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风魔鬼太郎
2024-07-30  作者:柴田炼三郎  译者:金艺  来源:柴田炼三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文禄四年二月七日,丰臣秀吉麾下的第一智将蒲生氏乡,在进兵朝鲜的大本营肥前名护屋的阵所内猝然去世。当天,告示牌上由石田三成亲笔写下通告云:“会津宰相[1]原患有下血症,突然病重,终成不归之客。辞世歌吟道:春花芳亦暂,期至自不见。山风何匆匆,吹落尽纷乱。[2]令人痛心至极。”其遗骸由近侍七人运往京都紫野大德寺安葬,谥号“昌林院高岩忠公大禅定门”[3]。行年四十岁。
  太阁秀吉悼其早逝,装模作样地连续二十一天持斋,戒食兽肉鱼介之类。蒲生氏乡是被石田三成毒死的。而且,这一行动得到了秀吉的默许。就算聪明如秀吉,到了晚年也不免日益痴愚,怀疑起氏乡有犯上作乱的野心来了。这完全是石田三成的奸谋。蒲生氏乡作为智将,气度拔群,而且还有着与英俊外表相应的,不同寻常的社会地位。石田三成对此深为忌惮。
  依据谱系,蒲生氏乡是征伐平将门而闻名的田原藤太秀乡[4]的后裔,世代定居在近江国蒲生郡,故以蒲生为姓。室町幕府末期,蒲生贞秀文武双全,重振了蒲生家的威名。至其孙定秀时,在蒲生郡筑日野城为根据地。到定秀之子贤秀一代,臣属于织田信长,在进攻越前朝仓家时立下军功,为信长所信任。
  信长信任蒲生贤秀到怎样程度呢?——其证据是天正十年,信长应秀吉之请亲自动身征伐中国毛利家之际,请贤秀担当留守安土城二丸的重任。此前,信长将侧室所生的女儿嫁给了贤秀的长子氏乡。明智光秀发起叛乱,在本能寺杀死信长后,急忙赶来安土城,厚礼招纳贤秀。贤秀紧闭城门,不加理睬。
  不久,秀吉与以柴田胜家为中心的一干宿将不和,危机逼近时,氏乡说服了父亲贤秀,与胜家断交而加入秀吉一方。所以,蒲生氏乡对于秀吉,与其说是麾下,毋宁说是同道的盟友性质的存在。氏乡幼名鹤千代,十三岁时前往信长处做人质。信长一见之下,说:“这个童子的持剑架势非同寻常,锋芒逼人,很可畏。”据说后来几乎想借机除掉他。
  氏乡年岁稍长,便励志于文武两道,向岐阜瑞龙寺的南化和尚学禅,上京后,从三条西实隆钻研国学,随宗牧的高足宗养以及里村绍巴修习连歌、俳句和茶道。又听从斋藤内藏助的劝告,连续三年不分昼夜地勤学武艺,终于成为文武兼备的勇将[5]。初次上阵是在其十四岁时——永禄十二年八月的大河内之战中,氏乡单人独骑取下了敌军侍大将的首级。
  从初次上阵时起,氏乡在战场上总是头戴银色鲶尾头盔,身先士卒。据说某年他曾对新招募的士卒说:“在本家的任何战斗中,头戴银色鲶尾头盔的武士都是当先而进的。你们只要不落后于他,一定能立下战功。”展现氏乡智将形象的逸事为数不少。被称为蒲生家第一豪士的西村左马之允[6],在岩石之战中虽有冲锋陷阵的功名,却因为违犯军令而被逐出家门。后来他通过细川忠兴的斡旋,希望可以回归。
  氏乡恢复左马之允旧有待遇的第二天,说:“左马,和我相扑一回。”——主君是打算试探我一下么?左马之允疑惑起来。自己要是胜利的话,恐怕主君会不愉快;但是输了的话,又怕被人指作谄媚之人。与其被人说三道四,宁可得罪主君,左马之允决定全力求胜,一下把氏乡摔趴在地。
  “再来!”氏乡满面通红,目光锐利地挑战道。侍臣们从没见过氏乡这么兴奋,赶紧给左马之允使眼色。其实就算不使眼色,左马之允也有意想让主君一回,两人又抱在了一起。可是在抱住的一瞬间,左马之允突然觉得,现在才放缓手在外人看来尤其谄媚,第二局更是非胜不可,于是猛然爆发出力量将氏乡摔了出去。氏乡结结实实摔了个嘴啃泥,爬起身来,却是满脸的微笑:“左马,你不媚上的性格,到死也不要改变啊。”左马之允听了深受感动。
  伊达政宗忌惮氏乡的威势日盛[7],决意暗中除掉氏乡,就指使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清十郎,混入与蒲生家有姻亲关系的田丸中务少辅身边担任小姓,伺机刺杀氏乡。清十郎将自己的决心写在信上准备送给父亲,却意外被发现了。中务少辅立即将清十郎拘禁起来。氏乡听说后,亲自造访了田丸家,传清十郎前来,夸奖道:“愿意为主君牺牲性命,你的这份忠义之心,值得敬佩。”在亲切接待后,将其送回伊达家。主动避免了与政宗产生冲突。
  某年战役,筒井顺庆的家臣松仓权助在进兵前如厕,被毒蛇咬了脚,猝然昏倒,后来因此被人讥讽为胆小鬼。权助丝毫没有为自己辩解,离开了筒井家。不久,他来到蒲生氏乡处,请求道:“您是天下闻名的智将,一定有办法使用一个被评为胆小鬼的人,恳请您录用我。”虽然重臣们都反对,氏乡却自有考虑,就安排权助作了一个没有俸禄的食客。
  不久,在战场上,松仓权助突然第一个杀入敌阵,取得了有名武士的首级归来。氏乡因此授予权助俸禄二十石,任为物头[8]。其后,权助经历了数不清的战阵,每每功勋出众,他的俸禄也逐渐提高。可是在某次战役中,由于过度深入敌军,最终没能生还。
  氏乡闻报权助战死,沉痛了很久,道:“我有过失啊。凡士卒的勇怯,均取决于主将的统率之术。松仓权助本来是个性情刚勇,只干不说的人,一定胸怀大志。只因为每次建功我都提升他的俸禄,权助越发为了功名拼命。回想起来,我要是在提拔他时能够再吝啬一点,他也许不至于这样硬干到死吧。惜哉这位勇士。”
  天正十八年,秀吉消灭了小田原北条氏,又降伏伊达政宗,平定了奥羽二州[9],将天下悉数收纳于掌中。鉴于会津是东北的重镇,特别提拔蒲生氏乡转封此地,以扼住奥羽的咽喉。至此,氏乡从伊势松崎十二万石的大名一跃加封为会津九十二万石。可是,行封的那一天,氏乡却面无喜色。
  侍臣山崎某感到奇怪,问其原因,氏乡自嘲道:“我的志向在中原。只要是靠近京城的地方,哪怕是一个小国都好。总能有举旗天下的机会。而被弃于边陲,什么事也干不了,只有徒然老朽了。”后来,山崎某得意洋洋地向他家武士吹嘘此事,口口相传,一直传入石田三成的耳中,终于招致氏乡的横死。
  三成早见识过氏乡深富韬略、军容严正,心中暗怀畏惧。氏乡成为会津领主时,还是三十五岁的壮年。而且,面对秀吉可不必持家臣之礼,身份与德川家康、前田利长[10]同列。对于石田三成来说,这是很碍眼的存在。三成已经观察到秀吉精神与肉体的衰弱,心中制定了一个非常远大的计划。即,在太阁百年之后,要以自己的力量倾覆天下。届时,会阻挡在自己面前的,首先就是德川家康。要打倒老奸巨猾的家康,必须要争取与其对抗的大大名的支持。
  三成认为越后的上杉景胜是唯一可以推心置腹的己方大名,于是在某天夜里,招待了景胜的谋臣直江山城守兼续。闲聊之后,三成问道:“太阁百年之后,我有意起义兵,一试天运。为此,想请教届时有何手段可以除去德川内府?”以智谋闻名天下的直江山城,沉思了一下,语气平稳地回答道:“要铲除雄踞关东八国的德川内府,必须先铲除在其背后会津的蒲生氏乡。即由我上杉家合并会津,强化武力,与阁下在京畿举兵相呼应,两下挟击关东,大愿可成。”[11]直江山城的这一番话,让三成下定了暗杀氏乡的决心。
  三成每逢机会,就往秀吉耳边吹风,说氏乡有夺取天下的谋叛之心。秀吉假如年轻十岁的话,一定会对三成的谗言一笑置之。然而秀吉从完全平定日本全土的时刻起,头脑的运转就开始癫狂了。后世史家认为,秀吉出兵朝鲜就是一种征服欲的发作。同时,也是为了排遣爱子夭亡所带来的苦闷[12]。作为雄才大略的人,对外动武这样的大事毫无准备,几乎伴随着吼叫就决定下来,这显然是年老昏聩使然。德川家康则冷眼旁观着被策士三成挑动的老丑之态。
  就这样,蒲生氏乡被毒死了。那首辞世歌是三成事先预备好的。当时,氏乡的长子鹤千代在会津城,还只有十一岁[13]。氏乡妻阿孟夫人[14]和次子松千代(六岁)则身在大阪城。相当于人质。氏乡突然逝世的两日后,深夜——阿孟夫人被呼唤自己的声音叫醒。应该早已熄灭的烛台上亮着灯火,一个忍者装束的黑影正蹲在一边。
  “啊——风魔么?”夫人一眼瞥见的瞬间,立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出身于筑波山中的忍者——风魔来太郎,从十年前起,就一直是氏乡随身形影不离的护卫者。他离开氏乡身边,奔来这里,肯定不是寻常的事。
  “主公已于前天夜里往生他界了。”风魔来太郎用没有高低抑扬的声音汇报道。
  “谁下的毒手?”夫人克制住内心的悸动,询问道。
  “是石田治部少辅。”
  “太阁呢?”
  “看起来是默许的。”
  “主公的遗言是——?”
  “‘传鹤千代以家,授松千代以刃。’——只吩咐了这一句。”
  “‘传鹤千代以家,授松千代以刃。’是这样说的么?”
  “丝毫不差。”
  一阵沉默,持续了很久。终于,夫人开口道:“授松千代以刃之后,教他怎么使用,就是你的任务了。”
  “谨遵命。”风魔来太郎伏地行了一礼。
  这一年的夏天——。京都伏见城的本丸小书院内,秀吉正与伊达政宗对弈围棋。双方的棋力相近,一开始是秀吉持白子后走。不久,政宗胜出一目,理所当然地要求执白。秀吉摇着头说:“再来一局,你还能赢的话,就让你执白。”
  “那我赢定了。”
  “少给我夜郎自大。会赢的是我!”
  “假如我能赢了的话,只是让我执白么?”
  “你想加一点赌注是吧?哼哼,有趣有趣。想要什么呢?……这把正宗怎么样?”秀吉拍着配在腰间的胁差,让政宗看。
  “对‘政宗’再赐给‘正宗’,没有意义啊。”
  “好,那么就——”秀吉伸手一指在身侧侍奉的爱妾香前:“把她赏给你!”眼下最受秀吉宠幸,每夜侍寝的香前,是伏见当地武士的女儿,据称她的美貌更胜过大阪城中的淀君。
  “将这位夫人赐给我,今宵岂不是要空枕难眠了?”
  “哈哈哈……这你不用担心。有准备,有准备——”秀吉笑着说:“那么,你准备押什么赌注呢?”
  “押我的头——”政宗坦然地回答。
  “有意思。就这么办!”二人真刀真枪地布起子来。过了一个时辰,秀吉的白子以二目之差告负。政宗带着香前,退出走了。秀吉没有特别依恋不舍,放弃了两年来枕席相伴的的绝世美女,是因为今日从大阪城送来的另一位女性令他动了心。这位女性,就是蒲生氏乡的妻子阿孟夫人。秀吉其脑海中映出了阿孟夫人高贵典雅的楚楚身姿,这也是他默许三成毒死氏乡的因素之一。
  黄昏时分,护送阿孟夫人的队伍抵达了伏见城。阿孟夫人说要重新化妆,没有立即去伺候秀吉。她被带到的房间,正是香前的居室。原封不动地保留着香前的日用品。从安放着背铭“天下一富田”小银镜的蔓草纹样莳绘[15]镜台开始,还有同样花纹的耳盥[16]、香盒、梳盒、折叠镜架、梳妆箱、梳套、眉黛、调白粉的器具、油桶、化妆水瓶、白粉笔、铁浆碗[17]、胭脂皿……所有化妆用具都整然陈列着。
  对于这些失去了主人的用品,阿孟夫人只是以冷静深沉的眼眸扫视了一下,并没有动手取用。次子松千代正坐在阿孟夫人的身后。阿孟夫人回头看着儿子,小声说:“松千代,我预先仔细告诉你的事,还没有忘记吧?”
  “是——”松千代点点头。虽然已经六岁了,但他看上去好像成长缓慢似的,是骨骼细弱,肤色白净,眼睛清澈如少女的一个小童。
  “我再说一遍。今天的事——为娘要侍奉在太阁身边,是为了你的兄长鹤千代能保住会津九十二万石,为了蒲生家可以百代承袭,而不得不忍耐而为。我必然要经历作为母亲、作为女人都难以忍受的磨难,所以,你要把为娘屈辱的样子,仔仔细细地看在眼里。你只要看到,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和母亲一起忍受屈辱的回忆,一定能帮助你复仇。为娘坚信这一点。”阿孟夫人说着,一道冷光顺着她的面颊滑落下来。
  半个时辰后,侍女报告秀吉,卧室内已经预备好了。此时,秀吉正靠在交椅上,敞着衣裤,让茶坊主[18]治疗肾虚。将从富士山顶特别采来的万年雪,用丝绵包裹着,以之冷敷睾丸的治疗方法,秀吉已经坚持数年了。
  “可以了。”秀吉让茶坊主为自己穿上裤子,包起冷却好的男性象征,立即快步往廊下走去。走进卧室,秀吉愉快地向青蚊帐中张了一眼:“噢,你来了啊……。放松一点好了。”说着就掀起帐子入内。
  身披白羽二重睡袍,在褥上正座的阿孟夫人,看上去比秀吉至今抱过的任何女性都要高雅美丽。秀吉一屁股坐到阿孟夫人面前,盘起腿,粗声大气地说:“我秀吉为你神魂颠倒,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正欲牵过手来,突然发现蚊帐的角落里,孤零零地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这孩儿是怎么回事——?”秀吉惊讶地盯着直看。
  “这是氏乡的次子。……松千代,快问安——。”阿孟夫人催促道。松千代两手支地,平伏施礼道:“蒲生松千代,现年六岁。请多关照。”
  “很像母亲啊,俊俏脸蛋实在可爱。……不过,何故带他来这里?”
  “妾身母子一起住在大阪城,被殿下传召来此城,因想也不是让我们分别,就将他带来了。““怎么不让他呆在别的房间?”
  “他不能没有母亲在身边……”秀吉听了这话,脸色舒展开来。淀君生下的秀赖,只要片刻不见母亲的身影就会大哭大叫,秀吉是领教过的:“在大阪,因为除了母亲没人依靠,所以养成特别喜欢撒娇的性格吧。好了好了,不分开。在旁边搭个铺盖让他睡吧。”
  “不,眼下他还是个没有官阶的身份,请您不必理会,就由他呆在那里吧。”
  “这样,只怕让他看见了有碍。”
  “太阁殿下这话,妾不以为然。让他亲眼见证,母亲被位极人臣的天下霸主所宠幸的样子,又有何不便呢?”
  “你都说没关系,老夫当然完全不会在意了。”秀吉亟不可待地露出老朽的痴态,一下横抱起阿孟夫人,放倒在褥上,舒展猿臂,扯开了纯白的睡袍。阿孟夫人腰间的内裙是深苏芳色[19]。几年前,曾发生过某中宫[20]以违犯禁色为由,怒而责令一位女官在御所庭园内自缢的事件。那位女官腰间即穿着这条内裙。女官因被移情别幸的天皇染指,由此招来中宫的嫉妒而被杀。
  这位不幸的女官就是阿孟夫人的姐姐。太阁是良家女子的天敌,阿孟夫人将以身相陪,就贴身穿了姐姐用过的禁色而来。深苏芳滑落下来,敞开了雪白丰满的下肢,在颤动的烛台灯影下,交织出一片怪异的阴翳。六岁的小童完全看不出这一奇异的游戏到底在干什么,但是感到母亲仿佛受到残酷的拷问,他小小的拳头拽住裤子,咬紧牙关忍耐着。他的双眼始终直视着面前的场景。母亲命令过,任何时候都不准把眼睛闭上。
  过了一会儿,松千代看到老头子站了起来。——妈妈被杀了!松千代这样觉得。然而,枯瘦的身躯一边不住地抖动,一边发出奇怪呻吟的,却是老头子。只听见老头子轻声悲叹道:“该死!……作了象鼻[21]了!”母亲的白手慢慢地做了个动作时,松千代这才闭上眼睛。
  二十年春来冬去,一晃而过。元和元年[22]四月的某日。大阪城真田丸来了一个眉目俊秀的浪人。这天,作为最近的任务,猿飞佐助正在被冬之阵炮火烧光小竹的筱山高地上,一个劲儿地栽培着观赏树木的树苗。突然——。佐助感到背后被扑了冷水似的一阵战栗,瞬间跳出九尺开外。佐助没有立即转过身来,慢慢回头看去,只见一个毫无奇特之处的年轻浪人正伫立在身后。
  “你意欲何为?”佐助问道。
  “一决胜负——”浪人说。声音很爽朗。
  “决胜负?”
  “正是。”
  “和我么?”
  “非也。”浪人摇了摇头,将佐助从头打量到脚尖:“真田左卫门佐殿手下,像你这样的忍术高手有多少个?”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要越多越好。”
  “吹大牛也要有个限度!”
  佐助回过身来,心里提防着对手或许会出其不意地做出一击,而摆着防备危险的架势。浪人面无表情地说:“你在和我的对决中已经败了。”
  “口说无凭。我战败的证据在哪里?”佐助挺着胸道。
  “在你的背上。”
  “什么?”佐助这才把专注于浪人身上的神经,分一部分来留心自己的背。
  “……?”佐助的脊梁又战栗起来。感觉有无数的蜂在背上爬动。不是普通的蜂,挨它的毒针刺一下,就生命难保。
  “你要甩掉那些蜂,必须再次跳上半空。我不会错过那个间隙的,会杀了你!”浪人以始终沉稳的声音与表情宣告道。
  “哼!”佐助嗤笑道:“想得倒美。结果你杀掉我了么?”
  “……”仿佛有磷火在底下燃烧,浪人的双眼放射出青白色的光。佐助慢慢地将两手在胸前笔直地伸开,叫道:“来吧!”浪人细瘦的身子上涨起了杀气。二人一触即发地对峙着。
  “嗨!”先爆发出惊人力量的是佐助。一瞬间,浪人的身躯依旧端立,手却以快得看不见的动作,向着跳上半空的身穿深灰色忍服的佐助身影,送出飞电般的一闪寒光。躯体被一切两半,迅影分左右飞落,从其中四散冒出无数毒蜂,在空中乱舞。
  “还没分胜负!”这是应该已被斩杀的佐助的声音,从杉树苗的树荫中传出来。佐助正赤身裸体地坐在那里。跳上半空的,只是佐助的衣服。以穿着的外形而令对手产生错觉,这一招秘术运用得极漂亮。然而,浪人却面带讥笑道:“还是你败了。”将白刃插回腰间的鞘中。
  “这有什么好玩的,你只是想激怒人家吗?”佐助频频眨着眼睛,刚站起身来,只听头上嗡嗡作响,飞来一群毒蜂。光着身子被它们盯上,可受不了。佐助不得不又往后跳了九尺远。毒蜂群在空中打着旋,紧随着袭来。佐助连续后跳了三次,一头扎进壕堑中积聚的雨水里。浪人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迈着平稳的脚步,向真田丸走去。
  自报姓名叫风魔鬼太郎,想要拜会幸村的这位年轻浪人,在外等候了很长时间。其间,幸村已经从佐助那里得知,来者是个身怀奇异秘术的武道高人。说起风魔一族,曾是在关东地区颇有声势的剽悍无比的“乱破”[23]。天正十年三月,当武田胜赖在天目山麓自尽,武田家灭亡之际,猖獗于信州的盗贼群“水破”[24],在信州鸟居岭袭击落败的将士,劫夺他们身上的财物。突然,打着风魔一族骷髅旗的乱破出现在群盗面前,如一阵旋风,摧枯拉朽而去。受此一击,信州的群盗水破溃灭,后来便绝迹了。
  幸村的伯父真田兵部昌辉,出仕于武田胜赖,天正三年五月,在长筱战役中战死。其家臣中有一位名叫割田下总守的勇猛之士,膂力赛过五十人,忍术号称古今无双。昌辉战死后,下总守前往武藏野[25]的原野中,从此销声匿迹。然而风魔一族,据传就是由其所创建。风魔一族中,被诸侯雇佣者极少,幸村早就听说,只有风魔来太郎一人出仕于蒲生氏乡麾下。
  幸村在拜会者面前坐下,先被他的眉目俊秀震慑了一下。浑身洋溢的这种高雅气质,不像是出自寻常人家。
  “你自称名叫风魔,看起来却不像乱破……”幸村冷峻的眼眸直视着来人。
  “我乃是蒲生氏乡次子松千代的变身。”
  “原来如此啊。”
  毫无疑问,他是由氏乡属下的风魔来太郎养育并训练出来的。
  “你希望一决胜负,来取我左卫门佐的性命,是受雇于关东方么?”
  “并非如此——”风魔鬼太郎微微一笑:“我父氏乡,被故太阁默许石田治部少辅下毒杀害。遗书道:‘传鹤千代以家,授松千代以刃。’我母亲为了能照此遗言守住家业,被故太阁玷污了贞操,在我胸中植下复仇的意志后,自尽而亡。”
  “……”
  “母亲被故太阁玷污之际,让时年六岁的我坐在闺中,自始至终全程目击。今日,我要将这份屈辱,原原本本地回报给丰臣家。”
  “你要采取什么手段?”
  “要让秀赖公亲眼看到,其母在面前被人强暴。”鬼太郎昂然放言道。在秀赖面前强暴淀君——这简直是不可能得逞的企图。
  “将这些预先告知我左卫门佐,用意何在?”
  “想请阁下将所养的高手配置在四面八方,严加戒备,这样我的报复计划实施起来才更有意思。”这真是没有十足自信就不敢夸下的海口。虽说是口出狂言,倒也并非不可理解。这个风魔鬼太郎总会有抓住一线疏漏的机会,因为不管将十勇士等怎样安插在四周,将警戒网布置得如何严密,幸村都不能对淀君本人说明缘由,更不可能限制淀君和秀赖的日常行动。所以绝不是无隙可乘。即便如此,这依然是个极为大胆的挑战。
  “好啊。正想见识一下你的手段。”幸村面不改色地答应了。
  从这一天起,淀君和秀赖身边就有受命于幸村的忍者昼夜不停地暗中看护着,而自被看护者到近侍、侍女们,都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大阪城由于冬之阵的议和,已经成了完全没有防御功能的裸城。三丸、二丸的内壕被填平,从二丸的千贯橹开始,织田有乐的宅邸、西丸御殿,到大野治长的宅邸,一片全被拆毁,化作可以一眼望到尽头的平地,只剩下了冷冷清清的的本丸。若有歹人趁着黑夜潜入本丸,并不见得非常困难。
  幸村将麾下六文钱组全部发动起来防备入侵者。其时正逢家康送难题来寻衅。是让秀赖退出大阪,下放大和或伊势呢?还是将浪人众全部遣散?要求二者必择其一。对于大阪方来说,执行哪一条都是不能容忍的。替换秀赖封国的要求,违背了冬之阵议和时维持秀赖现状的承诺;遣散浪人众的要求,也违反了新老浪人一概不问,保证其人身安全的誓约。在成为裸城的状态下,一旦有紧急事态,大阪城可依靠的,只有浪人众的武力了。
  城内反复召开着会议,淀君和秀赖也没处玩乐。换言之,秀赖母子从早到晚的行动都是按部就班,极有规律。对于暗中监控的真田忍者们来说,实在是省了不少力。只有这一点活动空间,风魔鬼太郎究竟会在何时、何地,以怎样的方式袭击淀君呢?倒是颇能引起人的兴趣。
  夜半,真田大助与雾隐才藏换班后回到真田丸,来见幸村。
  “父亲,风魔就算能化作幽鬼,也不可能有机会侵犯淀君夫人。至于还要当着秀赖公的面什么的,更是痴人说梦了。”他一脸无谓地说。
  “自夸算无遗策,画无失理的时候,就在意想不到处产生了疏忽。千里之堤,不也能溃于蚁穴么?”幸村正告诫着大助时,突然,他的头脑中闪过一丝直觉。
  “把佐助叫来。”幸村命令大助。等佐助进来后,幸村指着大阪城内宅平面图上一处标着红圈的地方,道:“佐助,从明天起,你潜伏在此处。不要动。”
  “不要动是什么意思?”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出手,只需静观即可。”
  “遵命。”
  十天过去了。淀君用了午膳之后,按平时的习惯,进了盥洗室。盥洗室分成相连的三个小间。这是模仿京都御所盥洗室的格局。第一间内放置着汤桶、洗手盆等物件。次间有六叠[26]大小,设有存放如厕后替换衣物的橱柜,侍女就在此间伺候。
  踏上一阶就是御用场,也是六叠大小,铺好了榻榻米。有一个切成椭圆形的边缘涂黑的下水孔,向下约五寸深处,交叠着孔雀的羽毛,覆盖住底部。这些孔雀羽毛每天早、中、晚各更换一次,始终保持洁净鲜艳。一柄白刃从孔雀羽毛下猛地刺了出来。淀君甚至来不及叫喊。感到自己的腹、胸肌肤上走过一道恐怖的寒意时,钻入衣裳内的白刃,已瞬间穿过双乳之间,尖锋直顶住白嫩的咽喉。
  “不许动!就这样暂且委屈一下。……将臀部再放低一些,碰到孔雀羽毛为止。”从肮脏的洞穴底下传来口齿清晰的命令。淀君无法抗拒,只得将圆滚丰满而裸露无遗的双臀,徐徐伸入下水孔中。
  “好,现在用平常的声音命令侍女将秀赖公唤来。”这是第二个命令。
  “秀赖?为、为什么要叫他来?”
  “不要问理由!快叫!”贴在柔肌和内衣之间的白刃,只要稍微一动,尖锋就能刺穿咽喉。淀君唯有服从命令。秀赖被侍女召唤,满面困惑地踏进盥洗室,一边嘴里喊着:“母亲大人——,有事么?”一边打开了御用场的桧木门。出现在眼前的,是臀部深深陷入椭圆形下水孔中,靠两手撑着榻榻米的淀君,秀赖赶忙想上前将她扶起。淀君立即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不许靠近!”
  “怎、怎么回事?”
  “就、就这样好了。……只、只要、在那边、安静地、看着、就好了。”说完,今年四十九岁的,骄慢的大阪城女主人,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施着厚化妆的脸部后仰朝天。她的表情不像是痛苦,而是流露着一种陶醉的神色。不一会,撩拨肉欲的淫乱的声音,从微张的唇齿间倾泻出来。秀赖被勾起难以言喻的刺激感,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
  半个时辰后——听了佐助躲在盥洗室天棚里洞察始末的报告后,幸村微笑道:“从内部被突破了,干得漂亮。”佐助频频地眨着眼睛,望着主人的面孔。为什么只要目击,而不从歹人手里救下淀君,他一点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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