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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紫竹庵
2019-07-16  作者:高庸  来源:高庸作品集  点击:

  “七年之后,姓桑的少年果然单身只剑,找到了东天目山……”
  阿媛听得入神,哦了一声,插口道:“他是去报复杀父之仇吗?”
  神丐符登点头道:“不错,他去的目的,原是要报复杀父之仇,但是,七年之前,芙蓉女不忍杀一个弱冠少年,七年之后,他又怎忍心杀一个倾心痴候而且有恩于自己的女郎?”
  阿媛惊喜道:“那么,他们——”
  神丐符登耸耸肩头,道:“正如你心里所盼望的,他们一旦相见,杀意全消,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从此,天目山麓,玉柱峰下,俪影双双,彼此都沉迷在绮梦之中。”
  阿媛满意地吐了一口气,高翔却疑虑未消,紧接着问道:“他们之间,年纪相差了五岁,这样下去,会幸福吗?”
  阿媛抢着道:“为什么不!只要两情相悦,五岁,又算得什么!”
  神丐符登却面色一正,沉重地摇摇头道:
  “不!这一次你猜错了。”
  阿媛愕然道:“怎么了?”
  神丐符登道:“男女之情,恰如炼金,火热之后除了溶化毁灭,总有冷却的时候。玉柱峰下神仙一般生活过了三年,芙蓉女年已三旬,那桑姓少年才满二十五岁,狂热消逝之后,崂山血淋淋的景象,又浮现在眼前;而且,自从桑姓少年做了玉柱峰入幕之宾,许许多多当年追求不到芙蓉女的正道侠士,因妒成恨,武林中愤懑讥讽的冷言冷语,不时传到天目山,姓桑的少年渐渐受了影响,欢爱之情,遽形冷落。
  “任是山盟海誓,禁不得情海生波,有一天,为了一件琐事,那姓桑姓少年和芙蓉女争吵了几句,一时气愤,冲口说道:‘你不要以为我欠你什么?三年来,我气也受够了,姓桑的顶天立地,凭我一个年老色衰的臭女人,别想拿少爷当作禁脔俎肉。不愿意,咱们分手好了,念在你当年未杀我母亲,我也不念旧仇,放你一条生路,今后生张熟魏,尽由尊便。”
  “芙蓉女听了这种绝情之言,惊然一惊,未及答话,那桑姓少年已拂袖而去。
  “她当时又羞,又气,血气上冲,险些昏了过去,等到回过神来,目睹鸳枕依旧,人去屋空,抓起钢镜,才发觉眼角果然添了几丝鱼尾纹,不禁芳心寸断,纤掌连劈,房中镜面橱窗,尽被砸得稀烂。
  “那桑姓少年,一时气愤,负气而走,其实行未多远,想起三年来芙蓉女待他的一片深情,自己也觉得太过份了,但他素性高做,又不肯再低头认罪,正在峰外徘徊,忽见玉柱峰后,火光冲天,浓烟弥漫。
  “他慌忙回头,但是,等他再回到偕居之处,房舍院落,已成一片火海,芙蓉女浑身都沾了火焰,兀自在火光中挥臂狂笑,凄厉的笑声,入耳惊心。
  “桑姓少年奋不顾身,运掌飞劈,荡开烈火,冲时火窟中,一把拉住芙蓉女,返身便奔,谁知芙蓉女淬然挣脱,翻臂一掌,竟将他打翻在地……”
  阿媛忽然插口道:
  “打得好……”
  神丐符登恍如未闻,仍旧继续说下去道:“……那桑姓少年一连几次扑到芙蓉女身边,百般哀求,芙蓉女一概不理不睬,他想用强要挟她逃生,怎奈武功又不是她的敌手,因循迟疑之下,大火已烧到近身,结果,两人都同被活活烧死在玉柱峰下。
  “事后,有人在清理火场时,找到两具尸体,一男一女,紧紧相拥,已烧得面目难辨。
  “冷观音许慧珠闻讯赶到,默然收殓了妹妹,她虽然恨透了姓桑的少年,终于将两具尸体合葬一处,亲自在墓边独坐了三天三夜,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喝过一口水,她那夫婿只当她姊妹情深,也未便多劝。
  “谁知许慧珠从此心情大变,变得冷僻孤独,不但离开了丈夫,同时也抛却了红尘,武林三姝,有如昙花一现,只在人们记忆中,留下一抹模糊的影子,随着时日消逝,大家也就把这些往事渐渐淡忘了。”
  故事说完,室内一片沉寂,人人都被故事中可怜的结局所感染,每一张脸上尽是悲戚之色。
  神丐符登缓缓阖上眼皮,神情木然,不知是说得太倦了?还是在沉思什么?
  好半晌,高翔如梦初觉,首先开口,问道:“伯伯告诉我们这个故事,不知与紫竹庵苦竹师太有什么关系?”
  神丐符登闭目答道:
  “那位苦竹师太,就是故事中的冷观音许慧珠。”
  高翔哦了一声,又道:“这么说,她的夫婿,也就是千面笑侠朱老前辈了?”神丐符登点头不语。
  高翔不禁喃喃自语道:“难怪她庵中两个女徒,一个名叫秀儿,一个名叫珠儿,合起来,岂不正是那位芙蓉女的名讳……”
  语声略顿接着又问道:“这跟我们送母亲和毒果又有什么关系呢!”
  神丐符登霍地张目,道:“你想想,她自从连遭惨变,遁人空门,数十年不问世事,连夫妻之情都断了,哪还愿意不相干的人去中打扰?”
  高翔沉默片刻,却道:
  “依翔儿看,也不尽然……”
  神丐符登问道:
  “你从何而知?”
  高翔道:“苦竹师太伤于手足之痛,一时看不开,弃却红尘,性情变得略为孤僻古怪些,或许有之,但未必便真的连当年侠义天性都改变了,翔儿不久前护送朱老前辈前往紫竹庵,她不是一样承担了下来吗?据朱老前辈说,她表面越冷峻,事情越好商量,足见仍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阿媛摇头道:“朱老前辈是她的丈夫,情当然不同,咱们跟她非亲非故,突然要去借她庵堂居住,等于替她招惹麻烦上门,她哪里会答应。”
  高翔笑道:“依我看,她一定会答应。”
  苦行丐吕无垢接口道:“如能借住紫竹庵,自是最理想的安全之处,但咱们这么赶了去,如果吃了闭门羹,那时岂不……”
  高翔道:“不会的,她虽然孤僻,别忘了朱老前辈却是个热心人,何况,他老人家身中无形之毒,我曾说过一二月内去接他,现在解药已经到手,也该给朱老前辈送去,就便托他老人家代为疏介,苦竹师太怎能拒绝。”
  吕无垢想了一会,有些意动转面道:“符老大,似这般说来,的确倒可以试一试。”
  神丐符登沉吟片刻,也道:“好吧!咱们就去试试运气,反正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假如真能说动冷观音,将来对付天火教,倒是一大好帮手。”
  商议定妥,立即收拾准备,苦行丐吕无垢亲自去叫了一桌丰盛酒莱,送到三义祠来。同时,也带回来一个消息,荒园血战业已结束,天火教遗尸四十余具,仅余白骨叟等三数高手,保护喇嘛僧王阿难陀突围溃走,二邪已经正式翻了脸。
  众人得此讯息,尽皆振奋,饱餐了一顿,雇了一辆大车,四匹健马,动身上路。
  为了途中方便,徐兰君和阿媛都换了布衣布裙,高翔也扮成了丐帮弟子模样,四匹马簇拥车辆,循官道南下。
  四天后,抵达巴州。
  高翔领着车辆,径奔城郊紫竹庵。
  车马才到那片紫竹林边,高翔便约住车柄,低声对神丐符登道:“这事还须翔儿先去探探口风,以免使母亲受窘,请伯伯们委屈暂候片刻。”
  神丐符登颔首道:“理当如此,听说那冷观音古怪得很,你要仔细些。”
  高翔应了,翻身下马,整了整衣,大步来到庵门口。
  他在穷家三圣面前虽然力陈自信,此时真正到了紫竹庵,心里实在没有多大把握,扬头看,紫竹庵三字金匾,业已陈旧剥落,庵中静悄悄不闻一丝声响,甚至磬鼓之声,他寂然未闻。
  迟疑了一阵,忽然有了主意,举掌拍门,擂鼓似的将庵门拍得震天价响。
  “砰、砰、砰……”
  正拍得有劲,呀地一声,庵门突开,一张清秀面庞从门缝里探同,娇叱道:“什么人?喊魂吗?”
  高翔认得正是那位秀儿,当下故意一抬下巴,粗声问道:“你去禀报,就说高翔又来了。”
  那秀儿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秀眉连皱,气呼呼道:“哪里来的野叫化子,佛门清静地,容不得你这般鬼嚷穷叫。”
  高翔看看自己身上叫化打扮,心里暗笑,表面却仍旧粗声粗气道:“小尼姑,你不认得我啦?十天前,是我送朱老前辈来庵里休养,当初说明多则二月,少则一月,就来迎接,现在我是践诺而来,快去禀告老师太。”
  秀儿脸上掠过一丝惊喜之色,叫道:
  “啊!你就是上次来的高少……”
  下面那个侠字还没有说出口,忽然咽住话头,脸色随即一怔,又道:“阿弥佛陀,施主要见师太何事?”
  高翔道:“我来看看朱老前辈是不是被你们熬油点了天灯了。”
  秀儿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连忙紧绷着脸孔,冷冷说了一声:“稍候!”转身娉婷而去。
  可是,不知是有意?是无意?她却没有掩上庵门。
  高翔目注秀儿背影,见她瘦削的身材,裹在宽大的缁衣内,越发显得赢弱纤小,婀娜有致,疾步行走时,柳腰款摆,风韵嫣然。
  猜她年纪大约只有十四五岁,但高翔从她健步如飞的情形揣测,暗忖:“强将手下无弱兵,既是当年武林三妹门人,武功定然已登堂入室。”
  一边思忖,一边不由自主,举步跨进了庵门。
  进入庵门,是一片小巧精致的花圃,两条白石子铺成的小径,一条通往经堂佛殿,另一条绕过殿侧,穿过一座半月形的拱门,伸入后院,大约是通往后殿云房。
  这座园子,宁静而雅致,如绵百花,东一簇,西一列,靠墙角,是一丛茂密的紫竹,清风过处,摇曳生姿,予人一份超脱出尘之感。
  高翔负手立在院中,脑海里不期然又想到神丐符登所述的哀艳故事,暗想:“武林三妹叱咤风云,不让须眉,如今只剩下这硕果仅存的二姊,却亦勘破尘关,埋首隐居在市井之侧,木鱼青竹,消度残生,若当夜半不寐,晚课初罢,回忆往事,不知又是怎样一种心情。”
  正嗟叹间,猛然一声震耳霹雳,起自身侧:“野小子,谁叫你闯进庵门来的?”
  高翔骇然一震,急扭头,却见苦竹师太领着秀儿、珠儿,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了。
  于是,连忙抱拳答道:
  “我是来看望朱老前辈的。”
  苦竹师太怒目一瞪,厉声叱道:“不管你来看谁,我这儿是佛门净土,你擅自闯进庵门,便是百死难赎之罪。”
  高翔挺挺胸脯,道:“谁说我是自己闯进来的?明明是你徒弟请我进来,难道错倒在我吗?”
  苦竹师太目光一转,尚未开口,那秀儿已吓得面无人色,双手乱摇道:“师父,我……我没有,是他胡说八道的……我只叫他在门外稍候,谁知道他就自己闯进来了……”
  高翔存心要气气她们,大声道:“你叫我稍候,并没说要我候在庵门外,要是你没有请我进来的意思,临去时怎不先闭上庵门。”
  秀儿哑然失语,大眼珠连转,急得险些要哭出声来。
  苦竹师太面色一沉,叱问道:
  “是这样吗?”
  秀儿玉颈低垂,扑地跪倒,嗫嚅道:“是……是……是徒儿一时大意,忘了掩闭庵门,徒儿该死……”
  高翔尚不知事情严重,接口道:“这有什么要紧,门里门外不是一样?”
  他话刚说完,苦竹师太已怒目大喝道:“住口!你哪知道禅门深远,无缘难人的道理?我这庵门,数十年从无外人敢踏进一步,野小子,你抬头看看清楚!”
  高翔应声扬头,一望那庵门后,竟有一列横字,写着:“禅门生死关,不渡无缘人”十个大字。
  他脑念微动,突然记起十天前自己护送千面笑侠朱昆来时,朱昆曾对他说过一句“……只要她把我带进这座庵门,我这条老命就包在她身上了……”的话,这么看来,自己误打误撞走进她的庵门,也许正是天赐良机呢?
  恻隐之心一起,再也装不出粗像,拱手笑道:“师太请勿责怪令徒了,刚才的确是在下无意中走进来的,不过,禅门虽然难入,在下总算有缘,师大多赐慈悲,让在下见见朱老前辈,自当立刻谢罪退出庵去。”
  苦竹师太霜眉一耸,冷哼道:“你倒说得轻松,擅进庵门,本当治罪,但我当年曾立重誓,凡是领受接引进入这座庵门的,任是罪大恶极,也愿赐予赦寡,今天秀儿大意疏忽,算你命大,还不快滚!”
  高翔道:“在下只求一见朱老前辈。”
  苦竹师太充耳不闻,只低头对秀儿叱道:“孽障自结,须当自解,滚起来吧!”说完,领着珠儿,拄拐自人佛殿去了。
  高翔见她果然冷峻异于常人,反被僵在当场,无法下台,暗想自己此来目的,竟未容出口,便遭逐退,不禁格外难过,长叹一声对秀儿抱拳一揖,道:“在下不明内情,擅入师太禁地,连累小师父,实感抱愧,但在下此来,乃系特为朱老前辈送无形之毒的解药的,师太不允许相见,只好偏劳小师父代劳了。”
  从怀中取出解药,双手递给秀儿,黯然转身,向庵外走去。
  秀儿本来气得咬牙切齿,见他语出由衷,不觉气已消了大半,低声叫道:“喂!你不是要见朱大侠吗?”
  高翔苦笑道:“原欲相见,无奈师太不肯见允。”
  秀儿低头弄着衣角,轻声道:“你真是个大傻瓜,咱们师父的脾气,不答应就是答应,口里骂得越凶,心里就越是喜欢。她老人家曾经发过誓,凡是能踏进这座庵门的,便是有缘人,刚才你要是在门外求她,一辈子也别想她会答应,现在既然已经进了庵门,她老人家不回答你,等于已经答应你了。”
  秀儿低头窃笑,招招手道:“跟我来吧!”轻移碎步,领着高翔径向后院半月拱门而行,高翔一面走,一面犹带歉意地道:“在下笨拙,刚才还自作聪明,故作粗鲁,想激师太应允入庵,言语冲撞了小师父,小师父千万别见怪了。”
  秀儿白了他一眼,道:“谁怪了你啦!”
  高翔又道:“刚才都怪我不好,信口胡诌,害得师太动怒责怪小师父。”
  秀儿忽笑道:“你不知道咱师太外表凶狠,其实心肠最软,平时待我们甚于骨肉,但我和珠儿,却天天挨她老人家的骂,你猜我们背地叫他老人家什么?”
  高翔摇头道:
  “这个在下哪里猜得到。”
  秀儿四顾无人,悄声道:
  “我们叫她反人……”
  话出口,忽然一伸舌头,叮咛道:“这话你可不许对师父说,听见了没有?”
  高翔连忙点头道:“听见了!”
  目睹秀儿娇憨之态,不禁笑了。
  高翔道:“没什么,我是在想,庵中只有你们师徒三介,你们平时一定很冷落。”
  秀儿点头道:“晤!对了,的确不好玩,师父脾脾气又大,只有我和珠儿两姐妹,真是……”
  话不说完,忽又住口,偷偷瞟了高翔一眼,意变了语气,幽幽道:“不过,我们都是孤儿,从小被师父收养,剃渡之后,一心向佛,闭门念经,只求菩萨保佑来生不要再孤苦无依,哪儿还有心情嬉戏。”
  高翔无限同情地问:“你们年纪都这么轻,难道师太从来不许你们走出庵门外去?”
  那秀儿忽然正色道:“你不要胡说,佛门难入,我们好不容易净性归佛,又去惹那十丈红尘的污浊之气则甚?”
  高翔笑道:“红尘中,也一样有干净人,向佛在求心安,所以小师父这么就,我从没有出家的,身上都沾着臭报了?”
  秀儿掩口欲笑,却又忍住了,低声道:“不跟瞎扯了,到啦!”
  两人谈着,果然已走到一座雅致耳房前,这列耳房,一排三间,红木制的窗槛,糊着淡绿色的窗纸,檐下散置着三数只锦凳,花香扑鼻,清幽怡人。
  秀儿指着正中间房门,努努踊,轻轻道:“你自己进去吧!我在檐下等你,再送你出去。”又把解药还人了他。
  高翔道:“小师父,何不一同进去……”
  秀儿一撇嘴,道:“那老头子坏死了,一张嘴,就像茅坑一样。”
  高翔哦了一声,心里倒放下一块大石,他一直提心千面笑侠失昆的毒伤,现在听秀儿这么说,大约伤势无碍,否则,何来闲情逸趣,逗弄庵中小尼姑玩笑。
  心情一松,举手在房门上轻扣了三下。房里传来一声含糊不清的呻吟,道:“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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