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御所
2024-09-01  作者:隆庆一郎  译者:姜涛  来源:隆庆一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秀忠离开伏见之后,二郎三郎一下子就觉得很疲惫。没办法,这半个月是关原之战以来,最重要的一段时间。在这段日子里,二郎三郎每天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又怎能不疲惫呢?
  不管怎么说,二郎三郎赢了。不但得到了大御所这个新的位置,而且还奏请天皇,成功地保留了天下武家领袖的称号。这不异于是对秀忠的一种警告,让他不要动威胁二郎三郎的念头。下个阶段要做的事情也早已决定了,二郎三郎此前频繁地和风魔一族以及岛左近碰面,谋划的就是这件事。
  首先,要建造一座坚固的骏府城,并整顿以安倍川为首的附近的河流。在治水的同时,还要把河岸构建成一处防御工事。接下来,就是要召集人才,要以骏府为中心,建立一处“公界”,也就是一个小自由国家,并在政治上与江户的秀忠相抗衡,就必须要广召天下贤才。这些人才还必须要有凝聚力,二郎三郎已经有了目标,正在进行招揽工作。
  万事俱备,但把计划付诸行动,需要旺盛的精力。没有旺盛的精力,任何事都不会成功,可二郎三郎现在并不具备这种旺盛的精力。二郎三郎既不是家康那样的豪杰,也不是本多忠胜那样的铁汉,他原本只是一个庸庸碌碌的平民百姓,而且现在已经上了年纪。二郎三郎只比家康小一岁,今年也有六十三岁了。
  甲斐的六郎和阿梶夫人最先察觉到二郎三郎有些奇怪。阿梶夫人能够迅速察觉这一点,是因为对二郎三郎倾注了全身心的关爱,而甲斐的六郎则是因为事先接到过岛左近的警告。
  岛左近是这样对六郎说的:“二郎三郎殿下有些操劳过度,近期肯定会有一次反弹,那时他会对一切都失去兴趣,心态消沉。”岛左近还说:“如果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我们只能等待,随他去过一些委靡的日子吧,不要提任何意见,如果他自己没有要求,也不要强迫他接近女色,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大家不要做出任何违背他的意愿的事情。而这个时期到来的信号,就是打哈欠。如果他开始不停地有气无力地打哈欠,大家就要注意了。”
  六郎发现二郎三郎开始频繁地打哈欠的时候,是五月十八日,就是秀忠离开后的第三天。
  庆长十年(一六0五)是一个多雨的年份。到了五月仍然经常出现雷雨大风天气,气温也偏低。十五日离开伏见的秀忠一行,甚至一度被暴雨困在了缮所崎。这种异常的天气,可能使二郎三郎的身体越发疲惫。从十八日开始,他接连躺倒了数日。
  甲斐的六郎把岛左近的话告诉了阿福,并让她提醒阿梶夫人。阿福原本是贴身护卫阿梶夫人的女忍者,曾经负责过卧室的警卫,所以她很清楚阿梶夫人对男欢女爱有着强烈的欲望。阿福直接了当地警告阿梶夫人,二郎三郎现在非常疲劳,最好要暂时控制房事。阿梶夫人闻言,脸上略带羞涩,但她迅速和阿茶局夫人商量了对策,其后作出了暂时禁止侧室们侍寝的决定。
  二郎三郎一直在昏睡,就像很多年都没有正经睡过觉似的,整天都在床上,就连吃饭都没有下过地,也不泡风吕,只是睡个不停,仿佛是一只冬眠中的熊。阿梶夫人想让他尽量吃一些比较有营养的食物,于是命六郎和阿福尽量呈上一些鱼肉和鸟肉。六郎还亲自上山采来了蜂巢。当然,二郎三郎生病的事,一直被当成一个秘密。
  在此期间,秀忠回江户的队伍中,发生了一件事情。
  本多弥八郎强烈要求秀忠亲自去桑名道歉,否则本多忠胜肯定难以平息心中的怒火。德川三虎将之中,井伊直政已经过世,向来负责照顾秀忠的榊原康政也在病中,只有本多忠胜一人还算精神健旺。现在忠胜就是德川家的中流砥柱,绝对不能让这位威镇八方的大将和新将军之间产生龃龉,如果丰臣家得到德川家君臣不和的消息,他们肯定会积极地施展离间之策。而一旦传出了本多忠胜离弃了秀忠的传言,诸侯们也必然会发生动摇,此时的本多忠胜已经是德川家的一块招牌。如果一不留神,这块招牌被丰臣家夺走,天下必将从此大乱。
  秀忠是个阴险小气的人,从他嘴里很难轻易说出一句道歉的话,但此时他却不得不去桑名走一趟。
  这是一段艰难的路途。连绵不断的长雨在各处都引发了洪水,仿佛预示着新将军秀忠的前途,也将充满重重困难。
  秀忠的本意,当然是不想去桑名,最好是回到东海道,尽早返回安全的江户城。但秀忠没有选择,既然已经成为了将军,尤其是在地位还没有稳固的现在,绝不能做出这种任性的事,更不能选择逃避。
  秀忠忽然觉得,自己和二郎三郎有着根本上的差别。二郎三郎做征夷大将军时,依然能够想逃就逃。那次精彩的从江户的出走,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即便到现在,秀忠也不知道当时二郎三郎是怎样逃离江户的。在柳生忍者严密的包围之中,二郎三郎仍然能够像烟雾一样的消失,说明他手中掌握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出逃密道。秀忠离开江户时,曾命令柳生宗矩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这条密道,但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消息。
  在去桑名的路上秀忠终于发现,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密道,而在于二郎三郎尽管身为将军,却能够毫不犹豫地舍弃权位。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时至今日,仍然把自己当做一名野武士,对权位没有任何留恋。在秀忠看来,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做法,自己就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情。但如果和当时的二郎三郎换位,自己却也必然难逃一死。正是这个想法驱使着秀忠,不情愿地赶往桑名去和本多忠胜会面。
  本多忠胜是武将中的武将,是一名彻底的现实主义者。身为武将必须具备一种本领,那就是忘记。对,忘记的确是一种本领。不管是对昨日胜利的骄傲,还是对过去失败的懊恼,都不能引领人们走向未来。忘记是很重要的。
  我们常说的与日俱进,其实就是要善于忘记的意思。
  忠胜已经忘记了秀忠曾派刺客来刺杀自己,也忘记了刺客是柳生忍者。
  现在对忠胜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不要让秀忠走上歧途。如果秀忠误入了歧途,故去的家康希望德川家长治久安,为早已厌倦了战火的百姓们打造百年和平的愿望,将难以实现。因此,忠胜带着发自内心的微笑,迎接了秀忠的到来。
  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秀忠本人却从完全相反的角度上解读了忠胜的笑容。他认为,忠胜正像看着一个傻瓜似的嘲笑着自己,因此,秀忠迟迟没有把本多弥八郎要求他说的“抱歉”这两个字说出口。
  到达桑名之日,忠胜摆下酒宴为秀忠接风洗尘。席间秀忠始终是一副木讷的表情,并早早退席去休息了。那句最重要的话,终于没能说出口。是夜,忠胜和弥八郎对饮到很晚。
  “到底还是不行啊。”忠胜突然说道,“照他现在这种样子。”弥八郎沉重地附和道:“要是殿下还在……”
  忠胜欲言又止,这里的“殿下”当然是指家康。忠胜沉默地喝着酒,过了一会儿说道:“现在更不能让二郎三郎退隐了。”
  弥八郎抬起头看着忠胜:“什么意思?”
  “如果是殿下会怎样处置?会把一切都交给这么一个不可靠的将军吗?”
  弥八郎陷入沉默。
  “不会,当然不会。他肯定会主动出击,像以前一样把权力都收回到自己手里。”忠胜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二郎三郎也应该这样做,无视新将军的存在。重要的事情一定都要亲自过问。”
  “那样肯定会激怒新将军,有可能会让他丢命的。”弥八郎反对道。
  “保住他的命,不正是你的职责吗?”忠胜毫不留情地回应道,“你要紧跟着秀忠,一天也不要离开,不要像以前那样跑来跑去。让你们家的小子跟着二郎三郎,你们父子间要紧密联系,掌控住德川家的政权。”
  小子指的是本多正纯。他在庆长六年被任命为从五品的下上野介,今年四十一岁。正纯一向都在二郎三郎的身边,但到今天为止他还没有发挥出他真正的能力。二郎三郎充分认可正纯的能力和诚实,但也发现他有一个缺点,那就是过于死板,而且做官为公的意识过于强烈。总而言之,正纯是一个忠实于德川家的官员。正因为这一点,二郎三郎无法重用他。再有就是,虽然正纯多少也在心里抱有一些疑问,但他仍然把二郎三郎当成了家康。
  “还是把真相告诉那小子吧。”忠胜对弥八郎说道,“为二郎三郎多召集些人才,让你儿子负责领导他们,不要顾忌江户那边,该管的事一定要管。”
  忠胜的这些建议,听上去简直就是对新将军的谋反。弥八郎指出这点之后,忠胜又说道:“不是有你在江户吗?让你儿子随时通知你二郎三郎的决定,你在江户也做同样的事情,这里面就要看你的手段了。”
  也就是说,对于重要的政务,要颁布双重政令。二郎三郎先发布命令,接下来秀忠再发布同样的命令,但如果这样做,秀忠的面子也就荡然无存了。
  “没必要所有的事情都这么做,只限于重要的事。”
  接到双重命令的各地大名们,会把此事理解为家康对儿子的指导。同时他们也会察觉到,家康并没有完全不问政事,天下大事依然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海内第一统帅”家康公依然健在,让诸大名们明白这一点,可以弥补秀忠的脆弱,使德川家的新政权稳如磐石。
  “十年,”忠胜不容置疑地说道,“至少要进行十年这种双重政治。十年之后,秀忠殿下已经三十七岁,想必龟该成熟了吧。”
  换言之,现在的秀忠还是一个青涩的莽夫。
  “这么一来,我可就成了奸臣。”弥八郎有些无可奈何地叹道,“人家肯定会说,我们父子二人分处江户和骏府,独霸了德川家的朝纲。”
  事实上,后世史家对本多弥八郎的评价非常严厉,基本上和此时弥八郎的预感一致。直到近年,才出现了应该重新评价弥八郎的看法。
  “恐惧骂名还怎么成就男人的事业!”忠胜怒目圆睁、须发尽立。在这一瞬间,他好像又回到了箭矢交织的战场,正在向畏缩不前的部下怒吼。弥八郎猛地挺直了身躯,用同样逼人的目光紧盯着忠胜:“放心吧。”这是一句重如千钧的诺言。后来被称为玩弄权术、独霸朝纲,并被同僚们嫌忌如蛇蝎的本多弥八郎就是在这一刻诞生的。弥八郎为了德川家三百年的基业,为了百姓们三百年的和平,义无反顾地背负上了千古的骂名。
  五月二十日,秀忠离开桑名前往清须。在桑名的这两天,他终于没能说出“对不起、请原谅”之类的话。可以说,秀忠是在忠胜轻蔑的目光中离开桑名的。一行人当天就到达了清须,因为大雨,一直在此停留到了二十四日。
  清须是秀忠弟弟忠吉的领地,据说秀忠在清须期间曾经看戏解闷。想必本多忠胜的事情如一块大石一般一直压在他的心头,而弥八郎的存在(尽管弥八郎没有说出任何责备之言)还是随时让他想起在桑名的事情。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
  随着秀忠继任将军,他的家臣们也逐渐骄横起来。就算是亲弟弟忠吉,现在也已经是秀忠的臣子了。所以秀忠的家臣们认为,忠吉的地位和自己这些人是相同的,而忠吉的部下,就相当于秀忠部下的部下。换言之,他们认为,忠吉家臣的地位应该比自己低下。在后来的整个江户时期,被称为“御家人”的德川家嫡系武士们始终抱有的特权意识,想必就是在此时初见端倪的。
  非常不可思议,这种骄横很容易传染,甚至连这些“御家人”的奴仆都开始变得骄横,经常会做出一些犯上不敬的行为。
  忠吉的家臣中有一名叫甲贺左马助武士,因为看不惯六名“御家人”的奴仆的嚣张气焰,便痛打了他们一顿。这些奴仆们当时没敢抵抗,因为他们知道抵抗很可能会使他们丧命,但事后,这些奴仆们纷纷向自己的主子哭诉。
  六名“御家人”闻讯暴跳如雷。其实没必要生气,他们应该仔细地调查事情的起因,然后向左马助抗议或者要求赔罪。但六名“御家人”没有采取这种正确的方法,而是在路上伏击左马助,并将其斩杀。左马助当时带着四名随从和一名奴仆,这五人也未能幸免。左马助也是一名久经沙场的勇士,他死前也让一名“御家人”负了重伤。因为有人负伤,所以“御家人”没能迅速逃离现场,而是躲进了一间民宅。忠吉闻讯后当然非常愤怒,但他非常理智地没有自己出面,而是请本多弥八郎妥善处理。弥八郎立刻带领一队负责警卫的武士包围了被六人占据的民宅,然后只身进入民宅,命令六名“御家人”切腹自尽。六人不从,弥八郎告诉他们,如果不切腹自尽,他们的家人也会受到惩罚,父母兄弟妻子儿女都会被杀掉。六名“御家人”无奈之下只得切腹。
  本多弥八郎的处理是公正的,因为斗殴双方必须付出同样的代价,是镰仓幕府以来武士阶层的规矩。弥八郎只是照章办事而已。尽管如此,依然传出了弥八郎的处置过于严厉的说法,这种说法转眼之间就扩散开来。伴随着这个传言,甚至还有人说,秀忠对弥八郎的处置表现出了很大的不快。
  这个说法很快就传到了弥八郎的耳中,弥八郎立刻就看出这是秀忠耍的一个小手腕。自己一行人还在去江户的途中,传言的扩散速度未免太快了,肯定是有人故意为之,而这个人除秀忠之外也很难再做他想。
  在这一行人当中,虽然对弥八郎心怀怨恨者比比皆是,但传出秀忠不快消息,则显得有些异常。德川家的家臣中不可能有人会愚蠢地去编造这个流言。因为一旦被追根溯源,冒用将军之名是要被杀头的。只有这个流言源自于秀忠本人时,这种有悖常识的事情才有可能发生,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而秀忠也不会蠢到认为弥八郎想不到这一点。所以,这个流言的出现实际上是秀忠在对弥八郎表示自己的不满。
  弥八郎经过一晚的深思熟虑,在浜松城向秀忠禀告了流言,要求秀忠严查流言的出处,并严惩散播者。弥八郎举了两个例子来证明这样做的必要性。第一件事发生在本月五日,当时秀忠仍在伏见城,家康(二郎三郎)和秀忠的一些侍从,共计二三十人拔刀争斗,结果死伤多人。二郎三郎立刻把参与者全部斩首,那时秀忠已经感到非常不满,但在诸大名的面前,他也无法违抗自己父亲的命令,那样做会有损他孝子的名声。另一件事是刚从江户收到的消息,二十二日、二十三日左右,秀忠的侍卫和越前中纳言秀康的部下发生火并,共有二三十人丧命,活着的参与者都被拘禁,正等着秀忠来裁决。
  形势很严峻,在仅仅半个月的时间内就发生了三次大规模的争斗,而且分别发生在秀忠和自己的父亲、兄长、弟弟的家臣之间。各地的大名会怎样看这件事?他们会认为秀忠成为将军之后变得骄横,甚至开始怠慢自己的父亲和兄弟。孩子总是模仿父母的所作所为,同样的道理,家臣的行动也可以反映出主君的想法。新将军连自己的父亲和兄弟都要欺压,和他毫无关系的大名们在他的心中,肯定更是一钱不值。在这样的将军的治下,自己的安全能不能够得到保证?
  也许会有一些大名,尽管怀有这样的疑虑,但仍会毫无保留地为秀忠卖命。这种人在紧要关头起不了任何作用。能够起作用的是那些有骨气的大名们,这些人即使表面上做出恭顺状,但在心里肯定不会再信任秀忠。当战端再起时,这些人会投向哪一边是不言自明的。
  弥八郎建议,为了防止出现这种情况,必须严厉地处理类似事件,并强调自己也正是本着这种原则,处理了在清须发生的事件。
  “可是现在流言异常迅速地在扩散,说明将军的家臣们已经变得难以约束。如果不尽早处置,对肇事者加以严惩,恐怕很难让天下人信服。”
  弥八郎的表情强硬,声音严厉,一步不让地逼迫秀忠表态。
  秀忠很为难。虽然弥八郎说的是正理,但自己好不容易才当上将军,掌握了天下的大权,让身边的人也分享一些权利,不也是人之常情嘛。
  “只不过是些传言罢了,没必要那么紧张。”秀忠轻描淡写地搪塞道。弥八郎注视着秀忠,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接着深施一礼就告退了。秀忠用力攥紧了拳头,虽然明知这是弥八郎惯用的伎俩,但每次秀忠都无法压制自己心头的怒火。
  “这家伙是不是打算又要回玉绳啊,上次也是这样。”秀忠又回想起自己为平息本多忠胜的怒火,而不得不向弥八郎俯首的屈辱。尽管秀忠也明白,如果当时不那么做,自己肯定无法登上将军的宝座,弄不好连命也会丢掉。
  但现在已经时过境迁,不管怎么说,自己现在已经是征夷大将军,怎么能再容忍一名家臣来威胁自己呢。
  “这次我绝对不会再去请你回来了。想隐退,你就隐退好了。”二郎三郎现在已经下台,你弥八郎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但事情的发展又一次大出秀忠的意料。弥八郎没有回玉绳,就像完全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似的,继续跟随在秀忠的左右。
  六月四日,秀忠回到了江户。也是在这个时候,二郎三郎的身体终于恢复了。其实他并没有什么病,只是过度劳累,加上压力长期得不到有效的缓解。充分地补充营养,长时间的静养之后,身体的情况就自然好转了。在这期间,二郎三郎倒下的消息,一直是一个秘密,甚至没有传医师来侍诊。二郎三郎用过的药只是甲斐的六郎采来的蜂蜜和阿梶夫人从中国人手中搞到的朝鲜人参。
  尽管没有完全恢复,但二郎三郎已经开始着手招揽人才。他和自己心目中的大部分人选都已经进行过了沟通。现在的问题是由谁来领导这些人。二郎三郎原本属意于本多弥八郎,岛左近和风魔小太郎也对此持赞成态度。二郎三郎和弥八郎提及过此事。但在六月中旬,为了得到明确的答复,而去江户见了弥八郎的甲斐的六郎,带回了一个意外的消息。弥八郎说现在自己不准备离开秀忠的身边。在六郎带回的弥八郎的亲笔长信中,弥八郎详尽地写明了作出这个决定的原因和经过,本多忠胜的意见也被提及。最后,弥八郎希望二郎三郎起用自己的儿子本多正纯。眼前这个局面是二郎三郎没有预料到的。弥八郎的理由非常充分,本多忠胜的意见也很恰当,但二郎三郎完全没有做好起用正纯的准备。先不说别的,至少正纯就不知道,现在的家康是由二郎三郎假扮的。如果想把正纯当做自己真正的心腹,就必须把事情的真相,以及发展到今天的来龙去脉全都告诉他,以获得支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所以二郎三郎才会有些犹豫不决。
  对正纯的头脑和人品,二郎三郎很熟悉而且非常信任。正纯不愧是弥八郎的儿子,有着超群的事务才能,对德川家的忠诚更是不让弥八郎。如果非要为他找出一个缺点,那就是头脑过于敏捷,以至于有时显得有些性急。另外,他不善于和脑子慢的人打交道,缺乏一种耐心地把自己已经非常清楚的事情,教给别人的耐性。尽管正纯也在努力控制自己,但每当遇到脑子慢的人,他还是无法掩饰自己的想法,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好像正在嘲笑对方:“你怎么这么笨。”
  这种表情和实际开口嘲笑对方有着相同效果。脑子慢的人对这种轻蔑的表情异常敏感,总是能够立刻察觉并产生不揄快的心情。一旦对方有了这种心情,谈话就没有必要再进行下去了。不管你做出如何详尽的讲解,笨人依然不会明白。或者说,故意装作不明白。这种较量,最终都会以笨人的胜利告终。
  二郎三郎无法做出决断,只得紧急派甲斐的六郎去山王村征求岛左近的意见,询问是否应该改变计划。六郎也没有忘记征求风魔小太郎的意见。
  岛左近已经完全在天龙川流域二俣附近的山王村扎下了根。凭借着风魔在全国的情报网,岛左近找到了自己的老母亲、弟弟以及儿子权三,并把他们带到了这个山村。另外,风魔还寻到了七名岛左近过去麾下的勇士,并让他们分住在岛左近的住所周围。不知从何时开始,也不知道是由谁先提出的,大家开始把这个山村的一隅称为大坂。
  岛左近在这里使用的名字是岛金八。附近的那棵大樱树,结出了和预想中一样美丽的花朵。在这一年的春天,岛左近终于在这棵樱花树下,举办了他盼望以久的酒宴。风魔小太郎和风斋出席。岛左近有病在身的母亲、弟弟、
  儿子权三、侍郎兵卫还有那七名部下,和岛左近一起沐浴在花雨中,畅快淋漓地痛饮了一夜。很遗憾,二郎三郎和六郎未能参加。
  对于二郎三郎询问的,是否应该把全部秘密告诉本多正纯一事,岛左近表现得非常慎重,因为他并不认识正纯。岛左近希望和风魔小太郎商议之后再答复。六郎有些为难,尽管六郎也赞成和小太郎商议此事,但时间很紧迫。
  岛左近微微一笑:“放心吧。”
  权三应命取了两只隼回来。隼是一种比鹰的体型略小,但飞行速度极快的猛禽。岛左近在两只隼的爪上绑了写满字的薄纸。
  “派两只去,是为了以防万一。用不了多少时间,它们就能把信送到小太郎的手上。”
  这两只隼实际上起到了信鸽的作用。不用说,它们原本是小太郎喂养的。所以只要一放出去,就会立刻飞往箱根,两只隼都接受了这方面的严格训练。
  岛左近来到庭院中,向两只隼轻柔地说了几句,然后把他们抛向天空。
  两只隼转瞬间就飞上了高空,缓缓地盘旋一周,确定了方向之后,两只隼一起飞向东南方,那是箱根山的方向。
  六郎坐在窗边,呆呆地目送着两只隼远去。
  “大人总是能想出这种让人目瞪口呆的主意。”
  毫无疑问,对隼的这种使用方法肯定是岛左近想出来的,而着手训练的应该是小太郎。经过训练之后,两只隼即使看到美味的小鸟也会毫不理会。
  风魔小太郎在当天夜里就赶到了山王村,还随身带回了那两只隼。从放飞两只隼到小太郎现身,只花了半天的时间。即便是骑快马走小道,这种速度也令六郎咋舌不止。
  “怎么样?长见识了吧?”岛左近笑嘻嘻地对六郎说道。
  “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六郎说,“也能给我一只吗?”
  “现在正在训练新的。一旦完成,立刻就给您送去。”
  小太郎一贯都是使用这种礼貌的语气,这不应该是岳父对女婿说话的口气。但小太郎永远公私分明,这也正是他的可怕之处。即使是自己的女婿,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成为自己的敌人,这样的事情在战国乱世中很常见,所以不能让两人的关系变得过于亲密,从而使自己产生大意。和任何人接触时都要考虑到,对方随时都会变成敌人,这是风魔首领的处世之道。不只是对六郎,小太郎有时对自己的女儿阿福,也会像对外人一样语气冷漠。
  关于本多正纯一事,风魔没有让大家失望。小太郎取出了一份调查报告交给了岛左近。岛左近和六郎都对这份报告内容之详尽赞叹不已。据小太郎说,不仅仅是正纯,对所有和幕府有关的武士,风魔都做了同样的调查。这种实力实在是恐怖。
  本多正纯永禄八年(一五六五),也就是三河一向宗起义的第二年出生在三河。正纯的父亲本多弥八郎在正纯出生的前一年,参加了三河一向宗起义,并于同年流亡京都。正纯小名千穗,在很长的时间里,他和自己的父亲一样,被称为弥八郎。正纯在庆长六年五月,三十七岁的时候,担任了从五品的下上野介。从那以后,他被人们称为本多上野介。
  关原之战后,正纯一直跟随在二郎三郎身边,负责二郎三郎和诸大名之间的日常协调工作。和自己的父亲一样,正纯不是一名领军统帅,而且一名典型的事务型官员。在和岛津家的交涉中,他曾发挥了很大的作用。由此也可以认为,正纯已经从一名政务官员转型为一名外交官员。由于正纯作为外交官表现出了卓越的才能,不久之后,在对外国的日常事务中,正纯也拥有了很大的发言权。去外国(主要是东南亚地区)开展贸易时所需的许可证,一种很像今天的签证的“渡海朱印状”,就由他负责签发。正纯在和各贸易国的交涉中,也有出色的表现。总而言之,正纯是一位知识型的官员,多才多艺,无论做什么事,都能表现出超人一等的才能。但能不能把假家康的秘密告诉他,却又另当别论。
  岛左近难以作出判断,风魔小太郎也同样对此事一筹莫展。
  “只能慢慢把他培养为心腹。”岛左近猛不丁地说了一句。意思是,无法判断正纯是不是一个可以共享秘密的人,但现在必须要让他知道这个秘密。
  本多弥八郎迫于形势,只能跟随在秀忠身旁。能够为二郎三郎打理日常事务的人,现在只有正纯。既然别无选择,就只能让他知道这个秘密,并由二郎三郎把他逐渐培养成可以信任的心腹。
  小太郎也点了点头:“只好如此了,现在就要看二郎三郎的本事了。”成败在此一举,现在只能靠二郎三郎自己了,考验二郎三郎的时候到了。”这可是一场豪赌。”六郎琢磨着。如果失败了,情况会变成什么样呢?
  “如果失败了,只能除掉他,那时二郎三郎和本多弥八郎的关系也必然破裂,大御所政治也就完了。”岛左近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重。二郎三郎能否
  实现梦想,建立一个“漂泊之民”的自由之国,现在全取决于二郎三郎能否收服正纯。
  “这场豪赌简直就是……”六郎又在心中念叨着。
  六郎回到伏见,向二郎三郎汇报了会商的经过和结果。
  二郎三郎长时间地陷入了沉默。没办法,他现在就像从岛左近和小太郎的手中接过了一把出了鞘的利刃,然后被推上了决斗场。六郎紧紧地盯着二郎三郎,大气都不敢出。突然,二郎三郎放声大笑。六郎紧张地注视着他。
  二郎三郎笑个不停,笑得浑身直颤:“开什么玩笑。让我去培养人,别忘了,我只是一个到处流浪的野武士。”
  “那,您打算……”六郎紧张地咳了一下之后问道。
  “全都告诉正纯。没别的办法。但我可不会去培养他。成败在此一举,赌他一把。失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就逃吗?那种日子我更习惯,谁让我是个野武士呢。”
  说完这番话后,二郎三郎又痛快地大笑不止。他回到了自己的起点,一介野武士,机缘巧合之下连征夷大将军都做过,这一辈子已经值了,大御所什么的,滚到一边去吧。用不着为它绞尽脑汁。失败了又能怎么样?失败了就品尝一下失败的乐趣吧。二郎三郎灵魂里的那个野武士仿佛在放声长啸。
  本多正纯一生都忘不了这一天,也不可能忘记。
  庆长十年七月二日。伏见下了一天的雨,雨水里夹杂着泥沙。天气有些异常,伏见城里的地板都变得潮乎乎的。尽管是白天,但天已经像夜晚一样漆黑。每个人都有些无精打采。
  正纯被告之大御所身体欠安,今日不问事。没办法,在这种天气里,就连正值壮年的自己都什么也不想做,更何况上了年纪的老人。也好,今天看来可以轻松一天了。正纯无聊地翻着几份文书,打算到时间就直接回家,这时忽然有人来急召正纯去内宅见大御所。这种情况很少见,正纯一边急匆匆地走在潮湿的地板上,一边在脑子里梳理了一遍,看看是什么事情需要如此紧急。
  在当时还没有像后世那样,内宅和处理政务的区域被严格地区分开来。但在两个区域之间设有门户,通常会站着几名侍女,没有她们的通传,外人是不得入内的。这样一来外入就无法知道,大御所正在内宅的什么地方。这明显是一种防备刺杀和内乱的措施。
  这天为正纯通传的是阿福。阿福一面无言地在前面领路,一面若无其事地观察了一下正纯。虽然正纯的短刀已经交给别人暂时保管,但不能保证他的怀里没有藏着别的武器。一般来说,突然被召到内宅的人都会有些惊慌,尤其是在被引领觐见的途中。但至少据阿福观察,正纯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慌乱。他好像正在琢磨心事,有些心不在焉,可是没有任何惴惴不安的迹象。
  从稳健的步履上来看,这是一个心地光明的人。阿福暗自放下心来。
  大御所看上去精神健旺,完全不像身体欠安的样子。房间里还有阿梶和阿茶局两位夫人,大御所挥手命二人离开。正纯正准备规规矩矩地行礼,被大御所大手一挥,高声拦住了。
  “不必了。免了一切常礼。但是你要做好准备,今天的话很长。随便些,脱掉外衣,盘腿坐吧。”
  正纯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平时他就怕别人和自己这样随便。即使面对父亲弥八郎,正纯都没有在脱掉外衣情况下说过话,更不要提盘腿而坐了。
  无论说什么日常琐事,都要正坐而谈。从幼年时,正纯就被告之这个规矩。
  二郎三郎见自己不管如何劝说,正纯都不为所动,只得在心里骂了句“死板”作罢。
  二郎三郎打算今天把一切都告诉正纯。他盘算了很久该如何开口,最终觉得完全没必要为此伤神。说话的方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正纯了解事实真相。事实自有事实的分量。说话时也不必刻意整理思路,不拘泥于时间顺序,就像聊些陈年往事似的,反而会产生一种震撼。理清思路的事就交给正纯,自己还是想到哪里就说哪里吧。
  另外,二郎三郎觉得赤膊相对,效果会更好。但这个死板的家伙始终都是恭恭敬敬地正襟危坐,反而使自己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这家伙可真不招人喜欢。”二郎三郎带着这种情绪开始了谈话。当然,和对弥八郎一样,二郎三郎隐瞒了岛左近、风魔小太郎的存在,还有六郎和阿福的真实身份,以及他们日常所担负的任务。除此以外,二郎三郎对正纯讲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虽然正纯没有说话,但二郎三郎一看就知道,他的脑子正在飞快地运转着。
  正纯回想起在大津城见到家康时,自己产生的那种奇怪的感觉。正纯记得自己那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还曾用力摇了摇头。当时石田三成见状说过一句话。
  “最好不要想太多。”见自己有些尴尬,三成又补充了一句,“有些事不是家臣能怀疑的,怀疑了,德川家也就不存在了。”
  “看来当时三成大人已经知道了真相。”到现在正纯才明白,当时三成所说的,就是家康是由别人假扮的这件事。但他为什么在已经知道真相的情况下,仍然劝正纯不要怀疑呢?想到这一点,正纯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这个疑问令他非常震惊,以至于神色大变。——石田三成之所以让自己不要怀疑,难道是为了保护二郎三郎不成!即便他们不是同伙,三成肯定也把二郎三郎当做了一个会保护秀赖的人。事实上,现在二郎三郎不愿杀掉秀赖。的确,杀掉秀赖,二郎三郎也就没有了存在的价值。秀赖如果不在了,二郎三郎也可能会被随之除掉。但二郎三郎的动机只限于此吗?他真的只是为了保命,才希望丰臣家存续下去吗?
  正纯不由自主地偷偷观察了一下二郎三郎。二郎三郎察觉到了正纯的这个异常的举动。
  “这家伙,为什么用这种眼神?”
  二郎三郎针锋相对地反盯着正纯,正纯紧忙低下了头。在这一瞬间,二郎三郎准确地捕捉到了对方的心思。
  “原来如此。”对方产生这种疑问很正常,但二郎三郎感到有些恼火。
  “我得说明白了。”二郎三郎没好气地说道,“这件事可不是我想干才干的,我随时都可以丢下一切跑掉。”
  正纯马上就明白,这是对自己的回答。
  “他能知道我在想什么!”正纯急忙拜伏于地。分析一下就可以知道,二郎三郎没有说谎。因为没有人能够预料到会出现后来的情况,更不能事先做出这样的计划。即便可以成功地刺杀家康,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如此缜密地推算出之后事情的发展。二郎三郎假扮家康,只是一个偶然事件,完全无法预料。所以,二郎三郎从一开始就已经和石田三成或丰臣家联手的猜测是不成立的。
  接下来的问题是,要不要为二郎三郎效力。从根本上来说,眼前的这个家康是个假货,对一个假货尽忠,是非常滑稽的。如果要尽忠,也要对德川家尽忠。正纯忽然体会到了父亲弥八郎的心情,那样热爱着家康的父亲,现在却为这个假货不惜粉身碎骨。唯一的理由就是,父亲认为为了德川家,现在必须让这个人活下去。即便是秀忠已经登上了将军大位的今天,父亲也仍不遗余力地为此人的存亡在奔走。
  其实,就在前一天,正纯刚刚收到了弥八郎的一封信。信中只写了两点。一是为了大御所,要不惜一切;二是随时保持紧密的联系。父亲的意思很明白,他不信任新将军秀忠,认为秀忠不是将军之器。因此,现在必须要让家康公活着,以他“海内第一统帅”的军事能力,和精于权谋的政治能力来震慑天下的大名们。这一切不是为了秀忠,而是为了德川家。
  正纯自己其实也不怎么喜欢秀忠,但也说不上厌恶,因为他并不了解秀忠。正纯只是觉得此人有些阴暗,令人难以亲近。正纯自己也不是尚武的类型,所以他在某种意义上,还是能够理解秀忠的。但也正是因为彼此有类似之处,正纯才会不喜欢秀忠阴暗的性格。正纯认为,作为一名事务型官员,必须有光明磊落的性格。在任何人的眼里,都应该是公正的,没有私心杂念的。和武官相比,文官的工作更复杂,总有些不便于拿上台面的东西。在旁人眼里便会显得阴险,深不可测。因此,文官的身上必须有能够一扫阴暗印象的磊落和公正。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弥八郎就达不到正纯的标准,他太阴暗了。正纯非常清楚,自己父亲的身上,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无私。即便是孩子身患濒死的重症,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出门去工作,而且不会对任何人提及此事。如此鞠躬尽瘁,却经常要背负阴险,权谋家的恶名,就是因为他的性格过于阴暗。而且他的为人处事狡黠多变,有时会戏耍对方,有时又喜欢以威胁的口气说话。
  正纯经常想,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用那种威胁的口气说话的呢。正纯推测可能是从一向宗起义的时候开始的。一向宗义军的不团结是很出名的,义军之间经常会发生龃龄。在越前义军中,甚至发生过内斗,他们也因此在织田大军的猛攻之下一触即溃。可能是为了让反复无常的义军们能够听从自己的指挥,父亲才不得不经常以那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看法。在和愚顽的义军民众进行无休止的协商和争吵的过程中,长年无法解消的焦躁,使父亲养成了这种性格。
  但毫无疑问,这种习惯或者说性格,现在成了弥八郎最大的弱点。人们都非常怕他,决不会向他敞开心扉。极端地说,他很不受大家的欢迎。虽然父亲自己常说,当官的用不着受人们的爱戴,但正纯认为这种说法并不妥当。
  秀忠身上的阴暗之处,还要在自己父亲之上。直白些说,秀忠可以称得上阴险,他总给人一种残酷薄幸的印象,让人很容易产生,为此人卖命不会有任何好处的想法。或者说,秀忠给人的印象是,他的身上除了私心贪欲,再别无他物。为了自己,他可以无情地抛弃任何人。听了二郎三郎的讲述,正纯的这种印象越发强烈了。但为了德川家,大家不得不把秀忠扶上了将军的宝座。
  二郎三郎讲完了这段话之后,正纯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是有意如此,而并不是难以抉择或尚未理清事情的脉络。
  “怎么样,以后就帮我吧。”
  二郎三郎这样询问之后,正纯只能应允。既然二郎三郎已经说出了全部真相,如果自己表现的犹豫不决,那么下场只能是丢掉性命。二郎三郎肯定已经做好了准备。从刚才开始,正纯就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但肯定有人在暗中正在观察着自己的表情,大概是一名杀手。只要自己应对不当,二郎三郎肯定会当场就取了自己的首级。
  暗中潜伏的是甲斐的六郎。他正伏在梁上的角落里,观察着正纯的表情。结果让六郎很放心。
  “没想到,此人的胆量不错。”
  据六郎观察,正纯在二郎三郎讲话的时候,一直不动声色,现在也是在故意保持着沉默。而正纯之所以保持着沉默,是为了表明自己认为事情很重要。面对如此重要而且足以令人震惊的事情,怎能轻易地开口表态呢,必须要等到二郎三郎催问才能开口作答。
  果然。
  “怎么样?”二郎三郎有些焦躁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后问道。
  “我会按我父亲的意思办。”正纯立刻毫不迟疑地答道。
  这个回答很有意思。正纯并没有说“我听大御所殿下的”,而是说要听从自己父亲的意志。意思是,我对你还不够了解,所以不能盲目地答应追随你。但如果我父亲的意志是要我追随你,那肯定不会有错。我相信自己的父亲。虽然结果都一样,但这个回答里含有正纯明确的意志,是正纯作出的一个判断,而不是根据眼前形势,不得不表示服从。
  “有两下子。”甲斐的六郎在梁上忍不住笑了一下。
  而二郎三郎看上去也是大有同感。“好。真不愧是弥八郎的儿子。”二郎三郎心情愉快地说,随后从文件匣中拿出一份名单,交给正纯。这是二郎三郎今后想要招揽的人员名单,是他和岛左近以及风魔小太郎共同拟定的。
  “这些人都将成为你的同僚,好好调查一下。”
  二郎三郎于庆长十年九月十五日离开伏见,前往江户,本多正纯随行,在途中用去了四十四天之后,于十月二十八日到达了江户。之所以在道上花费了这么长时间,是因为连逢大雨,二郎三郎又用了很多时间去到处打猎。但这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要和岛左近和风魔小太郎进行联络,而甲斐的六郎一个人承担了这项工作,来回奔走。
  六郎即便离开二郎三郎的身边,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因为他平时就一直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只负责跑跑腿的下人。就算有人发觉他不在,六郎也总是说自己去为二郎三郎调查猎场了。
  到目前为止,二郎三郎身边还没有怀疑过六郎的真实身份的人。但在这次的旅途中,正纯对六郎的行踪起了疑心。
  自从知道了二郎三郎的真实身份,正纯就暗地里怀疑一件事。过去不为人知的那一系列惊心动魄的事件,怎么想都不是二郎三郎一个人可以应付的。背后肯定有人在支持着他。正纯怀疑,二郎三郎的背后有人在为他出谋划策,但在他的身边肯定没有这样的人物,那么这个出谋划策的人必定另有藏身之处。这样看来,应该有一个人在负责为他们传递消息,而这个人会是谁呢?随着这个疑问的加深,正纯逐渐注意到了甲斐的六郎。
  正纯很久之前就在大坂养着一些异士,他们不是忍者而是飞贼,而且是一对夫妇。丈夫叫平吉,妻子叫做阿摇。两人的年纪都是不到四十岁,就试图去盗大坂的金库,结果是被生擒活捉,捉人的正是正纯。那是五年前关原会战之后,德川家大军刚刚进入大坂城之后的事情。
  正纯当时并不是地方官,能捉住二人纯属偶然。正纯之所以没有把二人交给官府,而是放了他们一马,是因为当时二人表现出了在当时很难一见的夫妇间的真爱。两人都为减轻对方的罪名,坚称自己才是主谋。另外,这夫妇二人还算得上是实在人。
  正纯命平吉和阿摇跟踪甲斐的六郎,并告诉他们,一旦感到危险,就立即停止跟踪。万一被六郎擒住,可以说出自己的名字。
  正纯从一开始,就并没有指望两名飞贼可以发现二郎三郎背后的同伙,只是想验证一下,六郎在为二郎三郎传递消息的判断是否正确。如果这对夫妇被擒或被杀,等于六郎自己泄露了身份。一旦出现了这种情况,正纯打算单刀直入地向二郎三郎逼问,他背后的同伙到底是谁。如果有必要,甚至可以把六郎抓起来。正纯以前从未使用江湖人物去做过这类事情,在这方面还是个新手,完全不知道忍者们的神通。
  甲斐的六郎离开大队之后,六郎就发现了平吉和阿摇。六郎立即改变了去找岛左近的计划,改道直奔桑名,那里是本多忠胜的领地。在去桑名的途中,六郎时不时地爬上二人所住的房间的屋顶,弄清了两人的姓名以及他们被正纯收用的经过。之后,六郎大大方方地进入了桑名城,然后就从二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平吉和阿摇有些不知所措,犹豫了一段时间后,回到了正纯身边的时候,六郎已经大摇大摆地跟随在二郎三郎的左右了。在这期间,六郎已经去见过了岛左近。真是惊人的脚力。
  正纯并不是傻瓜,立即就知道平吉夫妇被六郎戏弄了。本多忠胜是二郎三郎背后的同伙,这个结论也太正常了,多半是一个障眼法。六郎肯定是穿过桑名城后,有抓紧时间去了真正的目的地。但从六郎很快就回来了这一点来看,正纯认为六郎去的地方离桑名不远。桑名靠近伊势,自古以来就是一个被称为“十乐之津”的自由港。到现在,那里的民风依然自由彪悍,所以才会派本多忠胜这样优秀的大将前去治理。综合这些因素,这片土地的确很适合二郎三郎的同伙藏身。
  正纯在和二郎三郎谈话时,装作若无其事地试着提起了“桑名伊势”的地名,但二郎三郎没有任何反应。当然,二郎三郎是故意如此。在听了六郎的报告之后,二郎三郎已经推测出了正纯的想法,并打算就让正纯就这样误认下去,所以才特意不做任何反应。正纯果然落入了圈套。要说到斗心眼,正纯还远不是二郎三郎的对手。
  “必须要想个办法,尽早找出那个同伙。”正纯事后向父亲弥八郎建议。庆长十年十一月十七日,二郎三郎来到江户已经二十天了。这一天,二郎三郎出川越打猎,弥八郎和正纯父子随行。
  正纯来到江户入后,变得极度的神经质。父子二人尽管同住一个屋檐下,但除了一些简单的对话,两人基本上互不理睬,家人们甚至以为他们是否已经反目成仇。两人在家中从不谈论和政务有关的话题,谈论这些话题的地点,要么在江户城内,要么在这样的郊外。
  这样做是有理由的。正纯在回江户的途中曾被二郎三郎召见,被告诫要小心秀忠直属的忍者柳生一族。
  “从现在开始,你要谨记,你的住宅随时都在柳生的监视之下。不光是你们父子间的对话,就连你和手下在暗地里的谈话也会传到柳生的耳中。要小心行事。在城里安全的只有我的房间。”
  正纯闻言有些不以为然。二郎三郎嘿嘿一笑,说出了正纯和他新纳的小妾在伏见城时的枕边话。正纯先是羞得满面通红,转念间又吓得脸色苍白。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忍者的恐怖,同时强烈地感觉到,在二郎三郎身边办事,实在是一件艰辛无比的苦差。来到江户后,在进城的途中,正纯向父亲弥八郎说出了这个感想。弥八郎的回答令正纯意外地感到非常冷淡。
  “那还用说吗。”弥八郎完全没当一回事,“你看见过我在家里谈论公务吗?”
  正纯回想一下之后,发现的确如此。关于父亲是如何处理政务的,正纯从未直接从他的口中听到过一次,所了解的事情也是全部来自于他人之口。原来父亲不仅是严格地维护着他的公私分明的原则,而且还存在着这种更实际的担心。
  借今天这个打猎的机会,正纯想和父亲商量的是,如何应对秀忠的手下对二郎三郎越来越轻视的态度。秀忠手下的行为,在正纯的眼中,完全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慢无礼。但不可思议的是,二郎三郎好像没有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我都知道。我也数次提醒他,可光是嘴上说也没用。”
  弥八郎非常担心这件事,曾数次警告秀忠。但刚登上将军宝座,正春风得意的秀忠把这些话都当成了耳旁风。仅是停留在口头警告是没有用的,必须用一个实际行动来给他一次当头棒喝。
  “大御所肯定比我们更在意这个问题。到时候,他肯定会发作的。”
  自从上次逃离之后,弥八郎就对二郎三郎的能力重新作出评价。他在漫长的一向宗起义锻炼出来的,作为一名战士的能力,到现在仍未衰退。这么一位曾经经历了地狱般的伊势长岛大屠杀的汉子,怎么可能会输给一个几乎没上过战场的毛头小伙子呢?正信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相信二郎三郎的能力。
  二郎三郎当然已经注意到了秀忠和他的手下们的得意忘形。但现在还要忍耐。在把骏府城按照自己的设想,改造成一座难以攻克的坚城之前,自己还不得不继续往返于江户时,简直就如同赤身裸体地身处敌阵之中一般,而且,现在还无法立刻开始改建骏府城,因为必须要先建江户城。秀忠也必然考虑到了这些因素,才会表现出眼前的态度。
  但正因为如此,二郎三郎现在必须狠狠地教训一下秀忠。否则,还可能会被秀忠认为自己软弱。二郎三郎正在静静地等待机会的到来。
  据说这一年的天气异常。进入十二月后连降大雪,海上发生了地震。在八丈岛附近竟然形成了一个新的小岛。
  转过年,到了庆长十一年(一六零六年)。
  据记载,元旦这一天依旧大雪纷飞。这场雪竟然从年末一直下到了正月十二日左右。过了月中,雪总算停了。二郎三郎也终于又可以出门去打港了。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因为连日的大雪,打猎的地点选择在了江户的近郊。在幕府的猎场内,严禁私自捕猎。但二郎三郎到猎场时,发现到处都是捕捉鸟兽的机关。《德川实记》中记载:“到处是陷阱和猎网……”这明显破坏了私猎禁令。二郎三郎大怒之下唤来附近的百姓询问。百姓们极为惊恐,称此举得到了关东总奉行内藤成和青山忠成两位大人的许可。二郎三郎进而调查了原因,发现猎场内的野鸟繁殖过快,经常掠食附近田地里的麦芽,使百姓们蒙受了巨大的损失。内藤、青山二人的处理并无不当之处,行猎只是一种娱乐,不能因此误了百姓的生计。
  后世的很多史家指出,在二元政治的背景之下,内藤、青山的这个行为,无疑是冒犯了家康的权威。
  《德川实纪》中就做了如下的描述:“家康发怒,并不是因为二人同意百姓在猎场内张网捕鸟,而是因为他们的行为背后,暗含着冒犯自己的权威的动机。”
  因为出发点不同,看问题可以有很多角度。内藤、青山两位奉行从农民的生计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自然忽略了家康的想法。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重视了发展经济,却忽略了保护环境。当然,家康、二郎三郎并不是认为保护环境比发展经济重要,而是为这些听命于秀忠的官员,以保护民生为由犯了自己的权威而恼怒。如果坐视不理,秀忠和他的手下们,今后仍然会以各种各样的借口,一步一步地蚕食自己的权威。必须现在就对他们迎头痛击,扼制住这种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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