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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相煎何太急
2019-07-16  作者:高庸  来源:高庸作品集  点击:

  高翔洗罢风尘,洒然登临楼上,面湖沽酒,默默的独酌,心里惦记着阿媛,不知她返回康边,冷面阎罗谷元亮是不是还会让她再到中原来?自从雪山一行,对于父仇,他已经不如从前急迫,同时也认识天火教绝非普通邪教门派可比,它是一个有组织,有计划的结合,其阴谋诡计,并不意仅青城三老或少数武林名人,而是怀着君临天下,统驭武林的雄心。至于杀害青城三老,胁持正道武林人物,只是他们探取的手段之一,青城三老名望所归,自然首遭其嫉。
  半载历练,对于人生的领悟,不在一身突飞猛进武功之下,他深深觉到,噶峰惨变不可悲,盛世充惨遭横死不可悲,甚至爹爹九天云龙的生死也不可悲,倒是正道武林中人,不是被天火教药丸胁持,甘心服从,便是尔虞我诈,彼此猜疑,这才是武林真正可悲可忧的事情。
  临窗把盏,遥望洞庭,满天烟尘水雾,正如混饨纷乱的武林,使人有无限沉重的感觉。
  正凝神沉思中,忽听喂唆声响,一叶轻舟,飞也似的到了楼下。
  高翔凭窗下望,蓦地眼中一亮,暗惊道:“是她!”
  那小舟轻轻泊岸,舱帘掀起,一条绿色身影飘然登岸,正是汉水江中见过的那绿衣垂纱妇人。
  绿衣妇人嫂停直登楼上,脸上仍然面纱低垂,只露出一双澄澈如水的眸子,缓缓扫了全楼酒客一眼,便自在另一张临湖桌边坐了下来,扬手吩咐道:“替我准备一桌酒筵,要够四个人吃的,另送些小盏鱼鲜,一壶酒,姑娘要等几位朋友。”
  少时,店伙照她吩咐送上酒菜,那绿衣妇人却不食用,以手支颚,怔怔望着洞庭湖水出神。
  高翔讶诧不已,暗忖道:“这妇人曾在舟中跟我照过面,方才分明已经看见我了,却佯装不认,独自一人叫了一桌酒席,她要请些什么人?为什么身边连一个侍女丫环也不带?”
  他疑云满腹,于是又特别留意了几分。
  过了半盏热茶光景,一阵环佩叮当,香风拂面,楼梯口又上来了一个身着蓝衣的绔年少女。
  这少女最多只有十五六岁,明眸皓齿,肌肤赛雪,一登楼上,艳光四射,引得全楼酒客都侧目而视,喧哗的酒楼,顿时鸦雀无声,人人都看直了眼。
  高翔心弦微震,不由暗赞一声:“好美!”
  只见那蓝衣少女莲步栅栅,径向绿衣妇人桌上走去,落坐之后,一言不发,也凝神望着远处峰峦出神。
  绿衣妇人既未跟她招呼,也没有起身让座,目凝湖上,只淡淡问了一句:“人呢?”
  蓝衣少女漫声答道:“来了。”
  绿衣妇人点点头,竟没有再问,转面吩咐店伙道:“开席吧!”
  所有食客店伙,都不知这两个女人打的什么哑谜。一桌酒席四个人吃已经嫌多,怎的只来了两人,就叫开席?这算请的那门子的客?
  店伙们本想询问,一个个却被二女艳光气势所慑,谁也不敢造次多话,连忙应声动手,刹那间,川流不止,送上一盘一盘菜肴。
  菜肴刚一上桌,楼下突然响起两声刺耳大笑——
  随着笑声,两个黑衣少年把臂出现在楼梯口。
  高翔一瞥之下,猛然大惊,慌忙举袖掩面,转望楼外,一颗心几乎从口腔里进跳出来,敢情那两名黑衣少年,竟是“忤逆双煞””
  双煞眼高于顶,一时倒未注意高翔也在楼上,傲视阔步,向二女席间走去,绿衣妇人端坐不动,只有蓝衣女郎盈盈站起来。
  追魂手吴付笑问道:“郝姑娘,这一位就是——”
  蓝衣女郎羞怯地道:“不错,这就是家母。”
  双煞互望了一眼,朗声大笑,道:“难得!难得!有女如花,可喜可贺,咱们兄弟敬大娘一杯。”
  血手吴均连忙亲自执壶,满满斟了一杯酒,送到绿衣妇人面前,但那绿衣妇人却推杯不饮,冷冷说道:“自从先夫去逝,老妇仅此一女,视若拱壁,爱逾生命,如今小女初届及笄之年,终身大事,老身不能不慎重双煞异口同声道:“这是自然,常言道:‘嫁女择佳婿’。咱们兄弟论人品,论武功,不是吹嘘,正是大娘择婿最佳人选,而且咱们感情素厚,亲逾骨肉,大娘愿意择一人固然好,愿意一女双嫁,同时配与咱们兄弟,亦无不可。”
  那绿衣妇人冷冷一笑,道:“老身只有一女,怎能同配二夫?”
  那双煞哈哈笑道:“咱们忤逆双煞不讲究这些虚礼,嫁一人是嫁,嫁二人也是嫁,大娘若是愿意,索性咱们四人大被同眠,也没有什么要紧这番话,在双煞来说,本是出自肺腑,皆因他们心中早已没有伦理之念,自是不会顾忌人伦关系。
  但如此悻理之言,听在众人耳中,却尽皆为之骇然失惊,尤其是高翔,亲耳闻得兄长出此狂悻之言,一股羞惭恼怒,顿时浮现面上。
  绿衣妇人耳脖也泛现一片赤红,不悦地道:“你们行事忤逆,大异常道,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叫老身怎敢委以弱女!”
  血手吴均笑道:“咱们原是真心话,你不相信也是枉然,旬日以来,咱们与令媛结伴同行情谊已深,三位一体,实难割舍,这事总得想个两全之法才好。”
  绿衣妇人点点头道:“老身邀约二位莅临此地,正是欲商议一个可行的两全之法,只不过——”
  她话声忽然顿止,目光扫视全楼,似有话不便出口。
  追魂手吴付脸色一沉,道:“大娘敢是嫌此地人多杂乱,不便尽言?这有何难,咱们兄弟立刻把他们赶下楼去就是了。”
  向店伙一招手,吩咐道:“今日全楼由咱们包了,这些客人,不论吃完役吃完,叫他们统统滚到旁的地方去,听见了吗?”
  那店伙愕然道:“但是……”
  血手吴均剑眉一剔,断喝道:“什么但是然而,叫他们滚,就快滚,谁走得慢了,咱们兄弟就叫他跟你一个榜样——到洞庭湖里喂王人。”
  声落时,举掌一挥,相距七尺外,竟将那店伙一掌震飞,摔出岳阳楼,扑通落入洞庭湖中……
  全楼酒客登时一阵哗然,胆大的连滚带爬向楼下没命狂奔,胆小的屎尿逆流,早已连滚的力气也没有了。
  人声纷乱中,双煞哈哈大笑,桀傲之情,溢于言表。
  高翔怒火狂升,双手握拳,几次跃跃欲动,但总不住告诫自己,忍耐!忍耐!他是我的哥哥,爹说过,天涯海角,但能相遇,要好好尊敬他……爹爹不在身边,长兄便可作父……。
  他极力按捺住怒火,临窗端坐,没有出声,楼上酒客,已经逃得一个不剩了。
  双煞目光一扫,这才发现还有一个不怕死的坐在窗前,追魂手吴付对高翔面目印象较淡,扬扬眉头道:“老二,去打发了那个不识厉害的小杂种。”
  血手吴均也看见高翔背影,兴冲冲便站起身来。
  刚走到窗前,高翔突然霍地转身厉声喝道:“站住!”
  血手吴均蓦吃一惊,却步张目,才认出眼前这少年,竟是在开封城外力挫自己“血气魔功”的高翔,心里一惊,回头笑道:“大哥,冤家路窄,想不到竟是这小畜生。”
  追魂手吴付双目微聚,似觉高翔目中,泛射出一缕缕奇异亲切的光辉,也正凝注着自己,瞬也不瞬。
  他心中暗自一动,扬手止住吴均,缓缓起身迎上前来。
  高翔挺立而待,眼中热泪盈盈,嘴角牵动,竟不能出声,手足之情,遍布脸庞。
  追魂手吴付迷惑地在他身前四尺处停步,四目相对,感触遇异,吴付狞笑道:“朋友,你三番两次跟咱们作对,破庙前已饶你一次,想不到你竟敢又跟踪到岳阳来……”
  高翔连连摇头,泪水籁籁而下。
  追魂手吴付冷哼又道:“你摇头又何用?早知咱们不是善与之人,你就不该跟来,现在既然来了,新仇旧恨,咱们一并结清了吧!”
  他凶残之性已成,一面说着,一面已提足“追魂魔功”真力,话声甫落,左臂疾扬,掌势已劈了出去。
  就在他掌力将未发的刹那,高翔突然凄声大叫道:“大哥——”
  吴付掌势一滞,愕然片刻,道;“你叫谁?谁是你大哥?”
  高翔泪水泉涌,激动万分,颤声道:“你……你原来是不是姓高?是不是叫高翊?你前胸将台穴旁,是不是有铜钱大一块胎记?大哥,你说!你快说……”
  追魂手身躯猛然一震,急退一步,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怎知道这些?”
  高翔见情便知不假,即屈左腿跪了下去,位道:“大哥,我是高翔,我就是你的弟弟……”
  追魂手又是一震,沉声道:“不,我没有弟弟,你是谁?”
  高翔位道:“大哥从未见过我,我也从未见过大哥,二十年前,我还没有出世,大哥你……你就离家出走了……”
  追魂手恍然而悟,眼中陡射精光,急道:“这么说,你母亲就是后来续娶的那个女人吧?”
  高翔含泪颔首,追魂手语气中对他母亲虽涉不敬,但总了解他的心情,是以并无丝毫不悦。
  追魂手吴付又问:“你怎会知道当年之事?难道是刘铁辉告诉你的?”
  高翔摇头道:“不,这些事,都是爹爹在临别时亲口告诉我的,二十年来他老人家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大哥,无时无刻不在盼望大哥回去。”
  追魂手冷笑道:“我跟他父子之情早绝,他姓他的高,我姓我的吴,幸亏我没有回去,要不然,只怕他还不会死得这么安适呢——”
  高翔忙道:“大哥,求你不要这么说,过去的事无论谁是谁非,父子总是父子,爹爹他老人家早就后悔了。”
  “后悔。”追魂手吃吃阴笑道:“我吴付顶天立地,二十年来,并未饿死冻死,我却没有可后悔的。”
  他突然脸色一阵变动,沉声道:“你叫高什么名字?”
  “小弟叫高翔。”
  追魂手假笑道:“好,高翔,你先起来,让我看看你究竟像谁?”
  高翔怎知人心险诈,依言站起身来,那追魂手移步上前,轻轻握住他的手,端详说道:“你不像父亲,但我又没见过你母亲是什么模样?”
  高翔犹未警觉茫然道:“可是,爹爹说我眉和眼鼻,都很像他……”
  追魂手吃吃笑着,两手缓缓上移,道:“谁说的,你瞧,肩头太耸,下颚也太尖,不像!一点也不像!”
  他边说边摸,手指由高翔“腕脉”穴开始,经“曲池”、“神门”、“极泉”,而过“府台”、“云中”,最后停留在他胸骨“神藏”穴上。
  高翔痴然而立,只觉他指尖移过的地方,随着流过一片暖流,透穴门,人经路,令人暖洋洋,有一种舒畅情懒之感,渐渐骨软筋酥,全身力道虚脱,出了满身大汗。
  追魂手轻轻在他肩井穴上拍了一掌,阴笑道:“去吧!姑念你年幼无知,留你一个全尸吧。”
  说也奇怪,高翔被他一掌轻拍,心里忽然机拎怜打个寒战,竟浑浑沌沌,独自下楼而去了。
  绿衣妇人和蓝衣少女目睹这些经过,茫然不解缘故,彼此互换了一瞥惊骇目光,默默没有作声。
  血手吴均却神色震动,轻声间道:“大哥,你竟用‘搜魂过穴大法’惩治他?他不是你的同父兄弟么?”
  追魂手切齿说道:“这有什么不该?当年若无他那下贱母亲,愚兄怎会受这二十年罪,我要他熬受七日七夜搜魂之苦,欲生不得,求死不能,才算勉强出了心头这股怨气。”
  血手吴均浑身一阵颤栗,仰面笑道:“对!咱们既称忤逆双煞,手下自是留不得情面,大哥这番处置,也替小弟除却破庙挫败的闷气,哈哈哈!”
  那绿衣妇人接口道:“久闻忤逆双煞冷面寡情,心狠手毒,今日才知果真名不虚传,对付同胞兄弟尚且如此,将来小女怎能依靠生活?老身看,这事得从长计议才行……”
  追魂手忙道:“大娘真大多心,兄弟夫妻怎能相提并论,夫妻乃是男女相悦,方至结婚,这是互相情愿的,兄弟欲是天生,不论个性相投不相投,硬要称兄道弟,一个出乎自然,一个出诸勉强,本是大大的不同。”
  绿衣妇人笑道:“高论!高论!但老身仅此一女,事实无法匹配两人,为了慎重起见,倒想了一个公平竞争的法儿,二位不妨各展巧思,谁能为老身办成这件大事,谁就是老身的乘龙快婿。”
  双煞同声追问道:“什么法儿?你快说。”
  绿衣妇人取出两个纸团,含笑道:“后日午刻,你们二位请分途前往洞庭君山,水陆二路由拈签决定,从后日午刻开始,至深夜子时,六个时辰内,甚多武林高手都将赶往君山,二位却不可放进任何一人,无论生死,必须截留,谁能做得到,小女就以他为夫。”
  双煞听了,仰首大笑道:“这有何难,咱们兄弟扼守,别说是人,就是飞鸟,也决不放过一只,只不知届时你们母女在不在君山?”
  绿衣妇人笑道:“我们母女自当行至君山绝顶,目睹二位施展玄功。”
  追魂手问道:“假如六个时辰之内,并无武林人物进出,怎么办?”
  绿衣妇人笑道:“放心,不但有人进出,而且,人数必定不少,个个都是顶尖高人。”
  血手吴均也问道:“如果咱们两人都将来人截住,又怎么辨别娇娥谁属?”
  绿衣妇人推杯而起,笑道:“真如难分优劣胜负,说不得,老身再设法赔你们一位比小女更美的女娃儿,保证叫你们皆大欢喜就是了。”
  岳阳楼头,笑语频,飞传杯,好不畅快,却为二日后的君山之会,隐伏下无限的杀机。
  高翔下楼之后,脑中空空洞洞,一片混淆,踉跄而行,沿着湖滨,渐渐走到一处荒僻的泥潭边。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离开岳阳楼,也忘了二日后天魔君山之会,只觉被迫魂手触摸过的地方,此时竟开始有一种虫咬蚁啃般奇痒。
  痒麻的感觉,初时仅只四肢,慢慢延及躯体,虽非剧痛,却如万蚁钻心,令人心浮气躁,任何玄功都无心运行。
  高翔首先撕裂衣衫,拼命抓扯胸部,刹时间,只抓得皮肉血流,那胸中痒麻,竟丝毫未减。
  踉踉跄跄,又到泥潭,神智一阵昏乱,不知觉就走人潭中。
  潭内竟是烂泥,他越走越深,烂泥迅速地淹及腰部,业已举步乏力,挣了几挣,整个人便沉人泥中了。
  那清凉的泥水,使他暂时感到有些舒服。
  于是,不但不知回头,更拼命向潭中扑奔,不多久,泥水漫延,超过了胸部、双肩、颈项……
  倏忽间,眼前一黑,口腔五官之中,顿时冲进许多污臭难闻的泥水,高翔骇然一震,脑中顿时清醒了许多。
  他双臂挥舞,匆促从污泥中探出头来,张目四望,才发现自己正陷在泥潭中心,运气不能凝聚,举手投足也不能着力,冷不防又呛了一口泥水,脚下虚浮,疾然沉落了下去……
  正在这时候,潭边响起一阵低沉急促的脚步声。
  三条人影其快无比掠到潭边,竟是二老一少三个鹤衣百结的化子。
  其中一个白发蓬松的老年叫化沉声向年轻的一个问道:“赵香主,你当真看清楚那少年是向这儿走来了吗?”
  年轻的赵香主点头道:“属下从岳阳楼下一直跟他到此,亲见他走进林子,才飞报二位护法。”
  老叫化目光一扫,沉吟道:“这就奇怪了,难道他一转眼的工夫,竟离开这片乱林了不成?”
  另一个老叫化眉头一皱,立即扬声叫道:“高少侠!高少侠!”
  先前那老年叫化连忙阻止他道:“如今洞庭附近高人云集,吕兄这么大声呼叫,别将敌人引来就棘手了。”
  三名化子展开身法,绕潭寻找,渐渐消失在荒凉的林子里,他们做梦也想不到,高翔竟会沉埋在泥潭中。
  又过了片刻,衣袂飘风之声入耳,两条人影唆唆掠进树林,身形一顿,竟是“擎天神剑”黄承师和“乾坤手”冉亦斌。
  黄承师目射精光,凝神倾听—厂片刻,笑道:“原来是穷家帮两个老古董,不知他们在这鬼打人的地方大呼小则甚?”
  冉亦斌道:“他们既然呼叫高少侠,自然是寻找高翔了。嘿!小家伙不知何时又跟穷家帮拉上了关系,他倒是不肯偷懒,为报父仇,连叫化子也交上了朋友。”
  黄承师道:“听音剑诀的传闻,不知是真是假?咱们在襄城中太过大意,几乎被他发觉,这一次,千万要谨慎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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