?颗粒饱满,白而有光泽。旅店的大厨看到它的时候啊,也是吃了一惊呢。尝尝?如何?好吃吧!因为吸水性好,煮出来也甚是松软,却不失嚼劲和粘性。再加上这香味和甜味,我敢说绝对是天下第一的好米。品种名叫作“吉村早生”。已经开始在我越后养父家进行试验栽种了,不过大家都叫它“贯一郎”,还真是有些难为情啊,义兄也太看得起我了。
  “吉村早生”是我这三十年来研究成果的集大成。是把“陆羽二十号”和“龟之尾”人工杂交后,再与“爱国”的变异种“银坊主”,以及土佐的一种强力的早稻品种“衣笠早生”杂交而成的。虽是早稻,但每穗能结出四百粒以上的稻谷,同时对冷害和旱灾也有过去所没有的耐性。我这是想把美味又强韧的米,带回自己的故乡啊。不,这不能算是礼物。只不过是把自己欠故乡的,还回来而已。那就是五十年前我借走的,我的命。
  不过,这片土地看来没那么容易对付啊。也不知道是否能管用嘞。不过,要是不行,我就努力做出管用的为止。我要让大家都见识一下我这个米痴老师的痴迷,到底是个什么境界。怎么了?应该不会不合你胃口才对啊。这是到米泽了?果然积雪开始多起来了呢。就快到国境了吧。哎?真是的——看着这白色的饭团,脑海里竟然渐渐地浮现出母亲的脸来。那之后,每当我拉开她寝室的门,无论她的情况是多么不好,也总会对我露出微笑。那弯弯的新月般眯起来的眼睛,就像木娃娃一样。
  父亲脱藩后,她也不得不离开盛冈的城下。在那种难言的艰辛中,她用自己的生命,换得了我的出生。她叫作志津。从我开始记事起,到我离开故乡。记忆中的母亲,一直都是卧床不起的。但仅有一次,她曾走出过寝室。那是大哥从秋田之战平安归来的时候。天空下着雨夹雪,所以大概是秋末或者初冬的时候吧。我正坐在土房里,跟着伯父学怎么打麦秆。
  屋外,仿佛是村里的孩子在叫唤着什么。突然,姐姐粗鲁地打开了门,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高声叫着:“哥哥回来了!”猛然间,母亲从寝室里冲了出来。那个连爬的力气都没有的病人,竟然用自己的双脚站起身子,而且那动作,几乎是在跑了。大哥的身影出现在了院子里。我还清楚记得,他骑着一匹斑毛高头大马,马背上还驮着装着米依和大豆的草袋,被村子里的孩子们包围着。马和那些行李,应当都是战功的奖赏吧。
  大哥把马牵到主屋旁马厩后,走进了土房。母亲脚步踉跄地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身穿具足的大哥。母亲小声地哽咽说总算是平安回来了。那时候的大哥,像根木头一样立在那里,似乎是说了战败苟活之人何以有颜面见家人一类的话。对百姓家里长大的我来说,大哥的话简直无法理解。大家可都是喜极而泣啊,为什么大哥却说他无颜见我们呢。活着回来,又有哪里不对了?
  我那时也高兴呀。那也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眼泪这东西,不是只有在难过和悲伤的时候才会流出来的。难掩心中的喜悦,我迫不及待地冲出了家门,一路奔跑,朝着大山和森林高声地喊道:“大哥回来啦!”我满心以为,母亲的病也已经痊愈了。其实,让母亲站起来的,只不过是科学无法解释的,喜悦带来的奇迹而已。但幸福是短暂的。不久后——也就是一两个月之后的样子吧,或许还更短。大哥又再次踏上旅途,去了虾夷。
  这之间具体发生了些什么,我是真的想不起来了。映在眼底的,只有一瞬间的光景——伯父和大哥在激烈争执着什么,而一旁是抽泣的伯母。大哥他,是将武士的精神贯彻到底了吗?直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印象中的大哥,总是那么温柔。他那双像女人般纤弱的手,别说是刀枪了,看起来仿佛锄头都没拿过一般。所以我一直认为,他应该是在暗中接到了来自藩内的命令才会那样做的。不过现在再去探究这些问题,也没什么意义了。
  离开那天早上,大哥偷偷地来过我们这些孩子睡觉的房间。用他那温柔的手,抚摸我和姐姐的头。看他戴着手甲脚绊的样子,我意识到他这是真的要走了。我那时其实是装睡。因为我想不到其他的办法。随着木板的嘎吱声,大哥走出了房间。拉门关闭声响起的同时,在我身旁一直一动不动的姐姐忽地就坐了起来。她迅速穿好了衣物,一声不吭地追着大哥而去。我也是吓了一跳,赶紧爬出被窝,光着脚跑到了大门前。那是一个天空中飘着冰沫的寒冷清晨。院子里的姐姐看到了我,让我好好待在家里,不许我跟去。然后她就哭着喊着哥哥、哥哥,跑着离开了家。
  ——其实像这样的事儿,我原本已经忘了。是车窗前晃过的故乡景色,让我再次想起来的。那些苦闷难过的记忆,就非得让我从心底深处挖出来不可么?大哥出奔后的第二天,姐姐被送回了雫石的老家。送她回来的武士,正是那位大野千秋医生。没错,绝对不会错。我想起来了!大野医生探望了卧病在床的母亲,并求母亲将姐姐嫁给他……
  怎么连这样美好的回忆,都被我一并忘记了呀。隔着板门看到大野医生和母亲交谈的情景,我和姐姐面面相觑。医生他拉开随意铺在地上的草席,然后向着母亲磕了一个头。然后几乎像是呐喊一般地说:“请将美津嫁给我!”哎?竟连乡音都记起来了么。是受到后面坐着的阿婆们的说话声影响了吧。想到姐姐会成为了不起的武士的妻子。那个心里,也说不出是为她开心还是有些失落。那次,我一直把大野医生送到了村外。分别之前,他捧起我满是冻疮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上帮我取暖。
  “我一定会让你姐姐幸福的。你就好好为母亲尽孝吧。”他当时,应该是这样对我说的。就快到国境处的黑泽尻了。这汽笛声也真是响到心里去了呀。离故乡越近,那些忘却的幼年时代的记忆,也慢慢地苏醒了。火车的滚滚黑烟从窗边掠过,当烟被风吹散的时候,视野里露出一片茫茫雪色,又一段记忆在复苏。那是我抛弃母亲的那一天。连带着幼小时代熟识的乡音,也一并舍去了。父亲不在了,大哥走了,连姐姐也离开了。母亲是以怎样的心情,才决心把唯一留在身边的小儿子送到遥远的越后去的?
  不用说出口,只是想想我这胸口就一阵发紧。我可不能再退缩了,我必须得回忆起那一段往事,然后细细咀嚼才是。毕竟我向故乡借的那条小命,如今已经变成如此有分量的生命了呢。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受饿。决不会再允许因为贫穷而亲子离散的事情发生。如果这个国家,要将男人们送上战场,那么我就将地里全都种上只靠妇幼之力也能收获的水稻。这是过了和贺川了吧。
  啊——这里,就是南部啊。闭上双眼,侧耳倾听,车厢中响起的南部口音真是比任何歌曲都美妙呢。就像风一样,像水一样,滋润着我的心。直到八岁,我也是说着这样美妙的语言。我得赶紧全都想起来才是呀。啊,对,我舍弃故乡,与母亲分别的那天。佐助先生来接我的那天,是一个山里和天空中还残留着雪的喧嚣的早晨。为什么我们非得走那么急呢,时至今日我也不明就里。总之似乎官军已经进驻了盛冈,我们一家随时可能遇到危险。
  因为大哥奔赴箱馆战场与新政府对抗的罪名,也许会殃及家人吧。如果真是这样,那从之后的情况来看,当时的确是杞人忧天了。不过从结果上来看,才有了现在的我,也算是歪打正着吧。其实原本母亲是要与我一同离开的,不过她的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赶路。当时还是孩子的我,琢磨着既然自己要去的地方是越后的豪农家,那么不如先行一步赶去,再拜托他们为母亲请来医生,不是更好吗。
  “保重啊贯一。”母亲无力地朝着佐助先生背上的我摇了摇手。佐助先生可是个大块头啊,他那宽阔的后背让我感到无比安心。他用棉衣把我裹起来,再用麦秆紧紧地捆好,为了不冻着我的脚,还在我的足袋外面套上了麦秆靴。伯父伯母抚摸着我的头,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着“对不起啊,贯一”。对了。当时佐助先生背着我,回了盛冈城下一趟。你身上带着地图吧,让我看看。
  沿着这雫石街道一路向上游走,北上川上有一座夕颜濑桥。我就是在那儿,生平第一次看到了盛冈的城下。到了盛冈,你一定得去那座桥上看看。闪烁飞舞的冰粒间,能看到巍峨的岩手山。右手边则是不来方城以及被白雪覆盖的城下町。
  “这就是盛冈,可别忘了呀。”佐助摇了摇背上的我,隔着肩膀小声对我说,“就算去了越后,也别忘了盛冈呀。”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将祖辈父辈生活的城市烙印在了眼底。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向故乡的山起誓——总有一天我会回来,一定会回来。至于从盛冈到越后,我们走的哪一条路,我也曾经问过佐助当家,不过他本人似乎也记不太清楚了,只说是穿过了米泽的城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应该就是沿着奥州街道一路到了白石,然后再由七之宿街道进入米泽,最后再从越后街道一直走到新发田这条路线了吧。
  光是想想就知道,要背着一个八岁的孩子走这么长的路,该是有多辛苦。特别是米泽到越后街道沿途,也被叫作十三岭街道,大大小小得翻过十三个山岭啊。也正是从翻越十三岭开始,我的记忆才有了清晰的脉络。在一处叫宇津岭的险要地带,我们被雪包围了。在伸手看不清五指的暴风雪里,佐助先生仍背着我不停地赶路,与其说是走,更像是在水里游。
  “别睡!睡着了就死了哟!”佐助先生走在没腰的大雪中,不断地摇晃着趴在他背上的我。
  “哭!快哭!大声哭出来!”因为实在太可怕,我哭了起来,谁想他却让我再哭厉害一些。那一刻,死亡离我近在咫尺。父亲走了,说不定母亲和大哥那时也已经不在人世。每当佐助先生停下来喘气的时候,我就会对他说:“够了,把我扔在那里就好了!”
  “那可不行!我怎么也得把你送到越后去!”
  “大家都死了,我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你就扔下我吧!”“不行!正因为这样,怎么也要让你一个人活下去!挺住!”挺住啊贯一!佐助先生不停地呼喊着。
  “挺住啊贯一!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也绝不会让你死!哭!大声地哭出来!”后来,在我大声的号哭中,佐助先生一步一步地拨开雪向前走去。他那矫健有力的身姿,就像是森林中的熊一般。我的记忆,就是从暴风雪中的宇津岭开始的。在佐助先生坚韧意志的引导下,我冲破了白茫茫的雪原,走向了全新的人生。历尽艰辛,我们终于在暴风雪中成功地翻过了山岭。
  江藤彦左卫门家在享保年间还是只有一町五反【3】的一处分家,经由前后八代当家之手,成为了坐拥千町步田的,越后屈指可数的豪农。本家大宅位于现在的新发田市郊外。那一块过去并不属于新发田藩和村上藩,而是旗本青山氏阵屋所在的封地。也就是说,是有代官坐镇的幕府直辖领地。不过,明治初期江藤彦左卫门家的田地,可是延伸到了蒲元平野五十八村一带,旗本代官什么的在他们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只不过是本家的大宅,碰巧就建在天领之内,仅此而已。
  千町步的大财主,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富豪了。不过实际上这家底,远远超过了一般对富豪的定义。因为根据最近的调查显示,这种程度的人在全国只有八位。而其中五位都集中在越后的浦原四郡,足以显示其粮仓地带的优越了吧。剩下的三位,则分别在秋田、爱知和三重。另外,也就只有以法人单位存在的,位于宫城、山形以及大阪的那三家了。
  千町步的农田,那是个什么概念?每年光是佃租,按四斗依算,就不会下四千依,在此基础上还会收到作为佃租的大豆。此外,还经营着抵押田地的当铺,以及油和酱油的作坊,并且拥有庞大的山林。所以要说总收入的话,是绝对不会输给大名的。而我的养父八代彦左卫门,是手腕十分高明的企业家。米的买卖和中介方面的工作,他都不会假商人之手,而是自己亲自来往于大阪和越后之间,操纵米市场的行情。
  我之所以会被江藤家收留,要说缘起的地方也就是在大阪。父亲在南部时的上司,也就是大野千秋医生的父亲,当年正是大阪藏屋敷的官员。正因为有这段因缘在里面,后来我才会被曾是大野家侍从的佐助先生带走,送到江藤家去的。不过这其中的经过实在有些复杂,时至今日还有一些尚未明白的地方。可不管怎么说,我之所以能走上全新的人生道路,是仰仗了许多人的支持。离开雫石半个月后的一个傍晚,我和佐助先生到达了江藤家门口。那时的我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对乞丐。
  天空中是漫天的鹅毛大雪。那是在雫石乡下不曾见过的,宛如童话世界里的雪。光顾着说话了,这已过了花卷了吧。日诘站么?还真是个应景的带点罗曼蒂克的车站名呢。你看。那边的是岩手山。山腰以上的部分被夕阳染得通红,熔岩留下的山的褶襞清晰可见。小时候,我都叫他“山大人”呢。纯白的山麓,就像是斜着的下摆,如此美丽。像一个顽固的武士,稳稳地盘腿坐在那里,威武堂堂。
  父亲和母亲,大哥、姐姐和我,以及那些同姓的祖辈们,都是每日仰望着那座山生活的啊。不知不觉双手已经合在了胸前。当我们站在江藤家门前时,我完全没有意料到那就是要我去的地方。我只听说收留自己的是一户有钱的百姓家。在我的认识中,百姓家就是南部的曲家。那时我就想呀,这座城为什么连个守卫都没有呢。穿过前门,走入积雪的庭院,顺着前面的人踩出的一条小道一直走下去,就来到了一处唐破风【4】屋顶的玄关前。我们并没有去叫门,只是呆立在清冽的风中,很久。
  “这里,就是要收留你的家。”望着那宛如压在头顶上的唐破风,佐助先生对我说道。
  “不是说是百姓吗?”
  “我也是吓了一跳啊。这就是传说中的越后大百姓吧。”路过的伙计将我们错认为乞丐,正准备把我们打发走。
  “我们是从盛冈来的,有劳还请向当家的通报一声。”——片刻后,走廊上响起了慌乱的脚步声。一位穿着棉羽织,看来相当文雅的人出现在我们面前。那个人就是我之后的养父,江藤彦左卫门。
  “你是大野大人家的中间吧。此次家中不幸我已有耳闻。哎,先上来吧。”佐助先生深深地拜了下去,从怀中掏出了用油纸裹着的信件交给了彦左卫门。我也从他背上爬下来,跪在了他旁边。从宅子里,陆陆续续跑出一些女人、小孩和伙计模样的人,大家都像在看稀奇物事一样看着我。彦左卫门接过信后,站在宽敞的敷台上一言不发地看起来。那原本安稳的表情,也随着信件的内容变得沉重。他将那封信叠好放入怀中,抬头望了一眼飘着雪的天空后,盯着我看了许久。我原以为会被拒绝,因为他当时看着我的表情实在是太可怕了。
  “站起来。”彦左卫门沉声说,“堂堂南部武士的子弟,怎能向百姓低头。”我并没有起身,只是抬起了头,拼命地解释:“我不是武士的儿子!我只是个南部百姓家的孩子,就让我睡马屋或者仓库好了!我很会干农活儿的。让我做什么都行!打麦秆、劈柴我都会!我还会掏粪!只求能不死在路边,我还不能死啊。”为了那些拼命想要我活下去的人,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我突然灵光一闪,从怀里掏出了钱袋,放在敷台上。那里面,是母亲让我带在身上的钱。养父叹了口气,打开了钱袋。
  “十枚两分金?这个不是小数目啊。你从哪儿得来的这些钱?”
  “这是我父亲的遗物。是他托人送还给我们的。还请你收下。”
  养父似乎是强忍着悲伤一般闭上了双眼,然后他将那些钱高高举过头顶,再放回了钱袋里。
  “这些钱,不是应当轻易去动的,就先由我帮你保管吧。来,站起来。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我能听到身边的佐助先生那不曾间断的哭声。就这样,我被揽进了养父那温暖的怀抱里。越后的家人们,让我忘记了一切。我也曾在越后的土地上掉过泪,不过也是仅有的一次。那是几年前我去确认“吉村早生”结粒状况的时候。我带着内人和小女儿,还有不情不愿的佐助当家,坐上列车回越后归省。我们就这么一直走在泛着金黄色光芒的田野间,也不知何时是个尽头。当我蹲下去检查结粒时,佐助先生突然从背后抱住了我。
  “干得好!老师!了不起啊!”我就这样原地站了起来,背上挂着一个大块头的当家,一步一步地走在垄道上。看起来应该是十分滑稽的场面,我却忍不住泪流满面。啊,到盛冈了。这边的是北上川。在外游历了那么大一圈,终于回到生我的故乡了啊。夕阳下的岩手山,南边那是早池峰,北边的是姬神山。北上川和中津川交汇的地方,是曾经的不来方城址。
  啊——真是个美丽的城市。哎哟哟,竟然还有乐队来接我,真是受宠若惊啊。检票口前整列而站的那些,是我将赴任的高等农林学校的学生们吧。能来迎接我已是不胜感激,高呼万岁什么的就未免太过阵仗了。其实我这个人,一向不太能出众的。这种场面,万幸也是有你陪着我。可不可以请你装作我的学生,帮我引导一下啊?就说“老师长途跋涉,十分疲惫。改日必将再寒暄致意”一类的。如何?你应该很擅长应付这些吧?
  哎哟哟,乐队竟然奏起军乐来了。还扯上了横幅。“欢迎吉村贯一郎老师”。哎呀真是惭愧、惭愧哦。等会儿下了列车,我们先去月台前面走走。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深深地吸一口气,好好感受一下这里的风啊。走,走,走到可以望见岩手山正面的月台那一头去。
  喂我回来啦
  这是南部的风。是盛冈的风啊。
  深吸一口气。
  让风充盈着整个胸膛。
  深深地,满满地。
  啊——这风竟是如此香甜。
  啊——这风景是如此香甜……

  注释:

  【1】町步:日本旧时面积单位,1町(步)=9917m2。
  【2】夭折的孩子:这里借了一句日本谚语“数着夭折孩子的年岁”,原意是覆水难收为时已晚,在这里只是引出话题,没有使用本意。
  【3】反:日本旧时面积单位,1反=991.736m2。
  【4】唐破风:“破风”的一种,东亚传统建筑中常见的正门屋顶装饰部件,为两侧凹陷,中央凸出成弓形类似遮雨棚的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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