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木村重成
2024-07-30  作者:柴田炼三郎  译者:金艺  来源:柴田炼三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庆长十六年三月二十日,在织田有乐、片桐且元、片桐主膳、大野修理[1]、木村重成等人的侍奉下,丰臣秀赖进入二条城与德川家康会面了。当日辰时。家康亲自降阶到中庭迎接秀赖,秀赖也恭谨地答礼。七十岁的老人为十九岁的青年引路,进了特别贵宾厅坐定,再次互致问候,然后开始闲谈起来。加藤肥后守清正和浅野纪伊守幸长在邻间端坐待命,他们受淀君之命负责保护秀赖的人身安全。老人与青年看上去毫无隔阂的样子,亲密地说着话。
  “阿拾殿——”正说着,家康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微笑着称呼起秀赖的小名来:“听说您近来非常热衷于武艺,想必大有长进吧。”秀赖马上回答说:“我自己并不习武,只是喜欢观看比试而已。”这是秀赖出大阪城,乘船溯淀川而上时,在身边暗中护卫的真田左卫门佐幸村所教的应对:“闲谈之中,只怕内府会假作无意地打探大阪城内招纳了许多习武之人的事情。届时请您答复说只是为了游戏。”幸村的心中有一个计划。
  “哦——作观众么。”家康点着头。秀赖按照幸村所教的行事,觉得这里是一个引导话题的机会:“不久前,剑术家伊藤一刀斋来城内参见时,曾说起有一位梦想只四郎,能使一手从未见过的奇异剑技,因而作了内府殿的食客。今天是个好机会,我想拜见一下梦想只四郎的剑术。”
  “嗯?把这样的剑术家收为食客?”家康一脸茫然。“我这老头子也爱好武艺,所以每天都有好些人来拜见,自称是一流的剑术家,请求担任随从。具体一个个的姓名和相貌,实在是记不清了……”秀赖微笑起来。幸村早已料到家康一定会装傻,所以教秀赖此时必须如下这么说,家康也许就会答应了:“我的随从中有一个叫做木村长门守重成的年轻人。他最近自称掌握了无刀之术[2],想和梦想只四郎过一下招。”
  木村长门守重成,身为秀赖的乳兄弟[3],容姿秀丽冠绝古今,才器过人,深通文武,举止闲雅仿佛古时的王朝贵族——诚然具备了作为男子的一切优点,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家康与重成的父亲木村常陆介重兹的关系很好。常陆介重兹是江州[4]佐佐木一族,在太阁还是筑前守的时代就出仕为臣,因为转战各地的殊勋,受封越前十二万石。他担任了关白秀次的执权,势力与石田治部少辅三成相匹敌。然而随着秀次的灭亡,重兹也在摄州茨木的大门寺自杀身亡。从某种意义上,常陆介对丰臣家而言是逆臣。当时重成年仅三岁,由生母带着逃到本国近江,潜匿在蒲生郡的马渊,在其宗家、前江州太守佐佐木义乡的庇护下成长。
  不久,石田三成在关原战败,被斩首于三条河原。重成和生母一起被召回大阪城。重成的生母人称宫内卿,作了秀赖的保姆。重成被提为秀赖的随从。重成与秀赖又是同年。秀赖于庆长十年任右大臣,重成也位列诸大夫[5],破例被任为长门守。现年十九岁,食俸三千石,已是大阪城内重臣的地位。
  然而,木村重成再怎么才器出众、文武双全,也不是一流的剑术家。所谓掌握无刀术,是一流剑术家向更高的神人境界迈出的第一步。只有像上泉伊势守、冢原卜传,或者柳生石舟斋这一级别的顶尖高手,才具备空手破敌的技巧。自身就爱好武艺而且身手不凡的家康,当然会对秀赖的大话腹诽不已。
  “木村重成号称掌握无刀术了么?他有没有演示给阿拾殿看过呢?”
  “还没有,所以正想看一看呢。”
  家康好像回忆起来似的,突然拍了一下膝盖:“噢!大约一月前,确实有个叫梦想只四郎的剑术家,为了拜访柳生宗矩而来找我,现在还逗留在此,人还在!”
  “那么,明天早上比试一下怎么样?”
  “尊命。这真是令人期待啊。木村重成演示无刀术的话,这城里的女子们,不知会怎么样失魂落魄呢!哈哈哈哈……”家康很有兴味似的,不住地点着头。
  二条城的女性们得知秀赖上京,早就张罗起来了。与其说是为了拜见秀赖,毋宁说是更想偷窥一下重成吧。会见结束,原定计划是秀赖参拜阿弥陀峰的丰国大明神[6]后,即刻返回大阪城。实际回城时间比预定的推迟了一天,丰臣秀赖在加藤清正的伏见馆停留了一夜。在全国数百诸侯之中,秀赖可以放宽心住宿的公馆,只有加藤清正家一处。清正有着“只要我还活着,家康就别想动秀赖一指头”的气概,而且,总是以凛然不可动摇的姿态将其挂在脸上。
  老谋深算的家康,始终竭尽所能优待着清正。清正的声望和势力,不是当年的石田三成可以比及的。如果清正拥护秀赖,振臂一呼讨伐家康,天下必定又要和关原之战时那样一分为二。而且清正和三成不同,是戎马一生的猛将。争夺天下的大战一起,必定会淋漓尽致地发挥其大将之才,以过人的臂力舞起兵刃,展现其万夫不当之勇。对此,家康也不得不有所忌惮。
  款待秀赖完毕,清正独自回到居室,拨出贴身暗藏的短剑,出神地凝视了很久,又收进鞘中,垂着头,眼泪噗嗤噗嗤地滚落出来。——清正幸蒙神佛庇佑,得以报答故太阁殿下的厚恩于万一。在二条城御前时,众人都不佩刀剑,清正已有觉悟,若遇不测,即刻用这柄短剑刺穿德川内府的胸膛……万千感慨涌上清正的心头。这柄短剑,是昔日名字还叫做虎之助的清正,在志津岳战役立下大功时,由秀吉赏赐的。
  另一边,秀赖下榻于贵宾间,立即召来了木村重成:“重成,你掌握了无刀的剑技?”出乎意料的一问之下,重成眉宇间满是诧异的神色。
  “在下并非以剑道精进为目标的剑术家,如此至高的技艺,连想都不曾想过。”
  秀赖愕然:“可是真田左卫门佐说你掌握了无刀术,我已经对内府夸下海口了……”听了这话,轮到重成愕然了:“幸村殿这样做是——”真田幸村为什么要那样对秀赖信口开河,并以此找家康作对手呢?
  “重成,我已经和内府约定,明早由你和剑术家梦想只四郎过招,展示无刀术了。……这可怎么办才好?”胆小不经事的秀赖,脸色都变白了。重成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抬起脸来,泛着微笑:“在下猜想真田幸村殿一定有什么深意,能帮上忙的话,实是无上的荣誉。”
  “可是,你并不会什么无刀术啊……”
  “让在下装出会的样子,大概是幸村殿的计谋吧。”
  “幸村在哪里呢?”秀赖用不安的眼神四下扫视,盼着幸村会从哪个角落里跳出来。但是幸村最终都没有出现。
  重成回到分配给自己的房间后,找来从自己幼年就一直侍奉至今的属下,一个名叫佐次兵卫的老人,试着询问道:“你听说过无刀之术么?”
  “这是指称作名人圣手的人不随便动用刀剑吧。”佐次兵卫讲了几个名人的逸事。上泉伊势守在诸国修行的途中,来到叁州[7]某村庄,只见村民围拥着一户民宅,场面非常混乱。一问,才知道是有个越狱的犯人因被追捕,就劫持了孩子作人质,躲进这家屋里。伊势守点点头,来到村中的寺院,请住持为自己剃发,又借了一身法衣,立刻就成了出家人的模样。然后怀里揣着饭团,回到那家的门口。
  逃犯穷凶极恶地大叫,威胁再敢靠近就杀死孩子。伊势守笑道:“贫僧并无伤害足下之意。只是想到被扣留的小童一定饥饿了,给他捎来饭团而已。你能否稍稍松手,让这孩子吃了饭团?出家人慈悲为怀,听说孩子一昼夜没有进食,是无法坐视不理的。”说着,从怀里取出饭团,叫声:“接着”,就抛了过去。逃犯没有让孩子去接,而是自己接住了饭团。机不可失,伊势守一跃而起,夺过白刃,将对方按倒在地。
  冢原卜传也有不用刀就取胜的故事。在江州矢走的渡口乘船时,同船有六七个人,其中有一个自负武力的健壮武士,旁若无人地吹嘘自己天下无敌。尽管卜传特意装作打盹,还是被那个武士叫起来问话。卜传回答道:“我们虽然自小习武,不过迄今为止从未想过战胜别人,只是致力于不输给别人而已。”
  “致力于不输给别人的武艺?是什么流派?”对手气势凌人地问道。
  “没有特别的名字,非说不可的话,就叫无手胜流吧。”
  “空手就能取胜么?那你腰间佩的两把刀是干什么的?”
  “道以心传,这二刀并非为了破敌而配,而是为了斩自大之锋,断恶念之兆——。”
  “好。那么就来试试,空手对我,看是否当真不输。”对手斜眼瞥着卜传。
  “不得已,只好从命了。”卜传平静地接受了。对手一下子站了起来,咆哮道:“船家!赶快靠岸!”卜传向船家使了个眼色,道:“如果在渡口决胜负,一定会引来很多人围观。辛崎[8]的对面有个孤岛,在那里能不受干扰,认真地展示一下无手胜流。虽说同船的众位都着急赶路,一定会给大家增添不便,但还请将船驶到那里。大家也见证一下。”
  船一靠上孤岛,武士迫不及待地拔出三尺多长的太刀,跳上岸去,回头吼道:“我要把你一刀正切两半!快上岸来!”卜传微笑起来:“无手胜流首先要调整心气。”说着将裤子两边高高卷起,拔下腰间的两刀交给船家,转而借了撑篙,站到船头。
  “喂!”对手在岸边举刀过顶,摆出了在卜传上陆时,不给喘息之机就直接砍倒的架势。说时迟,那时快,卜传将撑篙一点岸边,那只船飞也似的往湖心去了。
  “混蛋,逃跑了么!胆小鬼!”对手气得面色通红,破口骂道。卜传高声大笑:“这就是我的无手胜流。明白了么?不服的话就游过来好了。我劝你还是死心吧。”
  当代国手之中也有几人会使无刀术。富田越后守重政[9]就是其中之一。某次,前田利家与越后对坐,说:“听说您有家传空手夺刃的秘技,那就试试夺过我手中的这把刀吧。”言罢,佩刀脱鞘而出,直指着越后。越后正襟危坐,说:“空手夺刃是秘传技艺,恐怕有他人看见。槅扇后有人在偷窥这里,请您先把他斥退。”利家不自觉地回头去看。越后趁机用两手紧紧挟住刀尖,瞬间将佩刀从利家手中夺了下来。
  “所谓空手夺刃,即是如此。”利家回过神来,连声赞好。
  这些名人的故事,却不能令重成安心。名人们不过是临机应变而行,并没有展示出真正的无刀秘术。而明天早晨就要当着德川家康和丰臣秀赖老少两位天下人的面,举行比试了。想要装模作样地敷衍过去是不可能的。对手梦想只四郎是受家康青眼赏识的剑术家,身手必定不输给柳生但马守宗矩。虽然重成为了宽慰秀赖,说让自己假装会无刀术是真田幸村的计谋,但现在他自己也逐渐感到不安,而且越来越强。
  幸村突然出现时,重成正打算就寝。悄无声息地打开移门入室的幸村,用一贯轻松豁达的态度说道:“明早比赛的事,有劳您了。”重成的脸色稍稍沉了下来:“我并不会什么无刀之术。”
  “那是自然——”
  “那为什么还要将这种毫无边际的谎言,通过我君之口告诉内府呢?”
  “为了除掉梦想只四郎。”幸村微笑着回答。
  “我完全不懂无刀术的奥秘,要怎么使呢?”
  幸村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让我先陈述一下必须除掉梦想只四郎的理由吧。”说着就坐了下来。幸村了解到梦想只四郎的野猿剑,就在两年前。梦想只四郎在成为家康的食客以前,他的名字也好、令人畏惧的野猿剑也好,在武术家之中都默默无名。即使是现在,知道这些的人恐怕也很有限。幸村之所以知道他的存在,是因为抱着某个目的派猿飞佐助去甲州走了一回。目的就是寻找武田信玄所藏匿的巨量军用黄金。
  利用霸权夺占矿脉,转移矿藏,在日本的战国时代[10]也是如此。当时在甲州有黑川山、芳山、黑柱山、栃代山、金山岭、五座石等众多金矿。其中尤以黑川山为号称日本第一的富矿。武田信玄将从这些金矿采来的黄金制成所谓“太鼓判”金币。重量从一文到十文[11],圆形,表面印着桐纹,周围刻有七星的这种太鼓判,就纯度而言,拥有着最高的价值。

  信玄的大军屡屡征战于四境之外,国内经济却毫不困弊,正是得益于大量铸造这些大小金币。旧记载有言,人一旦成为武田信玄的国民,没有再次背反的例子。其实,这是因为信玄财力雄厚,毫不吝惜地散富于民的缘故。很难想象信玄隐匿了怎样一笔巨大的财富作为军用金。
  武田信玄是整个元龟、天正年间战国时代恶人名簿上的头号。他放逐父亲信虎,杀害亲子义信,逼死妻子的父亲诹访赖重,攻入女婿北条氏政的国中,夺占外甥今川氏真的领土。这样一个大恶人,必定不会将隐匿的军用金全部转交给儿子胜赖。信玄不是病死的,而是被忍者暗杀,没有时间向胜赖透露军用金的隐匿场所。即使有时间见最后一面,想必也会不置一声瞑目而去吧。
  织田信长、秀吉、家康,都不会想不到这一点。武田家灭亡后,不知有几百名忍者奉命搜寻过这批财宝。最终也没能找到隐匿场所,直到今日。幸村发挥其明敏才智,开展了独特的调查后,觉察到一定还存在着守金人。苦心追查之下,终于了解到守金人是武田家谱代[12]的侍大将今井弥四郎。今井弥四郎之所以能够超越所有的重臣,得到武田信玄的绝大信任,是有其理由的。
  天文年间。武田信虎家中,同列重臣之位的石原刑部和今井市之丞之间发生了一起凄惨的刀伤事件。石原刑部是奸佞异常的策士,很受信虎的宠信。今井市之丞则相反,是狷介不羁,一味正直的武士。刑部对市之丞态度轻蔑,市之丞视刑部如蚤虱之流,两人在殿中照面,从来是白眼相向。
  某个夏季的一天,暑气蒸人。位于盆地中央的甲府城内,一丝凉风都感觉不到。今井市之丞不管什么日子总是第一个登城,这天比时限提早了半个时辰,已坐在等候室。因拂晓就策马赶来,不知不觉睡意袭来,垂着头摇摇晃晃地打起盹来。石原刑部偶然走进来,一看情景,偷笑着又出去了。少时,刑部肩上扛着一只小猴回来,这是信虎的宠物“小源太”。
  刑部拔出自己的胁差,让小源太拿着,用手比划着教它去砍那个睡着的人。可怜小猴虽然机灵,怎晓得人心的善恶,握着胁差,迈着小步上前,冷不丁在市之丞手腕上砍了一刀。市之丞惊醒过来,只见小猴呲牙咧嘴地挥舞着白刃,而自己的手腕上已是一片血糊。
  “这个畜生!”市之丞是性格单纯而非常急躁的人,勃然大怒之下,哪里还记得这小猴是主君的宠物,抽出身边的佩刀,一下子砍掉了猴头。闻讯蜂拥而入的同僚大吃一惊。
  “市之丞砍死了小源太!”有人叫起来,殿中一片骚乱。直惊动到镰田织部[13]、安田三左卫门等老臣都慌急入内,仔细追问起来。市之丞一脸不快地回答道:“畜生之身,胆敢对武士挥刀,不该杀么!”刑部也没料到市之丞竟然一刀杀死小猴,为了掩盖自己的恶作剧,狼狈地赶去见信虎,添油加醋地说了市之丞性起杀猴的事情。
  信虎是思虑不足的单纯武将,闻言大怒,也不给市之丞分辩的机会,严令重臣立即将市之丞幽禁起来,明日直接问斩。被誉为武田家家宝的首席家老的板垣骏河[14]收到急报,飞马赶来城中,劝谏道,为了一只小猴而杀死忠义无比的勇士,不仅武田家受损,还要遭受世间的非议,这是被敌方衡量作为大国领主是否有相应气度的一件大事。信虎不得已,但只同意将死罪降一等,过几天处以流放。刑部暗想,有板垣骏河出面说情,市之丞即使被流放,不久还是会被赦免而回国任职,早晚会知道自己是罪魁祸首。决不能让市之丞活着。
  当夜,刑部悄悄来到家老甘利备前[15]宅邸内幽禁市之丞的屋子。
  “虽然平日里与您势同水火,见您落难至此,我心中却比失去亲友更感悲痛。……原指望我主的怒气能被时间冲淡,不料却与日俱增,令近日送到新刀,说要以处斩来试刀。我想身为武士,怎能受此奇耻大辱?莫如自尽处分了事。您说呢?”刑部旁敲侧击地劝市之丞自尽。市之丞隔着木格栏,目不转睛地盯着刑部。
  “多谢您的忠告。我早有死的觉悟,只是身无寸铁,碍难依照武士的规范而行。咬舌、撞墙之类不体面的做法,当然也不可行。”
  刑部一听这话,正中下怀:“您请静候,此事我来设法。”刑部立刻去见信虎,进谗道:“板垣骏河殿看样子势必与市之丞约定恢复其原来的身份。这样行事,关系到主公的威信,若市之丞因此更加狂悖犯上,将如何是好呢?”刑部接着说:“莫如给他一把刀,任其发狂使性。市之丞性暴,多少会有犯上之举。再以此诛之,只说是不得已的处置,量骏河殿也无话可说。”信虎许可了刑部的奸计。
  刑部又回到禁闭室,把白鞘的短剑从木格栏外递进去,说:“展示作为优秀武士的风姿吧。”刹那——。市之丞一把抓过短剑,“恶贼!”伴随着一声怒吼,短剑向刑部的胸口猛刺过去。市之丞早就看穿了刑部的阴谋。让小猴持刀伤人的,进谗激怒信虎的,都是刑部在一手操办。市之丞已于昨夜给家臣今井权藏送去一封书信,细细交代了事情经过,并托付自己身后的事情。
  刑部自以为得计,反而被算计了一道。实际上,市之丞要的就是这一剑。遗憾的是,隔着一段距离,虽然重伤了刑部,却没能当场杀死他。眼见刑部满身是血地逃了出去,市之丞掉转血迹斑斑的短剑刺进自己的腹部,直直拉了一道,手法利落地自尽了。
  武田家中发生父子之争,是在翌年的春季。武田信虎不喜欢和自己同性格的长子晴信(信玄),早就有心将他交付今川义元[16]看管,而让自己偏爱的次子信繁继承家主的位子。晴信事先察觉了这一危机,决定自立为主,为此与今川义元合谋,并拉拢了老臣们。随后将信虎骗去骏河,晴信顺利地成为了武田家当主。
  信虎被今川义元羁留下来时,随行的石原刑部立刻就变节了,仗着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义元,被今川家录用为臣。此时,今井市之丞的家臣今井权藏正带着主人的遗子,十一岁的长子弥四郎和七岁的女儿,托身于叁州的亲友家中。听说刑部出仕了今川家,权藏就把两个孩子交托给晴信幕下的军师山本勘助晴幸抚养,单身前往骏河行刺刑部。
  不幸的是,权藏失败被捕。刑部为了追索两个孩子的下落,对其严刑拷问。权藏始终不吐一言,最后被刑部杀害。此后,十余年的星霜荏苒逝去。武田晴信在川中岛与上杉景虎反复进行着难分难解的拉锯战。对此,有人冷眼旁观着,一边悄然策划着上洛作战的大计。这正是口中刷着黑齿浆[17],装束一如公家贵族,足短身长的今川义元。
  出征之日终于决定,正当义元向骏、远、叁领邑中的将士们发出通告之际——石原刑部奉主命暗中离开府中(今静冈市),前往尾张。随身带了十名护卫,都是武技一流之人。刑部的任务是,乔装成被今川义元所灭的鸣海城山口左马助的旧臣去会见织田信长[18],施展三寸不烂之舌,将其从清洲城诱出。一旦成功,刑部将登入重臣之列。刑部野心大涨,对于诱骗信长之事自信满满。
  到了池鲤鲋,道路左方的海边已可望见苅谷城[19]。在狭奈岐大明神的神社内奉纳了义元准备好的战胜祈愿文后,一行人正准备穿过一片松林。突然,前方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人。乱蓬蓬的头发,不加修理的拉碴胡子,脏污至极的破衣烂衫。还打着赤脚。看上去不过是个乞丐。可是他的身后背着两把同等长度的刀,可以清楚地看到红漆涂的刀柄从左右肩上伸出来。黑色的眼眸绽放着异样的光芒,直射向站在最前面的刑部。
  “石原刑部殿,有礼了。”
  一个随从赶紧挡在刑部前面,试图以认错了人来掩盖过去。眼前的浪人却大叫道:“不共戴天之敌,绝不会走眼看错。刑部!今井市之丞之子弥四郎,苦心修炼十余年,今日特来雪亡父之恨!”刑部失口惊叫,十个护卫一起拔刀出鞘,向前逼来。今井弥四郎坦然看着敌人向前靠近,伫立原地不动。当敌人逼近到一间距离时,弥四郎的脸上泛起一丝令人恐惧的微笑,叫声:“我来也!”双手慢慢伸往左右肩上的朱鞘。
  一瞬间——弥四郎的身形就像乘着一阵旋风,飞奔起来。其凌厉迅捷就好似在冰上滑行,甚至不给敌人出刀的机会。根据生还者的回忆——站在弥四郎正面的一人如朽木般仰面而倒,那一刹那,弥四郎的迅影踩着正在倾倒的身体一跃而上。紧接着又有三人同样被弥四郎的泥脚踩过腹、胸、脸后倒地。站在最后的刑部怪叫一声,转身欲逃。
  弥四郎飞鸟一般掠过刑部的后背,脚在其在头顶一点,“啪”的一声跳落在刑部面前一间处。迅即回转过身:“纳命来!”伴随着一声大喝,双手的二刀在空中描出漏斗状的白光,直奔刑部的颈根而去。在外漂流了十年后,报仇成功的今井弥四郎回到养父山本勘助处,并蒙信玄赐予了和亡父同等的俸禄。
  此后不久,武田的兵锋所到之处,必有一个猛士担任先锋,其迅捷如野猿一般,直逼敌军大将,斩其首级。即使是久经战场的武勇之士,一旦面对那宛然野猿般的迅影,也必定对自己刀枪速度的迟缓感到绝望。惊讶的瞬间,自己的甲胄早已被疾驱的泥脚蹬着,一跃而过头顶了。野猿人的目标只瞄准大将的首级,对此外的敌人,纵然有名的勇士也无意一顾。对于试图拦阻的人,只是从他们身上飞快踩过而已。今井弥四郎正是追想父亲因一只小猴而丧命的遗恨,才刻苦磨练出这野猿般敏捷的身手。
  元龟三年十月,武田军势如雪崩地侵入远州[20],在三方原大破德川家康军一万,此役中弥四郎的奋斗堪比鬼神。信玄对弥四郎的信赖更胜过亲生子胜赖,告诉他巨量军用金的隐匿场所,并请其担任守金人,应该就是三方原战后的事。而今武田家业已灭亡了二十六年了。今井弥四郎也不在人世了,但必定还有人继承弥四郎的工作,依然守护着地下沉眠的巨量军用金。
  幸村正是确信这一点,才派猿飞佐助前往甲州的。 只过了二十天,佐助就回到九度山的居馆,报告幸村的确信没有错:“有个叫做梦想只四郎的剑术家,在釜无川东岸结庐而居。此人是今井弥四郎的外甥——他妹妹的儿子。怎奈这厮是个了得的剑术强人,我佐助没本事捉他来。”
  沿着釜无川东岸筑有总长二十五町[21]的堤防,即所谓信玄堤[22]。堤表面宽三至六间,底端宽九至十二间,植根于其上的竹木郁郁葱葱,即使白天也显得阴暗。佐助和只四郎就在这信玄堤上决斗,但还未分胜负,佐助就放弃而退了出来。
  只四郎第一眼就识破佐助是个忍者,说:“忍法只擅长趁着暗夜取人首级,大白天来找我比试,真是可笑。等太阳下山后再来吧。”并不当其是对手。佐助只得说:“我不使用忍法。”话刚出口,心中不禁生起一丝寒意,——能行么?只四郎老狗一样的灰色瞳仁中泛着冷光,目不转睛地直盯着佐助,喃喃说道:“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啊。”
  “不,今日是初次相见。”
  “确实很眼熟啊。”
  如果佐助说出自己是武田胜赖的遗子,只四郎一定会发现眼前这张脸和胜赖的很相似。情理上说,延续着武田家正统血脉的佐助才应该是信玄遗留军用金的唯一继承人。不巧的是,佐助的胸中,丝毫也没有动过这个念头。只四郎握着佩刀站起来:“你这样不要命,想必定有理由,我也不用听。”向外便走。他似乎看穿了佐助的目的。
  佐助知道,这个浑身透着阴郁妖气的孤独剑客会杀死来访的挑战者。草庵后的空地上排列着二十几堆土馒头,里面毫无疑问都是被只四郎埋葬的人,他们大半都抱着和佐助相同的目的而来。二人在信玄堤上相距二间对峙时,只四郎的口边浮出冷冷的微笑:“当忍者似乎是个错误啊,你——”
  “你说什么?”
  “你有着兔子一样温柔的眼眸,一副杀不了人的样子。”
  “少说废话!”佐助想做出愤然的样子,在只四郎看来却正相反,不过是显得更可爱了而已。
  “杀了你有些可怜,今日却也饶你不得。……接招!”话音未了,从只四郎的全身游丝一般升腾起凄厉的杀气,熊熊燃烧。那样子看起来好像被什么怨灵附体了似的瘆人。佐助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抛开隐身遁形的表里十法,只凭一剑青眼势[23]对敌,是有生以来初次尝试,不安的同时,多少有些怯场。只四郎目光犀利地凝视着佐助的架势,突然大叫:“样子太笨拙了!”
  ——什么!佐助这才真的有点气愤了。瞬间——只四郎化作一头恶狼,滑冰一般急袭而来。佐助不及躲闪,只用剑格开了闪耀而来的白刃。与此同时,胸部、脸部都被泥脚踩中。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还在相同地点摆着青眼势,对手也还在二间距离外站着,只是方向反了。佐助的脸上满是泥土,被只四郎的脚底踩了个遍。
  “呸呸呸”地吐了几口唾沫的佐助,满脸踌躇地望着对手。——太快了!就连对疾驱之术无比自信的佐助,也觉得难以匹敌。只四郎却又微笑着说:“能挡开我的野猿剑的人,你还是第一个。”
  第二回合。只四郎像一阵疾风,席卷而来。佐助格开其一击的同时,又被从脸上踩了过去。一边吐着唾沫,佐助心里为难起来:——这任务要完不成了。不用忍法的佐助几乎无力攻击。继续斗下去的话,只能增加被踩脸的次数。那虽然算不上奇耻大辱,总也不是愉快的事情。第三次吐唾沫后,佐助终于开口了:“改日再来设法取胜。”只四郎闻言道:“不要再度出现在我眼前了。”随即快步下堤而去。
  佐助回去复命后,请幸村设法活捉只四郎。幸村笑道:“不必了。这等异人,即使活捉得他,也不会开口的。容我再想想办法。”一度打算搁置此事不再理会。然而最近,佐助报告说,梦想只四郎进京而来,经柳生但马守宗矩推荐,向家康展示了野猿剑后,做了食客。
  幸村闻报大为不安:——这下棘手了!假如他用这笔巨量军用金作觐见之礼,加入德川麾下的话,就出大事了。纵然已放弃了丰臣家得到军用金的念头,也不能让德川方得到。因此必须除掉梦想只四郎。幸村决定利用秀赖进京的机会实施这一计划。
  翌日早晨——辰时上刻[24]。二条城的内园中,用葵纹[25]的幔幕围成了方二十间的赛场。地上的白砂被扫成精美的龟甲形帚纹[26]。上座并排坐着家康和秀赖。秀赖身边由加藤清正,家康身边由浅野幸长二人占着次席,后方则列坐着本多正纯、土井利胜等在京的三河谱代诸将。上座正前的庭院中,柳生但马守宗矩坐在折凳上,担任裁判。
  大鼓声响起,打破了场内的静寂,昭示着辰刻已到。鼓声未息,东方的幔幕分开,木村重成优雅的身姿出现在场上。他没有佩刀,只在右手握了一柄白扇子。斜射的朝晖扫过他白皙的脸庞,泛起一片爽朗的阳光,看不到一丝阴霾。他在幔幕前朝上座行了一礼,就这样目光及地,踏着场内的砂波,静静地走到赛场中央。
  昨夜,重成已从幸村那里领受了秘计:“白砂庭院的正中央放着一块黑色小石,不要看漏了,立于其上即可。”重成踩上小石时,西方的幔幕晃动起来,梦想只四郎以异样的打扮现身了。他只穿着一袭深灰色木棉小袖的便服,腰间没有佩刀,而将同等长度的双刀交叉背在身后。蓬发长髯。还打着赤脚。对于为了如滑冰般飞速奔走而练就的双脚来说,穿鞋只会碍事吧。
  只四郎在相距二间处停下脚步,正对着重成,口边浮起冷笑:“您要展示无刀之术么?”
  “正要请您指教。”重成用澄澈的眼眸接住对手直射而来的眼光,还点了点头。
  “那样说来,居合道的快速拔刀也就用不上了。您必须同时格开双刀。”说着,双手握住两肩伸出的红色刀柄,“刷”的一声抽了出来。然后两腕平伸,将刀柄向前,刀尖在后,摆出异常的架势。重成注视着他的动作,神色不变,依旧握着扇子。从家康以下,所有人都没看出重成的姿势中隐藏着什么神技。
  ——啊?柳生宗矩也诧异起来。若是被誉为剑圣的高人,在真刀真枪比试时,会有意隐藏自己的斗志,外人丝毫感受不到他的剑气。木村重成却不是剑术家。在眼下这样的场合,面对拥有骇人魔技的对手,理应严阵以待才是。而他不持刀,只拿一柄白扇,从容伫立在那里就像平常一样,丝毫看不出打算改变架势,这究竟有什么玄机呢?难道要像稻草人似的一直不动么?——想不通。宗矩在胸中苦苦猜测。
  重成看来一点也没有会被斩杀的觉悟。而且可以说,像稻草人那样一动不动,必定是出于绝对不会被斩的自信。他凭什么那么自信呢?宗矩百思不解,倒着急起来了。毫无疑问,相峙而立的只四郎,也对重成静止不动的姿势产生了强烈的困惑。不过,只四郎不是冷静的旁观者,而是对决中的敌手。若因为强烈的困惑而迟疑逡巡,反而更容易中敌手的陷阱,此刻唯有猛然进攻一途了。
  “小心了!”随着一声招呼,只四郎的身体迅猛滑出。好似疾风一般的迅影,滑到重成面前半间处,不知为何戛然而止了。宛如中了定身的咒语,数秒间,只四郎就那样僵立着。他的脸上显出既不像愤怒又不像苦闷,扭曲得难以名状的表情。观战的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甚至有人怀疑木村重成是不是使用了妖术。
  ——噢!柳生宗矩在心里叫起来。只有他注意到,只四郎光脚周围的白砂上,渗出了点点血迹。实际情况是——重成在只四郎发起袭击的刹那,用力踩下了右脚下的黑色小石。顿时,只四郎飞奔而来的路线上,原本隐藏在砂中的几十把利刃的锋尖,立刻突向砂面。(若要形容起来,就请想象成今日电器的遥控过程吧)只四郎的双脚都被刀锋刺穿。
  一瞬—— 只四郎发出了野兽咆哮似的叫声,嗖的一声直窜上半空。半空中,只见双手紧握的二刀寒光一闪,毫不犹豫地斩断了自己的两足。只四郎意识到砂中隐藏的刀尖上涂了剧毒,为求保住性命,不得已而采用了这一凄绝无比的手段。但只四郎还是发起高烧,在两天后去世了。武田信玄的军用金终于继续在土中长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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