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骏府
2024-09-01  作者:隆庆一郎  译者:姜涛  来源:隆庆一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在内心的激烈斗争中,兵库助沉默了很长时间,现在斗争终于结束了,他全身上下立刻充满了不可阻挡的气势。
  岛左近没有强求,他不会强迫别人去杀人。他只是陈述了事实,提出了请求,剩下的事都应该由兵库助自己来决定。
  岛左近清晰地捕捉到了兵库助的表情变化,他现在脸色苍白,但平静中流露出一股强烈的气势。岛左近知道,兵库助终于下了决心。
  果然,兵库助说道:“就按你说的做吧。”只有一句话。通过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兵库助舍弃了温情,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冷酷的魔鬼。
  “你不是为了阿珠才这么决定的吧,这两件事没有关系。不管你怎么决定,阿珠都是你的人了。”岛左近又补充了一句。
  兵库助好像是在否认这句话,猛地摆了摆手。他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到下一个阶段该做的事情上了。
  “什么时候去骏府?”
  “明天,从山里面会来人带你去骏府,他们会助你一臂之力……”
  “不用别人帮忙。有我带来的那个人就足够了。”
  兵库助带来的是佐野九郎兵卫,他是武藏屋雇来保护阿珠的。用现在的话来说,他以前是一间倒闭了的织布作坊的老板。说是老板,但他其实还很年轻,刚过二十五岁。佐野九郎兵卫原是出生在骏河的一名武士,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做了浪人并来到京都。其中的缘由他本人从不对人说起。九郎兵卫在京都开了一间织布作坊,武藏屋是经营和服的店铺,而九郎兵卫和伊兵卫,最初也是以织布作坊和和服店老板的身份交往的。伊兵卫的新阴流剑法造诣很高。曾经有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的武士之魂已经死了。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武士的热血又开始在他的身体里骚动起来。技痒之余,伊兵卫时不时在庭院中练习几趟剑法,每次都用竹剑打得院中的树木枝叶横飞。在得知九郎兵卫也是武士出身之后,伊兵卫就经常拉着他和自己在庭院中以竹剑过招。
  九郎兵卫从来没有正经学过剑法,而且平时惯用的是长枪。当时大多数的武士都和他一样,因为在战场上,长枪会占有压倒性的优势。使剑的人也都是凭力气抡着一把长刀,九郎兵卫甚至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竹剑。
  “这东西可真方便。”九郎兵卫一面感叹着,一面欢天喜地地和伊兵卫对打起来。武士的热血,大概也经常在这位年轻人的身体中骚动。一旦交手过招,除了最初的几次以外,伊兵卫大都落在下风。在曾经学过正统新阴流剑术的伊兵卫眼中,九郎兵卫拉的架势都破绽百出。但不可思议的是,他总是能打乱伊兵卫的节奏,后发先至地取胜。这只能说是一种天分。也正因为如此,在九郎兵卫的作坊倒闭之后,伊兵卫才把他请到自己的店中,负责保护阿珠。
  兵库助来到京都之后,伊兵卫讲了这件事,并请他点评一下九郎兵卫的剑法。兵库助一见之下大为惊讶,这真是一种天授的剑法。尾张柳生的第四代、新阴流的第八代掌门柳生严延,在享保三年写就的《后悔记》中详细记述了佐野九郎兵卫的生平,并在书中称赞其“本领与生俱来”。九郎兵卫从此以后就成了兵库助的弟子,并在四年后获得了剑法家的资格。兵库助这次把他也带到了二俣。
  “就让我和九郎兵卫两个人,来完成这项任务吧。”
  兵库助打算,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测试一下九郎兵卫的运气如何。和超过五十名的柳生忍者为敌,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换作常人必死无疑。要完成任务,就必须有相当高强的本领和本领以上的好运气。兵库助并不担心九郎兵卫的本领,在京都以及来此间的途中,两人每天都要以竹剑过招,从不间断。就像干燥的海棉吸收水分一样,九郎兵卫如饥似渴地学习着兵库助的剑法。剩下的就是运气了,对当时的武士而言,拥有好运气也是一种本领。
  柳生兵库助和佐野九郎兵卫没有去见二郎三郎。不到紧要时刻,两人甚至都不准备进入骏府城。对兵库助来说,有岛左近的话就足够了,完全没有必要特意进城,去接受大御所殿下的正式请求,而且他也不愿意让监视骏府城的柳生忍者发现自己。一旦被发现,宗矩立刻就会接到报告,而接下去如果发生柳生忍者被杀的事,猜疑心很重的宗矩必然会怀疑兵库助。
  柳生门自相残杀,这种悲惨的事,绝对不能让外界知道。一旦泄露出去,就会使新阴流的名誉受到伤害。杀死柳生忍者的是两位无名剑客,九郎兵卫必须在外界和宗矩起疑心之前,迅速地把事情处理完。
  兵库助自称佐野兵助,和九郎兵卫是兄弟。二人扮作谋求出仕的浪人,住进了戏子、渔夫等“漂泊之民”在萨魔大堤之外,散布在安倍川河滩上的临时住所中的一处。前面已经写过,这些人都是些信奉“不崇上”,并被允许可以任意往来于各国之间的自由民。当时,以家康为首的各地大名,正在强硬地推行自由民在城下町的定居。即便如此,这些人当中还是有很多人向往着自由的魅力。当需要在一段时期之内,停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时,他们大都居住在河原、边境以及无缘寺这样的地方。普通百姓们是不会住在这种地方的,或者应该说,百姓们无法居住这样的地方。即便到了今天,又有谁会把自己的家,安在随时会遭到洪水侵袭的地方呢?
  “漂泊之民”有一个优点,他们不会追问邻人的来历。所以兵库助和九郎兵卫才能在这间安倍川河滩上的小屋里,放心地等风魔前来联络。
  兵库助和甲斐的六郎进行了几次商议。兵库助只知道六郎是岛左近的部下,负责家康和岛左近之间的联络,为此他现在被柳生忍者当成了目标。
  六郎的危机会带来岛左近的危机。两人商讨的重点是如何把在骏府的柳生忍者全部聚集在一起,并一个不留地全都歼灭。六郎最初打算把柳生忍者分批引到自己的住处,然后再设法杀死。兵库助对此表示反对,这种方式很难取得完美的效果。因为柳生忍者肯定会在某个时间,发现己方的这个意图,并将计就计地反过来对付自己——这也是一种剑法。
  甲斐的六郎装作寻找新居的样子,每天都出没于骏府的大街小巷之中。在此期间,他和阿福将要迁入的新居顺利完工了。新建的并不是一处单独的住宅,而是一整条街道。因为改变了安倍川的流向,骏府现在已经变为一个崭新的城下町。据记载,在第二年,即庆长十四年,彦坂九兵卫和畔柳寿学被任命为奉行,开始着手制订城市的规划。
  骏府的正式城市规划是从第二年开始的,因此这时六郎的新居大概是在骏府城周边武士聚集区的外围。那里住的都是些平民。
  六郎寻找了很长时间之后,最终住进了这片刚建成的住宅中的一间。至少跟踪六郎的柳生忍者们是这么认为的。
  在骏府的六十名柳生忍者的头领叫松田三左卫门,今年刚刚三十岁,还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他不论是光明正大的剑术,还是见不得人的忍术都出类拔萃。正因为如此,三左卫门才当上了这么多柳生忍者的首领。三左卫门有一个坏毛病,他总是瞧不起那些地位低下的人。三左卫门的任务前面已经提过了,是对六郎展开严密的跟踪,以便找出风魔的据点。忍者也有上下之分,在三左卫门的眼中,六郎只是一个低级忍者,而且这个低级忍者还娶了老婆。只凭这一点,三左卫门就给六郎下了结论,娶了老婆的忍者,就是不合格的忍者。更不用说六郎的老婆现在还怀了孕。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如此辛苦地跟踪这个低级忍者,只要把他的老婆抓来,威胁要剖开她的肚子,估计这个低级忍者就会把自己知道的事,一口气全都说出来。要不是宗矩严令不能碰这两个人,三左卫门恐怕早就这么做了。虽然发生过在兴津海边被甩脱的事,但三左卫门不认为那是六郎的计策,只不过是一次偶然罢了。所以三左卫门也没有把六郎寻找新家一事,看成一个对付自己的圈套,因为阿福的确已经怀孕,不适合再住在城内的宿舍中了。
  三左卫门认为六郎之所以把新家选在连尺町一带,是因为这一片都是新房子,离城也比较近。当然,三左卫门还是非常谨慎地调查了附近的居民,这一带的居民都是外来的商人,根本无法核实他们的身份。而且这些人都是在六郎之前,也就是新居刚刚建成的时候同时搬进来的。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六郎租借的是这一带最后一间没有租出的房屋。
  这一带的居民全都是男性,在当时这很正常。到新兴的城下町来赌一把运气的,无一例外都是孤身在外的男性。即便有家眷,也都被留在了遥远的家乡。商人们只有在获得成功之后,才会把妻子儿女接来,这也是为什么新兴都市里多有烟花柳巷的原因。
  投入此次行动的风魔忍者有七十人之多,在人数上超过了柳生忍者。其中三十人,住在和六郎同一街道的十间住宅之中,另外还有三十人散住在附近。当和六郎住在同一条街道上的风魔们白天外出时,散住在附近的三十人会接替他们负责警戒。而外出者则来到接替者的住处休息,直到傍晚返回,负责晚上的警戒工作。最后还有十个人负责对柳生进行反监视,这十个人的住处都在安倍川河滩。
  甲斐的六郎悄悄地搬了家。夫妇二人至今为止都住在城里的宿舍,所以不但没有任何的家具,就连简单的厨具都没有。搬到连尺町的住宅之后,二人才第一次去采购了这些日常必备品。这是阿福有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进行采购。和丈夫一起流连于各个店铺之中,买柜子、买被褥、买锅碗,还要买茶杯、小盘子之类的东西。阿福好像又变回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欢天喜地地沉浸于购物的快乐之中。原来居家过日子也如此有趣,阿福幸福得几乎流下了眼泪。哪怕是买一双筷子,她也要花很长的时间精挑细选。忍耐力超人的六郎还有变化的弥助等风魔忍者,对此已经忍无可忍了。但比他们更加觉得忍无可忍的,是正在跟踪的柳生忍者。
  柳生忍者的怨气在阿福无聊的购物中,终于达到了顶点。即便没有购物这件事,进行了这么长时间的跟踪,却没有任何成果。六郎夫妇二人始终没有和风魔进行联系,这次很可能是宗矩的判断失误。
  柳生忍者士气消沉。三左卫门作为首领,必须要想办法提高士气。现在能够想到的办法只有强攻,强行绑来那对夫妇,然后严刑拷打,让他们把知道的事情都吐出来。如果在强攻中,至今没有露面的风魔出现了,也是一个不错的结果。歼灭他们其中的一大半,然后把剩下的人抓来拷打,总能得到一些情报。再怎么说,也比现在的进退两难之局要强。
  三左卫门选择了十名柳生忍者负责强攻,并另派五人负责传递消息,一旦风魔出现,这五个人就会马上通知大家。余下的四十五名柳生忍者全副武装,严阵以待。
  强攻选在了一个雨夜,时间是寅时一刻,就是现在的凌晨四点。在这个时间段,所有的人还都应深处梦乡。后半夜下起了暴风雨,狂风呼啸而过,吹得树梢呜呜作响,很多房屋的屋顶几乎都要被锹掉。雨量很大,如果换作过去,就不得不担心安倍川是否会爆发洪水。但现在安倍川的流向被改变了,河道中的水流量虽然有所增加,但还不至于泛洪。
  对攻击者来说,这是一个理想的夜晚。所有的声音都被狂风暴雨所掩盖,身着黑衣的忍者们融入了天地之间的一片黑暗之中。十名攻击手和五名联络员,默默地走在泥泞的道路上。很可笑的是,柳生忍者们完全没有发现自己正在被人监视和跟踪。因为他们正在执行监视和跟踪的任务,所以没有想到自己竟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
  松田三左卫门住在一间庙里。负责监视这里的四名风魔,目击了十五名柳生忍者在后半夜换上了忍者的装束。对手的意图很明显。四名风魔中的二人继续进行监视,一人奔向连尺町,另外还有一人跑向安倍川河滩,去通知柳生兵库助。兵库助和佐野九郎兵卫配上了长刀,内着软甲,手脚上都带着铁制护腕,系在额头上的发带里也都裹着铁片。二人穿上蓑衣带上斗笠,暴风雨不仅对柳生忍者有利,对兵库助和九郎兵卫,以及接到了通知并在连尺町做好了准备的风魔忍者来说,同样也是一场及时雨。
  兵库助和九郎兵卫到达连尺町的时候,正好从寺里来了第二次报告。十五名柳生忍者分成两组,人数分别为十名和五名。先出发的十个人此时应该已经到了附近。
  甲斐的六郎向兵库助询问后面的那五名柳生忍者的任务是什么。
  “是联络员,应该先干掉这五个人。”
  “我也这么想。”六郎笑道。
  “我们去对付那五个人期间,你们能应付进入街道的那十个人吗?”
  “应该可以吧。”六郎答道。
  阿福已经被移到了另一所住宅中。三十名风魔忍者中的十名,负责贴身护卫她,剩下的二十人负责迎击。其实这二十人也都分散在各处,有三名可以黑夜视物的风魔,手持弓箭爬上了望楼,专门负责射击爬上房顶的柳生。
  余下的一大半风魔手持长枪,躲在仅能容一人通过的小巷两侧的住家之中,准备从两肋刺杀来敌。
  以六郎为首的三十名风魔全都换上了和柳生忍者同样的黑色装束,目的是在战斗时引起柳生忍者的混乱。风魔忍者之间即便不看长相,也都可以互相识别,因为这些人从一出生开始就待在一起。
  兵库助把九郎兵卫安排在六郎家的门前,自己找了一处可以把小巷纵览无余的地点,蹲身潜伏下来。他闭上眼睛,进入了伏击状态。这样做的道理是,人们总是最先看到和自己的眼睛同样高度的物体,并且眼睛可以在黑暗中发光。
  六郎在自己的家中,观察着兵库助的动作。虽然没有见识过兵库助的剑法,但既然是岛左近推荐,应该没有问题。可是忍者的信条是,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事情,更何况现在还要生死与共地并肩战斗。看着兵库助进入伏击状态,六郎才明白了兵库助的实力。
  “这是一位高手!”看着兵库助的行动,特别是他闭上了眼睛,六郎不禁赞道。
  这是一件看上去容易,但其实很难做到的事情。闭上了眼睛,当然也就看不到正在接近自己的敌人,即便可以感觉到,但如果无法用眼睛去看,人总是会觉得非常不安。兵库助很自然地就做出了这个动作,如果对自己没有自信,或不相信自己的运气,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因为敌人很可能会碰巧撞到自己身上。兵库助毫不怀疑自己会有好运气,而好运气也总是光顾那些相信自己的人。
  “把任务交给此人应该没有问题。”六郎放下心来,开始注意黑暗中的动静。
  其实这一片的房屋都是些临时建筑,墙壁可以很轻易地拆卸。拆掉墙壁之后,这片房屋就连成了一体。虽然没有点灯,但六郎和风魔忍者都可以在黑暗中视物,只要一个动作就可以完成交流。
  风的声音、树叶的声音,哪家店铺的招牌被吹落在地的声音,雨滴敲打着屋顶和地面的声音。在这些声音中,有人踵过泥水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依稀可辨,肯定是柳生忍者。因为狂风暴雨,所以他们并没有试图掩盖自己的足音。
  六郎透过开在墙上的小孔,清楚地看到了一群黑衣人正在迫近。六郎举起了一只手,风魔们在接到这个信号之后,立刻发出了各种各样的睡眠声,有人打呼噜,还有人在磨牙。这样做是因为,柳生忍者肯定会把耳朵贴在每家的墙上,检查房间里的动静。
  兵库助也感觉到了柳生忍者的到来。他凭感觉知道,十名柳生忍者排成了一排,其中一人进入了小巷。紧接着,另外五名柳生忍者也到了,他们和前一组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也同样横向一字排开。这些人距兵库助潜伏的地方仅有五尺之遥。
  负责侦察情况的柳生忍者回来了,向首领报告道:“小巷中的所有人家都在沉睡之中,最里面的六郎家,尽管没有听到人在睡眠中呼吸的声音(忍者都受过在睡眠中不发出任何声音的训练),但确实能够感觉到屋里有人。”在这时,柳生忍者应该感觉到不妥。在这样房屋都被吹得有些晃动的暴风雨之中,为什么没有一家人醒着,特别是夫妇都是忍者的六郎家?但松田三左卫门对六郎的轻视也传染给了部下,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异常,其实就是一种异常,但所有人都没有对此产生警觉。首领用动作命令开始攻击。还好,柳生忍者没有蠢到排成一列纵队进入小巷的地步。有四人分做两组分别上了两侧的屋顶,另外六人由地面前进,十个人排出了三列齐头并进的队型。
  路面在进入小巷之后,立刻拐向左侧,之后又立刻拐向右侧。过了最初的拐弯处之后,从巷口就看不到前面人的身影了。
  兵库助静静地蹲在地上等待着这一刻的来临。他的忍耐力实在惊人,在蹲着身体闭着眼睛的情况下,不可能看见六人进入小巷,但兵库助凭着感觉,比用肉眼更清晰地察觉到,六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拐弯处。在最后一名柳生忍者拐过弯的一瞬间,兵库助出手了。
  到刚才为止,还站成一横排的五名负责监视的柳生,现在已经变成了前二后三的队型。一旦遭到来自小巷内的攻击,前排的两个人负责掩护,后排的三人则回立刻跑回大队报告。这就是监视者的职责。
  兵库助保持着深蹲的姿势,直接像青蛙一般悄无声息地跃起。一跃之下,就到了后排三名柳生忍者的背后。兵库助不动声色地挥刀砍断了两人的腿,并顺势起身,一刀砍在另一名柳生的胸肋之间,这名柳生忍者当场毙命。前排的二人听到被砍断腿的同伴发出的惨叫声,一边回头,一边分别向左右两侧跃开,以防被敌人一刀同时杀死,反应十分迅速。但他们的速度仍然无法和兵库助相比,一人在落地时就倒了下去,首级已经飞在了半空,最后一人的胸口已被兵库助的短刀洞穿。兵库助看也不看这两人一眼,就来到被砍断腿的两名柳生忍者的身边,用长刀为他们各补了一刀,然后又从前排的柳生的胸口拔出短刀,插回鞘内口所有的动作都如行云流水一般,没有任何停滞。六郎看了也不禁大为赞叹。
  六郎举起手,发出了开始攻击的讯号。在负责监视的柳生忍者被解决之前,是不能开始攻击的。因为死伤者的惨叫即便是在暴风雨中,也可以传到负责监视的柳生忍者的耳中。他们闻声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跑回大队去报告。
  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六郎一直在等待。六郎在挥手发出信号的同时,拽动了一根从屋顶通向对面屋内的绳子,绳子的另一端连着一个铃铛,铃声一响,对面的风魔也会开始攻击。
  一刹那间,从两边的墙壁中刺出了数只长枪。路面过于狭窄,使被袭者很难逃走或躲闪。六名柳生忍者中有四名,被长枪刺穿身体,发出了绝叫。
  剩下的两名因为正在六郎家的门前,所以幸运地又多活了片刻,他们大惊之下,试图要冲到六郎的家里,门就在此时开了,伴随着数只刺出的长枪,一人拔刀迎了上来,此人正式佐野九郎兵卫。这位年轻的天才高手把刀扛在肩上,急冲而至,一个照面就把一名柳生砍做两段,接着又反手一刀,劈翻了另一人,只用了一眨眼的工夫,两名柳生忍者就已命丧当场。
  行进在屋顶上的四名柳生忍者,被地面上的惨状惊呆了,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这时,从望楼中飞来的箭,钉在了一侧屋顶上的两名柳生的前胸,这二人立刻滚落到了路面。活着的两个人拼命地向巷口逃去,在巷口附近的屋顶上。兵库助已经在等着他们了,两人转眼间就被砍翻在地。
  四名被枪刺中的柳生被补了一刀之后,在连尺町的街道上,又只能听到暴风雨的声音了。风魔忍者的黑色身影出现在各家各户的门前,每个人都扛着一具尸体,在暴风雨的黑暗中迅速离开了。他们的目的地是附近的一片坟地,白天已经在那里挖好了一个大坑,现在坑中已经积满了水,风魔把各自扛来的尸体投入水中,又用土填满了坑穴。处理尸体的工作,很快就完成了。
  与此同时,留在小巷中的风魔忍者打扫了墙壁、路面还有屋顶,清除了所有血迹。其实雨水会冲刷掉一切痕迹,但风魔们还是谨慎地做了处理,就连开在墙壁上的孔都被修复了。所有善后工作都完成得尽善尽美。
  兵库助和佐野九郎兵卫,一边在六郎的家中擦干身体换上干衣,一面对风魔表现出的惊人效率大加赞赏。房屋之间的墙壁又被安装上,每栋房屋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有些风魔甚至已经躺下身去,迅速进入了梦乡。兵库助和九郎兵卫担心大队的柳生忍者来偷袭,便留在了六郎家中,直至天明。
  松田三左卫门在这个暴风雨的夜晚,片刻都没有合眼。暴风雨在第二天早上六点突然停了,出现了令人惊讶的美丽晴空。可十五名柳生忍者却没有一人返回,三左卫门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就算在战斗中被敌人杀死,也不应该全军覆没,更何况还有五名负责监视的联络员。这五个人绝对不会参加战斗,而且应该在战斗开始的时候,就立刻回来报信。可现在连这五个人也不见踪影,眼前的局面实在另人难以置信。三左卫门按捺住心中的焦躁,一直等到了早上八点,才又派出三个人去打探情况。
  这三个人化装成商人、工匠的模样去了连尺町。三名探子看到的情景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有人正在修理被狂风吹坏的屋顶,有人正在晾晒因漏雨而受潮的家具。女眷们正在抓紧时间洗衣服,在连尺町的那个角落里,阿福也正大腹便便地在井边洗着衣服。居民们大多已经出门去做买卖。为了通风,房间的门窗大都开着,一看就知道里面没有人。看不到一点打斗的痕迹,不要说尸体,就连一点血迹都没有。六郎好像很早就去了城里,到处都看不到他的踪影。其实,六郎和三十名风魔忍者此时正躲在梁上保护着阿福。但他们都完全屏住了呼吸,所以柳生忍者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只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三名探子就返回了驻地。三左卫门带着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听完了三人的报告。随后立刻派出十名手下,到城下町各处去探察,尤其是对安倍川河滩进行了彻底的调查。因为三左卫门担心,对手会把十五名柳生忍者的尸体装成溺死者处理掉。
  三左卫门也不是傻瓜,此刻他确信那十五名手下肯定已经全都死了。但现在没有任何证据,最重要的是死不见尸,最起码也要找出尸体,看一看这些人都是被如何杀死的。可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尸体,十五名柳生忍者突然就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三左卫门惊恐万分,这些人如果是被对手杀死的,想办法给他们报仇就是了,但现在只是莫名其妙地就不见了踪影,这不能不让人感到恐惧。柳生忍者的士气也因此低落到了极点。
  在一筹莫展中,几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十五名柳生忍者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三左卫门和手下的四十五名柳生忍者,都确信十五名同伴已经死了,尽管不知道对手用了什么样的手段,但这十五个人肯定都已经被杀害了。至于死不见尸,恰好可以证明,下手的人手段非常高明。
  三左卫门还没有愚蠢到会派人前去再次发起攻击,他命令所有人不得外出,并部署了严密的防御措施。他自己则带了两名部下前往连尺町,进行了一次彻底的侦察。一看之下,三左卫门立刻就发现连尺町的这一片街道,其实就是一个令人生畏的陷阱,如同地狱一般,只要进去了,就再也不可能出来。三左卫门甚至从未见过如此易守难攻的堡垒。
  小巷的路面仅能容一人通过,两侧都是房屋,路面先是弯向左侧,紧接着又拐向右侧。如果被人从两侧的房屋内用长枪攻击,根本无法躲避,因为道路曲折,所以前面的人很难发现后面的人已被杀死,而六郎的家就在巷子的最深处。现在在三左卫门眼中看来,六郎简直就是一只伏在暗处的恶兽。而六郎现在每天都若无其事地进城去值勤。三左卫门感到羞愧难当,正因为自己轻视了对手,才带来了这样的后果。三左卫门心如刀绞,名扬天下的风魔,怎么会为保护一个小人物而大开杀戒。现在看来,在兴津的跟踪失败也不是一次偶然,而是被这个狡猾的敌人戏弄了。
  三左卫门一面仔细地考虑攻打连尺町的方案,一面写了详细的报告给江户的宗矩,并请他给出进一步的指示。
  宗矩无法接受十五名柳生忍者的失踪,这是柳生忍者在攻击伏见城、暗杀本多忠胜以来最大的伤亡。而且这些人竟然是失踪了,如果他们都是被杀死了,那么或许可以借机寻事,可如果只是失踪,宗矩也就无法发作。
  宗矩迅速进城报告了秀忠,得到的却是一顿痛骂。
  秀忠说:“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不要在骏府城有任何行动吗?”宗矩至此才第一次听说,二郎三郎曾提出过驱逐柳生门,而秀忠也向他做出了正式承诺,绝不向骏府派出一名柳生。看来想借机寻事是不可能了。
  而二郎三郎又在此时下出了一步精彩的好棋。
  宗矩知道事已不可为,便派人去通知松田三左卫门立刻撤回江户。但传令者在箱根山中被风魔杀死,三左卫门未能收到宗矩的命令。
  此时的三左卫门和他手下的柳生忍者已经是危在旦夕了。
  柳生兵库助对眼前的局势感到十分焦躁。松田三左卫门畏惧不前,摆出一副防守的架势,使双方陷入胶着状态,六郎和风魔忍者当然不会主动去进攻,必须要想个办法挑逗三左卫门,让他一怒之下倾全力来攻击连尺町。
  每到夜晚,兵库助都带着佐野九郎兵卫出门,徘徊在柳生忍者的住处附近,目的是要在街道中狙杀落单的柳生。此时战国的遗风仍然非常浓厚,在街头巷尾的暗杀络绎不绝,每个大城市里都频繁发生着这种事情,官府对此也是束手无策。柳生忍者们已经无法忍受长期禁止外出的生活,他们还都年轻,连超过三十岁的人都很少。白天倒也还算老实,到了晚上,就总有人忍不住偷偷地溜出驻地,目的当然是找女人。
  来到新兴城市碰运气的男人们,大多都是单身,当然会生出对女性的渴望,所以往往是刚刚有了城市,亡八们就带着女人出现了。亡八指的就是妓院的老板。因为一旦做了妓院的老板,就必须把“孝悌忠信礼义廉耻”通通忘掉,所以被称为亡八。实际上“亡八”应该是“王八”,在汉语中原指甲鱼,有时被用作骂人,意思是对妻子不忠的丈夫。
  兵库助下手杀了几名出门找女人的柳生忍者。当时的夜晚和现在不一样,道路上完全是漆黑一片,而且骏府的城下町是刚刚兴起的城市,还没有安装长明的路灯。普通人天黑之后便足不出户,但柳生忍者仗着一身本领,当然不会在意街道上的一点黑暗。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这些落单的柳生忍
  者,对兵库助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当然,这么做让兵库助很痛心,因为每个被他杀死的柳生忍者都是他的熟人,而且这些人还都年轻。尽管心如刀割,但为了柳生门的荣誉,兵库助不得不痛下杀手。
  兵库助在一夜之间,竟然杀死了三组共计七名柳生忍者,此举当然在当地引起了恐慌。《德川实纪》中记载到,在庆长十三年九月,“骏府的一些无赖之徒,在黑夜中到处徘徊,频繁地杀死路人。官府悬赏捉拿”。没有人知道此事是兵库助所为,看看悬赏捉拿凶手的告示就可以知道,官府因此事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告示虽然是出自官府,但实际上是源自二郎三郎的指示,就连二郎三郎也没有想到,此事是兵库助所为。他反而怀疑,是柳生忍者在骏府制造着混乱。但二郎三郎同时认为,正好可以抓到犯人斩首示众,以此打击并震慑柳生,所以才有了这份鼓励告发的告示。
  柳生忍者遭受了更强烈的打击。一夜之间,竟然有七名柳生被人杀死,而且这七个人不论是剑术还是忍术,都可以被称为高手。另外这些人并非单独外出,都是两至三人一组,外出行动时被人杀死的。
  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仔细检验了七人的尸体后发现,这七人都是被同一名对手杀死的。他们虽然拔出了刀,但刀上既没有撞击的痕迹,也没有血迹。也就是说,七人在一个照面之下,甚至没有和对手发生兵刃的撞击,更没能让对手负上哪怕一点轻伤,就被轻易地搏倒了。七人身上都只有一处刀伤,可以排除在混战中被对方乱刀砍死的可能。
  七名柳生竟然是被同一名对手杀死的,此事实在难以想象。七名自幼学剑的柳生新阴流高手,竟然在一夜之间被一名剑手杀死,天下竟然会有这样的高手!
  情况很明显,甲斐的六郎脱去了伪装,暴露出了狰狞的本来面目,他正在准备全歼柳生忍者。这样继续留在骏府,等待柳生忍者的只能是全军覆灭的命运。办法只有两个,要么立刻全员撤出骏府,要么倾全力和对手拼个你死我活。
  当然前一个办法是安全的。但撤出骏府需要有宗矩的命令,擅自放弃阵地的后果也是被处死。可现在依然没有任何宗矩的音讯,三左卫门当然想不到,传令者已经在途中被杀了。没有命令,说明宗矩发怒了,正在无声地谴责着自己的失职。到了这个时候,三左卫门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机会了。
  既然不能撤退,就只能进攻。所有人拼了性命,最起码也要和甲斐的六郎同归于尽。如此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上,不但有损柳生门的荣誉,更对不起死去的同伴。
  三左卫门下了必死的决心。其余的三十五名柳生忍者,也十分理解三左卫门的心情。大家群情激昂,准备誓死一战。看来他们已经完全落入了兵库助设下的圈套。
  三左卫门作了一名剑士的决定,而不是一名忍者的决定。他认为,与其被首领赐死,不如在战斗中和敌人拼命而死。换作普通的忍者,即便知道回去会被赐死,也会设法先逃出眼前的绝境。这就是剑士和忍者的区别。剑士重名,忍者重实。
  我们也无法指责三左卫门不智。柳生一门原本就是剑士,做忍者只是他们的副业。其实,所有的柳生都对过多地操持副业,表示出了强烈的担忧和不满。
  不管怎么说,松田三左卫门准备率领手下的三十五名柳生,倾全力攻打连尺町。除连尺町以外,也很难找到更合适的决战地点。如果目标只是甲斐的六郎一人,那么可以在他进城或出城时择机下手,但因此很可能不得不与大批的德川家嫡系武士发生冲突,结果会是置宗矩于很尴尬的境地。三左卫门等人想要除掉的不仅是六郎一人,设计杀死十五名柳生忍者的连尺町的住民们,很可能都是风魔忍者。如果有可能,柳生忍者们也想把这些人都通通干掉。
  松田三左卫门制订了一个疯狂的计划。他打算选一个刮大风的日子,在连尺町一带纵火。火势很可能会波及到整个骏府。但三左卫门并不在意,告慰惨死的同伴,这种方式很合适,而且在真相被发现时,虽然柳生会受到责罚,但未能防止火势蔓延的风魔,也肯定难辞其咎。反正自己这些人都要送命,同样是死,为什么不拉上六郎和风魔做伴呢?
  三左卫门知道,己方正置身于风魔的监视之下,不能明目张胆地做纵火的准备。如果事先泄露了计划,这次的行动就毫无意义了。三左卫门用钱收买了寺中的仆役和小和尚,让他们分数次购买了大量的引火碳和油,至于木头则准备在行动当日拆毁庙中的房屋收集,寺院所蒙受的损失只能多给些钱做补偿了。
  三左卫门同时加紧寻找负责监视自己的风魔,必须要搞清楚他们的位置和相貌,并在出发前把他们全部都杀死。有了上回的教训,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不管监视者如何轮换改装,找出他们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柳生忍者立刻就记住了十名负责监视此处的风魔忍者的相貌。三左卫门强压着想立刻杀人的冲动,把这些入杀了,对手会再派一批人来监视,那样反而会给行动带来不便。
  三左卫门盼望已久的大风天终于来了。
  这天,从早上开始就一直风雨交加,到了傍晚时分终于风停雨歇。以今天的眼光看,这肯定是台风的影响。台风在美浓地区登陆,将要穿越中部山区。这次台风带来的不是强降雨,而是大风。现在只是进入了短暂的间歇期,到了晚上,风势肯定会变得更加猛烈。
  这天六郎一直待在城里,但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些不安,这种预感对忍者是非常重要的。六郎找个借口,提早出了城。来到连尺町之后,六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打算环绕连尺町巡视一周。正走到一半,迎面撞上了兵库助和九郎兵卫。兵库助二人也正在巡视这一带。
  “有什么情况吗?”
  六郎一问之下,兵库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倒没有,我只是心里有些不安。”
  六郎会心地一笑:“我也是一样。但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六郎和兵库助都暂时陷入了沉默,眺望着连尺町一片接一片的房屋。从这里望去,这些房屋简直就是一堆堆积在一起的木版,从墙壁到屋顶,所有的材料都是木头。自从骏府城大火以来,官府就要求民众们建造砖瓦结构的房屋,但此次事出紧急,没能来得及以砖瓦建房。
  一阵微风吹过。虽然到刚才为止没有一丝风,但现在完全是一副大风将至的景象。
  “风!”六郎说道。
  完全就在同一时刻,“是风。”兵库助也说道。
  这一刻在二人的眼中,房屋在强风和烈火中燃烧的情景清晰可见。这样一把火可能会烧掉整个骏府。
  “他们会这么干吗?”六郎有些怀疑。
  “肯定会,如果是我叔叔。”兵库助的声音有些低沉。如果是宗矩,他肯定会这么做.既然宗矩会这样做,他的手下也肯定会这样做,部下总是会效仿首领。
  “是吗?那……”六郎的目光又投向了眼前一片片的房屋。
  “只好打一场野战了。”
  野战就是遭遇战,指双方都不据险而守,进行面对面的较量,以每个士兵的力量和坚韧,来搏取胜利的消耗战。六郎不喜欢这种残酷的方式,但不喜欢不代表可以逃避。为了避免使骏府化为一片焦土,现在别无选择。
  “有合适的地点吗?”兵库助问道。
  他在心里正在回想着,从三左卫门的驻地到连尺町之间的每条道路。实际上在这些道路中,没有适合野战的地点,到处都建满了住宅。柳生忍者既然做好了放火的准备,就肯定不会浪费自己的心血。他们不一定非得烧连尺町,什么地方都可以,只要在一处放起火来,火势应该很快就会蔓延至整个骏府。为了避免这种情况,野战的地点必须选择在一片开阔地,但现在问题是没有这样的开阔地。
  “有。”六郎点了点头,接着说了一句让人大出意料的话,“就在这儿。”兵库助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不正是因为在这里开战很危险,才考虑打一场野战的吗?
  六郎微笑着回答了兵库助疑问:“把这些房屋都拆掉。”
  原来如此!的确,如果把这些房屋都拆掉,就有了一大片开阔地,而且肯定会大出三左卫门的意料。在原本应该建满房屋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大片开阔地,如果他不吃惊,反而不正常了。如此一来,己方可以在初战时赢得先机,风魔可以乘柳生忍者吃惊时痛下杀手。这时能够杀死多少柳生,将决定之后的战局。醒悟过来的柳生一旦开始还击,其势必然锐不可当。他们每个人都是一等一的剑术高手,并且因为上次行动的失败,全员都抱着必死的决心,一对一打斗时,风魔无论如何也不是柳生的对手。
  现在柳生的兵力是三十五人。而风魔除去负责监视的十人,还有六十人,其中要有十个人去保护阿福,剩下的就只有五十人了。兵力的差距为十五人,想取得压倒性的胜利根本不可能。必须在初战时就杀死最少十名敌人,这样一来,柳生有二十五人,风魔有五十人,可以达到以二敌一的比例。即便如此,兵库助认为仍然胜算不高。加上自己和九郎兵卫之后,双方大概可以斗个旗鼓相当。无论如何,这将成为一场非常惨烈的战斗。兵库助想到此处,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甲斐的六郎这个人实在了得。”兵库助由衷地发出赞叹,“他不但机智,还有出色的执行力。”
  六郎首先把阿福送进了城,这样一来就节省了护卫的人手。之后,他带着六十名风魔忍者一起动手,片刻之间就把这一带的房屋全都拆了,连一片木板和柱子都没有留下,只剩下一座高大的望楼。如果连这座望楼都拆了,从远处就可以察觉情况有异。六郎告诉兵库助,留着望楼还可以躲在上面放箭。另外,在拆除了周围的房屋之后,即便望楼被点燃,也不会带来什么严重的后果。
  六十名风魔,每三人一组,共分成了二十组。其中的一组爬上了望楼,三人中有一人带着弓箭和吹箭筒,并在所有的箭头上都涂好了毒药,另外两人手持长枪,背上斜插着忍者刀。更令人吃惊的是,每一组都准备了盾牌。
  盾牌由薄铁打造,相对还算轻便,表面涂着黑漆。十九块黑盾围在连尺町的这片空地周围,五十七名风魔隐身其后。
  松田三左卫门已经下了决心,他命令三十五名柳生忍者,在天黑前做好出发的准备。柳生们在外衣下面穿上铁锁甲,配上插有铁片的护手,脚下都穿着皮制的袜子和武者草鞋,腰里除了配着长短刀以外,还都插数根短铁棒。铁棒分量很重,一头已被打磨的锋利无比,投掷出的铁棒即便没有刺中对方,因为分量沉重也足以将对方打昏。
  放火工具也已准备齐全,由大家分别携带。剩下的事就是解决负责监视的风魔忍者。
  负责监视的风魔忍者昼夜各有五名,交接时间大约在傍晚六点。三左卫门准备就在这个时间动手,因为此时肯定是对手警惕性最薄弱的时候。
  下午较晚的时候,风停了。三左卫门派出两名柳生去了飞脚问屋(由私人经营,负责为客人向远方传递信笺、包裹的商铺——译者注),给江户的宗矩发出了最后的书信。在信中,三左卫门记述了苦等宗矩的命令而不得,风魔伪装强盗进行伏击,自己准备今夜在连尺町放火烧掉整个骏府,所有人都准备在这场战斗中舍身成仁等等。这封信可以看成是所有被派到骏府的柳生忍者的遗书。
  去送信的两名柳生很快就回来了,之后整个庙里变得一片寂静。风魔认为他们肯定是在焦急地盼望着江户方面的命令。在这种情况下,柳生忍者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作为。负责在白天监视柳生的风魔忍者生出了这样的念头,同时也放松了警惕。
  但来接班的风魔则不然,他们已经得知,六郎把连尺町一带的住宅全都拆掉了。尽管不明就里,但这几个人在心里依然充满了不安和紧张。然而为时已晚,夜班的人到达警戒地点和白班的人进行交接的时候,柳生忍者的一半偷偷出了寺庙,把他们重重包围了起来。就在交接完毕,白班的人马准备撤退的时候,数只短铁棒从四面八方飞来,五名风魔中有三人被当场击倒。夜班的人大惊,想要逃走时,剩余的柳生忍者从寺中冲出,对他们展开了疯狂的攻击。
  这些风魔比起战斗来,更善于侦察,他们都是“变化的弥助”的直属部下,人人善于伪装,奔跑迅速。但在柳生忍者的攻势面前,不管如何乔装改变也不会再有任何效果。他们的腿脚虽快,但也快不过飞来的短棒。这些人没有柳生那样的剑法,而且是以十对三十五。胜负不言自明,十名风魔全部战死。而柳生一方不要说死者,就连一个负伤者都没有。
  对十名风魔的屠杀,并不是在无人的旷野中展开的。傍晚时分路上仍有很多过往行人,当然会有人目击了这一幕,但目击者都被这场疯狂的屠杀惊呆了,只知道像石头一样在旁边观看。
  “我们是官府的人。”三左卫门向大家喊道,“奉大御所殿下之命,缉拿拦路抢劫的强盗,任何人都不许碰这些尸体。”说完就风一般的跑了。
  又起风了,看样子很快就会有暴风雨,但眼前还只是在刮着狂风。树木随风摆动,木制的房屋也发出了呻吟声。在狂风中,三十五名柳生忍者,如同一群野兽一般穿过旷野。必须抓紧时间,赶在暴雨来临之前,乘着眼前的风势在连尺町点火,进而烧掉整个骏府。很快,连尺町的望楼就进入了他们的视野。
  三左卫门突然举起了手,三十四名手下齐齐停下脚步。三左卫门两臂一挥,柳生忍者立刻将队型改为三纵队,每队十入,多出来的四个入作为尖兵,位于中间一队的前方,一看就知道平日里训练有素。
  三左卫门加入了四名尖兵当中,再次开始向前急奔。三队柳生忍者紧随其后,井然有序。
  三左卫门和四名尖兵进入了连尺町的开阔地,他们突然停下了脚步。
  三左卫门张大嘴,怪叫一声。“这、这、到底……”三左卫门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整片街道都不见了。称这里为街道有些言过其实,最多也只能算是一小片住家。但那片由简陋的房屋和小巷构成的街道,现在消失得无影无踪,能够证明这里原是一片街道的,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望楼。
  “怎么会有这种事!”三左卫门进入空地试图寻找街道的痕迹,四名尖兵紧随其后,余下的三队人马也沿边缘进入了空地。
  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痕迹可以显示,这里曾经有过一片街道。
  三十五名柳生忍者全都茫然不知所措,他们费了很大力气搬来的放火工具,现在派不上任何用场了。在这片空地上,除了那座望楼,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点燃的东西。就算放了火,也不可能扩散出去。
  “为什么会走漏风声?”三左卫门醒过神来之后,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问题,“是谁出卖的我们?”
  三左卫门当然不可能想到,六郎和柳生兵库助是凭直觉预感到将要出事,才事先做好了准备。在他看来眼前的事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出了内奸。三左卫门用怀疑的目光扫视着部下们。这些人都不可能被金钱所收买,女色就更不用提了,能够打动他们的只有高官厚禄。但是这些人中,会有人为了自己能够飞黄腾达,而置留在柳生庄里的亲人的性命于不顾吗?
  就在三左卫门正在疑神疑鬼的时候,三十五名柳生忍者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
  羽箭破空之声被狂风所掩盖,只见五名柳生突然倒地,身体里都深深地插着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羽箭。剩下的柳生忍者四下里散开,但在这片空地上,没有任何可以藏身之处。
  从望楼和黑暗中飞来的羽箭又射倒了三人。三左卫门一面将两只向自己射来的箭拨落在地,一面发现箭是从周围的一些黑色盾牌的后面射来的。
  “靠拢!”三左卫门用压倒狂风的声音大喊道。柳生忍者表现得训练有素,四下散开的他们在片刻之间就收拢了队形,向着一个方向猛冲过去。让人吃惊的是,跑在队尾的柳生能够向着各个方向倒走如飞,他们的任务是格挡飞来的羽箭。现在弓箭已经不能够伤到柳生忍者,所有的箭都被拨落在地。
  形势即将发生逆转。柳生的正面只有三面风魔的盾牌,那后面仅有九名风魔,而残存的二十七名柳生忍者,正势不可挡地向他们冲去。很明显这九个人将在劫难逃。
  甲斐的六郎有些不知所措。分散兵力包围空地的策略,现在反被敌人利用。柳生忍者集中全部力量,如同一柄巨大的铁锤似的,将要把风魔忍者薄弱的一环砸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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