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伽姬
2024-09-02  作者:隆庆一郎  译者:吉川明静  来源:隆庆一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主人这样子还真是少见啊。”
  舍丸这般想道。
  少见指的是伽姬之事。从密阳出发虽已有数日,但庆次至今还未与伽姬一度春宵。
  伽姬只是一味地仰慕着庆次,就像一个对父亲或兄长撒娇的女孩一般,整天缠在庆次身边。庆次则也带着怪怪的神情与之迎合,明显是在压抑着自己。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舍丸察觉到伽姬尚是处子之身,但他并不认为庆次是出于这个原因而踌躇不前的。
  若说是出于对异国女子的顾虑一这个假设似乎也难以成立。在舍丸看来,像庆次这样没有地域差别感的人也真是世上少有。他将自己和金悟洞当做朋友一般对待就是最好的证明,以郑拨为首的朝鲜武人与官吏也都毫不见外地与之推杯换盏、倾心长谈。就连女人也不例外。前田庆次就是这样一个充满了神奇魔力的人。因此他才走到哪里都能为所欲为,无论是怎样的激战都能不可思议地幸存下来。是天性的开朗让他拥有了远远凌驾于普通人之上的好运。
  那他为何不与伽姬同床共枕呢?对方又不是十四五岁的小女孩,虽是未经人事,但好歹也是过了二十岁的成熟女子。总不会是几百年前灭亡的伽倻国的公主这一名头唬住他了吧。说到底这也不过是她父亲的片面之词,并无真凭实据。
  “你怎么认为?”
  舍丸问金悟洞。
  “老大这是迷恋上了她呗。”
  金不假思索地回答:
  “因为迷恋上了她而乐在其中呢。”
  “乐在其中?”
  舍丸难以理解。
  “不上床的话如何乐在其中?”
  金瞟了舍丸一眼,眼光中明显带着轻蔑之色。
  “你不明白。男人和女人之间,也有不上床而更乐在其中的时候,老大正享受着这种乐趣呢。真是个有情趣之人啊。”
  “是啊是啊。”
  连弥助都热心地插嘴进来。
  “我也深感佩服啊。原以为他只是个豪气干云的武士,没想到大错特错了。这彻头彻尾就是个登徒子啊。”
  看起来弥助口中的这个“登徒子”并无任何的贬义,相反是非常值得尊敬的对象。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油然而生的敬畏之情。
  “你说主人是登徒子?”
  舍丸听了有点生气。
  “别理会错了。不管是人长得多帅,又或者如何有钱,普通人可成不了真正的登徒子。得是那仗义疏财的,同时又能对女子细致入微的心理了如指掌的人物,才配称得上这般称呼。人皆道关白大人是登徒子,那可是半点不沾边。这话只能私底下说,世上哪有这般浅薄的登徒子啊。那种程度连好色之徒都算不上。”
  舍丸完全明白不了弥助的这套理论。这正是平安时代以来以京都为中心辗转流传至今的好色理论,同时也是京都民众潜移默化中的高贵象征。这种髙贵不仅在京都,甚至在全国的大商人之间都是广为憧憬的对象。有志于成为大商人的弥助自然是对这套理论倍加推崇。
  “可这实在是令人着恼啊。”
  舍丸直截了当地说道:
  “这一路走得也实在太慢了。”
  他说得确实没错。
  他们一行出得密阳前往清道,又从那里翻越了八助岭的峻险之地,进入了大邱,那之后又经由仁同沿洛东江而上,在支流甘川与本流交汇之处乘舟渡往对岸。这一带被称为月波亭,据说再往前走几步就能抵达善山府。伽姬极为喜欢月波亭,结果在这山顶之上一住就是三日之久。确实,月光倒映在洛东江上那波光粼粼的一幕可谓是天下绝景,但舍丸哪里顾得上欣赏什么沿途风景,只挂念着赶路而一个劲地着急。
  庆次和伽姬两人此时与舍丸等人已不是身处一个世界的人了,说得确切些,是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们似乎身处古代的伽倻国。
  伽姬虽然生在当代但心却不在当代,她所知道的只有二百年前的伽倻国。
  由于迷恋上伽姬的缘故,庆次迅速掌握了朝鲜的语言。虽然还没熟练到能听懂那些关于古代伽倻国的故事,但他可以通过汉文的笔谈来进行沟通。顺便一提,当时访问朝鲜的日本僧侣和文化人士也全都是通过汉文的笔谈来进行交流的。
  对庆次来说汉文也好朝鲜文也罢完全并不在意,他是通过伽姬的眼睛来看一切事物的。爱恋上一个人不就是这样一回事吗?庆次心道。在无意识之中舍弃了自己,从对方角度用对方的眼睛来眺望这个世界,不正是爱上对方的表现吗?因此恋爱难道不是一件非常棒的事情吗?以他人之眼来看这迥然不同的万事万物,难道不正有着无穷无尽的新鲜之感吗?
  通过伽姬之眼可见一斑的古代伽倻国,可说是将庆次越发地引入了恍惚之中。
  那是一个礼仪之邦学问之国,土地丰饶风景宜人,国民也容姿美丽。他们不喜战争,爱好和平,正因此故,伽倻在新罗的武力攻击面前惨败了下来。有道是国破山河在,虽然伽倻国灭亡了,但伽倻的国民们却流往了各地,将那些光彩耀目的礼仪学问一直流传到了后世。
  伽姬说也有很多伽倻人前往了倭国。在近江和山城有着强大势力的秦氏,以及渗入大和朝廷的汉氏等宗族据说都是古代伽倻国的后人。
  “如此说来或许我也是伽倻人哪。”
  庆次说道。
  “能拉开那张铁弓的,一准是伽倻人呢。”
  伽姬说道。
  据伽姬的父亲经常给她讲,伽倻国也有着数量虽少但刚强无比的武人,个个都使用这样的铁弓。
  “如果我是伽倻人的话应该叫什么名字才好呢?”
  庆次问道。
  “庆郎。”
  伽姬开玩笑地说道。
  “如果我生在倭国的话又该起什么名字呢?”
  伽姬回问道。
  “伽子。”
  庆次笑着回答。
  自那以后,庆次与伽姬之间便开始以伽子和庆郎相称。
  伽姬的父亲向她反复灌输的好像只有伽倻国的传说,至于说到对当今朝鲜的广解,伽姬连自己都不如,庆次对此相当吃惊。
  “伽子的父亲大人到底是有何打算呢?”
  庆次伴随着叹息问道。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这位父亲的教育方法简直就像是任其自生自灭一般。难道要她作为古代亡国的公主在这荒山僻岭之中悄然死去,任凭一族的血脉断绝,才是伽姬父亲的愿望吗?若不是这样作想的话,实在是令人难以理解。
  “如果我有着活下去的运气,应该会有谁出现来拯救我的吧。如果没有这样的运气,凄美地死去或许更好。父亲对我曾经这样说过。”
  伽姬带着明快的表情说道:
  “父亲或许是预感到庆郎会来吧。”
  “我能拯救得了伽子吗?”
  “已经拯救了。”
  “那点事算不得拯救。”
  庆次仿佛是痛苦般摇了摇头。
  “伽子需要的是更可靠的拯救者啊。”
  庆次深知自己没有这个资格。一个无论何时死去都无所谓的男人,又怎能救得了一个女子呢。
  “我只要有庆郎就足够了。庆郎要是死的话我也会痛苦得死去。”
  伽姬的面容真是悲伤而又美丽。
  庆次无意识地拉起了伽姬的手,伽姬那姣好的身子顺势倒在了庆次的膝上。像是什么物什被打破一般,又像是瓜熟蒂落一般,二人的脑中一瞬间变得一片空白,只有激荡的热意充满了全身。
  回过神时,两人已是裸身相拥。
  伽姬的双腿间流下了处子的证明,但不可思议的是她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疼痛。或许疼痛已经被那段空白的时间冲洗掉了吧。
  “我会带伽子去倭国。”
  庆次作出了如此的承诺:
  “我虽不知能做到何种程度,但带你回倭国后愿尽力而为。”
  “伽子任何地方都愿意前往。”
  这是伽姬第一次自称伽子。
  庆次一行出得月波亭,通过善山,沿着洛东江畔的街道径直北上,进入了洛东里。
  此处有一个非常大的港湾,停满了数不尽的船只。洛东江的水景虽然是美不胜收,但要逆流而上则非常辛苦,船上需要结起粗绳,由数名纤夫在岸上拽行。岸边的道路异常险峻,有时还不得不与急流相抗衡,此中种种辛苦真是笔墨难以尽数。
  离开洛东里三四里路,翻越城洞里和仙郎岭,前方便会来到一处豁然开朗的盆地。这里便是为城壁所包围起来的尚州城。
  尚州,在朝鲜又被称为洛阳或上洛,城壁周围长三千八百尺,高九尺。
  伽姬介绍道,这里的地势是一处山岭之下的盆地,在那里有一座小小的城池自成一国,那便是以前伽倻国的雏形。
  伽姬横坐在松风的前鞍之上,庆次那粗壮的胳膊抱着她的腰肢。
  自从水到渠成般结合的那天之后,两人之间的种种亲密就令得周围其他几个男人心恼不已。不过虽然他们是如此的亲密,却又表现得落落大方,令旁人看了只有叹气羡慕的份。不管是哪个男人都会渴望过能与女人结为这样的关系的吧。就连向来不解风情的舍丸此时也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看吧,就是这样的感觉。这才是真正的男女之情。只有登徒子才能到达这种常人所不能及的境界。真是没料到在朝鲜居然能见到这样的光景。”
  弥助夸张地在那里吵吵嚷嚷着说道。
  就连金悟洞都想得出神似的在那里摇着头。庆次与伽姬的亲密之态一至于此。
  正打算通过尚州城门之时,松风自然地停下了脚步。显然它是察觉了城内的异常情况。庆次一边迅疾地给铁弓挂上弦,一边用令弥助都吃惊不小的流利朝鲜语向伽姬说道:“伽子,上弥助的马。看来有麻烦。”
  “伽子就待在这里,和庆郎一起。”?
  伽姬的回答非常断然。
  “好吧。”
  庆次将镝矢搭上铁弓,双腿挟了一下马腹。
  舍丸双手握着迅速点好火的炸弹,金悟洞也点上了铁炮的火绳。两人就这样跟着庆次向门口冲去。
  城墙之中,有大量的士兵正端着弓箭等候在那里。
  庆次先发制人地拉开铁弓射去。
  咻、咻、咻。
  镝矢带着可怕的声音低掠过兵士们的头顶,他们缩起了脖子,面上现出畏惧的神色。
  庆次此时已经搭上了第二支箭,瞄准了士兵先头中央一个肥胖的男子,用朝鲜语叫道:“吾乃倭人前田庆次。前来此地虽非为了寻衅生事,但倘若尔等意欲挑起争端吾亦全然不惧。且尝尝伽倻国铁弓的厉害吧!”
  庆次不用向后看去,就知道舍丸已经做好了投掷炸弹的准备,金悟洞也用狙击枪瞄准了同一人。那个胖子慌忙叫喊了几句,士兵们收起了弓箭。
  接着是伽姬将此人的话翻译给了庆次。
  “此人自称庆尚道巡察使金晬,因为收到密阳府使的联络,为了接待庆郎特意在此恭候。之所以带着弓箭,是为了见识一下庆郎的本领,言称万望恕罪。”
  巡察使乃是正二品的高官,在朝鲜的每一道(相当于一个省)都设置有一位,负责实施朝廷的命令,因此也可称得上是一道之王。当时朝鲜共分八道,也就是说全国共有八位巡察使,金晬便是其中一人。
  “就说若是能饮上美酒,就不追究他试探我的失礼之处。”
  庆次呵呵笑道。
  这是一场豪华的宴会。
  庆次吃得尽兴饮得畅心,兴之所至则写下汉诗,与金晬、尚州府史金澥和尚州判官权吉等人相互交换。
  庆次不仅擅长和歌与连歌,同样也长于汉诗。京都曾频繁地举办混杂着汉诗与俳句的连歌会,可见汉诗在当时是如何地深人日常生活。
  朝鲜是儒学之国,作为士大夫的教养来说,诗文之学必不可少。金晬、金澥、权吉等人都是文官,因此均长于诗文。
  然而他们对庆次的汉诗却是大吃了一惊。他们一直都只将庆次当做是一介武夫,以为他虽是膂力过人武艺绝伦,但也比倭寇好不了多少,可看了这些汉诗后不由得态度有了极大的改变。
  “此人不同凡响。”
  三人不约而同地如此想道。这诗律意韵深远且精巧雅致,分明是士大夫所作,就连这笔迹,都格调非凡。
  于是三人带着认真的神情议论开来。
  这个人怎么看都不是普通的旅客,是否应该作为正式的使者来接待呢?但若是正式使者的话,则应该在釜山浦登陆之际便提出奏文,等待汉城那边国王宣祖的批示。而庆次等人并没有走这个程序,自然国王也没有颁下任何的许可。再说他带来的随从也只有三人,作为使者来说完全不成体统。因此按常理来看无法以使者的待遇来接待。
  事实上,担任翻译的弥助一开始就对他们说,这一行人是博多商人神谷宗湛的客人,此番是为了朝鲜观光而来,既不是什么有来头的使者,也并没有见国王的打算。因此金晬等人原本不用去多费心。
  但庆次的教养委实不同寻常,一开始众人以为他是密探,但世上哪有这样的密探呢。
  如今,倭国来的特使正滞留在汉城。柳川调信与玄苏二人之中,玄苏的诗文之才相当不错,深受国王的信赖,而庆次之才几乎不在这玄苏之下。
  “阁下抵达汉城府之后打算与玄苏和尚会面吗?”
  金晬之所以这样问,就是因为想到了这层关系。
  听了弥助的翻译之后,庆次摇了摇头,不假思索地说道:“就说我并无与和尚会面的打算。”
  说着他更以怪异的眼神看着金晬等三人:“从刚才开始这帮人就在窃窃私语些什么啊?”
  弥助费劲地进行了解释。要将这个国家烦琐的规矩讲解给一个完全外行的人听,这其中实在是有着太多难以说明的部分。
  例如倭人上京使者的往复道路被称为“倭人上京道路”,规定了只能走右路、左路、中路,以及利用汉江和洛东江的水路等四路,四者必择其一。根据使者的级别,同行的人数也受到了限制,再有送迎官员的级别甚至途中举办宴会的次数都一一相应做出了详细的规定。
  国王使 从者二十五人 宴会五处
  巨酋使 从者十五人 宴会四处
  对马特 送使及其他从者三人 宴会二处这其中巨酋使指的是强大守护大名的使者。
  进食则是分早饭、朝、昼(点心)、晚饭等四回,除了早饭以外其他三餐食物都作出了明确规定。
  拜托别问为啥定这样的规矩,因为连我自己都完全搞不明白。弥助汗流浃背地这般说道,令庆次等人哑然无言。
  这会儿朝鲜的三位官员所认真讨论着的内容不是其他,正是是否该将他归纳入第三等使者^电就是对马特送使及其他的分类中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宴会的数量就应该是庆尚道一回、忠清道一回。庆尚道的宴会眼下正在举办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但至于翻过鸟岭后在忠清道的另一场宴会就必须及早安排了……对于这样可笑的一幕,庆次却实在是笑不出来。他怃然地对弥助说:“就说这酒已经乏味,我要出发了。这样令人作呕的地方还得及早离开为好。”
  弥助心下一咯噔。在朝鲜这个礼仪之邦岂能如此任意妄为?但以庆次这一路的所作所为来看,却是说得出做得到。
  “您消消气,这可不行啊。难道您想让倭人都被当成是不知礼节的人吗?”
  “当着客人的面讨论起接待方法的,才是不懂礼数之人吧。”
  “您说得固然有理,但操之过急可不行哪。他们这么做并不是出于恶意。相反,是因为对前田大人有着过高的评价。您要生气那可真是大错特错了。”
  大错特错的不是别人,而是弥助。庆次哪里是会受用这种话的人,他噔地一声把酒杯放下,拾起刀已准备站起身来。
  弥助慌了手脚。
  “等、等一下啊。怎能不解释一下就离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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