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25-05-08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点击：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光阴易过，幌眼之间，又是一年。那一年中，林南与李琪已越是亲密，花前月下，两人情话绵绵，早己心心相印。那一晚两人又在竹林之中并肩细语，李琪悄声道：“南哥，今天巳五月初一了，再过四天，便是端午，你妈有出门的迹象么？”林南闻言，向李琪靠近一些，想到四天后会和李琪离别，大有依依不舍之意，道：“和前三年一样，又在准备了。”李琪道：“好，我们一定随在你们后面。”林南道：“但望勿引起误会才好。”李琪撇嘴道：“怕什么，也只聴铁臂仙姑的名头响，到底本领怎样，谁见过来？”林南大惊，急以手去捂她的口，道：“琪妹，别乱说！”李琪“格格”一笑，两人再不言语。
金莲子李代行，算是决定了定要跟铁臂仙姑一行。到了五月初四夜晩，铁臂仙姑果然将林南叫到那间铁屋子之中，林南一看仍是除了那尊泥像以外，空若无物，铁臂仙姑盘腿坐在地上，叹了一口气，道：“南儿，这些年来，你一定在心中非议做母亲的行事怪诞可疑，是不？”那几句话说来亲切无比，林南从未见母亲如此和颜悦色地对自己讲过话，不由得触发了母子天性，便道：“孩儿怎敢非护母亲？”
铁臂仙姑道：“南儿不必隐瞒心事了。你们四个人中，従小便是你最骢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现在还是不能对你说，须防隔壁有耳，我这间屋是铁铸的，你可知么？”林南不敢从实回答，撒谎道：“不知。”铁臂仙姑道：“你爹在江湖上仇人太多，不得不小心防备。我们两人，行事也不免狠毒些，所有仇人，全将我们恨之切骨，虽然十余年未在江湖露面，但江湖上人，对于仇恨，是不会忘记的。你爹……唉！今晚早些睡吧，明天一早，便要赶路，一路上切勿多言，也不可问是到哪里去，知了么？”林南唯唯答应，他和金莲子李代行父女，三人的判断，乃是林百新尚在世上，因此也并不忧戚。但回到房中，却猛地想起那十一个字中的“祭”字来，心中狐疑又起，暗想人若活着，怎用得到那个“祭”字？自然又是一夜不曾好睡。第二天清早，即为乃母拍门叫醒，林南见她又换上了一身黑布装束，看来宛如一个乡村老妇一般，谁知她是当年威震江湖的女豪杰？铁臂仙姑见他起来，便催他立即梳洗，两人施展轻功提纵术，不待日出，便已驰出三二十里。道旁早有一辆独轮小车放在那里，铁臂仙姑坐了上去，命林南推了走。林南道：“妈推这小车，一天才能走多少路？”铁臂仙姑眉毛一耸，双眼含威，低叱道：“你推就是，何必多问，难道真要被仇家看出风声来么？”林南不敢违扭，心中暗暗诧异，不知母亲何以如此惧怕仇家寻事，那独轮小车推来“格枝格枝”直响，再加两人衣着，就算是老江湖，也必以为是乡下人进城，再也看不出其他情形来。铁臂仙姑在车上合眼假寐，又行了十余里，林南回头一看，见李代行父女两人远远地跟在后面，便向他们挥了挥手。
谁知铁臂仙姑果然武艺非凡，林南这一动，她已有所觉，问道：“南儿，身后有人跟踪么？”林南一惊，手儿一抖，那独轮小车几乎歪向一边。铁臂仙姑却又不再言语，宛若无事一般。林南心中怀着鬼胎，但一直到夜晚，铁臂仙姑再也没有说话，林南也就放心。入夜投店求宿，不一会，林南便听得街上李琪在大声说话，想是好令自己注意。林南想起与她相爱之事，心头异常甜蜜。
一连数日，全是向北而行，林南暗暗计算路程，心想母亲每次出去，一个月定然可以赶回，则所去之处，定不会有二十日途程，不知到底是去什么地方？李代行父女两人，或前或后，总是跟着自己。那一日，已进入山西境界，算来已行了半月有余，看来目的地就快到了。李代行父女，骑着马疾驰过去。铁臂仙姑突然问道：“南儿，你可识得刚才过去的那一男一女两人？”
林南又是一惊，支吾道：“似在何处见过。”铁骨仙姑冷笑道：“狗崽子胆敢跟随我们，你难道还看不出么？前面有一处地方叫赵家坝子，地荒人稀，刚好叫他门来喂野狗！”林南心中越发大惊，但又不好说自己与他们原是通串的，更不能走前去通知李代行父女，令他们小心一些，只是干着急。看母亲讲话时咬牙切齿神气，定是已将两人跟踪一事恨极，心中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只盼李代行李琪两人，能以避过，铁臂仙姑却一迭声地催他快推。林南真是一步一惊，待到翻过了一个土坡，前面乃是一个乱石岗子，林南一眼瞧见李代行父女两人，正在慢慢地由得马儿走着，心中便叫不好，暗想李代行也算得是个老江湖，怎地暗地跟踨人，却如此显眼？
铁臂仙姑一见两人在前，冷笑一声，其音冷峻尖利已极，显然是她用内力逼出，傅得老远，李琪究竟初出道儿，不禁回过头来観看，铁臂仙姑手臂扬起，林南离得她那么近，也未看她手腕有怎样的动作，便见两丝鸟光，激射而出，相隔三四丈远近的李代行父女胯下坐骑，突然直立起来，“居里里”一声长嘶，险些儿将两人颠了下来，随即后腿一曲，再也站不起来。
金莲子李代行究竟老闯江湖，一见马突然直立，便知已遭暗算，忙低声叱道：“琪儿，快跟住我走！”他这一声，喝得极低，但铁臂仙姑丁怡早已听到，阴恻恻一声冷笑，道：“老贼，想走也迟了，好大的胆子，受了谁的指使，胆敢跟你仙姑来此？”
李代行在江湖上也不是无名之辈，这时如再逃走，未免不成话儿，只得转过身来，一旁只将林南急得暗暗顿足不止。铁臂仙姑话一讲完，手腕连扬，两蓬乌光，一蓬向李代行，一蓬向李琪，激射而至。李琪尚还不知厉害，暗想自己父亲乃是暗器的大行家，一蓬飞针，有什么了不起？但李代行却识得厉害，一见李琪竟然摆下架式，准备去接，急道：“琪儿快让！”一言叫出，想起女儿性格偏强，定是不肯聴话心中大急，一时之间顾不得自己，一步窜过，“呼”地一声，一劈空掌向李琪砍去，掌风到处，李琪身不由主，被他推出丈许，避开了那篷飞针。但这样一来，李代行自身却已在两篷飞针之间，那飞针来势何等迅疾。真连一点考虑的余地也没有。也算得他久经阵仗，一掌向李琪拍出之后，手臂向回一缩，双臂齐施，“呼呼”两掌，一齐拍出。
掌风到处，飞针尽被震散，但铁臂仙姑发那飞针之时，已将本身高深已极的内力运至针上，因此并不下落，在空中一散，重复聚拢，铁臂仙姑见针已聚，也是一掌，凌空推出，飞针经掌风一催，来势又疾了几分，李代行见势不好，暗念若是再仗掌风去砍，两人变了劈空对掌，但铁臂仙姑却有飞针为她掌风作前驱，就算功力一样，自己也得吃亏，便忙从腰间抖出那串七尺来长的金莲子来，手腕一抖，已是笔直，在地上一点，人便借力凌空拔起一丈来高，那两蓬飞针，全都在他脚底下擦过，掉落地上。
铁臂仙姑原是会家，见李代行出手便是金光闪闪，一条软鞭也似的物事，但借力一点，能縦起丈余高，已知他是谁，待他落地，便冷笑道：“我道是谁，敢情是金莲子李英雄。却不知怎地会做此鬼祟之事，莫非受人所托，人已死了还要寻他骸骨晦气么？”
李代行聴了此言，心中莫名其妙，暗想林百新分明三年前尚在人世，她口中怎地道出了“骸骨”两字？一时之间，倒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铁臂仙姑见他一呆，却以为他经已默认，这一怒非同小可，手掌在车身上一按，林南双手，本来握住车柄，此时经铁臂仙姑一按，突觉一股大力撞夹，双手不由自主向外一分，人也跌出两三步去，只聴一阵“叭叉格支”之声，那辆独轮车，已碎成片片，铁臂仙姑人也跃出丈许，站在当地，与李代行相隔，不过丈许，尖声叱道：“姓李的，今日有你无我了！”右臂一扬，一掌自上而下，五指如钩，直抓而到。
李代行听那一抓，风声凌厉，怎敢硬接？左臂划了一个径尺的圆圈，一掌将她的来势化开，铁臂仙姑叫一声“好！”右手突然在自己左臂上一拍，左臂竟然应手齐肩而落，“呼”地一声，又向李代行抓到。这一招出乎意表之极，试想人的手臂，岂能随便摘落来当兵刃使用？但她这一只左臂，原是铁铸的，她早年遇敌失臂，便以铁臂替代，“铁臂仙姑”之号，也因此而得，这一招骤然摘臂应敌，名唤“袖裹乾坤”，不知伤了多少英雄好汉，李代行也是猝不及防，但到底他十余年前，已是江湖一流好手，百忙中一个“铁板桥”，竟齐小腿一弯，人便向后仰去。
铁臂仙姑一抓自然抓空，李代行见自己勉强避过，知道她定然趁自己退避之时，另有杀着，手臂一挥，人不仰起，七尺来长一串金莲子便撩了起来，刚好铁臂仙姑将那只铁臂下沉两尺来撃李代行胸腹，金莲子迎了上去，只聴“舞”地一声响，金莲子在铁手臂上，迅疾无比地缠了三缠，犹如活物一般。
铁臂仙姑一见手中兵刃为金莲子所缠，尖啸一声，奋力往后一拉。这一拉，正好将李代行拉了起来，铁臂仙姑趁势往怀中一带，想令李代行站不稳脚跟，但李代行早知她有此一着，一个“千斤坠”，两腿便已牢牢钉在地上。但饶是他见机如此之快，铁臂仙姑用力一震，趁李代行使“千斤坠”，手臂上一个疏忽之时，已将那串金莲子抖了起来，反向李代行砸到。
李代行心中暗讃好属害的铁臂仙姑，果然名不虚传，也将内力逼到金莲子上，手腕一翻，硬生生将金莲子下砸之势收住，想要讲明自己来意，又觉得暗地跟踨，到底不是光明正大之事，又觉得难以出口，一犹豫，铁臂仙姑一招又到，高手比武，岂容得一丝一毫的疏忽，李代行足尖一点，向旁跃出，抖起金莲子，沉着应战。
铁臂仙姑身桥小，动作霊活无比，縦上跃下，那一只铁臂，使得神出鬼没。李代行仗着兵刃长的便宜，才能勉强打了一个平手。幌眼之间，两人已翻翻滚滚，杀了三十余合，铁臂仙姑忽然尖叫道：“南儿，使七索剑法，杀了那丫头，我们行踨，岂可为外人所知？若不杀他，你父亲尸骨也不得安穏了，十余年来我苦心护卫的心血，焉能毁于一旦！”
林南一聴，不知如何是好，“呛啷”一声，拔剑在手，但却踯躅不前。李代行听铁臂仙姑说林百新死了已十数年，这十数年来，她行踪诡秘，为的是护卫林百新的骸骨。他们夫妇两人，生前恩爱异常，死后如此，倒也不见得出奇，但是林百新若是死了十余年，那么世方和尚和铁鞭银钩范五两人，莫非见鬼了么？继而一想，那世方和尚原未见过林百新，然则范五却是亲见的。这一思索，手上自然慢了不少。铁臂仙姑得隙便进，一招直推向他胸前，李代行金莲子在外，急切间收不回来，迫得以左掌迎敌，一招未将来势化开，“嗤”地一声连衣服带皮肉，手臂上被她撕下一大块来，顿时鲜血直冒。
李琪见乃父受伤，心中大急，抖起金莲子，过来助手，铁臂仙姑以一敌二，毫无惧色，招数来得更为劲疾，李琪武功究竟相差太逺，非但帮不了李代行的忙，反倒使李代行时时分神照顾她，不十招过去，更是捉襟见肘，尤其是李琪，険象环生，林南见了心中着焦已极一时情急，脱口大叫道：“妈，别再打了，都是自己人！”
铁臂仙姑一愣，“托”地跃后三尺道：“你说什么？”林南这才自知失言，吓得不敢出声。李代行忙趁机言道：“铁臂仙姑，在下与林兄十余年前泰山一会之后，便心许他是当今的大豪杰，以后虽然再未晤面，但若有人要与他作对，在下定然不依！”
这几句话，讲来诚挚已极，再加金莲子李代行的名头，铁臂仙姑不由得心一酸，道：“可惜他早已作古人了！”李代行惊道：“什么时候？”铁臂仙姑道：“泰山会后。”李代行诧道：“三年前在襄阳林相国府中……”铁臂仙姑打断他的话头道：“金莲子！你对天发一个誓！”李代行怔道：“说什么？”铁臂仙姑道：“若将所见者泄漏，不得好死！你知道，百新生时，仇人太多，到后来威名越大，越是树大招风，泰山大会前后，已觉得不是自己寻仇，便是人家寻仇，到处奔波，不能作一日之定居，就算你住得再隐秘，也会有人千方百计找来，他既已死了，我在世一日，他四个孩子在世一日，便要譲他安安穏穏，长眠于地下。金莲子我这点心愿，你谅来也能知道！”说到后来，居然语音凄楚。
李代行想起泰山大会时，林百新叫自己不要出手之时，确已有悔倦之意。便起了一个毒誓，又令李琪起了。林南见事情已明白了一大半，那十字除了“魔崖下”之外，也都有了解释，他心地聪明，此时也已料到那个“斤”字，乃是“新”字烧了一半所致。看来母亲已信了李代行是好人，因此乗机道：“妈，李老伯与我门作了六年邻居，你知道不？”铁臂仙姑一听，向李琪看了一眼，道：“难怪刚才我令你出手，你半晌不动了。”林南李琪两人，面上尽皆一红。铁臂仙姑道：“走吧！”一行人等，向五台山行去。天色中午已到山脚之下，一路上，林南想问什么，见铁臂仙姑面色忧戚，也不敢问，上了山之后，走的尽是小路，到天色傍晩时分，已来至一处根本无路的地方，刚好有两个樵夫攀山而下，一见铁臂仙姑等四人，不禁呆了。待到四人走出老远，一个才道：“刚才那一个，不是去年来此的观音大士么？！那棵断树，还在山边呢！”那另一个道：“可不是么？那老头定是太白金星，这年轻的两个，说不定便是金童玉女。得见神仙，眼福不浅，还不下拜！”但就在这几句话之间，四人早就走远，两樵子越发疑神疑仙，这且不提。
却说四人转过山角，走不多久，前面一道深沟，对面一座悬崖，铁臂仙姑道：“那就是五台山秘魔崖！”众人至此，只当已是绝路，但铁臂仙姑却直向对面纵去，那深沟宽有三丈，一纵虽可纵到，但崖上绝无立足之地，不知她如何是处？只见她身躯下沉丈许，人已到了对崖，足尖一伸，拨开了一丛枯藤便现出一个石级来。仔细看那枯藤时左一丛右一丛，若不是经铁臂仙姑拨开，谁知那裹有石级可供容身？铁臂仙姑一路下去，三人如法炮制，跟在后面，足足走了两个时辰，才来到山谷底下，忽见大放光明，三个人迎出来道：“妈，你来了么？四弟呢，咦，怎地还有外人？”
林南一看，正是自己三个哥哥，那山谷底下，一个大石洞，洞顶嵌着一颗明珠。铁臂仙姑一指道：“那是无名山世方和尚之物，六年前，我假冒先夫之名去取来的。”又指着那下来的山道道：“这是六丁神斧之功，长子林西，假借他父亲之名，从襄阳盗来的！”
李代行这才恍然，一看林西，果然身材酷肖乃父。铁臂仙姑长叹一声，道：“百新死后，我思忆成疾，时时从梦中惊醒，胡言乱语，那雪山六魅，虽然使百新力竭而亡，他们个个也没有得个好死，江湖上可说无人知他已死。我则更不愿他死讯传出。是以连屋子也用铁做，怕被人偷听了话去，唉！百新的仇，要算帐的话，还可以找雪山六魅的师长徒弟，他们也一定千方百计在寻找我们，但我都不要算这个帐了。百新伤后，延了七日七夜才死，这七日七夜之中，他己将一切世间恩情看透，留下七索剑派精要之处，便自去世。为避人耳目，一年才敢带一个孩子来此。金莲子，话已讲完，刚才所发重誓，千万记得！”
金莲子李代行想起夺命追魂七索剑一生为人，纵横江湖，行事何等任性，到头来仍不免看透恩怨，甚至不令自己孩子报仇。但他这样想法，别人是不是肯不报仇呢？看来除非永不出这山谷，否则冤家撞上，仍是难免，不由得长叹一声，道：“仙姑放心，我绝不会泄漏一字半言的，况且小女……”
铁臂仙姑道：“我早已看出了，我不寻人，人难免不来寻我，防身之技，不可不学，南儿在此习上两年七索剑法，定将他放还给令嫒便了。”林南李琪面上又是一红，但想起两年以后，便可长相厮守，也就觉得好些。李琪低着头不出声，李代行道：“琪儿，我们走吧！”李琪不得已，方依依不舍地分手仍循原道，攀上山去，那石级一经人走过，便有野藤复住，不露丝毫痕迹。李代行直到下了五台山，还在想武林中恩怨之可怕，使得一代豪杰，如七索剑林百新者，死了之后，还要累得他家人百般小心方得安稳，不禁感概万千，唏嘘不已。
(全文完，原载于《武侠与历史》杂志，感谢古龙武侠论坛“zyl0116012”录校)
金莲子李代行，算是决定了定要跟铁臂仙姑一行。到了五月初四夜晩，铁臂仙姑果然将林南叫到那间铁屋子之中，林南一看仍是除了那尊泥像以外，空若无物，铁臂仙姑盘腿坐在地上，叹了一口气，道：“南儿，这些年来，你一定在心中非议做母亲的行事怪诞可疑，是不？”那几句话说来亲切无比，林南从未见母亲如此和颜悦色地对自己讲过话，不由得触发了母子天性，便道：“孩儿怎敢非护母亲？”
铁臂仙姑道：“南儿不必隐瞒心事了。你们四个人中，従小便是你最骢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现在还是不能对你说，须防隔壁有耳，我这间屋是铁铸的，你可知么？”林南不敢从实回答，撒谎道：“不知。”铁臂仙姑道：“你爹在江湖上仇人太多，不得不小心防备。我们两人，行事也不免狠毒些，所有仇人，全将我们恨之切骨，虽然十余年未在江湖露面，但江湖上人，对于仇恨，是不会忘记的。你爹……唉！今晚早些睡吧，明天一早，便要赶路，一路上切勿多言，也不可问是到哪里去，知了么？”林南唯唯答应，他和金莲子李代行父女，三人的判断，乃是林百新尚在世上，因此也并不忧戚。但回到房中，却猛地想起那十一个字中的“祭”字来，心中狐疑又起，暗想人若活着，怎用得到那个“祭”字？自然又是一夜不曾好睡。第二天清早，即为乃母拍门叫醒，林南见她又换上了一身黑布装束，看来宛如一个乡村老妇一般，谁知她是当年威震江湖的女豪杰？铁臂仙姑见他起来，便催他立即梳洗，两人施展轻功提纵术，不待日出，便已驰出三二十里。道旁早有一辆独轮小车放在那里，铁臂仙姑坐了上去，命林南推了走。林南道：“妈推这小车，一天才能走多少路？”铁臂仙姑眉毛一耸，双眼含威，低叱道：“你推就是，何必多问，难道真要被仇家看出风声来么？”林南不敢违扭，心中暗暗诧异，不知母亲何以如此惧怕仇家寻事，那独轮小车推来“格枝格枝”直响，再加两人衣着，就算是老江湖，也必以为是乡下人进城，再也看不出其他情形来。铁臂仙姑在车上合眼假寐，又行了十余里，林南回头一看，见李代行父女两人远远地跟在后面，便向他们挥了挥手。
谁知铁臂仙姑果然武艺非凡，林南这一动，她已有所觉，问道：“南儿，身后有人跟踪么？”林南一惊，手儿一抖，那独轮小车几乎歪向一边。铁臂仙姑却又不再言语，宛若无事一般。林南心中怀着鬼胎，但一直到夜晚，铁臂仙姑再也没有说话，林南也就放心。入夜投店求宿，不一会，林南便听得街上李琪在大声说话，想是好令自己注意。林南想起与她相爱之事，心头异常甜蜜。
一连数日，全是向北而行，林南暗暗计算路程，心想母亲每次出去，一个月定然可以赶回，则所去之处，定不会有二十日途程，不知到底是去什么地方？李代行父女两人，或前或后，总是跟着自己。那一日，已进入山西境界，算来已行了半月有余，看来目的地就快到了。李代行父女，骑着马疾驰过去。铁臂仙姑突然问道：“南儿，你可识得刚才过去的那一男一女两人？”
林南又是一惊，支吾道：“似在何处见过。”铁骨仙姑冷笑道：“狗崽子胆敢跟随我们，你难道还看不出么？前面有一处地方叫赵家坝子，地荒人稀，刚好叫他门来喂野狗！”林南心中越发大惊，但又不好说自己与他们原是通串的，更不能走前去通知李代行父女，令他们小心一些，只是干着急。看母亲讲话时咬牙切齿神气，定是已将两人跟踪一事恨极，心中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只盼李代行李琪两人，能以避过，铁臂仙姑却一迭声地催他快推。林南真是一步一惊，待到翻过了一个土坡，前面乃是一个乱石岗子，林南一眼瞧见李代行父女两人，正在慢慢地由得马儿走着，心中便叫不好，暗想李代行也算得是个老江湖，怎地暗地跟踨人，却如此显眼？
铁臂仙姑一见两人在前，冷笑一声，其音冷峻尖利已极，显然是她用内力逼出，傅得老远，李琪究竟初出道儿，不禁回过头来観看，铁臂仙姑手臂扬起，林南离得她那么近，也未看她手腕有怎样的动作，便见两丝鸟光，激射而出，相隔三四丈远近的李代行父女胯下坐骑，突然直立起来，“居里里”一声长嘶，险些儿将两人颠了下来，随即后腿一曲，再也站不起来。
金莲子李代行究竟老闯江湖，一见马突然直立，便知已遭暗算，忙低声叱道：“琪儿，快跟住我走！”他这一声，喝得极低，但铁臂仙姑丁怡早已听到，阴恻恻一声冷笑，道：“老贼，想走也迟了，好大的胆子，受了谁的指使，胆敢跟你仙姑来此？”
李代行在江湖上也不是无名之辈，这时如再逃走，未免不成话儿，只得转过身来，一旁只将林南急得暗暗顿足不止。铁臂仙姑话一讲完，手腕连扬，两蓬乌光，一蓬向李代行，一蓬向李琪，激射而至。李琪尚还不知厉害，暗想自己父亲乃是暗器的大行家，一蓬飞针，有什么了不起？但李代行却识得厉害，一见李琪竟然摆下架式，准备去接，急道：“琪儿快让！”一言叫出，想起女儿性格偏强，定是不肯聴话心中大急，一时之间顾不得自己，一步窜过，“呼”地一声，一劈空掌向李琪砍去，掌风到处，李琪身不由主，被他推出丈许，避开了那篷飞针。但这样一来，李代行自身却已在两篷飞针之间，那飞针来势何等迅疾。真连一点考虑的余地也没有。也算得他久经阵仗，一掌向李琪拍出之后，手臂向回一缩，双臂齐施，“呼呼”两掌，一齐拍出。
掌风到处，飞针尽被震散，但铁臂仙姑发那飞针之时，已将本身高深已极的内力运至针上，因此并不下落，在空中一散，重复聚拢，铁臂仙姑见针已聚，也是一掌，凌空推出，飞针经掌风一催，来势又疾了几分，李代行见势不好，暗念若是再仗掌风去砍，两人变了劈空对掌，但铁臂仙姑却有飞针为她掌风作前驱，就算功力一样，自己也得吃亏，便忙从腰间抖出那串七尺来长的金莲子来，手腕一抖，已是笔直，在地上一点，人便借力凌空拔起一丈来高，那两蓬飞针，全都在他脚底下擦过，掉落地上。
铁臂仙姑原是会家，见李代行出手便是金光闪闪，一条软鞭也似的物事，但借力一点，能縦起丈余高，已知他是谁，待他落地，便冷笑道：“我道是谁，敢情是金莲子李英雄。却不知怎地会做此鬼祟之事，莫非受人所托，人已死了还要寻他骸骨晦气么？”
李代行聴了此言，心中莫名其妙，暗想林百新分明三年前尚在人世，她口中怎地道出了“骸骨”两字？一时之间，倒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铁臂仙姑见他一呆，却以为他经已默认，这一怒非同小可，手掌在车身上一按，林南双手，本来握住车柄，此时经铁臂仙姑一按，突觉一股大力撞夹，双手不由自主向外一分，人也跌出两三步去，只聴一阵“叭叉格支”之声，那辆独轮车，已碎成片片，铁臂仙姑人也跃出丈许，站在当地，与李代行相隔，不过丈许，尖声叱道：“姓李的，今日有你无我了！”右臂一扬，一掌自上而下，五指如钩，直抓而到。
李代行听那一抓，风声凌厉，怎敢硬接？左臂划了一个径尺的圆圈，一掌将她的来势化开，铁臂仙姑叫一声“好！”右手突然在自己左臂上一拍，左臂竟然应手齐肩而落，“呼”地一声，又向李代行抓到。这一招出乎意表之极，试想人的手臂，岂能随便摘落来当兵刃使用？但她这一只左臂，原是铁铸的，她早年遇敌失臂，便以铁臂替代，“铁臂仙姑”之号，也因此而得，这一招骤然摘臂应敌，名唤“袖裹乾坤”，不知伤了多少英雄好汉，李代行也是猝不及防，但到底他十余年前，已是江湖一流好手，百忙中一个“铁板桥”，竟齐小腿一弯，人便向后仰去。
铁臂仙姑一抓自然抓空，李代行见自己勉强避过，知道她定然趁自己退避之时，另有杀着，手臂一挥，人不仰起，七尺来长一串金莲子便撩了起来，刚好铁臂仙姑将那只铁臂下沉两尺来撃李代行胸腹，金莲子迎了上去，只聴“舞”地一声响，金莲子在铁手臂上，迅疾无比地缠了三缠，犹如活物一般。
铁臂仙姑一见手中兵刃为金莲子所缠，尖啸一声，奋力往后一拉。这一拉，正好将李代行拉了起来，铁臂仙姑趁势往怀中一带，想令李代行站不稳脚跟，但李代行早知她有此一着，一个“千斤坠”，两腿便已牢牢钉在地上。但饶是他见机如此之快，铁臂仙姑用力一震，趁李代行使“千斤坠”，手臂上一个疏忽之时，已将那串金莲子抖了起来，反向李代行砸到。
李代行心中暗讃好属害的铁臂仙姑，果然名不虚传，也将内力逼到金莲子上，手腕一翻，硬生生将金莲子下砸之势收住，想要讲明自己来意，又觉得暗地跟踨，到底不是光明正大之事，又觉得难以出口，一犹豫，铁臂仙姑一招又到，高手比武，岂容得一丝一毫的疏忽，李代行足尖一点，向旁跃出，抖起金莲子，沉着应战。
铁臂仙姑身桥小，动作霊活无比，縦上跃下，那一只铁臂，使得神出鬼没。李代行仗着兵刃长的便宜，才能勉强打了一个平手。幌眼之间，两人已翻翻滚滚，杀了三十余合，铁臂仙姑忽然尖叫道：“南儿，使七索剑法，杀了那丫头，我们行踨，岂可为外人所知？若不杀他，你父亲尸骨也不得安穏了，十余年来我苦心护卫的心血，焉能毁于一旦！”
林南一聴，不知如何是好，“呛啷”一声，拔剑在手，但却踯躅不前。李代行听铁臂仙姑说林百新死了已十数年，这十数年来，她行踪诡秘，为的是护卫林百新的骸骨。他们夫妇两人，生前恩爱异常，死后如此，倒也不见得出奇，但是林百新若是死了十余年，那么世方和尚和铁鞭银钩范五两人，莫非见鬼了么？继而一想，那世方和尚原未见过林百新，然则范五却是亲见的。这一思索，手上自然慢了不少。铁臂仙姑得隙便进，一招直推向他胸前，李代行金莲子在外，急切间收不回来，迫得以左掌迎敌，一招未将来势化开，“嗤”地一声连衣服带皮肉，手臂上被她撕下一大块来，顿时鲜血直冒。
李琪见乃父受伤，心中大急，抖起金莲子，过来助手，铁臂仙姑以一敌二，毫无惧色，招数来得更为劲疾，李琪武功究竟相差太逺，非但帮不了李代行的忙，反倒使李代行时时分神照顾她，不十招过去，更是捉襟见肘，尤其是李琪，険象环生，林南见了心中着焦已极一时情急，脱口大叫道：“妈，别再打了，都是自己人！”
铁臂仙姑一愣，“托”地跃后三尺道：“你说什么？”林南这才自知失言，吓得不敢出声。李代行忙趁机言道：“铁臂仙姑，在下与林兄十余年前泰山一会之后，便心许他是当今的大豪杰，以后虽然再未晤面，但若有人要与他作对，在下定然不依！”
这几句话，讲来诚挚已极，再加金莲子李代行的名头，铁臂仙姑不由得心一酸，道：“可惜他早已作古人了！”李代行惊道：“什么时候？”铁臂仙姑道：“泰山会后。”李代行诧道：“三年前在襄阳林相国府中……”铁臂仙姑打断他的话头道：“金莲子！你对天发一个誓！”李代行怔道：“说什么？”铁臂仙姑道：“若将所见者泄漏，不得好死！你知道，百新生时，仇人太多，到后来威名越大，越是树大招风，泰山大会前后，已觉得不是自己寻仇，便是人家寻仇，到处奔波，不能作一日之定居，就算你住得再隐秘，也会有人千方百计找来，他既已死了，我在世一日，他四个孩子在世一日，便要譲他安安穏穏，长眠于地下。金莲子我这点心愿，你谅来也能知道！”说到后来，居然语音凄楚。
李代行想起泰山大会时，林百新叫自己不要出手之时，确已有悔倦之意。便起了一个毒誓，又令李琪起了。林南见事情已明白了一大半，那十字除了“魔崖下”之外，也都有了解释，他心地聪明，此时也已料到那个“斤”字，乃是“新”字烧了一半所致。看来母亲已信了李代行是好人，因此乗机道：“妈，李老伯与我门作了六年邻居，你知道不？”铁臂仙姑一听，向李琪看了一眼，道：“难怪刚才我令你出手，你半晌不动了。”林南李琪两人，面上尽皆一红。铁臂仙姑道：“走吧！”一行人等，向五台山行去。天色中午已到山脚之下，一路上，林南想问什么，见铁臂仙姑面色忧戚，也不敢问，上了山之后，走的尽是小路，到天色傍晩时分，已来至一处根本无路的地方，刚好有两个樵夫攀山而下，一见铁臂仙姑等四人，不禁呆了。待到四人走出老远，一个才道：“刚才那一个，不是去年来此的观音大士么？！那棵断树，还在山边呢！”那另一个道：“可不是么？那老头定是太白金星，这年轻的两个，说不定便是金童玉女。得见神仙，眼福不浅，还不下拜！”但就在这几句话之间，四人早就走远，两樵子越发疑神疑仙，这且不提。
却说四人转过山角，走不多久，前面一道深沟，对面一座悬崖，铁臂仙姑道：“那就是五台山秘魔崖！”众人至此，只当已是绝路，但铁臂仙姑却直向对面纵去，那深沟宽有三丈，一纵虽可纵到，但崖上绝无立足之地，不知她如何是处？只见她身躯下沉丈许，人已到了对崖，足尖一伸，拨开了一丛枯藤便现出一个石级来。仔细看那枯藤时左一丛右一丛，若不是经铁臂仙姑拨开，谁知那裹有石级可供容身？铁臂仙姑一路下去，三人如法炮制，跟在后面，足足走了两个时辰，才来到山谷底下，忽见大放光明，三个人迎出来道：“妈，你来了么？四弟呢，咦，怎地还有外人？”
林南一看，正是自己三个哥哥，那山谷底下，一个大石洞，洞顶嵌着一颗明珠。铁臂仙姑一指道：“那是无名山世方和尚之物，六年前，我假冒先夫之名去取来的。”又指着那下来的山道道：“这是六丁神斧之功，长子林西，假借他父亲之名，从襄阳盗来的！”
李代行这才恍然，一看林西，果然身材酷肖乃父。铁臂仙姑长叹一声，道：“百新死后，我思忆成疾，时时从梦中惊醒，胡言乱语，那雪山六魅，虽然使百新力竭而亡，他们个个也没有得个好死，江湖上可说无人知他已死。我则更不愿他死讯传出。是以连屋子也用铁做，怕被人偷听了话去，唉！百新的仇，要算帐的话，还可以找雪山六魅的师长徒弟，他们也一定千方百计在寻找我们，但我都不要算这个帐了。百新伤后，延了七日七夜才死，这七日七夜之中，他己将一切世间恩情看透，留下七索剑派精要之处，便自去世。为避人耳目，一年才敢带一个孩子来此。金莲子，话已讲完，刚才所发重誓，千万记得！”
金莲子李代行想起夺命追魂七索剑一生为人，纵横江湖，行事何等任性，到头来仍不免看透恩怨，甚至不令自己孩子报仇。但他这样想法，别人是不是肯不报仇呢？看来除非永不出这山谷，否则冤家撞上，仍是难免，不由得长叹一声，道：“仙姑放心，我绝不会泄漏一字半言的，况且小女……”
铁臂仙姑道：“我早已看出了，我不寻人，人难免不来寻我，防身之技，不可不学，南儿在此习上两年七索剑法，定将他放还给令嫒便了。”林南李琪面上又是一红，但想起两年以后，便可长相厮守，也就觉得好些。李琪低着头不出声，李代行道：“琪儿，我们走吧！”李琪不得已，方依依不舍地分手仍循原道，攀上山去，那石级一经人走过，便有野藤复住，不露丝毫痕迹。李代行直到下了五台山，还在想武林中恩怨之可怕，使得一代豪杰，如七索剑林百新者，死了之后，还要累得他家人百般小心方得安稳，不禁感概万千，唏嘘不已。
(全文完，原载于《武侠与历史》杂志，感谢古龙武侠论坛“zyl0116012”录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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